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六日拂曉時分,船長發出一聲頗具隱喻和不經心的號令:「加斯加貝爾之船啟錨……」為了補充完全隱喻的全部含義,他借用了那位永恆的普律多姆〔註:法國作家莫尼埃小說中的人物,他平庸而自負,好用教訓人的口吻說些蠢話。〕的一句形象語言:「最終還要看它會不會駛到火山上去。」這種情形不是不可能──從表面上看。首先,路途上將會遇到最大的困難──人和馬的體力,其次,在白令海峽北部的沿海峭壁上確有不少活火山或死火山。
「美篷車」在此起彼伏的一路平安的送行祝福聲中離開了阿拉斯加的首府。送行的朋友正是它在通過錫特卡重重大門的日子裡獲得的喝采和盧布。
用「重重大門」來形容最適當不過了。事實上,錫特卡城被一條綠籬結結實實地圍了個水洩不通,這道圍籬十分結實,只有極少的幾個入口,不經允許是不容易進去的。這是俄國當局為了預防大量的印第安卡盧茨族人來到斯特肯河與捷勒科特河之間和錫特卡周圍的廣大區域而採取的方式。即便如此,在那裡到處散落著他們極其間陋的茅草屋。圓形的屋子的門很矮。有的還有內外兩室,光線只能從屋頂上的一隻洞透進來,炊煙也只能從這個天窗冒出去。這些聚集在一起的茅草屋組成了一個錫特卡鎮。一個「遠郊」鎮子。太陽西下之後,任何一個印第安人都無權留在錫特卡城中。這種法定的防範措施,不得不使紅臉人〔註:指印第安人。〕和白臉人〔註:指俄國人。〕之間的關係中經常存在令人擔憂的隱患。
走出錫特卡後,「美篷車」必須首先跨過一條狹窄的水流,只有用渡船才能抵達那彎彎曲曲海灣沿線的頂點,這條河叫作里昂運河。
從此,人們都在陸地上行進了。
旅行計劃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旅行線路已經由賽爾日先生和讓在大比例的地圖上仔細地研究過了,那張大比例地圖是讓從卡爾頓俱樂部很容易地弄到手的。卡耶塔十分了解這個地區,此時,她被要求談談她的看法。極強的理解力使她理解了眼前地圖上的各種指字標記。她用一種一半是印第安語,一半是俄語的方言表述著自己的看法,而且她的意見對商討線路非常有用。要選擇一條即便不是最捷徑,也得是最容易走的路,趕往位於海峽東岸海濱的克拉朗斯港。同樣還得商定「美篷車」直接趕往與這條重要的育空河同名的一個海港的最佳路線。最終確定的路線比原方案縮短了將近一半的路,從錫特卡出發到達目的地只需要走二百五十法里。這樣還避免了在海岸線漫長的山區行進時會遇到的種種麻煩。相反,在西部複雜多變的高山與洛磯山脈之間的育空谷地較為寬闊,那綿延不斷的洛磯山脈正好把擁有麥肯奇谷地的阿拉斯加和新不列顛的廣闊領土隔開。
幾天行程過後,加斯加貝爾一家人看到西南方高聳的法爾維特山和艾利亞斯山起伏不平的沿海峭壁上的峰巒側影消失在身後。
此外,精心安排的行進與宿營時間被嚴格遵守。沒有必要急於到達白令海峽,最好是輕鬆而悠然自得地行路。重要的是要伺候好那兩匹僅僅更換過兩隻馴鹿皮拉車套圈的馬。不能累垮了牠們──這是要千方百計避免發生的事情。為此,牠們每天早晨六點鐘出發,中午休息兩小時,重新上路後直至晚上六點鐘歇腳;然後休息整整一夜。這樣每天平均行進五至六法里。
再說,如果夜間旅行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加斯加貝爾先生已經注意到,阿拉斯加白晝的陽光不能讓他過多地貪婪床榻。
「既然已經起床了,怎麼還能再睡著!」他說,「每天有二十三個小時都對著亮光,這怎麼讓人受得了!」實際上,在這個季節裡,也就是在夏至前後,在這個緯度的地區裡,太陽在夜晚十一點十七分落山,卻在十二點差十一分時便又重新升起──太陽隱沒在地平線後面的時間僅有三十二分鐘。如此這般,黃昏的夕陽還未散盡,黎明的展曦已接踵而至,讓人分不清哪是黑夜,哪是白晝。
至於氣溫自然很高,有時甚至使人感到熱得透不過氣來。在這種情形下,人們不能冒然在陽光灼人的正午停下來休息。人和馬匹及動物們在酷熱下遭受煎熬是顯而易見的。誰能相信在橫跨北極圈線的地區裡,有時氣溫竟能高達攝氏三十度呢?然而這卻是事實。
儘管旅行在繼續,而且並沒有遇到太大的困難,然而,科爾奈麗婭卻被這難以忍受的炎熱弄得心煩意亂,振振有詞地抱怨起來。
「一會兒,您就會為受不了這樣的天氣而懊悔了吧!」有一天賽爾日先生這樣對她說。
「您是說天熱嗎……?哪兒的話!」她叫了起來。
讓又接著說:「母親,事實上當咱們從白令海峽穿越西伯利亞大草原時,你還得忍受嚴寒呢!」加斯加貝爾先生回應道:「賽爾日先生,要知道至少火可以幫助人們驅寒,但是對於炎熱就無能為力了。」「的確如此,我的朋友,」賽爾日反駁說:「幾個月之後有你們做的,因為寒冷將會十分可怕,千萬別忘了生火!」此時,正是七月三日,當「美篷車」迂迴繞行著穿過那些位於半高的丘陵之中,地勢變化無常的狹窄的谷地後,眼前就再也看不到那一條條分布在稀疏的森林之間的狹長平原了。
那天,「美篷車」沿著一個名叫蒂亞斯的小湖泊前行,它是一條叫作劉易斯的一條河水匯集而成,這條河是流入育空河的主要水源之一。
卡耶塔認出了那條河,她說:
「是呀,那不是流進我們的那條大河的『卡爾庫』嗎!」她曾教讓說阿拉斯加語,「卡爾庫」這個詞的準確意思是「小河」。
在這種沒有障礙又不疲憊的行進之中,加斯加貝爾隊伍中的藝術家們難道會放著大好時光不排練一番他們的拿手好戲嗎?譬如鼓一鼓肌肉的力量,試一試四肢的柔韌性,練一練手杖的靈活性。但至少外面過於炎熱天氣不允許這樣做。然而,到了晚上,每一個小隔間便成了臨時小舞臺,而他們的觀眾只有賽爾日先生和卡耶塔,兩個人此刻欣賞著這個驍勇之家的各色壯舉──年輕的印第安女人和賽爾日先生臉上露出親切甜美的驚訝神色。
他們依次玩著各自的絕活,加斯加貝爾先生手臂平舉托起重物,還用啞鈴玩著手技;桑德勒則作著他善長的肢體柔術;拿波里娜在兩壁之間繃緊的一條硬鋼絲上嘗試著表演她那優美的舞姿,丁子香在一旁賣弄著鬼臉。
確實,讓更喜歡看書,他與賽爾日先生交談著,還教卡耶塔說法語。由於他的幫助,卡耶塔的法語進步的非常快,然而,他父親卻告誡他不能荒疏了他那蠻不錯的平衡術雜技技巧,而且,要求他滿足當父親提出的所有技術要求。他做著各種平衡技巧,頂玻璃杯、耍套環、玩雜技小球、耍飛刀,擺弄各種魔術棍──任何能想到的物品,噢,可憐的小夥子!
另則──他曾思忖著一個嚴肅令他愜意的意向──那就是加斯加貝爾先生曾宣稱過要讓卡耶塔成為一個巡迴雜技藝人。自從這個年輕的姑娘被富有、博學的賽爾日先生收為養女,她便步入了上流階層。不錯!出於讓善良的秉性,他也為此而高興。雖然,當他想到一旦到達了白令海峽,卡耶塔將離大家而去,一種真切的悲傷又困擾著他。但是,如果她成為了演出隊伍中的一位女舞蹈演員,這種擔憂不就不復存在了嗎?
然而,讓卻深切地感受到對卡耶塔的親妮友情,也不願意正視她被賽爾日先生收為養女的現實。難道他心中就不能燃起一絲希望改變自己命運的火花嗎?由於他不甘於現狀的個性,使他對自己雜耍藝人的職員不無失意。而且,在人山人海的廣場上,不知有多少次當他的出色戲法博得滿堂彩時,他竟感到的是羞愧!
一天晚上,在與賽爾日先生一起散步時,向他毫無保留地吐露了自己對未來的憧憬和對現狀深深的遺憾。他說著自己理想的職業,也對合乎情理的企盼懷有自信。或許,他還得繼續周遊世界,在雜技節上向觀眾炫耀自己,終日混跡於手技演員和丑角演員之間;或許,他父母能夠讓全家達到殷實人家的生活水準;也許他自己最終能獲得一些財寶!然而,到那時再想謀到一個令人尊敬的職業已為時太晚了。
「賽爾日先生,我並不嫌棄我父母的職業,」讓又補充了一句,「不!我絕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他們做了他們該做的一切!他們對我們孩子費盡了心血!然而,我希望自己能變為一個真正的男人,我並不僅僅是命中註定要作一名可憐的賣藝人!」「我的朋友,」賽爾日先生答道,「我理解你。然而,依我看任何一種職業不都是要以誠實為本嗎?你父母不就是最誠實的人嗎?」「不!賽爾日先生。」「好啦,要像我尊重他們一樣服從你父母的意願。要振作起來,去證明自己具有高尚的品性。誰能知道你的未來中還蘊藏著什麼樣的能量呢?鼓起勇氣,我的孩子,我會幫你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全家為我所做的一切,永遠不忘!有那麼一天,只要我能……」然而,當他說此話時,讓察覺到他的臉色黯然失色,話聲也並不堅定。
他注目企盼的未來向他眨了一下憂傷的眼睛。雙方短暫的沉默之後,讓打破了沉默:
「到克拉郎斯港後,賽爾日先生,您為什麼不與我們一起繼續旅行呢?您不是有意回俄國去探望您父親……」賽爾日答道:「讓,這不可能了。我並沒有結束穿越美國西部的探險工作。」「卡耶塔也和您一起留下嗎?」讓怯生生的問道。
讓說此話時,聲音中帶著深深的憂傷,賽爾日先生也為此感到了不安。
賽爾日說:「她不該和我在一起嗎?現在可是我在安排她的未來呀……?」「她不會離開您,賽爾日先生,她會留在您的國家……」賽爾日先生說:「我的孩子,我的所有計劃並沒有最後終止──這正是我現在要對你說的。當我到了克拉朗斯港時再說──或許到時候我會向你父親提出一個建議並給他一個答覆……」讓從賽爾日先生的一席話中似乎又感覺到了某種躊躇不安。這一次他卻沒有強人所難,而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是,自從這次交談之後,他們之間更加親密了。賽爾日先生了解了這個直率和無拘無束小夥子心靈中美好、純正、向上的秉性。同樣,他願意引導他,幫助他朝著他感興趣的各類學科發展。至於加斯加貝爾先生和太太自然為賽爾日先生為他們兒子所做的一切感到慶幸。儘管如此,讓並沒有忘記他的狩獵職責。賽爾日先生也非常熱戀於這一行,他經常陪著讓出獵,這樣在兩聲槍響之中,怎麼可能打不到獵物喲!這裡的平原是絕好的狩獵區。野兔是旅行拖車乘客的主要的食物。然而,牠們不僅僅是當作餐桌上的食物。
「牠們不只是可以做成肉塊和串烤被人吃掉,牠們還能製成大衣、圍脖、皮帽和皮棉被呀!」加斯加貝爾先生有一天這樣說。
賽爾日先生答應道:「我的朋友,事實上這些禦寒衣物不只是擺設,它們在你的衣櫃中將發揮很大的作用。為了抵禦西伯利亞嚴酷的天氣它們絲毫也不多餘。」這就是為何要儲藏這些皮貨的原因所在,在這個地區要不失時機地收集皮貨,到了更遠的北極地區就不會有獵物了。
另外,當獵手打不到山鶉、野兔時,科爾奈麗婭便用渡鴉和子嘴烏鴉作下酒菜,這是印第安人的飲食時尚,用牠們做出的湯味道也蠻好。
賽爾日或是讓的獵物袋中也隔三差五地裝回長著漂亮羽毛的大松雞,不難想像那些大塊的烤雞肉也給餐桌上的美食平添幾分豐盛的光澤。
「美篷車」不會被饑饉困擾。確實它仍舊在擬議中冒險旅行線路的最容易行進的路段中。
但也有令人煩惱的事,譬如,人們仍然不得不倍受無處不在的蚊蟲的侵襲和叮咬。眼下,早已離開了英屬領地,加斯加貝爾先生曾對那裡的蚊蟲深惡痛絕。而且,如果燕子們不敞開肚子飽食一番的話,無疑那鋪天蓋地的蚊群會無法控制。然後,這些燕子在向南方遷徙的途中不會過於久留。因為牠們在北極圈線上的逗留必竟是極其有限的!
七月九日,「美篷車」到達了兩條河的交匯處。其中的一條匯入另一條河。那就是劉易斯河,它通過河左岸喇叭狀的河口地帶流入育空河。卡耶塔還提醒說,這條河的上游叫作貝利河。從劉易斯河口處開始,滔滔的河水在向西轉彎之前匯成一股朝著西北方向調頭滾滾而去,把河水拋入浩瀚的喇叭狀的白令海中。
在劉易斯河的河叉處有一個要塞,名叫塞爾凱克要塞,它不如育空要塞那麼大,位於河左岸下游地區約一百多法里的地方。
自錫特卡出發以來,年輕的印第安姑娘一直為旅行提供著寶貴的幫助,她用極精確的方式引導著這支部隊。在她的遊牧生活中,她已經跑遍了育空河兩岸的平原。賽爾日先生問起她童年的經歷,她講述了自己悲慘的過去,起初他跟隨著印德契萊特人的部落,在育空谷地裡到處顛沛流離,從一個地方又到另一個地方。隨後便是部落的分崩離析,再往後就是家破人亡。這樣,在她失去了父母之後,不得不去錫特卡在某個公務機構或商務代理機構謀取一個女僕人的工作。每當讓使卡耶塔重提她悲慘的往事,讓自己也不止一次地被憂傷所觸動。
在去塞爾凱克要塞的途中,他們遇到了一些印第安人。他們正在育空河沿岸流浪。確切地說他們是些伯奇族人,卡耶塔把它翻譯給大家,意思是樺樹族人。那是因為他們的聚居地在高海拔的叢林之中,由此而得名。在阿拉斯加省內有著數量種類繁多的樹種,像冷杉、花族松、槭樹等等。
塞爾凱克要塞實際上是一個皮貨和皮毛製品的倉庫,它由一些俄美貿易公司的職員管理。一些沿海地區的定貨批發商人常來這裡作期貨生意。
這些職員們對深入到他們這個冷清而乏味領地的來訪者顯出異常的熱情。他們殷勤地迎接「美篷車」的主人們的造訪。加斯加貝爾先生也果斷地決定在此休息一天一夜。
儘管如此,為了不使過河的時間過於遲緩,以及遇到一些不測的情況,他們決定從此地渡過育空河。由於河水從這裡調頭奔向西方,所以這裡不但水流湍急,而且河面也很寬。
在認真研究了地圖上育空河的邊緣去向後,賽爾日先生提出了這個建議。育空河阻斷了到達克拉朗斯港的二百法里的原定旅行路線。
在塞爾凱克要塞旁的公務人員和河對岸打魚的印第安人幫助下,一條渡船把「美篷車」運到了河右岸。
賣藝一家人的到來對河右岸的印第安人並不是沒有益處的。他們竟然使賣藝人改變了服務內容。加斯加貝爾家向他們奉獻了一項對他們至關重要的服務。
此時,部落首領正患著重病──至少他的族人這樣認為。再說,他既不用藥,也不請醫生,只有一個民間魔法師,在印德契萊特人的部落中常用巫術治病。這位首領已在村子的場院上躺了許久,那裡點燃著一堆火,並且日夜通明。一群印第安人緊緊地圍在他的身旁高唱著祈求瑪尼托神〔註:北美印第安人信仰的神。〕降臨的曲子。魔法師做著他拿手的驅趕病人體內妖魔附體的巫術。然而,為了使他的招術成功,他煞有介事地要把病人附體的妖魔吸引到自己的身上;但是,那妖魔刁頑不化竟不願意離病人的身體而去。
幸運的是賽爾日先生還有一些醫用酊,他可以用它來給印第安首領治治看。
賽爾貝為他作了檢查,他很快診斷出了這位令人敬畏的病人的病因。然後,他再一次從旅行小藥箱中取出藥來,給病人服用了一劑巫師的所有咒語無法替代的嘔吐藥。
實際上這位首領先患上了消化不良症,而隨後的幾品脫〔註:法國舊時液體計量單位,每品脫相當於二、九三升。〕茶也沒能使他的病情減輕。
他能活下來是整個部落的幸事──這也使加斯加貝爾全家免去了一次參加一系列首領死後的安葬儀式。具說安葬時的安息詞也不甚準確,有詛咒印第安人該死的意味。還有的說法,君王的屍首將懸掛在露天裡,離地面數法尺高。腳下的棺木中放著供他在另一個世界享用的物品,有菸斗、弓箭、捕鳥器,還有整個冬天不同時間穿著的,顯示身分的皮衣帽等等。接下去首領高懸的屍首像是在搖籃中的孩子,在徐徐微風中長眠不醒。
加斯加貝爾全家在塞爾凱克要塞只度過了二十四小時。他們向印第安人和公司職員們揮手告別,同時也帶走了在育空河畔第一次宿營留給他們的美好回憶。他們得沿著顛簸不平的河岸重新向下游的貝利河前進。然而,那兩匹馬可費盡了辛勞。終於在七月二十七日,離開塞爾凱克要塞十七天之後,「美篷車」到達了育空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