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初,太宗謂蕭瑀曰:“朕少好弓矢,自謂能盡其妙。近得良弓十數,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問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則脈理皆邪,弓雖剛勁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猶不得其理。況朕有天下之日淺,得爲理之意,固未及於弓,弓猶失之,而況於理乎?”自是詔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每召見,皆賜坐與語,詢訪外事,務知百姓利害、政教得失焉。
貞觀元年,太宗謂黃門侍郎王硅曰:“中書所出詔敕,頗有意見不同,或兼錯失而相正以否。元置中書、門下,本擬相防過誤。人之意見,每或不同,有所是非,本爲公事。或有護己之短,忌聞其失,有是有非,銜以爲怨。或有苟避私隙,相惜顏面,知非政事,遂即施行。難違一官之小情,頓爲萬人之大弊。此實亡國之政,卿輩特須在意防也。隋日內外庶官,政以依違,而致禍亂,人多不能深思此理。當時皆謂禍不及身,面從背言,不以爲患。後至大亂一起,家國俱喪,雖有脫身之人,縱不遭刑戮,皆辛苦僅免,甚爲時論所貶黜。卿等特須滅私徇公,堅守直道,庶事相啓沃,勿上下雷同也。”
貞觀二年,太宗問黃門侍郎王硅曰:“近代君臣治國,多劣於前古,何也?”對曰:“古之帝王爲政,皆志尚清靜,以百姓之心爲心。近代則唯損百姓以適其欲,所任用大臣,復非經術之士。漢家宰相,無不精通一經,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經決定,由是人識禮教,治致太平。近代重武輕儒,或參以法律,儒行既虧,淳風大壞。”太宗深然其言。自此百官中有學業優長,兼識政體者,多進其階品,累加遷擢焉。
貞觀三年,太宗謂侍臣曰:“中書、門下,機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實重。詔敕如有不穩便,皆須執論。比來惟覺阿旨順情,唯唯苟過,遂無一言諫諍者,豈是道理?若惟署詔敕、行文書而已,人誰不堪?何煩簡擇,以相委付?自今詔敕疑有不穩便,必須執言,無得妄有畏懼,知而寢默。”
貞觀四年,太宗問蕭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對曰:“克己復禮,勤勞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論事,宿衛之士,傳飧而食,雖性非仁明,亦是勵精之主。”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則照有不通,至察則多疑於物。又欺孤兒寡婦以得天下,恆恐羣臣內懷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決斷,雖則勞神苦形,未能盡合於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順而已。朕意則不然,以天下之廣,四海之衆,千端萬緒,須合變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籌畫,於事穩便,方可奏行。豈得以一日萬機,獨斷一人之慮也。且日斷十事,五條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繼月,乃至累年,乖謬既多,不亡何待?豈如廣任賢良,高居深視,法令嚴肅,誰敢爲非?”因令諸司,若詔敕頒下有未穩便者,必須執奏,不得順旨便即施行,務盡臣下之意。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治國與養病無異也。病人覺愈,彌須將護,若有觸犯,必至殞命。治國亦然,天下稍安,尤須兢慎,若便驕逸,必至喪敗。今天下安危,系之於朕,故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於卿輩,既義均一體。宜協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極言無隱。儻君臣相疑,不能備盡肝膈,實爲國之大害也。”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興有衰,猶朝之有暮,皆爲敝其耳目,不知時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諂者日進,既不見過,所以至於滅亡。朕既在九重,不能盡見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爲朕之耳目。莫以天下無事,四海安寧,便不存意。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爲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魏徵對曰:“自古失國之主,皆爲居安忘危,處治忘亂,所以不能長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內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臨深履薄,國家歷數,自然靈長。臣又聞古語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以爲可畏,誠如聖旨。”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古人云:‘危而不持,顛而不扶,焉用彼相?’君臣之義,得不盡忠匡救乎?朕嘗讀書,見桀殺關龍逄,漢誅晁錯,未嘗不廢書嘆息。公等但能正詞直諫,裨益政教,終不以犯顏忤旨,妄有誅責。朕比來臨朝斷決,亦有乖於律令者。公等以爲小事,遂不執言。凡大事皆起於小事,小事不論,大事又將不可救,社稷傾危,莫不由此。隋主殘暴,身死匹夫之手,率土蒼生,罕聞嗟痛。公等爲朕思隋氏滅亡之事,朕爲公等思龍逄、晁錯之誅,君臣保全,豈不美哉!”
貞觀七年,太宗與祕書監魏徵從容論自古理政得失,因曰:“當今大亂之後,造次不可致化。”徵曰:“不然,凡人在危困,則憂死亡;憂死亡,則思化;思化,則易教。然則亂後易教,猶飢人易食也。”太宗曰:“善人爲邦百年,然後勝殘去殺。大亂之後,將求致化,寧可造次而望乎?”徵曰:“此據常人,不在聖哲。若聖哲施化,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爲難,三年成功,猶謂其晚。”太宗以爲然。封德彝等對曰:“三代以後,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化而不能,豈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說,恐敗亂國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則帝,行王道則王,在於當時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載籍,可得而知。昔黃帝與蚩尤七十餘戰,其亂甚矣,既勝之後,便致太平。九黎亂德,顓頊徵之,既克之後,不失其化。桀爲亂虐,而湯放之,在湯之代,既致太平。紂爲無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漸澆訛,不及純樸,至今應悉爲鬼魅,寧可復得而教化耶?”德彝等無以難之,然鹹以爲不可。太宗每力行不倦,數年間,海內康寧,突闕破滅,因謂羣臣曰:“貞觀初,人皆異論,雲當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徵勸我。既從其言,不過數載,遂得華夏安寧,遠戎賓服。突厥自古以來常爲中國勍敵,今酋長並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使我遂至於此,皆魏徵之力也。”顧謂徵曰:“玉雖有美質,在於石間,不值良工琢磨,與瓦礫不別。若遇良工,即爲萬代之寶。朕雖無美質,爲公所切磋,勞公約朕以仁義,弘朕以道德,使朕功業至此,公亦足爲良工爾。”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隋時百姓縱有財物,豈得保此?自朕有天下已來,存心撫養,無有所科差,人人皆得營生,守其資財,即朕所賜。向使朕科喚不已,雖數資賞賜,亦不如不得。”魏徵對曰:“堯、舜在上,百姓亦云‘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含哺鼓腹,而云‘帝何力’於其間矣。今陛下如此含養,百姓可謂日用而不知。”又奏稱:“晉文公出田,逐獸於碭,入大澤,迷不知所出。其中有漁者,文公謂曰:‘我,若君也,道將安出?我且厚賜若。’漁者曰:‘臣願有獻。’文公曰:‘出澤而受之。’於是送出澤。文公曰:‘今子之所欲教寡人者,何也?願受之。’漁者曰:‘鴻鵠保河海,厭而徙之小澤,則有矰丸之憂。黿鼉保深淵,厭而出之淺渚,必有釣射之憂。今君出獸碭,入至此,何行之太遠也?’文公曰:‘善哉!’謂從者記漁者名。漁者曰:‘君何以名?君尊天事地,敬社稷,保四國,慈愛萬民,薄賦斂,輕租稅,臣亦與焉。君不尊天,不事地,不敬社稷,不固四海,外失禮於諸侯,內逆民心,一國流亡,漁者雖有厚賜,不得保也。’遂辭不受。”太宗曰:“卿言是也。”
貞觀九年,太宗謂侍臣曰:“往昔初平京師,宮中美女珍玩無院不滿。煬帝意猶不足,徵求無已,兼東西征討,窮兵黷武,百姓不堪,遂致亡滅。此皆朕所目見,故夙夜孜孜,惟欲清淨,使天下無事。遂得徭役不興,年穀豐稔,百姓安樂。夫治國猶如栽樹,本根不搖,則枝葉茂榮。君能清淨,百姓何得不安樂乎?”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或君亂於上,臣治於下;或臣亂於下,君治於上。二者苟逢,何者爲甚?”特進魏徵對曰:“君心治,則照見下非。誅一勸百,誰敢不畏威盡力?若昏暴於上,忠諫不從,雖百里奚、伍子胥之在虞、吳,不救其禍,敗亡亦繼。”太宗曰:“必如此,齊文宣昏暴,楊遵彥以正道扶之得治,何也?”徵曰:“遵彥彌縫暴主,救治蒼生,才得免亂,亦甚危苦。與人主嚴明,臣下畏法,直言正諫,皆見信用,不可同年而語也。”
貞觀十九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觀古來帝王,驕矜而取敗者,不可勝數。不能遠述古昔,至如晉武平吳、隋文伐陳已後,心逾驕奢,自矜諸己,臣下不復敢言,政道因茲弛紊。朕自平定突厥、破高麗已後,兼併鐵勒,席捲沙漠,以爲州縣,夷狄遠服,聲教益廣。朕恐懷驕矜,恆自抑折,日旰而食,坐以待晨。每思臣下有讜言直諫,可以施於政教者,當拭目以師友待之。如此,庶幾於時康道泰爾。”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爲災,米穀踊貴,突厥侵擾,州縣騷然。帝志在憂人,銳精爲政,崇尚節儉,大布恩德。是時,自京師及河東、河南、隴右,饑饉尤甚,一匹絹才得一斗米。百姓雖東西逐食,未嘗嗟怨,莫不自安。至貞觀三年,關中豐熟,鹹自歸鄉,竟無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加以從諫如流,雅好儒術,孜孜求士,務在擇官,改革舊弊,興復制度,每因一事,觸類爲善。初,息隱、海陵之黨,同謀害太宗者數百千人,事寧,復引居左右近侍,心術豁然,不有疑阻。時論以爲能斷決大事,得帝王之體。深惡官吏貪濁,有枉法受財者,必無赦免。在京流外有犯贓者,皆遣執奏,隨其所犯,置以重法。由是官吏多自清謹。制馭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跡,無敢侵欺細人。商旅野次,無復盜賊,囹圄常空,馬牛布野,外戶不閉。又頻致豐稔,米鬥三四錢,行旅自京師至於嶺表,自山東至於滄海,皆不齎糧,取給於路。入山東村落,行客經過者,必厚加供待,或發時有贈遺。此皆古昔未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