初刻拍案驚奇卷之四 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雲岡縱譚俠

贊曰:

紅線下世,毒哉仙仙。隱娘出沒,跨黑白衛。香丸嫋嫋,遊刃香菸。崔妾白練,夜半忽失。俠嫗條裂,宅衆神耳。賈妻斷嬰,離恨以豁。解洵娶婦,川陸畢具。三鬟攜珠,塔戶嚴扃。車中飛度,尺餘一孔。

這一篇《贊》,都是序着從前劍俠女子的事。從來世間有這一家道木,不論男女,都有習他的。雖非真仙的派,卻是專一除惡扶善。功行透了的,也就藉此成仙。所以好事的,類集他做《劍俠傳》。又有專把女子類成一書,做《俠女傳》。前面這《贊》上說的,都是女子。

那紅線就是潞州薛嵩節度家小青衣。因爲魏博節度田承嗣養三千外宅兒男,要吞併潞州,薛蒿日夜憂悶。紅線聞知,弄出劍木手段,飛身到魏博,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取了他牀頭金盒歸來。明日,魏博搜捕金盒,一軍憂疑,這裏卻教了使人送還他去。田承嗣一見驚慌,知是劍俠,恐怕取他首級,把邪謀都息了。後來,紅線說出前世是個男子,因誤用醫藥殺人,故此罰爲女子,今已功成,修仙去了。這是紅線的出處。

那隱娘姓聶,魏博大將聶鋒之女。幼年撞着乞食老尼,攝去教成異術。後來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驢,一黑一白。蹇驢是衛地所產,故又叫做“衛”。用時騎着,不用時就不見了,元來是紙做的。他先前在魏帥左右,魏帥與許帥劉昌裔不和,要隱娘去取他首級。不想那劉節度善算,算定隱娘夫妻該入境,先叫衛將早至城北侯他。約道:“但是一男一女,騎黑白二驢的便是。可就傳我命拜迎。”隱娘到許,遇見如此,服劉公神明,便棄魏歸許。魏帥知道,先遣精精兒來殺他,反被隱娘殺了。又使妙手空空兒來。隱娘化爲蠛蠓,飛入劉節度口中,教劉節度將於闐國美玉圍在頸上。那空空兒三更來到,將匕首項下一劃,被玉遮了,其聲慳然,劃不能透。空空兒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來了。劉節度與隱娘俱得免難。這是隱孃的出處。

那香丸女子同一侍兒住觀音裏,一書生閒步,見他美貌心動。旁有惡少年數人,就說他許多淫邪不美之行,書生賤之。及歸家與妻言及,卻與妻家有親,是個極高潔古怪的女子,親戚都是敬畏他的。書生不平,要替他尋惡少年出氣,未行,只見女子叫侍兒來謝道:“郎君如此好心,雖然未行,主母感恩不盡。”就邀書生過去,治酒請他獨酌。飲到半中間,侍兒負一皮袋來,對書生道:“是主母相贈的。”開來一看,乃是三四個人頭,顏色未變,都是書生平日受他侮害的仇人。書生吃了一驚,怕有累及,急要逃去。侍兒道:“莫怕,莫怕!”懷中取出一包白色有光的藥來,用小指甲桃些些彈在頭斷處,只見頭漸縮小,變成李子大。侍兒一個個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來,也是李子。侍兒吃罷,又對書生道:“主母也要郎君替他報仇,殺這些惡少年。”書生謝道:“我如何幹得這等事?”侍兒進一香丸道:“不勞郎君動手,但掃淨書房,焚此香於爐中,看香菸那裏去,就跟了去,必然成事。”又將先前皮袋與他道:“有人頭盡納在此中,仍舊隨煙歸來,不要懼怕。”書生依言做去,只見香菸嫋嫋,行處有光,牆壁不礙。每到一處,遇惡少年,煙繞頸三匝,頭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覺,書生便將頭入皮袋中。如此數處,煙嫋嫋歸來,書生已隨了來。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夢一般。事完,香丸飛去。侍兒已來取頭彈藥,照前吃了。對書生道:“主母傳語郎君:這是畏關。此關一過,打點共做神仙便了。”後來不知所往。這女子、書生都不知姓名,只傳得有《香丸志》。

那崔妾是:唐貞元年間,博陵崔慎思應進士舉,京中賃房居住。房主是個沒丈夫的婦人,年止三十餘,有容色。慎思遣媒道意,要納爲妻。婦人不肯,道:“我非宦家之女,門楣不對,他日必有悔,只可做妾。”遂隨了慎思。二年,生了一子。問他姓氏,只不肯說。一日崔慎思與他同上了牀,睡至半夜,忽然不見。崔生疑心有甚姦情事了,不勝忿怒,遂走出堂前。走來走去,正自彷徨,忽見婦人在屋上走下來,白練纏身,右手持匕首,左手提一個人頭,對崔生道:“我父昔年被郡守枉殺,求報數年未得,今事已成,不可久留。”遂把宅子贈了崔生,逾牆而去。崔生驚惶。少頃又來,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須臾出來,道:“從此永別。”竟自去了。崔生回房看看,兒子已被殺死。他要免心中記掛,故如此。所以說“崔妾白練”的話。

那俠嫗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時,裏中盜起,有一老嫗來對他母親說道:“你家從來多陰德,雖有盜亂,不必驚怕,吾當藏過你等。”袖中取出黑綾二尺,裂作條子,教每人臂上繫着一條,道:“但隨我來!”修容母子隨至一道院,老樞指一個神像道:“汝等可躲在他耳中。”叫修容母子閉了眼背了他進去。小小神像,他母子住在耳中,卻象一間房中,毫不窄隘。老樞朝夜來看,飲食都是他送來。這神像耳孔,只有指頭大小,但是飲食到來,耳孔便大起來。後來盜平,仍如前負了歸家。修容要拜爲師,誓修苦行,報他恩德。老嫗說:“仙骨尚微。”不肯收他,後來不知那裏去了。所以說“俠嫗神耳”的說話。

那賈人妻的,與崔慎思妾差不多。但彼是餘干縣尉王立,調選流落,遇着美婦,道是元系賈人妻子,夫亡十年,頗有傢俬,留王立爲婿,生了一子。後來,也是一日提了人頭回來,道:“有仇已報,立刻離京。”去了復來,說是“再乳嬰兒,以豁離恨。”撫畢便去。回燈寨帳,小兒身首已在兩處。所以說“賈妻斷嬰”的話,卻是崔妻也曾做過的。

那解洵是宋時的武職官,靖康之亂,陷在北地,孤苦零落。親戚憐他,替他另娶一婦爲妻。那婦人壯奩豐厚,洵得以存活。偶逢重陽日,想起舊妻墜淚。婦人問知欲歸本朝,便替他備辦,水陸之費畢具,與他同行。一路水宿山行,防閒營護,皆得其力。到家,其兄解潛軍功累積,已爲大帥,相見甚喜,贈以四婢。解洵寵愛了,與婦人漸疏。婦人一日酒間責洵道:“汝不記昔年乞食趙魏時事乎?非我,已爲餓莩。今一旦得志,便爾忘恩,非大丈夫所爲。”洵已有酒意,聽罷大怒,奮起拳頭,連連打去。婦人忍着,冷笑。洵又唾罵不止。婦人忽然站起,燈燭皆暗,冷氣襲人,四妾驚惶仆地。少頃,燈燭復明,四妾纔敢起來,看時,洵已被殺在地上,連頭都沒了。婦人及房中所有,一些不見蹤影。解潛聞知,差壯勇三千人各處追捕,並無下落。這叫做“解洵娶婦”

那三鬟女子,因爲潘將軍失卻玉念珠,無處訪尋,卻是他與朋儕作戲,取來掛在慈恩寺塔院相輪上面。後潘家懸重賞,其舅王超問起,他許取還。時寺門方開,塔戶尚鎖,只見他勢如飛鳥,已在相輪上,舉手示超,取了念珠下來,王超自去討賞。明日女子已不見了。

那車中女子又是怎說?因吳郡有一舉子入京應舉,有兩少年引他到家,坐定,只見門迎一車進內,車中走出一女子,請舉子試技。那舉子只會着靴在壁上行得數步。女子叫坐中少年,各呈妙技:有的在壁上行,有的手撮椽子行,輕捷卻象飛鳥。舉子驚服,辭去。數日後,復見前兩少年來借馬,舉子只得與他。明日,內苑失物,唯收得馱物的馬,追問馬主,捉舉子到內侍省勘問。驅入小門,吏自後一推,倒落深坑數丈。仰望屋頂七八丈,唯見一孔,纔開一尺有多。舉子苦楚間,忽見一物,如鳥飛下,到身邊,看時卻是前日女子。把絹重系舉子胳膊訖,絹頭系女子身上,女子騰身飛出宮城。去門數十里乃下,對舉子云:“君且歸,不可在此!”舉人乞食寄宿,得達吳地。這兩個女子,便都有些盜賊意思,不比前邊這幾個報仇雪恥,救難解危,方是修仙正路。然要曉世上有此一種人,所以歷歷可紀,不是脫空的說話。

而今再說一個有俠術的女子,救着一個落難之人,說出許多劍俠的議論,從古未經人道的,真是精絕。有詩爲證:

念珠取卻猶爲戲,若似車中便累人。

試聽韋娘一席話,須知正直乃爲真。

話說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稟性簡默端重,不妄言笑,忠厚老成。專一走川、陝做客販貨,大得利息。一日,收了貨錢,待要歸家,與帶去僕人收拾停當,行囊豐滿,自不必說。自騎一匹馬,僕人騎了牲口,起身行路。來過文、階道中,與一夥做客的人同落一個飯店,買酒飯吃。正吃之間,只見一個婦人騎了驢兒,也到店前下了,走將進來。程元玉擡頭看時,卻是三十來歲的模樣,面顏也盡標緻,只是裝束氣質,帶些武氣,卻是雄糾糾的。飯店中客人,個個顛頭聳腦,看他說他,胡猜亂語,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那婦人都看在眼裏,吃罷了飯,忽然舉起兩袖,抖一抖道:“適才忘帶了錢來,今飯多吃過了主人的,卻是怎好?”那店中先前看他這些人,都笑將起來。有的道:“元來是個騙飯吃的。”有的道:“敢是真個忘了?”有的道:“看他模樣,也是個江湖上人,不象個本分的,騙飯的事也有。”那店家後生,見說沒錢,一把扯住不放。店主又發作道:“青天白日,難道有得你吃了飯不還錢不成!”婦人只說:“不帶得來,下次補還。”店主道:“誰認得你!”正難分解,只見程元玉便走上前來,說道:“看此娘子光景,豈是要少這數文錢的?必是真失帶了出來。如何這等逼他?”就把手腰間去模出一串錢來道:“該多少,都是我還了就是。”店家才放了手,算一算帳,取了錢去。那婦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公是個長者,願聞高姓大名,好加倍奉還。”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掛齒!還也不消還得,姓名也不消問得。”那婦人道:“休如此說!公去前面,當有小小驚恐,妾將在此處出些力氣報公,所以必要問姓名,萬勿隱諱。若要曉得妾的姓名,但記着韋十一娘便是。”程元玉見他說話有些尷尬,不解其故,只得把名姓說了。婦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一個親眷,少刻就到東來。”跨上驢兒,加上一鞭,飛也似去了。

程元玉同僕人出了店門,騎了牲口,一頭走,一頭疑心。細思適間之話,好不蹊蹺。隨又忖道:“婦人之言,何足憑誰!況且他一頓飯錢,尚不能預備,就有驚恐,他如何出力相報得?”以口問心,行了幾裏。只見途間一人,頭帶氈笠,身背皮袋,滿身灰塵,是個慣走長路的模樣,或在前,或在後,參差不一,時常撞見。程元玉在馬上問他道:“前面到何處可以宿歇?”那人道:“此去六十里,有楊松鎮,是個安歇客商的所在,近處卻無宿頭。”程元玉也曉得有個楊松鎮,就問道:“今日晏了些,還可到得那裏麼?”那人擡頭把日影看了一看道:“我到得,你到不得。”程元玉道:“又來好笑了。我每是騎馬的,反到不得,你是步行的,反說到得,是怎的說?”那人笑道:“此間有一條小路,斜抄去二十里,直到河水灣,再二十里,就是鎮上。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迂曲曲,差了二十多裏,故此到不及。”程元玉道:“果有小路快便,相煩指示同行,到了鎮上買酒相謝。”那人欣然前行道:“這等,都跟我來。”

那程元玉只貪路近,又見這廝是個長路人,信着不疑,把適間婦人所言驚恐都忘了。與僕人策馬,跟了那人前進。那一條路來,初時平坦好走。走得一里多路,地上漸漸多是山根頑石,驢馬走甚不便。再行過去,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繞山走去,多是深密村子,仰不見天。程元玉主僕俱慌,埋怨那人道:“如何走此等路?”那人笑道:“前邊就平了。”程元玉不得已,又隨他走,再度過一個岡子,一發比前崎嶇了。程元玉心知中計,叫聲“不好!不好!”急掣轉馬頭回走。忽然那人唿哨一聲,山前涌出一干人來:

猙獰相貌,劣撅身軀。無非月黑殺人,不過風高放火。盜亦有道,大曾偷習儒者虛聲;師出無名,也會剽竊將家實用。人間偶而中爲盜,世上於今半是君。

程元玉見不是頭,自道必不可脫。慌慌忙忙,下了馬,躬身作揖道:“所有財物,但憑太保取去,只是鞍馬衣裝,須留下做歸途盤費則個。”那一夥強盜聽了說話,果然只取包裹來,搜了銀兩去了。程元玉急回身尋時,那馬散了繮,也不知那裏去了。僕人躲避,一發不知去向。悽悽惶惶,剩得一身,揀個高岡立着,四圍一望。不要說不見強盜出沒去處,並那僕馬消息,杳然無蹤。四無人煙,且是天色看看黑將下來,沒個道理。嘆一聲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沒出豁,只聽得林間樹葉葷葷價聲響。程元玉回頭看時,卻是一個人板藤附葛而來,甚是輕便。走到面前,是個女子,程元玉見了個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驚恐。正要開口問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玉面前來,稽首道:“兒乃韋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師知公有驚恐,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師只在前面,公可往會。”程元玉聽得說韋十一娘,又與驚恐之說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膽大些了。隨着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飯店裏遇着的婦人來了。迎着道:“公如此大驚,不早來相接,甚是有罪!公貨物已取還,僕馬也在,不必憂疑。”程元玉是驚壞了的,一時答應不出。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小庵不遠,且到庵中一飯,就在此寄宿罷了。前途也去不得。”程元玉不敢違,隨了去。

過了兩個岡子,前見一山陡絕,四周並無聯屬,高峯插於雲外。韋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雲岡,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玉,攀蘿附木,一路走上。到了陡絕處,韋與青霞共來扶掖,數步一歇。程元玉氣喘當不得,他兩個就如平地一般。程元玉擡頭看高處,恰似在雲霧裏;及到得高處,雲霧又在下面了。約莫有十數裏,方得石磴。磴有百來級,級盡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請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喚一女童出來,叫做縹雲,整備茶果。山簌、鬆醪,請元玉吃。又叫整飯,意甚殷勤。程元玉方纔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若非夫人相救,那討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木製得他,討得程某貨物轉來?”十一娘道:“吾是劍俠,非凡人也。適間在飯店中,見公修雅,不象他人輕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氣色有滯,當有憂虞,故意假說乏錢還店,以試公心。見公頗有義氣,所以留心,在此相侯,以報公德。適間鼠輩無禮,已曾曉諭他過了。”程元玉見說,不覺歡喜敬羨。他從小頗看史鑑,曉得有此一種法木。便問道:“聞得劍術起自唐時,到宋時絕了。故自元朝到國朝,竟不聞有此事。夫人在何處學來的?”十一娘道:“此術非起於唐,亦不絕於宋。自黃帝受兵符於九天玄女,便有此術。其臣風后習之,所以破得蚩尤。帝以此術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嚴,不敢宣揚。但揀一二誠篤之人,口傳心授。故此術不曾絕傳,也不曾廣傳。後來張良募來擊秦皇,樑王遣來刺袁盎,公孫述使來殺來、岑,李師道用來殺武元衡,皆此術也。此術既不易輕得,唐之藩鎮羨慕仿效,極力延致奇蹤異跡之人,一時罔利之輩,不顧好歹,皆來爲其所用,所以獨稱唐時有此。不知彼輩諸人,實犯上帝大戒,後來皆得慘禍。所以彼時先師復申前戒,大略:不得妄傳人、妄殺人;不得替惡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殺人而居其名。此數戒最大。故趙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殺韓魏公;苗傅、劉正彥所遣刺客,不敢殺張德遠,也是怕犯前戒耳。”程元玉道:“史稱黃帝與蚩尤戰,不說有術;張良所募力士,亦不說術;樑王、公孫述、李師道所遣,皆說是盜,如何是術?”十一娘道:“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謂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異像,且挾奇術,豈是戰陣可以勝得?秦始皇萬乘之主,僕從儀衛,何等威焰?且秦法甚嚴,誰敢擊他?也沒有擊了他,可以脫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來、岑身爲大帥,武相位在臺衡,或取之萬衆之中,直戕之輦轂之下,非有神術,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並其顱骨也取了去,那時慌忙中,誰人能有此閒工夫?史傳元自明白,公不曾詳玩其旨耳。”程元玉道:“史書上果是如此。假如太史公所傳刺客,想正是此術?至荊軻刺秦王,說他劍術疏,前邊這幾個刺客,多是有術的了?”十一娘道:“史遷非也。秦誠無道,亦是天命真主,縱有劍術,豈可輕施?至於專諸、聶政諸人,不過義氣所使,是個有血性好漢,原非有術。若這等都叫做劍術,世間拼死殺人,自身不保的,盡是術了!”程元玉道:“崑崙摩勒如何?”十一娘道:“這是粗淺的了。聶隱娘、紅線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歷險阻,試他矯健手段。隱娘輩用神,其機玄妙,鬼神莫窺,針也可度,皮郛中藏,倏忽千里,往來無跡,豈得無術?”

程元玉道:“吾看《虯髯客傳》,說他把仇人之首來吃了,劍術也可以報得私仇的?”十一娘道:“不然。虯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報仇,也論曲直。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術報得的。”程元玉道:“假如術家所謂仇,必是何等爲最?”十一娘道:“仇有幾等,皆非私仇。世間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的,貪其賄又害其命的,世間有做上司官,張大威權,專好諂奉,反害正直的;世間有做將帥,只剝軍晌,不勤武事,敗壞封疆的;世間有做宰相,樹置心腹,專害異己,使賢奸倒置的;世間有做試官,私通關節,賄賂徇私,黑白混淆,使不才僥倖,才士屈仰的。此皆吾木所必誅者也!至若舞文的滑吏,武斷的士豪,自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負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關我事。”程元玉曰:“以前所言幾等人,曾不聞有顯受刺客劍仙殺戮的。”十一娘笑道:“豈可使人曉得的?凡此之輩,殺之之道非一:重者或徑取其首領及其妻子,不必說了;次者或入其咽,斷其喉,或傷其心腹,其家但知爲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術懾其魂,使他顛蹶狂謬,失志而死;或用術迷其家,使他醜穢迭出,憤鬱而死;其有時未到的,但假託神異夢寐,使他驚懼而已。”程元玉道:“劍可得試令吾一看否?”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驚壞了你。小者不妨試試。”乃呼青霞、縹雲二女童至,吩咐道:“程公欲觀劍,可試爲之。就此懸崖旋制便了。”二女童應諾。十一娘袖中模出兩個丸子,向空一擲,其高數丈,才墜下來,二女童即躍登樹枝梢上,以手接着,毫髮不差。各接一丸來,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樹枝,樛曲倒懸,下臨絕壑,深不可測。試一俯瞰,神魂飛蕩,毛髮森豎,滿身生起寒粟子來。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運劍爲彼此擊刺之狀。初時猶自可辨,到得後來,只如兩條白練,半空飛繞,並不看見有人。有頓飯時候,然後下來,氣不喘,色不變。程無玉嘆道:“真神人也!”

時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臥,仍加以鹿裘覆之。十一娘與二女童作禮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時方八月天氣,程元玉擁裘伏衾,還覺寒涼,蓋緣居處高了。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畢。程元玉也梳洗了,出來與他相見,謝他不盡。十一娘道:“山居簡慢,恕罪則個。”又供了早膳。復叫青霞操弓矢下山尋野昧作晝饌。青霞去了一會,無一件將來,回說:“天氣早,沒有。”再叫縹雲去。坐譚未久,縹雲提了一雉一兔上山來。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玉疑問道:“雉兔山中豈少?何乃難得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只是潛藏難求。”程元玉笑道:“夫人神術,何求不得,乃難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術豈可用來傷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類,原要挾弓矢,盡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歎服。

須臾,酒至數行。程元玉請道:“夫人家世,願得一聞。”十一娘沉吟道:“事多可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長安人,父母貧,攜妻寄寓平涼,手藝營生。父亡,獨與母居。又二年,將妾嫁同裏鄭氏子,母又轉嫁了人去。鄭子佻達無度,喜俠遊,妻屢屢諫他,遂至反目。因棄了妻,同他一夥無籍人到邊上立功去,竟無音耗回來了。伯子不良,把言語調戲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潛走到我牀上來,我提牀頭劍刺之,着了傷走了。我因思我是一個婦人,既與夫不相得,棄在此間,又與伯同居不便,況且今傷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個趙道姑自幼愛我,他有神術,道我可傳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由,而今只索沒他去。次日往見道姑,道姑欣然接納。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就挈我登一峯顛,較此處還險峻,有一團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術。至暮,徑下山去,只留我獨宿,戒我道:‘切勿飲酒及淫色。’我想道:‘深山之中,那得有此兩事?’口雖答應,心中不然,遂宿在團瓢中牀上。至更餘,有一男子逾牆而入,貌絕美。我遽驚起,問了不答,叱他不退。其人直前將擁抱我,我不肯從,其人求益堅。我抽劍欲擊他,他也出劍相刺。他劍甚精利,我方初學,自知不及,只得丟了劍,哀求他道:‘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亂我?且師有明戒誓不敢犯。’其人不聽,以劍加我頸,逼要從他。我引頸受之,曰:‘要死便死,吾志不可奪!’其人收劍,笑道:‘可知子心不變矣!’仔細一看,不是男子,原來是趙道姑,作此試我的。因此道我心堅,盡把術來傳了。我術已成,彼自遠遊,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聽罷,愈加欽重。

日已將午。辭了十一娘要行。因問起昨日行裝僕馬,十一娘道:“前途自有人送還,放心前去。”出藥一囊送他,道:“第歲服一丸,可保一年無病。”送程下山,直至大路方別。才別去,行不數步,昨日羣盜將行李僕馬已在路旁等候奉還。程元玉將銀錢分一半與他,死不敢受。減至一金做酒錢,也必不肯。問是何故?羣盜道:“韋家娘子有命,雖千里之外,不敢有違。違了他的,他就知道。我等性命要緊,不敢換貨用。”程元玉再三嘆息,仍舊裝束好了,主僕取路前進,此後不聞十一娘音耗,已是十餘年。

一日,程元玉復到四川。正在棧道中行,有一少婦人,從了一個秀士行走,只管把眼來瞧他。程元玉仔細看來,也象個素相識的,卻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裏會過。只見那婦人忽然道:“程丈別來無恙乎?還記得青霞否?”程元玉方悟是韋十一孃的女童,乃與青霞及秀士相見。青霞對秀士道:“此丈便是吾師所重程丈,我也多曾與你說過的。”秀士再與程敘過禮。程問青霞道:“尊師今在何處?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師如舊。吾丈別後數年,妾奉師命嫁此士人。”程問道:“還有一位縹云何在?”青霞道:“縹雲也嫁人了。吾師又另有兩個弟子了。我與縹雲,但逢着時節,纔去問省一番。”程又問道:“娘子今將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要做,不得停留。”說罷作別。看他意態甚是匆匆,一竟去了。

過了數日,忽傳蜀中某官暴卒。某官性詭譎好名,專一暗地坑人奪人。那年進場做房考,又暗通關節,賣了舉人,屈了真才,有象十一娘所說必誅之數。程元玉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說做的公事了。”卻不敢說破,此後再也無從相聞。此是吾朝成化年間事。秣陵胡太史汝嘉有《韋十一娘傳》。詩云:

俠客從來久,韋娘論獨奇。

雙丸雖有術,一劍本無私。

賢佞能精別,恩仇不浪施。

何當時假腕,剗盡負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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