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
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衣。
這一首詩,乃是唐朝玄宗皇帝時節一個道人李遐周所題。那李遐周是一個有道術的,開元年間,玄宗召入禁中,後來出住玄都觀內。天寶末年,安祿山豪橫,遠近憂之:玄宗不悟,寵信反深。一日,遐周隱遁而去,不知所往,但見所居壁上,題詩如此如此。時人莫曉其意,直至祿山反叛,玄宗幸蜀,六軍變亂,貴妃縊死,乃有應驗。後人方解雲:“燕市人皆去”者,說祿山盡起燕薊之人爲兵也。“函關馬不歸”者,大將哥舒潼關大敗,匹馬不還也。“若逢山下鬼”者,“山下鬼”是“嵬”字,蜀中有“馬嵬驛”也。“環上系羅衣”者,貴妃小字玉環,馬嵬驛時,高力士以羅巾縊之也。道家能前知如此。蓋因玄宗是孔升真人轉世,所以一心好道,一時有道術的,如張果、葉法善、羅公遠諸仙衆異人皆來聚會。往來禁內,各顯神通,不一而足。那李遐周區區算術小數,不在話下。
且說張果,是帝堯時一個侍中。得了胎息之道,可以累日不食,不知多少年歲。直到唐玄宗朝,隱於恆州中條山中。出入常乘一個白驢,日行數萬裏。到了所在,住了腳,便把這驢似紙一般摺疊起來,其厚也只比張紙,放在巾箱裏面。若要騎時,把水一噀,即便成驢。至今人說八仙有張果老騎驢,正謂此也。
開元二十三年,玄宗聞其名,差一個通事舍人,姓裴名晤,馳驛到恆州來迎。那裴晤到得中條山中,看見張果齒落髮白,一個掐搜老叟,有些嫌他,末免氣質傲慢。張果早已知道,與裴晤行禮方畢,忽然一交跌去,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已自命絕了。裴晤看了忙道:“不爭你死了,我這聖旨卻如何回話?”又轉想道:“聞道神仙專要試人,或者不是真死也不見得,我有道理。”便焚起一爐香來,對着死屍跪了,致心念誦,把天子特差求道之意,宣揚一遍。只見張果漸漸醒轉來,那裴晤被他這一驚,曉得有些古怪,不敢相逼,星夜馳驛,把上項事奏過天子。玄宗愈加奇異,道裴晤不了事,另命中書舍人徐嶠齎了璽書,安車奉迎。那徐嶠小心謹慎,張果便隨嶠到東都,於集賢院安置行李,乘轎入宮。見玄宗。玄宗見是個老者,便問道:“先生既已得道,何故齒髮哀朽如此?”張果道:“衰朽之年,學道未得,故見此形相。可羞!可羞!今陛下見問,莫若把齒髮盡去了還好。”說罷,就御前把鬚髮一頓捋拔乾淨。又捏了拳頭,把口裏亂敲,將幾個半殘不完的零星牙齒,逐個敲落,滿口血出。玄宗大驚道:“先生何故如此?且出去歇息一會。”張果出來了,玄宗想道:“這老兒古怪。”即時傳命召來。只見張果搖搖擺擺走將來,面貌雖是先前的,卻是一頭純黑頭髮,鬚髯如漆,雪白一口好牙齒,比少年的還好看些。玄宗大喜,留在內殿賜酒。飲過數杯,張果辭道:“老臣量淺,飲不過二升。有一弟子,可吃得一斗。”玄宗命召來。張果口中不知說些甚的,只見一個小道士在殿檐上飛下來,約有十五六年紀,且是生得標緻。上前叩頭,禮畢,走到張果面前打個稽首,言詞清爽,禮貌周備。玄宗命坐。張果道:“不可,不可。弟子當侍立。”小道士遵師言,鞠躬旁站。玄宗愈看愈喜,便叫斟酒賜他,杯杯滿,盞盞幹,飲勾一斗,弟子並不推辭。張果便起身替他辭道:“不可更賜,他加不得了。若過了度,必有失處,惹得龍顏一笑。”玄宗道:“便大醉何妨?恕卿無罪。”立起身來,手持一玉觥,滿斟了,將到口邊逼他。剛下口,只見酒從頭頂涌出,把一個小道士冠兒涌得歪在頭上,跌了下來。道士去拾時,腳步跟蹌,連身子也跌倒了,玄宗及在旁嬪御,一齊笑將起來。仔細一看,不見了小道士,止有一個金榼在地,滿盛着酒。細驗這榼,卻是集賢院中之物,一榼止盛一斗。玄宗大奇。
明日要出咸陽打獵,就請張果同去一看。合圍既罷,前驅擒得大角鹿一隻,將忖庖廚烹宰。張果見了道:“不可殺!不可殺!此是仙鹿,已滿千歲。昔時漢武帝元狩五年,在上林遊獵,臣曾侍從,生獲此鹿。後來不忍殺,舍放了。”玄宗笑道:“鹿甚多矣,焉知即此鹿?且時遷代變,前鹿豈能保獵人不擒過,留到今日?”張果道:“武帝舍鹿之時,將銅牌一片,紮在左角下爲記,試看有此否?”玄宗命人驗看,在左角下果得銅牌,有二寸長短,兩行小字,已模糊黑暗,辨不出了。玄宗纔信。就問道:“元狩五年,是何甲子?到今多少年代了?”張果道:“元狩五年,歲在癸亥。武帝始開昆明池,到今甲戌歲,八百五十二年矣。”玄宗命宣太史官相推長曆,果然不差。於是曉得張果是千來歲的人,羣臣無不欽服。
一日,祕書監王回質、太常少卿蕭華兩人同往集賢院拜訪,張果迎着坐下,忽然笑對二人道:“人生娶婦,娶了個公主,好不怕人!”兩人見他說得沒頭腦,兩兩相看,不解其意。正說之間,只見外邊傳呼:“有詔書到!”張果命人忙排香案等着。原來玄宗有個女兒,叫做玉真公主,從小好道,不曾下降於人。蓋婚姻之事,民間謂之“嫁”,皇家謂之“降”;民間謂之“娶”,皇家謂之“尚”。玄宗見張果是個真仙出世,又見女兒好道,意思要把女兒下降張果,等張果尚了公主,結了仙姻仙眷,又好等女兒學他道術,可以雙修成仙。計議已定,頒下詔書。中使齎了到集賢院張果處,開讀已畢,張果只是哈哈大笑,不肯謝恩。中使看見王、蕭二公在旁,因與他說天子要降公主的意思,叫他兩個攛掇。二公方悟起初所說,便道:“仙翁早已得知,在此說過了的。”中使與二公大家相勸一番,張果只是笑不止,中使料道不成,只得去回覆聖
玄宗見張果不允親事,心下不悅。便與高力士商量道:“我聞堇汁最毒,飲之立死。若非真仙,必是下不得口。好歹把這老頭兒試一試。”時值天大雪,寒冷異常。玄宗召張果進宮,把堇汁下在酒裏,叫宮人滿斟暖酒,與仙翁敵寒。張果舉觴便飲,立盡三卮,醇然有醉色。四顧左右,咂咂舌道:“此酒不是佳味!”打個呵欠,倒頭睡下。玄宗只是瞧着不作聲。過了一會,醒起來道:“古怪古怪!”袖中取出小鏡子一照,只見一口牙齒都焦黑了。看見御案上有鐵如意,命左右取來,將黑齒逐一擊下,隨收在衣帶內了。取出藥一包來,將少許擦在口中齒穴上,又倒頭睡了。這一覺不比先前,且是睡得安穩,有一個多時辰才爬起來,滿口牙齒多已生完,比先前更堅且白。玄宗越加敬異,賜號通玄先生,卻是疑心他來歷。
其時有個歸夜光,善能視鬼。玄宗召他來,把張果一看,夜光並不見甚麼動靜。又有一個邢和璞,善算。有人問他,他把算子一動,便曉得這人姓名,窮通壽夭,萬不失一。玄宗一向奇他,便教道:“把張果來算算。”和璞拿了算子,撥上撥下,撥個不耐煩,竭盡心力,耳根通紅,不要說算他別的,只是個壽數也算他不出。其時又有一個道士叫法善,也多奇術。玄宗便把張果來私問他。法善道:“張果出處,只有臣曉得,卻說不得。”玄宗道:“何故?”法善道:“臣說了必死,故不敢說。”玄宗定要他說。法善道:“除非陛下免冠跣足救臣,臣方得活。”玄宗許諾。法善才說道:“此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蝙蝠精。”剛說得罷,七竅流血,未知性命如何,已見四肢不舉。玄宗急到張果面前,免冠跣足,自稱有罪。張果看見皇帝如此,也不放在心上,慢慢的說道:“此兒多口過,不謫治他,怕敗壞了天地間事。”玄宗哀請道:“此朕之意,非法善之罪,望仙翁饒恕則個。”張果方纔回心轉意,叫取水來,把法善一噴,法善即時復活。
而今且說這葉法善,表字道元,先居處州松陽縣,四代修道。法善弱冠時,曾遊括蒼、白馬山,石室內遇三神人,錦衣寶冠,授以太上密旨。自是誅蕩精怪,掃馘兇妖,所在救人。入京師時,武三思擅權,法善時常察聽妖祥,保護中宗、相王及玄宗,大爲三思所忌,流竄南海。玄宗即位,法善在海上乘白鹿,一夜到京。在玄宗朝,凡有吉凶動靜,法善必預先奏聞。一日吐番遣使進寶,函封甚固。奏稱:“內有機密,請陛下自開,勿使他人知之。”廷臣不知來息真僞,是何緣故,面面相覷,不敢開言。惟有法善密奏道:“此是兇函,宣令番使自開。”玄宗依奏降旨。番使領旨,不知好歹,扯起函蓋,函中駑發,番使中箭而死。乃是番家見識,要害中華天子,設此暗機於函中,連番使也不知道,卻被法善參透,不中暗算,反叫番使自着了道兒。
開元初,正月元宵之夜,玄宗在上陽宮觀燈。尚方匠人毛順心,巧用心機,施逞技藝,結構綵樓三十餘間,樓高一百五十尺,多是金翠珠玉鑲嵌。樓下坐着,望去樓上,滿樓都是些龍鳳螭豹百般鳥獸之燈。一點了火,那龍鳳螭豹百般鳥獸,盤旋的盤旋,跳腳的跳腳,飛舞的飛舞,千巧萬怪,似是神工,不象人力。玄宗看畢大悅,傳旨:“速召葉尊師來同賞。”去了一會,才召得個葉法善樓下朝見。玄宗稱誇道:“好燈!”法善道:“燈盛無比。依臣看將起來,西涼府今夜之燈也差不多如此。”玄宗道:“尊師幾時曾見過來?”法善道:“適才在彼,因蒙急召,所以來了。”玄宗怪他說得詫異,故意問道:“朕如今即要往彼看燈,去得否?”法善道:“不難。”就叫玄宗閉了雙目,叮囑道:“不可妄開。開時有失。”玄宗依從。法善喝聲道:“疾!”玄宗足下,雲冉冉而起,已同法善在霄漢之中。須臾之間,足已及地。法善道:“而今可以開眼看了。”玄宗閃開龍目,只見燈影連亙數十里,車馬驕闐,士女紛雜,果然與京師無異。玄宗拍拿稱盛,猛想道:“如此良宵,恨無酒吃。”法善道:“陛下隨身帶有何物?”玄宗道:“止有鏤鐵如意在手。”法善便持往酒家,當了一壺酒、幾個碟來,與玄宗對吃完了,還了酒家家火。玄宗道:“回去罷。”法善復令閉目,騰空而起。少頃,已在樓下御前。去時歌曲尚未終篇,已行千里有餘。玄宗疑是道家幻術障眼法兒,未必真到得西涼。猛可思量道:“卻纔把如意當酒,這是實事可驗。”明日差箇中使,託名他事到涼州密訪鏤鐵如意,果然在酒家。說道:“正月十五夜有個道人,拿了當酒吃了。”始信看燈是真。
是年八月中秋之夜,月色如銀,萬里一碧。玄宗在宮中賞月,笙歌進酒。憑着白玉欄杆,仰面看着,浩然長想。有詞爲證:
桂花浮玉,正月滿天街,夜涼如洗。風泛鬚眉透骨寒,人在水晶宮裏。蛇龍偃蹇,觀闕嵯峨,縹緲笙歌沸。霜華遍地,欲跨彩雲飛起。調寄《醉江月》
玄宗不覺襟懷曠蕩,便道:“此月普照萬方,如此光燦,其中必有非常好處。見說嫦娥竊藥,奔在月宮,既有宮殿,定可遊觀。只是如何得上去?”急傳旨宣召葉尊師,法善應召而至。玄宗問道:“尊師道術可使朕到月宮一遊否?”法善道:“這有何難?就請御駕啓行。”說罷,將手中板笏一擲,現出一條雪鏈也似的銀橋來,那頭直接着月內。法善就扶着玄宗,踱上橋去,且是平穩好走,隨走過處,橋便隨滅。走得不上一里多路,到了一個所在,露下沾衣,寒氣逼人,面前有座玲攏四柱牌樓。擡頭看時,上面有個大匾額,乃是六個大金字。玄宗認着是“廣寒清虛之府”六字。便同法善從大門走進來。看時,庭前是一株大桂樹,扶疏遮蔭,不知覆着多少裏數。桂樹之下,有無數白衣仙女,乘着白鸞在那裏舞。這邊庭階上,又有一夥仙女,也如此打扮,各執樂器一件在那裏奏樂,與舞的仙女相應。看見玄宗與法善走進來,也不驚異,也不招接,吹的自吹,舞的自舞。玄宗呆呆看着,法善指道:“這些仙女,名爲‘素娥’,身上所穿白衣,叫做‘霓裳羽衣’,所奏之曲,名曰《紫雲曲》。”玄宗素曉音律,將兩手按節,把樂聲一一默記了。後來到宮中,傳與楊太真,就名《霓裳羽衣曲》,流於樂府,爲唐家希有之音,這是後話。
玄宗聽罷仙曲,怕冷欲還。法善駕起兩片彩雲,穩如平地,不勞舉步,已到人間。路過潞州城上,細聽譙樓更鼓,已打三點。那月色一發明朗如晝,照得潞州城中纖毫皆見。但只夜深入靜,四顧悄然。法善道:“臣侍陛下夜臨於此,此間人如何知道?適來陛下習聽仙樂,何不於此試演一曲?”玄宗道:“甚妙,甚妙。只方纔不帶得所用玉笛來。”法善道:“玉笛何在?”玄宗莊“在寢殿中。”法善道:“這個不難。”將手指了一指,玉笛自雲中墜下。玄宗大喜,接過手來,想着月中拍數,照依吹了一曲;又在袖中模出數個金錢,灑將下去了,乘月回宮。至今傳說唐明皇遊月宮,正此故事。那潞州城中,有睡不着的,聽得笛聲嘹亮,似覺非凡。有爬起來聽的,卻在半空中吹響,沒做理會。次日,又有街上擡得金錢的,報知府裏。府裏官員道是非常祥瑞,上表奏聞。十來日,表到御前。玄宗看錶道:“八月望夜,有天樂臨城,兼獲金錢,此乃國家瑞兒,萬千之喜。”玄宗心下明白,不寬大笑。自此敬重法善,與張果一般,時常留他兩人在宮中,或下棋,或鬥小法,賭勝負爲戲。
一日,二人在宮中下棋。玄宗接得鄂州刺史表文一道,奏稱:“本州有仙童羅公遠,廣有道術。”蓋因刺史迎春之日,有個白衣人身長丈餘,形容怪異,雜在人叢之中觀看,見者多駭走。旁有小童喝他道:“業畜!何乃擅離本處,驚動官司?還不速去!”其人並不敢則聲,提起一把衣服,鄉飛走了。府吏看見小童作怪,一把擒住。來到公燕之所,具白刺史。刺史問他姓名,小童答應“姓羅,名公遠。適見守江龍上岸看春,某喝令回去。”刺史不信道:“怎見得是龍?須得吾見真形方可信。”小童道:“請待後日。”至期,於水邊作一小坑,深才一尺,去江岸丈餘,引江水入來。刺史與郡人畢集,見有一白魚,長五六寸,隨流至坑中,跳躍兩遍,漸漸大了。有一道青煙如線,在坑中起,一霎時,黑雲滿空,天色昏暗。小童道:“快都請上了津亭。”正走間,電光閃爍,大雨如瀉。須臾少定,見一大白龍起於江心,頭與雲連,有頓飯時方滅。刺史看得真實,隨即具表奏聞,就叫羅公遠隨表來朝見帝。
玄宗把此段話與張、葉二人說了,就叫公遠與二人相見。二人見了大笑道:“村童曉得些甚麼?”二人各取棋子一把,捏着拳頭,問道:“此有何物?”公遠笑道:“都是空手。”及開拳,兩人果無一物,棋子多在公遠手中。兩人方曉得這童兒有些來歷。玄宗就叫他坐在法善之下,天氣寒冷,團團圍爐而坐。此時劍南出一種果子,叫作“日熟子”,一日一熟,到京都是不鮮的了。張、葉兩人每日用仙法,遣使取來,過午必至,所以玄宗常有新鮮的到口。是日至夜不來,二人心下疑惑,商量道:“莫非羅君有緣故?”盡注目看公遠。元來公遠起初一到爐邊,便把火箸插在灰中。見他們疑心了,才笑嘻嘻的把火箸提了起來。不多時使者即到,法善詰問:“爲何今日偏遲?”使者道:“方欲到京,火焰連天,無路可過。適才火息了,然後來得。”衆人多驚伏公遠之法。
卻說當時楊妃未入宮之時,有個武惠妃專寵。玄宗雖崇奉道流,那惠妃卻篤及佛教,各有所好。惠妃信的釋子,叫做金剛三藏,也是個奇人,道術與葉、羅諸人算得敵手。玄宗駕幸功德院,忽然背癢。羅公遠折取竹枝,化作七寶如意,進上爬背。玄宗大悅,轉身對三藏道:“上人也能如此否?”三藏道:“公遠的幻化之術,臣爲陛下取真物。”袖中模出一個六寶如意來獻上。玄宗一手去接得來,手中先所執公遠的如意,登時仍化作竹枝。玄宗回宮與武惠妃說了,惠妃大喜。
玄宗要幸東洛,就對惠妃說道:“朕與卿同行,卻叫葉羅二尊師、金剛三藏從去,試他鬥法,以決兩家勝負,何如?”武惠妃喜道:“臣妄願隨往觀。”傳旨排鑑駕。不則一日,到了東洛。時方修麟趾殿,有大方樑一根,長四五丈,徑頭六七尺,眠在庭中。玄宗對法善道:“尊師試爲朕舉起來。”法善受詔作法,方木一頭揭起數尺,一頭不起。玄宗道:“尊師神力,何乃只舉得一頭?”法善奏道:“三藏使金剛神衆押住一頭,故舉不起。”原來法善故意如此說,要武妃面上好看,等三藏自逞其能,然後勝他。果然武妃見說,暗道佛法廣大,不勝之喜。三藏也只道實話,自覺有些快活。惟羅公遠低着頭,只是笑。玄宗有些不服氣,又對三藏道:“法師既有神力,葉尊師不能及。今有個操瓶在此,法師能咒得葉尊師入此瓶否?”三藏受詔置瓶,叫葉法善依禪門法,敷坐起來,念動咒語,未及唸完,法善身體斂斂就瓶。念得兩遍,法善已至瓶嘴邊,翕然而入。玄宗心下好生不悅。過了一會,不見法善出來,又對三藏道:“法師既使其人瓶,能使他出否?”三藏道:“進去煩難,出來是本等法。”就念起咒來,咒完不出,三藏急了,不住口一氣數遍,並無動靜。玄宗驚道:“莫不尊師沒了?”變起臉來。武妃大驚失色,三藏也慌了,只有羅公遠扯開口一味笑。玄宗問他道:“而今怎麼處?”公遠笑道:“不消陛下費心,法善不遠。”三藏又唸咒一會,不見出來。正無計較,外邊高力士報道:“葉尊師進。”玄宗大驚道:“銅瓶在此,卻在那裏來?”急召進問之。法善對道:“寧王邀臣吃飯,正在作法之際,面奏陛下,必不肯放,恰好借入瓶機會,到寧王家吃了飯來。若不因法師一咒,須去不得。”玄宗大笑。武妃、三藏方放下心了。
法善道:“法師已咒過了,而今該貧道還禮。”隨取三藏紫銅鉢盂,在圍爐裏面燒得內外都紅。法善捏在手裏,弄來弄去,如同無物。忽然雙手捧起來,照着三藏光頭撲地合上去,三藏失聲而走。玄宗大笑。公遠道:“陛下以爲樂,不知此乃道家末技,葉師何必施逞!”玄宗道:“尊師何不也作一法,使朕一快?”公遠道:“請問三藏法師,要如何作法術?”三藏道:“貧僧請收固袈裟,試令羅公取之。不得,是羅公輸;取得,是貧僧輸。”玄宗大喜,一齊同到道場院,看他們做作。
三藏結立法壇一所,焚起香來。取袈裟貯在銀盒內,又安數重木函,木函加了封鎖,置於壇上。三藏自在壇上打坐起來。玄宗、武妃、葉師多看見壇中有一重菩薩,外有一重金甲神人,又外有一重金剛圍着,聖賢比肩,環繞甚嚴。三藏觀守,目不暫舍。公遠坐繩牀上,言笑如常,不見他作甚行徑。衆人都注目看公遠,公遠竟不在心上。有好多一會,玄宗道:“何太遲遲?莫非難取?”公遠道:“臣不敢自誇其能,也未知取得取不得,只叫三藏開來看看便是。”玄宗開言,便叫三藏開函取袈裟。三藏看見重重封鎖,一毫未動,心下喜歡,及開到銀盒,叫一聲:“苦!”已不知袈裟所向,只是個空盒。三藏嚇得面如土色,半響無言。玄宗拍手大笑,公遠奏道:“請令人在臣院內,開櫃取來。”中使領旨去取,須臾,袈裟取到了。玄宗看了,問公遠道:“朕見菩薩尊神,如此森嚴,卻用何法取出?”公遠道:“菩薩力士,聖之中者。甲兵諸神,道之小者。至於太上至真之妙,非術士所知。適來使玉清神女取之,雖有菩薩金剛,連形也不得見他的,取若坦途,有何所礙?”玄宗大悅,賞賜公遠無數。葉公、三藏皆伏公遠神通。
玄宗欲從他學隱形之術,公遠不肯,道:“陛下乃真人降化,保國安民,萬乘之尊,學此小術何用?”玄宗怒罵之,公遠即走入殿柱中,極口數玄宗過失。玄宗愈加怒發,叫破柱取他。柱既破,又見他走入玉碣中。就把玉碣破爲數十片,片片有公遠之形,卻沒奈他何。玄宗謝了罪,忽然又立在面前。玄宗懇求至切,公遠只得許之。別則傳授,不肯盡情。玄宗與公遠同做隱形法時,果然無一人知覺。若是公遠不在,玄宗自試,就要露出些形來,或是衣帶,或是襆頭腳,宮中人定尋得出。玄宗曉得他傳授不盡,多將金帛賞齎,要他喜歡。有時把威力嚇他道:“不盡傳,立刻誅死。”公遠只不作準。玄宗怒極,喝令:“綁出斬首!”刀斧手得旨,推出市曹斬訖。
隔得十來月,有個內官叫做輔仙玉,奉差自蜀道回京,路上撞遇公遠騎驢而來。笑對內官道:“官家非戲,忒沒道理!”袖中出書一封道:“可以此上聞!”又出藥一包寄上,說道:“官家問時,但道是‘蜀當歸’。”語罷,忽然不見。仙玉還京奏聞,玄宗取書覽看,上面寫是“姓維名厶這”,一時不解。仙玉退出,公遠已至。玄宗方悟道:“先生爲何改了名姓?”公遠道:“陛下曾去了臣頭,所以改了。”玄宗稽首謝罪,公遠道:“作戲何妨?”走出朝門,自此不知去向。直到天寶未祿山之難,玄宗幸蜀,又於劍門奉迎鑾駕。護送至成都,拂衣而去。後來肅宗即位靈武,玄宗自疑不能歸長安,肅宗以太上皇奉迎,然後自蜀還京。方悟“蜀當歸”之寄,其應在此。與李遐周之詩,總是道家前知妙處。有詩爲證:
好道秦王與漢王,豈知治道在經常?
縱然法術無窮幻,不救楊家一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