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清流。
而今四海爲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這幾句詩,唐朝劉夢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磯懷古的。這個燕子磯在金陵西北,大江之濱,跨江而出,在江裏看來,宛然是一隻燕子撲在水面上,有頭有翅。昔賢好事者,恐怕他飛去,滿山多用鐵鎖鎖着,就在這燕子項上造着一個亭子鎮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風帆起於足下,最是金陵一個勝處。就在磯邊,相隔一里多路,有個弘濟寺。寺左轉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壁盡處,山崖回抱將來。當時寺僧於空處建個閣,半嵌石崖,半臨江水,閣中供養觀世音像,像照水中,毫髮皆見,宛然水月之景,就名爲觀音閣。載酒遊觀者殆無虛日。奔走既多,靈蹟頗著,香火不絕。只是清靜佛地,做了吃酒的所在,未免作踐。亦且這些遊客隨喜的多,佈施的少。那閣年深月久,沒有錢糧修葺,日漸坍塌了些。
一日,有個徽商某泊舟磯下,隨步到弘濟寺遊玩。寺僧出來迎接着,問了姓名,邀請吃茶。茶罷,寺僧問道:“客官何來?今往何處?”徽商答道:“在揚州過江來,帶些本錢要進京城小鋪中去。天色將晚,在此泊着,上來耍耍。”寺僧道:“此處走去,就是外羅城觀音門了。進城止有二十里,客官何不搬了行李到小房宿歇了?明日一肩行李,腳踏實地,絕早到了。若在船中,還要過龍江關盤驗,許多擔擱。又且晚間此處磯邊風浪最大,是歇船不得的。”徽商見說得有理,果然走到船邊,把船打發去了。搬了行李,竟到僧房中來。安頓了,寺僧就陪着登閣上觀看。
徽商看見閣已頹壞,問道:“如此好風景,如何此閣頹壞至此?”寺僧道:“此間來往的盡多,卻多是遊耍的,並無一個舍財施主。寺僧又貧,修理不起,所以如此。”徽商道:“遊耍的人,畢竟有大手段的在內,難道不佈施些?”寺僧道:“多少子孫公子,只是帶了娼妓來吃酒作樂,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面上卻不照顧。還有豪奴狠僕,家主既去,剩下酒餚,他就毀門拆窗,將來燙酒煮飯,只是作踐,怎不頹壞?”徽商嘆惜不已。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舍時,小僧便修葺起來不難。”徽商道:“我昨日與夥計算帳,我多出三十兩一項銀子來。我就舍在此處,修好了閣,一來也是佛天面上,二來也在此間留個名。”寺僧大喜稱謝,下了閣到寺中來。
元來徽州人心性儉嗇,卻肯好勝喜名,又崇信佛事。見這個萬人往來去處,只要傳開去,說觀音閣是某人獨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所以一口許了三十兩,走到房中解開行囊,取出三十兩包,交付與寺僧。不想寺僧一手接銀,一眼瞟去,看見餘銀甚多,就上了心。一面分付行童,整各夜飯款待,着地奉承,殷勤相勸,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夜深入靜,把來殺了。啓他行囊來看,看見搭包多是白物,約有五百餘兩,心中大喜。與徒弟計較,要把屍來拋在江裏。徒弟道:“此時山門已鎖,須要住持師父處取匙鑰。盤問起來,遮掩不得。不但做出事來,且要分了東西去。”寺僧道:“這等如何處置?”徒弟道:“酒房中有個大甕,莫若權把來斷碎了,入在甕中。明日覷個空便,連甕將去拋在江中,方無人知覺。”寺僧道:“有理,有理。”果然依話而行。可憐一個徽商做了幾段碎物!好意佈施,得此慘禍。
那僧徒收拾淨盡,安貯停當,放心睡了。自道神鬼莫測,豈知天理難容!是夜有個巡江捕盜指揮,也泊舟磯下,守侯甚麼公事。天早起來,只見一個婦人走到船邊,將一個擔桶汲水,且是生得美貌。指揮留心,一眼望他那條路去,只見不定到民家,一直走到寺門裏來。指揮疑道:“寺內如何有美婦擔水?必是僧徒不公不法。”帶了哨兵,一路趕來,見那婦人走進一個僧房。指揮人等,又趕進去,卻走向一個酒房中去了。寺僧見個官帶了哨兵,絕早來到,虛心病發,個個面如土色,慌慌張張,卻是出其不意,躲避不及。指揮先叫把僧人押定,自己坐在堂中,叫兩個兵到酒房中搜看。只見婦人進得房門,隱隱還在裏頭,一見人來鑽入甕裏去了,走來稟了指揮。指揮道:“甕中必有冤枉。”就叫哨兵取出甕來,打開看時,只見血肉狼藉,頭顱劈破,是一個人碎割了的。就把僧徒兩個縛了,解到巡江察院處來。一上刑罰,僧徒熬苦不過,只得從實供招,就押去寺中起贓來爲證,問成大辟,立時處決。衆人見僧口招,因爲佈施修閣,起心謀殺,方曉得適才婦人,乃是觀音顯靈,那一個不念一聲“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要見佛天甚近,欺心事是做不得的。
從來觀世音機靈,固然無處不顯應,卻是燕子磯的,還是小可;香火之盛,莫如杭州三天竺。那三天竺是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天竺中,又是上天竺爲極盛。這個天竺峯在府城之西,西湖之南。登了此峯,西湖如享,長江如帶,地勝神靈,每年間人山人海,挨擠不開的。而今小子要表白天竺觀音一件顯靈的,與看官們聽着。且先聽小子《風》、《花》、《雪》、《月》四詞,然後再講正話。
風嫋嫋,風嫋嫋,各嶺位孤鬆,春郊搖弱草。收雲月色明,卷霧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來,極複頻將炎氣掃。風嫋嫋,野花亂落今人老——右《詠風》。
花豔豔,花豔豔,妖燒巧似妝,鎖碎渾如剪。露凝色更鮮,風送香常遠。一技獨茂逞冰肌,萬朵爭妍含醉臉。花豔豔,上林富貴真堪羨——右《詠花》。
雪飄飄,雪飄飄,翠玉封梅萼,青鹽壓竹梢。灑空翻絮浪,積檻鎖銀橋。千山渾駭鋪鉛粉,萬木依稀擁素袍。雪飄飄,長途遊子恨迢遙——右《詠雪》。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鉤模野,方團鏡掛天。斜移花影亂,低映水紋連。詩人舉盞搜佳句,美女推窗遲月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無邊——右《詠月》。
看官,你道這四首是何人所作?話說洪武年間浙江鹽官會骸山中,有一老者,緇服蒼顏,幅巾繩履,是個道人打扮。不見他治甚生業,日常醉歌於市間,歌畢起舞,跳木緣枝,宛轉盤旋,身子輕捷,如驚魚飛燕。又且知書善詠,詼諧笑浪,秀髮如瀉,有文士登遊此山者,常與他唱和談謔。一日大醉,索酒家筆硯,題此四詞在石壁上,觀者稱賞。自從寫過,黑跡漸深,越磨越亮。山中這些與他熟識的人,見他這些奇異,疑心他是個仙人,卻再沒處查他的蹤跡。日日往來山中,又不見個住家的所在,雖然有些疑怪,習見習聞,日月已久,也不以爲意了,平日只以老道相稱呼而已。
離山一里之外,有個大姓仇氏。夫妻兩個,年登四十,極是好善,並無子嗣。乃舍錢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禮於家,朝夕香花燈果,拜求如願。每年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夫妻兩個,齋戒虔誠,躬往天竺。三步一拜,拜將上去,燒香祈禱:不論男女,求生一個,以續後代。如是三年,其妻果然有了妊孕。十月期滿,晚間生下一個女孩。夫妻兩個,歡喜無限,取名夜珠。因是夜裏生人,取掌上珠之意,又是夜明珠寶貝一般。年復一年,看看長成,端慧多能,工容兼妙。父母愛惜他真個如珠似玉,倏忽已是十九歲。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尚未許聘人家。
你道老來子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怎的二八當年多過了,還未嫁人。只因夜珠是這大姓的愛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兩個做了一個大指望,道是必要揀個十全毫無嫌鄙的女婿來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婦靠他終身。亦且只要入贅的,不肯嫁出的。左近人家,有幾家來說的,兩個老人家嫌好道醜:便有數家象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贅;有女婿人物好,學問高的,家事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資財多,門戶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所以高不輳,低不就,那些做媒的,見這兩個老人家難理會,也有好些不耐煩,所以親事越遲了。卻把仇家女子美貌,擇婿難爲人事之名,遠近都傳播開來,誰知其間動了一個人的火。
看官,你道這個人是那個?敢是石崇之富,要買綠珠的?敢是相如之才,要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擲果婦女的?看官,若如此,這多是應得想着的了。說來一場好笑,元來是:
周時呂望,要尋個同釣魚的對手;漢時伏生,要娶個共講書的配頭。
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題《風》,《花》,《雪》,《月》四詞的。這個老頭兒,終日纏着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說親。媒人間:“是那個要娶?”說來便是他自己。這些媒人,也只好當做笑話罷了,誰肯去說?大家說了,笑道:“隨你千選萬選,這家女兒臭了爛了,也輪不到說起他,正是老沒志氣,陰溝洞裏思量天鵝肉吃起來!”那老道見沒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着臉自走上仇大姓門來。
大姓夫妻二人正同在堂上,說着女兒婚事未諧,唧唧噥噥的商量,忽見老道走將進來。大姓平日曉得這人有些古怪的,起來相迎。那媽媽見是大家老人家,也不迴避。三人施禮已畢,請坐下了。大姓問道:“老道,今日爲何光降茅舍?”老道道:“老僕特爲令愛親事而來。”兩人見說是替女兒說親的,忙叫:“看茶。”就問道:“那一家?”老道道:“就是老僕家。”大姓見說了就是他家,正不知這老道住在那裏的,心裏已有好些不快意了,勉強答他道:“從來相會,不知老道有幾位令郎?”老道道:“不是小兒,老僕曉得令愛不可作凡人之配,老僕自己要娶。”大姓雖怪他言語不倫,還不認真,說道:“老道平日專好說笑說耍。”老道道:“並非耍笑,老僕果然願做門婿,是必要成的,不必推託!”大姓夫婦,見他說得可惡,勃然大怒道:“我女閨中妙質,等閒的不敢求聘。你是何人?輒敢胡言亂語!”立起身把他一抓。老道從容不動,拱立道:“老丈差了。老丈選擇東牀,不過爲養老計耳。若把令愛嫁與老僕,老僕能孝養吾丈於生前,禮祭吾丈於身後,大事已了,可謂極得所託的。這個不爲佳婿,還要怎的才佳麼?”大姓大聲叱他道:“人有貴賤,年有老少,貴賤非倫,老少不偶,也不肚裏想一想,敢來唐突,戲弄吾家!此非病狂,必是喪心,何足計較!”叫家人們持杖趕逐。仇媽媽只是在旁邊夾七夾八的罵。老道笑嘻嘻,且走且說道:“不必趕逐,我去罷了。只是後來追悔,要求見我,就無門了。”大姓又指着他罵道:“你這個老枯骨!我要求見你做甚麼?少不得看見你早晚倒在路旁,被狗拖鴉啄的日子在那裏。”老道把手掀着鬚髯,長笑而退。
大姓叫閉了門,夫妻二人氣得個惹胸塞肚,兩相埋怨道:“只爲女兒不受得人聘,受此大辱。”分付當直的,分頭去尋媒婆來說親。這些媒婆走將來,聞知老道自來求親之事笑一個不住道:“天下有此老無知!前日也曾央我們幾次,我們沒一個肯替他說,他只得自來了。”大姓道:“此老腹中有些文才,最好調戲。他曉得吾家擇婿太嚴,未有聘定,故此奚落我。你們如今留心,快與我尋尋,人家差不多的,也罷了。我自重謝則個。”媒人應承自去了,不題。
過得兩日,夜珠靠在窗上繡鞋,忽見大蝶一雙fei來,紅翅黃身,黑鬚紫足,且是好看。旋繞夜珠左右不捨,恰象眷戀他這身子芳香的意思。夜珠又喜又異,輕以羅帕撲他,撲個不着,略略飛將開去。夜珠忍耐不定,笑呼丫鬟要同來撲他,看看飛得遠了,夜珠一同丫鬟隨他飛去處,趕將來。直至後園牡丹花惻,二蝶漸大如鷹。說時遲,那時快,飛近夜珠身邊來,各將翅攢定夜珠兩腋,就如兩個箬笠一般,扶挾夜珠從空而起。夜珠口裏大喊,丫鬟驚報,大姓夫妻急忙趕至園中,已見夜珠同兩蝶在空中向牆外飛去了。大姓驚喊號叫,設法救得。老夫妻兩個放聲大哭道:“不知是何妖術,懾將去了。”卻沒個頭路猜得出,從此各處探訪,不在話下。
卻說夜珠被兩蝶夾起在空中,如省雲霧,心裏明知墮了妖術,卻是腳不點地,身不自主。眼望下去,卻見得明白。看見過了好些荊蓁路徑,幾個險峻山頭,到一崎嶇山窟中,方纔漸漸放下。看看小小一洞,止可容頭,此外別無走路。那兩蝶已自不見了,只見洞邊一個老人家,道者裝扮,拱立在那裏。見了夜珠,歡歡喜喜伸手來拽了夜珠的手,對洞口喝了一聲。聽得轟雷也似響亮,洞忽開裂。老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內,夜珠急回頭看時,洞已抱合如舊,出去不得了。
夜珠慌忙之中,偷眼看那洞中,寬敞如堂。有人面猴形之輩,二十餘個,皆來迎接這老道,口稱“洞主”。老道分付道:“新人到了,可設筵席。”猴形人應諾。又看見旁邊一房,甚是精潔,頗似僧室,幾窗間有筆硯書史;竹牀石凳,擺列兩行。又有美婦四五人,丫鬟六七人,婦人坐,丫鬟立侍。牀前特設一席,不見葷腥,只有香花酒果。老道對衆道:“吾今且與新人成禮則個。”就來牽夜珠同坐。夜珠又惱又怕,只是站立不動。老道着惱,喝叫猴形人四五個來揪採將來,按住在坐上。夜珠到此無奈,只得坐了。老道大喜,頻頻將酒來勸,夜珠只推不飲。老道自家大碗價吃,不多時大醉了。一個婦人,一個丫鬟,扶去牀中相伴寢了。夜珠只在石凳之下蹲着,心中苦楚。想着父母,只是哭泣,一夜不曾閤眼。
明早起來,老道看見夜珠淚痕不幹,雙眼盡腫,將手撫他背,安慰他道:“你家中甚近,勝會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取樂,自苦如此?若從了我,就同你還家拜見爹孃,骨肉完聚,極是不難。你若執迷不從,憑你石爛海枯,此中不可復出了。只憑你算計,走那一條路?”夜珠聞言自想:“我斷不從他!料無再出之日了,要這性命做甚?不如死休!”將頭撞在石壁上去,要求自盡。老道忙使衆婦人攔住,好言勸他道:“娘子既已到此,事不由己,且從容住着。休得如此輕生!”夜珠只是啼哭,從此不進飲食,欲要自餓而死。不想不吃了十多日,一毫無事。
夜珠求死不得,無計可施,自怕不免污辱,只是心裏暗禱觀世音,求他救拔。老道日與衆婦淫戲,要動夜珠之心,爭奈夜珠心如鐵石,毫不爲動。老道見他不快,也不來強他,只是在他面前百般弄法弄巧,要圖他笑顏開了,歡喜成事。所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做與他看,一來要他快活,二來賣弄本事高強,使他絕了出外之念,死心塌地隨他。你道他如何弄法?他秋時出去,取田間稻花,放好在石櫃中了,每日只將花合餘拳起,開鍋時滿鍋多是香米飯。又將一甕水,用米一撮,放在水中,紙封了口,藏於鬆間,兩三日開封取吸,多變做撲鼻香醪。所以供給滿洞人口,酒米不須營求,自然豐足。若是天雨不出,就剪紙爲戲,或蝶或鳳,或狗或燕,或狐狸、猿猱、蛇鼠之類皆有。矚他去到某家取某物來用,立刻即至。前取夜珠的雙蝶,即是此法。若取着家火什物之類,用畢無事,仍教拿去還了。桃梅果品,日輪猴形人兩個供辦,都是帶葉連枝,是山中樹上所取,不是懾將來的。夜珠日日見他如此作用,雖然心裏也道是奇怪,再沒有一毫隨順他的意思。老道略來纏纏,即使要死要活,大哭大叫。老道不耐煩,便去摟着別個婦女去適興了。還虧得老道心性,只愛喜歡不愛煩惱的,所以夜珠雖懾在洞裏多時,還得全身不損。
一日,老道出去了,夜珠對衆婦人道:“你我俱是父母遺體,又非山精木魅,如何順從了這妖人,白受其辱?”衆美嘆息,對夜珠道:“我輩皆是人身,豈甘做這妖人野偶?但今生不幸被他用術陷在此中,撇父母,棄糟糠,雖朝暮憂思,竟成無益,所以忍恥偷生,譬如做了一世豬羊犬馬罷了。事勢如此,你我拗他何用?不若放寬了心度日去,聽命於天,或者他罪惡有個終時,那日再見人世。”言罷各各淚下如雨。有《商調·醋葫蘆》一篇,詠着衆婦雲:
衆嬌娥,黯自傷,命途乖,遭魍魍。雖然也顛駕倒鳳喜非常,覷形容不由心內慌。總不過匆匆完帳,須不是桃花洞里老劉郎。
又有一篇詠着仇夜珠雲:
夜光珠,也所希,未登盤,墜於淤泥。清光到底不差池,笑妖人在勞色自迷。有一日天開日霖,只怕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衆人正自各道心事,哀傷不巴。忽見猴形人傳來道:“洞主回來了。”衆人恐怕他知覺,掩淚而散,只有夜珠淚不曾幹。老道又對他道:“多時了,還哭做甚?我只圖你漸漸廝熟,等你心順了我,大家歡暢。省得逼你做事,終久不象我意,故不強你。今日子已久,你只不轉頭,不要討我惱怒起來,叫幾個按住了你,強做一番,不怕你飛上天去。”夜珠見說,心慌不敢啼哭。只是心中默禱觀音救護,不在話下。
卻說仇大姓夫妻二人,自不見了女兒,終日思念,出一單榜在通衢,道:“有能探訪得女兒消息來報者,願賠家產,將女兒與他爲妻。”雖然如此,茬苒多時,並無影響。又且目見他飛昇去的,曉得是妖人懾去,非人力可及。沒計奈何,只好日日在慈悲大土像前,悲哭拜祝道:“靈感菩薩,女兒夜珠元是在菩薩面前求得的,今遭此妖術懾去,若菩薩不救拔還我,當時何不不要見賜,也到罷了,望菩薩有靈有感。”日日如此叫號,精誠所感,真是叫得泥神也該活現起來的。
一日,會骸山嶺上,忽然有一根幡竿,逼直豎將起來,竿上掛着一件物事。這嶺上從無此竿的,一時鬨動了許多人,萬衆齊觀。罕上之物,俱各不識明白,胡猜亂講。內中有一秀土,姓劉名德遠,乃是名家之子,少年飽學,極是個負氣好事的人。他見了這個異事,也是書生心性,心裏畢竟要跟尋着一個實實下落。便叫幾個家人,去拿了些粗布繩索,做了軟梯,帶些撓鉤、鋼叉、木板之類,叫一聲道:“有高興要看的,都隨我來。”你看他使出聰明,山高無路處,將鋼叉叉着軟梯,搭在大樹上去:不平處,用板襯着,有路險難走處,用撓鉤吊着。他一個上前,趕興的就不少了。連家人共有一二十人,一直吊了上去。到得嶺上,地卻平寬。立定了腳,望下一看,只見山腰一個崎嶇之處,有洞甚大。婦女十數個,或眠或坐,多如醉迷之狀。有老猴數十,皆身首二段,血流滿地。站得高了,自上看下,纖細皆見。然後看那幡竿及所掛之物,乃是一個老獼猴的骷髏。
劉德遠大加驚異。先此那仇家失女出榜是他一向知道的。當時便自想道:“這些婦女裏頭,莫不仇氏之女也在?”急忙下嶺來叫人報了縣裏,自己卻走去報了仇大姓。大姓喜出非常,同他到縣裏聽侯遣拔施行。縣令隨即差了一隊兵快到彼收勘。兵快同了劉德遠再上嶺來,大姓年老,走不得山路,只在縣前伺侯。德遠指與兵快路徑,一擁前來。原來那洞在高處方看得見,在山下卻與外不通,所以妖魁藏得許多人在裏頭。今在嶺上,卻都在目前了。兵快看見了這些婦女,攀藤附葛,開條路徑,一個個領了出來。到了縣裏,仇大姓還不知女兒果在內否。遠遠望去,只見夜珠頭蓬髮亂,雜隨在婦女隊裏。大姓吊住夜珠,父子抱頭大哭。
到了縣堂,縣令叫衆婦上來,問其來歷備細。衆婦將始終所見,日逐事體說了。縣令曉得多是良家婦女,爲妖術所迷的。又問道:“今日誰把這些妖物斬了?”衆婦道:“今日正要強姦仇夜珠,忽然天昏地暗,昏迷之中,只聽得一派喧嚷啼哭之聲,刀劍亂晌,卻不知個緣故。直等兵快人衆來救,方纔甦醒。只見羣猴多殺倒在地,那老妖不見了。”劉德遠同衆人獻上骷髏與幡竿,真道:“那骷髏標示在幡竿之首,必竟此是老妖爲神明所誅的。”縣令道:“那幡竿一向是嶺上的麼?”衆人道:“嶺上並無。”縣令道:“奇怪!這卻那裏來的?”叫劉德遠把竿驗看,只見上有細字數行,乃是上天竺大士殿前之物,年月猶存。具令曉得是觀音顯見,不覺大駭。隨令該房出示,把婦女逐名點明,召本家認領。
那仇大姓在外邊伺侯,先具領狀,領了夜珠出來。真就是黑夜裏得了一顆明珠,心肝肉的,口裏不住叫。到家裏見了媽媽,又哭個不住。問夜珠道:“你那時被妖法懾起半空,我兩個老人家趕來,已飛過牆了。此後將你到那裏去?卻怎麼?”夜珠道:“我被兩個大蝶擡在空中,心裏明白的。只是身子下來不得。爸媽叫喊,都聽得的。到得那裏一個道裝的老人家,迎着進了洞去。這些妖怪叫老人家做‘洞主’,逼我成親。這裏頭先有這幾個婦女在內,卻是同類之人,被他懾在洞奸宿的,也來相勸。我到底只是執意不肯。”媽媽便道:“兒,只要今日歸來,再得相見便好了。隨是破了身子,也是出於無奈,怪不得你的。”夜珠道:“娘,不是這話!虧我只是要死要活,那老妖只去與別個淫媾了,不十分來纏我,幸得全身。今日見我到底不肯,方纔用強,叫幾個猴形人掌住手腳,兩三個婦女來脫小衣。正要姦淫,兒曉得此番定是難免,心下發極,大叫‘靈感觀世音’起來。只聽得一陣風過處,天昏地黑,鬼哭神嚎,眼前伸手不見五指,一時暈倒了。直到有許多人進洞相救,才醒轉來。看見猴形人個個被殺了,老妖不見了,正不知是個甚麼緣故?”仇大姓道:“自你去後,爹媽只是拜禱觀世音,日夜不休。人多見我虔誠,十分憐憫,替我體訪,卻再無消耗。誰想今日果是觀世音顯靈,誅了妖邪!前日這老道硬來求親時,我們只怪他不揣,豈知是個妖魔!今日也現世報了。雖然如此,若非劉秀才做主爲頭,定要探看幡竿上物事下落,怎曉得洞裏有人?又得他報縣救取,又且先來報我,此恩不可忘了。”
正說話處,只見外邊有幾個婦女,同了幾家親識,來訪夜珠並他爹媽。三人出來接進,乃是同在洞中還家的。各人自家裏相會過了,見外邊傳說仇家爹媽祈禱虔誠,又得夜珠力拒妖邪,大呼菩薩,致得神明感應,帶挈他們重見天日,齊來拜謝。爹媽方曉得夜珠所言全是真話。衆人稱謝己畢,就要商量被害幾家協力出資,建廟山頂,奉祠觀世音,盡皆喜躍。正在議論間,只見劉秀才也到仇家相訪。他書生好奇,只要來問洞中事體各細,去書房裏記錄新聞,原無他意,恰好撞見許多人在內。問着,卻多是洞裏出來的與親眷人等,盡曉得是劉秀才爲頭到嶺上看見了報縣的,方得救出,乃是大恩人,盡皆羅拜稱謝。秀才便問:“你們衆人都聚此一家,是甚緣故?”衆人把仇老虔誠禱神,女兒拒奸呼佛,方得觀音靈感,帶摯衆人脫難,故此一來走謝,二來就要商量斂資造廟。“難得秀才官人在此,也是一會之人,替我們起個疏頭,說個緣起,明日大家稟了縣裏,一同起事。”劉秀才道:“這事在我身上。我明日到縣間與縣官說明,一來是造廟的事,二來難得仇家小姐子貞堅感應,也該表揚的。”那仇大姓口裏連稱“不敢”,看見劉秀才語言慷慨,意氣軒昂,也就上心了。便問道:“秀才官人,令岳是那家?”秀才道:“年幼磋跎,尚未娶得。”仇大姓道:“老夫有誓言在先:有能探訪女兒消息來報者,願賠家產,將女兒與他爲妻。這話人人曉得。今日得秀才親至嶺上,探得女兒歸來,又且先報老夫,老夫不敢背前言。趁着衆人都在舍不,做個證見,結此姻緣。意不如何?”衆人大家喝采起來道:“妙!妙!正是女貌郎才,一雙兩好。”劉秀才不肯起來道:“老丈休如此說。小生不過是好奇高興,故此不避險阻,窮討怪跡。偶得所見如此,想起宅上失了令愛,沿街帖榜已久,故此一時喜事走來奉報,原無心望謝。若是老丈今日如此說,小覷了小生,是一團私心了,不敢奉命。”衆人共相攛掇,劉秀才反覺得沒意思,不好回答得,別了自去。衆人約他明日縣前相會。
劉秀才去了,衆人多稱讚他果是個讀書君子,有義氣好人難得。仇大姓道:“明日老夫央請一人爲媒,是必完成小女親事。”衆人中有個老成的走出來,道:“我們少不得到縣裏動公舉呈詞,何不就把此事真知知縣相公,倒憑知縣相公做個主,豈不妙哉!”衆人齊道:“有理。”當下散了。大姓與媽媽,女兒說知此事,又說劉秀才許多好處,大家讚歎不題。
且說次日縣令升堂,先是劉秀才進見,把大士顯靈,衆心喜舍造廟,及仇女守貞感得神力誅邪等事,一一真知已過,衆人才拿連名呈詞進見。縣令批准建造,又自取庫中公費銀十兩,開了疏頭,用了印信,就中給與老成耆民收貯了訖。衆人謝了,又把仇老女兒要招劉生報德的情真出來。縣令問仇老道:“此意如何?”仇老道:“女兒被妖懾去,固然感得大士顯應,誅殺妖邪,若非劉生出力,梯攀至嶺,妖邪雖死,女兒到底也是洞中枯骨了。今一家完聚,慶幸非淺。情願將女兒嫁他,實奈真心。不道劉秀才推託,故此公同真知爺爺,望與老漢做一個主。”
縣令便請劉秀才過來,問道:“適才仇某所言姻事,衆口一詞,此美事也,有何不可?”劉秀才道:“小生一時探奇窮異,實出無心,若是就了此親,外人不曉得的盡道是小生有所貪求而爲,此反覺無顏。亦且方纔對父母大人說仇氏女守貞好處,若爲己妻,此等言語,皆是私心。小生讀幾行書,義氣廉恥爲重,所以不敢應承。”縣令跌足道:“難得!難得!仇女守貞,劉生尚義,仇某不忘報,皆盛事也。本縣幸而躬逢目擊,可不完成其美?本縣權做個主婚,賢友萬不可推託。”立命庫上取銀十兩,以助聘禮。即令鼓樂送出縣來,竟到仇家先行聘定了,揀個吉日,入贅仇家,成了親事。一月之後,雙雙到上天竺燒香,拜謝大士,就送還前日幡竿。過不多時,衆人齊心協力,山嶺廟也自成了。又去燒香點燭,自不消說。後來劉秀才得第,夫榮妻貴。仇大姓夫妻俱登上壽,同日唸佛而終。此又後話。
又說會骸山石壁,自從誅邪之後,那《風》、《花》、《雪》、《月》四詞,卻象那個刷洗過了一番的,毫無一字影跡。衆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妖,不是個好人,蹤跡方得明白。有詩爲證:
崎嶇石洞老光陰,只此幽棲致自深。
誅殛忽然煩大士,方知佛戒重邪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