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米考伯先生那麼神祕地約定的日子來到的前一天,我姨奶奶和我商量怎麼去。因為姨奶奶很不願意離開朵拉。啊,那時我抱朵拉上樓下樓已多麼不費力氣了!
雖然米考伯先生請我姨奶奶去,我們卻認為她應留在家裡,由狄克先生和我做代表。簡而言之,我們決定這麼辦時,朵拉又聲稱:如果姨奶奶以任何藉口留在家,她絕不原諒她自己,也絕不原諒她的壞孩子。於是,我們又拿不定主意。
「我不願和你說話,」朵拉對我姨奶奶搖著她的鬈髮說道,「如果你不去,我要淘氣!我要讓吉普整天朝你叫。我要認定你就是一個討厭的老東西!」
「行了,小花。」姨奶奶笑著說道,「你知道你離開我不行!」
「我可以,」朵拉說道,「你對我一點用也沒有。你從來沒有為我一天到晚樓上樓下跑個不停。你從來沒有坐下對我講大肥的故事,那時他的鞋破了,一身灰土──哦,多可憐的小人兒!你從來不做讓我高興的事,是不是,親愛的?」朵拉連忙吻我的姨奶奶,並說道,「做了,你真的做了!我不過開玩笑!」──她生怕我姨奶奶會當真呢。
「不過,姨奶奶,」朵拉撒嬌地說道,「喏,聽清楚,你一定要去。我要捉弄你。只到你順我的心思才罷。假如你不去,我就要讓我的淘氣孩子過那種生活,我要讓自己也那麼淘氣──吉普也一樣!如果你不去,你會永永遠遠後悔,覺得你實在應該乖乖去的。此外,」朵拉把她的頭髮往後攏了攏,驚奇地看看我姨奶奶和我,「為什麼你們倆不一起去?我的病實際上並不重。很重嗎?」
「咳,什麼問題呀!」姨奶奶叫道。
「什麼幻想呀!」我說道。
「是的!我知道我是個愚蠢的小東西!」朵拉對著我們倆輪流地慢慢看來看去並說道。然後,她躺在床上,把那麼好看的小嘴噘起來吻我們,「行,那麼,你們就一定要一起去,否則,我不相信你們;而且我要哭了!」
從我姨奶奶的表情我能看出她已開始讓步了。朵拉又開心了,因為她也看出了。
「你們會帶回那麼多東西告訴我,至少要花一個星期才能叫我全明白呢!」朵拉說道,「因為我知道,要花很長時間以後我才能明白。其中一定會有個問題!另外,如果其中有什麼需要計算,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算得出;於是我那壞孩子就要不時做出一副苦臉來了。喏,現在你們去了,是不是?你們只是去過一夜呀。你們走後,吉普會照顧我的。在你們走之前,大肥把我抱上樓上,我在你們回來之前就不下來。你們要幫我帶一封附了大量責備的信給愛妮絲,因為她好久都沒來看我們!」
我們不再商量,決定一起去。我們還說朵拉是裝病的小騙人精,就因為她想要人愛撫她。她很開心,也很快樂。於是我們四個,這就是我姨奶奶,狄克先生,特拉德爾,還有我,當夜乘去多佛的郵車去坎德伯雷了。
半夜時分,我們經了種種困難來到米考伯先生請我們在其中等他的那旅館。在旅館裡,我看到一封信,說他次日上午九點半來和我們見面。然後,我們在那極不舒適的時刻,顫抖著穿過那裡各種不通風的廊子(那些廊子發出彷彿已有多少世紀以來就滲透的用肥皂和馬糞配成的溶液氣味),然後走進了各自的臥室。
一大清早,我悠悠走過那可愛安靜的老街,又來到那令人肅穆起敬的穿廊和教堂的陰影下。在大教堂的鐘樓周圍飛著烏鴉,那些鐘樓在晴和的晨風裡,俯瞰著豐饒的廣大田野和令人心曠神怡的河流,變化這樣一種東西彷彿從沒在大地上存在過。可是當那鐘聲響起來時,它們憂傷地告訴我一切事物的變化,告訴我它們自己有多古老了,告訴我我那可愛的朵拉的青春;當鐘聲的餘音穿過掛在樓裡的黑太子【註:十四世紀時英國國王愛德華三世的兒子,一三四六年曾率軍戰敗法國。】之鐵甲和時光之海上的輕塵時,又像水面波紋那樣消失,那些鐘樓又彷彿告訴著我許多永遠不老的人,他們來到這世界上,愛過了,又走了──
我在街角處看那所老房子,但是不靠近它,怕被人認了出來結果會無意中破壞我本想為之助力的計劃。早晨的太陽照到那住宅的山牆邊緣和格子窗上,為它們染上一層金色;那悠悠古老祥和的光芒也彷彿把我的心染成了金色。
我到野外走了約一個小時,然後才從大街上回來。經過這麼一段時間,大街好像已徹底擺脫了昨夜睡眠的惺忪。在店鋪中忙著的那些人中,我認出了我昔日的仇敵──那個屠夫,現在他已穿上了高筒靴,有了一個孩子,並已獨立開店了。他正在照料那孩子,就像是社會上的一個善良人物呢。
快九點時,我們坐下用早餐,個個坐立不安,很焦心煩躁。除了狄克先生,大家都像走過場似地用早餐。我們越來越急切地等著米考伯先生的到來。終於,我們不再裝模作樣吃了,姨奶奶在屋裡踱來踱去;特拉德爾做出讀報的樣子坐到沙發上,不時望著天花板;我則看著窗外,隨時準備通報米考伯先生的到來。我也沒等多久。因為,鐘剛敲響九點半,他就在街上出現了。
「他來了,」我說道,「他沒穿他那法律家的衣服!」
姨奶奶吃早飯時也沒解下她的軟帽,這時她把帽繩繫好,披上披肩,好像為應付什麼她立意不妥協的事做準備。特拉德爾神色堅定地扣上衣扣。目睹這些煞有介事的舉動,狄克先生有些發慌,但仍覺得有必要摹仿他們,便用雙手戴上帽子,盡可能壓住耳朵,但又馬上摘了下來以歡迎米考伯先生。
「各位先生,小姐,」米考伯先生說道,「早安!我親愛的先生,」他對和他熱情握手的狄克先生說道,「你真好極了。」
「你用過早餐了嗎?」狄克先生說道,「來份肉排吧!」
「絕對不要,我的好先生!」米考伯先生攔住要去打鈴的狄克先生並說道,「於我,狄克森先生,食欲已久違了。」
狄克先生對這新名字很是喜歡,便對給他起這新名字的米考伯先生感激異常。他又一次和米考伯先生握手,並很孩子氣地笑了起來。
「狄克,」姨奶奶說道,「當心啊!」
狄克先生紅著臉,安靜了下來。
「喏,先生,」姨奶奶戴上手套對米考伯先生說道,「我們已經準備好了。維蘇威火山,還是什麼別的,只要你喜歡,就都可以爆發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相信你不久就要看見一場火山爆發了。特拉德爾先生,我相信,你允許我在這裡提到我們曾交換過意見吧?」
「事實當然如此,科波菲爾,」特拉德爾對一臉驚訝看著他的我說道,「米考伯先生把他正在考慮的事和我商量過,我也盡我所能提出了意見。」
「除非我是自欺,特拉德爾先生,」米考伯先生繼續說道,「我所考慮的實乃一種重要天性的暴露。」
「的確如此,」特拉德爾說道。
「也許,在這種情況下,小姐和各位先生,你們肯暫時屈尊,聽從一個人的指揮吧?這個人雖然只配稱做茫茫人海中一浪子,雖然曾由於個人錯誤和環境之壓力而被擠壓得變了形,卻依然是你們的同胞。」
「我們很信任你,米考伯先生,」我說道,「一定按你喜歡的那樣去做。」
「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先生馬上說道,「你們的信任這次不會落空。請允許我先走五分鐘,然後在我雇主威克費爾德和希普的事務所裡和訪問威克費爾德小姐的你們各位見面。」
姨奶奶和我都朝特拉德爾看看,他點點頭以示同意。
「眼下,」米考伯先生說道,「我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令我無比吃驚的是,他說罷竟朝我們大家鞠了一躬就走了。他臉色蒼白,舉止很陌生。
我請求特拉德爾給解釋一下時,他也只勉強地笑笑,搖了搖頭,那頭髮又連根都直立了起來。於是,我拿出錶來用最無奈的方法消遣,數著那五分鐘過去。姨奶奶也拿著她的錶這麼做。時間一到,特拉德爾就把胳膊伸給她;我們大家一路上一聲不吭走到了那所古老的住宅。
我們發現米考伯先生在樓下屋角辦公室的大書桌邊努力寫著什麼,或是裝著努力寫。他背心裡插了一支辦公室用的大戒尺,那東西從他胸口往外伸出一尺多,就像一種新潮的襯衫裝飾。
因為我覺得大家都期望我說話,我便高聲說道:「你好嗎,米考伯先生?」
「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先生嚴肅地說道,「我希望你好。」
「威克費爾德小姐在家嗎?」我說道。
「威爾費爾德先生因病臥床了,先生,是患了風濕熱,」他答道,「可是威克費爾德小姐,我相信一定會很樂意見老朋友的。請進吧,先生!」
他把我們領到餐室前──那是我當年來這住宅走進的第一個房間──一面打開威克費爾德先生過去的辦公室的門,一面大聲說道:「特洛伍德小姐,大衛.科波菲爾先生,托馬斯.特拉德爾先生,狄克森先生!」
自從打過尤來亞.希普後,我就還沒見過他。我們的來訪顯然使他吃了一驚,我相信,因為我們自己也很吃驚。他沒皺眉頭,因為他幾乎沒什麼眉毛,可是他使勁蹙著前額,蹙到幾乎把他的細眼睛擠成一道縫。同時,他把那軟骨頭的手馬上抬到下巴那裡。這下就暴露出了他心中的慌張或失態。不過,這只是在我們進門的那一會兒如此,只是在我越過姨奶奶用頭朝他看的那一會兒。很快,他又像往常那樣討好乞憐地謙卑了。
「哈,我相信,」他說道,「這真是意想不到的榮幸!同時見到聖保羅教堂一帶所有的朋友(我可以這麼說),真是一種出乎意料的喜樂!科波菲爾先生,我希望你好,如果我可以這麼謙卑地表白我自己,無論是不是朋友,我都看作朋友。科波菲爾太太,先生,我也希望她很好。說實話,近來我們聽說到她的健康不太好,我們都很不安呢。」
讓他握我的手,我感到羞愧,可我不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躲避。
「自我以一個卑賤的文書身分為你牽馬以來,特洛伍德小姐,這個事務所的情況已發生了變化;是不是?」尤來亞堆著可憎的一臉笑說道,「可我沒有變化,特洛伍德小姐。」
「哈,先生,」姨奶奶接過話說道,「對你說實話吧,我認為你很忠實於你年輕時的抱負呢,如果你認為滿意的話。」
「謝謝你的誇獎,特洛伍德小姐!」尤來亞說道,並又那樣令人厭惡地扭動著,「米考伯,讓他們通報愛妮絲小姐──還有家母。家母看到這些客人一定會覺得很榮幸呢!」尤來亞擺放椅子時說道。
「你不忙吧,希普先生?」特拉德爾說道。尤來亞狡猾的紅眼睛對我們躲躲閃閃打量時偶然和特拉德爾的眼光相遇。
「不忙,特拉德爾先生,」尤來亞答道,這時他回到他辦公的椅子上,合攏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放到那瘦骨嶙峋的膝蓋中夾起來,「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忙。不過,律師、鯊魚、吸血蟲,都是不容易滿足的,你知道。要不是因為威克費爾德先生什麼都做不了,先生,米考伯和我也不至於這麼忙了。可是,我相信,為他工作是種義務,也是種快樂。我相信,特拉德爾先生,你沒和威克費爾德先生接觸過吧?我相信,我只有幸見過你一次吧?」
「沒有,我沒和威克費爾德先生接觸過,」特拉德爾答道,「否則也許早就由我來伺候你了,希普先生。」
這回答的口氣裡有種什麼東西,使希普不由得很陰險又很猶疑地朝說這話的人看了看。等到看出說話的不過是面相和氣、態度老實,頭髮豎立的特拉德爾,他又放心了;於是他全身又痙攣似地抽動一下(尤其是他那喉嚨),然後他答道:
「很遺憾,特拉德爾先生。否則你一定會像我們所有的人一樣讚美他。他的小小缺點只會使你更愛他。不過,如果你想聽到對我夥伴的讚美,我請你去問科波菲爾先生。就算你沒聽到他說過別的,他可很喜歡以這個家為話題談許多呢!」
雖然我想反駁這稱許,但我沒來得及這麼做,因為這時愛妮絲由狄克先生陪著進來了。她不像往常那樣鎮定,我覺得,很明顯地看上去過慮和過勞了。可是,她誠摯的舉止和安詳的美麗更加富於溫和的光輝。
她向我們問候時,我看到尤來亞在監視她。尤來亞使我想起一個陰謀要滅掉吉祥天使的醜惡魔鬼。這時,米考伯先生向特拉德爾發出了一個不為他人察覺的信號(只有後者和我注意了),於是,特拉德爾走了出去。
「不用再問候了,米考伯。」尤來亞說道。
米考伯先生筆直地站在門前,手提著胸前那把尺子,很坦然地打量著他同胞中的這一位,也是他的雇主。
「你還在等什麼?」尤來亞說道,「米考伯!你聽見我對你說這裡用不著你伺候了嗎?」
「聽見了!」米考伯先生答道,仍一動不動。
「那你為什麼還要站在這裡伺候?」尤來亞說道。
「因為我──簡言之──願意,」米考伯先生一下子衝動地說道。
尤來亞的臉上一下變了色,一種不正常的灰色爬上他微紅的雙頰。他神色緊張地盯住米考伯先生。
「你這個敗家子,全世界都知道呢,」他乾笑著說道,「我怕你是想要我開除你呢。滾開!等一下我再和你說話。」
「如果,這世界上有一個惡棍和我已談得夠多了,」米考伯先生突然十分慷慨激憤地說道,「那麼,這惡棍的名字就是──希普!」
尤來亞蔫了,就像挨了一擊或受了一螫那樣。他一面帶著他最能表現出的凶狠陰險和惡毒對我們一個個慢慢地看過去,一面用較低的聲音說道:
「哦,啊!這是個陰煤!你們約好在這兒會齊!你串通了我的手下,是不是,科波菲爾?喏,當心。你在這上頭得不到好處的。我們彼此很了解。你,和我。我們之間從沒好感。你一開始到這兒時就是隻驕傲的狗崽;你妒忌我的高升,是不是?丟開你那和我唱反調的計劃吧,我要以計破計!米考伯,你滾開。我等一下要和你談話。」
「米考伯先生,」我說道,「這傢伙突然變了,不僅在這件事上說了實話,也使我相信他已窮途末路了。照他應得地對付他吧。」
「你們是群胡鬧的傢伙,是不是?」尤來亞用他那又瘦又長的手擦去他額上的汗,並低聲說道,「收買了我的手下,一個社會的渣子──你知道,科波菲爾,和被人收養前的你一樣的渣子──用他的謊言來敗壞我的名譽?特洛伍德小姐,你最好加以阻止;否則,我要叫你的丈夫來和你搗亂。我憑我的職業觀點就了解你的過去了,這不是沒一點用的,小姐!威克費爾德小姐,如果你多少還愛你的父親,最好就別入了這夥。如果你加入了,我就要把他毀掉。喏,來吧!我已經把你們中間的幾個放在我的耙子下了,在你們還沒經耙子耙過前,再想想吧。你,米考伯,如果你不想完蛋,再想想吧。現在還來得及抽身,我奉勸你滾開,等一下我再和你談話,你這傻瓜!我母親在哪兒?」他說道。他似乎一下才發現特拉德爾不在那裡,大吃一驚地把鈴繩扯了下來,「在一個人的家裡幹的好事呀!」
「希普太太來了,先生,」特拉德爾帶著那個體面兒子的體面母親回來了,並邊走並說道,「我已經冒昧地把我自己向她介紹過了。」
「你把你自己介紹成什麼人?」尤來亞問道,「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是威克費爾德先生的朋友和代理人,先生,」特拉德爾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平靜態度說道,「我的衣服口袋裡有份他委託我在一切問題上代表他的委託書。」
「那頭老驢喝酒喝得昏了頭,」尤來亞說道,他的樣子更醜陋了,「你那委託書是騙來的!」
「他已經被人騙去了一種東西,我知道,」特拉德爾平靜地接著說道:「你也知道這點,希普先生。如果你高興的話,我們可以就這一問題向米考伯先生請教。」
「尤利──!」希普太太焦急地做著手勢說道。
「你閉上嘴,母親,」他馬上說道:「言少悔少。」
「可是,我的尤來……」
「請你閉上嘴,母親,讓我處理,好嗎?」
雖然早就知道他的謙卑是假面具,他外面的一切都是奸詐的偽裝,但在看到他摘下假面具前,我對他的虛偽程度仍沒有個明確概念。當他知道那個假面具再也騙不了我們時,他那麼一下去掉了它;他表現出那樣惡毒、傲慢、仇恨;他對他已幹下的壞事那種得意洋洋(就是在這種時候,他仍得意洋洋),同時又為無法制挾我們而絕望,這一切都完全符合我從他身上得到的驗證。可是這一切在一開始時,就連我──已認識他那麼久,憎惡他那麼深了──也仍吃了一驚。
他站在那裡把我們一個個看來看去。他看我時那神氣不用說了,因為他一直就恨我,我知道,我也記得他臉上印下過我的手印。可是,當他的眼光在愛妮絲身上滑過時,我看出他因為在她那兒失勢而感到的惱火,由於失望而暴露出醜惡的情欲(這種情欲使他對她懷有野心,卻毫不了解也不在乎她的美好情操)。這時,就是僅僅想到她會在這麼一個人眼前生活哪怕一小時,我也覺得震驚。
把下巴搓了一會,他那惡毒的眼又從那軟骨樣的手指上朝我們看了一下。然後,他半哀求半辱罵地對我說開了。
「科波菲爾,你總是以你的名譽而很自以為是的;你覺得串通我的手下在我的地方做鬼鬼祟祟的事很正派,是不是?如果幹這事的是我,那就不足為奇;因為我從沒把自己看成君子(雖然我也沒像你那樣,如米考伯說的,在街頭流浪過),不過幹這事的是你!──你也不怕幹這種事了?你一點也不想想我會怎麼報復,而你將因此陰謀而落入何等困境嗎?很好。我們就要知道了!這位什麼先生,你要就某種問題問米考伯。米考伯在這兒。你為什麼不讓他說話?他已得著教訓了,我知道。」
明白了他說的對我及任何人都沒作用,他就一下坐到他的桌子邊上,雙手插到衣服口袋裡,把一隻八字腳翹到另一條腿上,頑冥地等著將發生的事。
米考伯先生幾次把「惡棍」這個詞的第一個字說出來,由於我使出了渾身力氣才把他按住而未讓他說出第二個字。這時,他衝上前,抽出胸前那把尺子(顯然當自衛的武器),然後從衣服口袋裡拿出大張折成信一樣的文件。他用一貫的那種誇張打開了這紙,彷彿對其中的風格像欣賞藝術那樣地看了看,開始讀道:
「親愛的特洛伍德小姐和諸位先生……」
「天哪!」姨奶奶叫道,「如果這是一種死罪,他還會用成令的紙來寫信呢!」
米考伯先生沒聽見她的話,繼續讀下去。
「在當你們眾人面揭發這個前所未有的地道惡棍時,」米考伯先生眼睛未離開紙,卻用魔杖一樣的尺指著尤來亞.希普,「『我並不需要人們對我有何好感。我從在搖籃裡起就成為不能償還債務的犧牲品,我一直受著摧殘人的環境的愚弄。羞辱、匱乏、絕望、瘋狂等已經成群地或單獨地,成為我生活的侍從。』」
米考伯先生把自己描述成這些可悲的災難的犧牲品,他所表現的得意,只有在讀著時,覺得他讀到一句實在堪稱妙語的句子時那種搖頭晃腦可以與之匹敵。
「『在羞辱、匱乏、絕望和瘋狂一起的壓迫下,我進了名義上由威克費爾德和……希普合力主持,實際上由……希普單獨操縱的事務所,或由我們那高雅的鄰居法國人說的寫字間。希普,只有希普,是那架機器的發條。希普,只有希普,是那個作偽的人和騙子。』」
聽到這裡,尤來亞臉色由灰白轉青紫。他朝那信衝過去,好像要把它撕掉。米考伯先生巧妙地用那把尺子擊中他伸出的右手指關節,這一擊發出好像擊在木頭上的聲音。他的右手失去了作用,從腕部垂下,好像被擊斷了一樣。
「該死!」尤來亞痛得扭出一種新花樣,一面說道,「我要報仇。」
「再過來,你……你……你這無恥的一堆髒東西!」米考伯先生喘著氣說道,「如果你的腦袋是人的,我把它敲破。來呀,來呀!」
米考伯先生用那把尺擺出擊劍的守勢,一面叫道,「來呀!」特拉德爾和我把他屢次推到一個角落,他屢次衝出。我覺得這個場面實在是我所見過的最可笑的──就是在那情形下,我仍有如此感受。
他的敵人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活動那受傷的手。過了一會,他慢慢解下領巾來包紮他的手,然後用另一隻手握著,又坐到桌子邊上,把那張氣忿忿的臉低下。
充分冷靜下來後,米考伯先生又把那信往下讀。
「『我受職於……希普』」,每次說出這個名字前,他總要停一下,並用力地說出這兩個字,「『所得薪水除每星期只得二十二先令六便士外,其他的並未確定。其餘的數目,需根據我在工作上的努力而定;說得更明白點,由我的品質惡劣之程度而定,由驅動我的貪婪而定,由我家庭之困境而定,由我和……希普之間道德(或應當說不道德)的相似程度而定。不久,我便必須向……希普預支薪水,以供養米考伯太太和我們那雖衰微而擴增的家庭,這還用我多說嗎?這必然已為……希普所料到的,這還用我多說嗎?那些錢要用借據或我國法定的字據來換得,這還需要我說嗎?於是,我陷入他為我織成的網中,這還用我多說嗎?』」
在描寫這不幸的事實時,似乎米考伯先生對自己的寫信能力由衷感到快慰,以至這使現實給他的任何痛苦和憂患都相形之下不算什麼了。他接著讀道:
「『從此以後……希普……開始把他開展他那魔鬼業務所需的祕密告訴我。從此以後,我開始,用莎士比亞的話說,軟弱,憔悴,和絕望。我發現我的工作經常不過是職業地作偽,並騙住一個我要指名作W先生的人。那個威先生被人用盡方法算計、欺詐、行騙;可是那個惡棍……希普……卻對那受盡欺騙的W先生大講無限的感激之情、無限的友誼之情。這已經夠邪惡了;可是,正如那個富於哲學氣質的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借了那莎士比亞──他使得伊麗莎白時代的普通詞語也熠熠生輝──所說的:更邪惡的還在後面呢!』」
米考伯先生對引用了這句話十分得意,竟假裝看錯了地方,又把那句話讀了一遍。
「『在眼下這封信裡,』」他繼續讀道,「『我不準備把對我指名為W先生所施的種種罪惡勾當列表──我在這些勾當中也是個被動的參與者──可是這個表已在別處列好了。我內心再不為薪水或沒有薪水、麵包或沒有麵包、生存或死亡等掙扎時,我的目的就是利用一切機會,發現並揭露……希普所作的使這位先生蒙冤的重大罪行。既有內人默默提示鼓勵,又有外人同樣令人感動地懇求──我在此主要指的是W小姐,於是,我就進行了一項不可謂不十分辛苦的調查密祕,這工作,據本人知識、情報和信念來綜合判斷,為時已足足超過十二個月矣。』」
他讀這段話,就像這是摘自一個議會的條案,讀這些字似乎使他大為興奮。
「『我告發……希普的罪狀,』」他看看希普,並把那尺夾在左臂下一個方便的地方以備萬一,再往下讀。如下:「『一,』」米考伯先生說道,「『當W先生辦事能力和記憶力都變差以至混亂時(其原因我毋需也不便說),……希普……有意把事務弄亂。當W先生處於最不宜處理事務時……希普……總在他身邊強迫他處理。在這種情形下,把重要文件冒充成不重要的文件,以此取得了W先生的簽字。就用此法,他誘勸W先生授權他去動用一筆代人保管的錢,其數達一萬二千六百十四鎊二先令九便士,用以應付實際上已有準備或根本不存在的債務或虧空。他使人相信,這件事從頭到尾都由於威先生動機並不誠實,是由威先生自己的不誠實的行為造成的。並從一開始就以此要挾他,折磨他。』」
「你要出以證明,你科波菲爾!」尤來亞恫嚇著搖搖頭說道,「馬上都說出來!」
「請問一問……希普……,特拉德爾先生,是誰接著住進了他的房子?」米考伯先生中止了讀信,說道。
我看到尤來亞那本不停搔著下巴的瘦長手指停了下來。
「或問問他,」米考伯先生說道,「他是不是在那裡燒過一個記事本。如果他說是的,那就問他,燒後的灰在什麼地方,要他問問威爾金.米考伯吧,他就可以聽到一種完全於他不利的證詞了!」
米考伯先生說這幾句話時的那種得意,很成功地嚇著了那個母親。她便很激動地叫道:「尤利,尤利!要謙卑,講和吧,我親愛的!」
「母親!」他答道,「請你別說話,好嗎?你慌了神,不知道你自己說些什麼了,也不知道你想幹什麼。謙卑!」他看著我大聲重複道:「雖然我過去謙卑,我已使我們中的一些人謙卑了很久!」
米考伯先生優雅地整了整包裹在領巾中的下巴,又繼續讀他的信。
「『二,希普已有好幾次,據本人知識、情報和信念來判斷……』」。
「可那是沒作用的,」尤來亞嘀咕道,並鬆了一口氣,「母親,你別說話。」
「不久,我們就要提出一種有作用的、足以了結你的東西來。」米考伯先生說道。
「『二,希普已有好幾次,據我的知識、情報、和信念來判斷,有系統地在各種記錄、帳本和文件上偽造W先生的簽名;有一個顯著的例子可由我證明。就是,可以說,也就是說:……』」
米考伯先生又對這種堆砌感到一種樂趣。雖然在他那種情形下,這樣的堆砌誠然好笑,但我應該說,這絕對不是他一個人才有的怪僻。我這一生在不少人身上發現了這種癖好,我認為這已成為一種公眾習慣了。比方,在宣誓時,宣誓人用了一串字眼來表達同一個意思,他似乎覺得很開心;比方他們極端厭惡,極端憎恨,極端反對,或諸如此類,等等。舊時的詛咒也因為同一種原則而讓人大感興趣。我們談論文字的苛求折磨,但我們也喜歡苛求折磨文字;我們喜歡存上大批繁冗重複的字句供我們在重大時刻調用;我們覺得那看起來顯赫,聽起來動聽,就像在盛大節日裡;我們並不在乎僕人有什麼用,只要他們衣著光鮮、數量眾多就行,所以我們的文字是什麼意思或有什麼用並不要緊,只要能寫成一長行就行。也正像有太多奴僕人會讓一個人陷入困境,有太多奴隸會令主人被反抗。我覺得我可以舉一個國家為例,由於有太多文字的僕人已陷入重重困難中,還將陷入更大更多的困難中。
米考伯先生幾乎是咂著嘴往下讀道:「『那就是,可以說,也就是說,因為W先生身體日衰,他的死亡或許會引起人們發現一些事,或許會使……希普在W家的勢力見衰,……據我,威爾金.米考伯,下方具名人,推測……所以必須暗中利用其女兒之孝心,不使合股業務受到任何檢查,該……希普……替W先生立了張債據,寫明由……希普代W先生付償前文提及的一萬二千六百十四鎊二先令九便士,外加利息,藉以保全W先生之名譽;雖然實際上這帳早已償付,而沒有由他付出一點。這張以W先生名義簽立並由威爾金.米考伯證明的債據,都是由……希普偽造的,包括W先生之簽名。我從他的筆記中發現幾個相同的仿W先生簽名,雖有些地方被燒焦,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來。我從未對該類文件做過任何證,而且這個文件就在我手上。』」
尤來亞.希普吃了一驚,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來,打開了一個抽屜;然後馬上醒悟到自己的行動,就不看抽屜;而又向我們轉過身來。
「『而且這個文件,』」米考伯先生像宣讀一篇宗教講道稿一樣讀下去道,「『就在我手中』──也就是說,今天早上,我寫此信時,那文件還在我手中;但那以後,我便把它交給了特拉德爾先生。」
「的確如此。」特拉德爾證實道。
「尤利,尤利!」那個母親叫道,「要謙卑,講和吧。各位先生,如果你們肯給我兒子一些時間考慮,我知道他會謙卑的。科波菲爾先生,我相信你就知道他一向都很謙卑的呀,先生!」
當兒子已把老把戲當作廢物拋掉後,母親依然抓牢不放,這真讓人看上去覺得驚奇。
「母親,」他不耐煩地咬著裹小手的領巾說道,「你還是拿一支裝了子彈的槍,朝我開火為好。」
「可是,我愛你,尤來!」希普太太叫道。我不懷疑她愛他,也不懷疑他愛他,雖說這似乎有點怪怪的;當然,他們是本質相似的一對,「聽到你惹惱這位先生,使你處境更險,我受不了。當這位先生在樓上告訴我,說案情已遭揭發時,我立刻告訴他,說我敢擔保你是謙卑的,可以補救的。哦,看我是多謙卑啊,各位先生,別對他耿耿於懷吧!」
「嘿,科波菲爾在這裡呢,母親,」他用那瘦長的手指指著我忿忿地說道。他把我當成這一場揭發的主謀者,所以把仇恨集中在我身上,我也不對他解釋,「科波菲爾在這裡呢,你就算少說出一點,他也會給你一百鎊的。」
「我忍不住,尤利,」他母親叫道,「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因驕傲而惹禍。還是謙卑好,因為你一直都那樣呀。」
他咬著手巾沉默了一下,然後對我皺著額頭說道:「你還有什麼可以提出的?如果有,就往下說吧,你看著我幹什麼?」
米考伯先生馬上又重新讀起來,於是又為能重新表演而高興。
「『三,也是最最後一項,我現在要用……希普的……假帳本和……希普的……真筆記,表明不幸的W先生,由於其軟弱、過失、其品德、父愛、榮譽心等在若干年來被利用,以達到……希普的卑劣目的,表明W先生若干年來,在各種想得出的方式下,隨著那卑鄙、虛偽、貪婪的……希普的……錢財增加;而受其欺騙,遭其掠奪;表明……希普的……主要目的是:把錢悉盡弄到手後,就完全控制W先生和W小姐(至於他對W小姐暗中懷的企圖,我置之不論);表明他在幾個月前所完成的最後行為是:勸誘W先生放棄其股份,甚至出賣住宅中器具,由……希普……付其年金,每年分四次認真償付;表明這些羅網在W先生大意地從事愚昧的投機時,他手上可能沒有在道德上和法律上他應有的現金,而希普先對W先生收購的財產作了駭人的虛偽結算,然後向W先生提供名義上自別人、實際上出自他──希普的高利貸,以此種狡詐向W先生詐取並用各種違法奸計繼續如此日漸頻繁的做著,終致W先生不能再見天日。我首先要用已被燒毀了的部分袖珍筆記本(這是在我們遷往現在住處時,被米考伯太太不經意在爐灰箱中發現的。當其被發現時,我還不知道是什麼)。W先生以為他的家境、還有一切其他希望以及名譽都毀滅了,就把僅剩的希望寄託在這個衣冠禽獸身上,』」──米考伯先生對這說法很得意──「『這個衣冠禽獸借了使他離不開自己之計,行徹底毀滅他之實。我要負責對其予以證實。或許還有許多呢!』」
在我身邊的愛妮絲悲喜交加地哭泣,我對她低聲說了幾句話。我們大家都動了一下,好像米考伯先生已讀完似的。米考伯先生極其鄭重地說:「對不起」,便懷著極大苦惱和極濃興致讀他那封信的結尾了。
「『現在我已讀完此信。只需由我來證實上述罪狀了,然後,我便帶著我那不幸的一家從以我們為贅為害的地面上消失。此事不久即可辦成。依據合理推測,我們的嬰兒將是死於營養不良的第一個,因為這是我們家中最脆弱的一員;按次序將隨之而去的是我們的雙生子。由它去吧!至於我自己,在坎特伯雷朝聖的經歷已給了我很大打擊;根據民事訴訟法我應受到的監禁,還有貧困,將給我更大的打擊。我相信,冒風險、受勞苦而進行這調查──無論是在凌晨、在露夕,在黑夜並被那個稱他為惡魔尚且寬宥了他的人毒眼監視著,還承受著繁重的工作壓力,並更兼著貧困和焦慮交相熬煎,我卻仍把再細微不過的調查所得一點點小心連綴起來──還加上對為人之父所受的貧賤窘迫作了努力搏鬥;這一切完成後能得到公正的使用,就是好比在火葬我的柴堆上灑了幾滴淨水一樣。我所作所為,並無它求,也不以金錢或利己為目的。我雖不敢自詡為那位著名的海軍英雄,卻也希望得到下面那公正的定論:
為了英國、家庭和美人。【註:該句出自詩歌《尼爾森之死》。】」
威爾金.米考伯敬白──
米考伯先生雖然傷感,但仍十分得意。他把信折好,鞠躬後遞給我姨奶奶,好像我姨奶奶會很樂意將其收藏一樣。
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到這裡時,就注意到這屋裡有一個鐵保險箱。鑰匙插在裡面,這似乎讓尤來亞突然起了疑心。他朝米考伯先生看了一眼,向那兒走去,咣噹一聲打開箱門,發現裡面是空的。
「帳本在哪裡?」他滿臉驚慌地叫道,「有賊偷去了帳本!」
米考伯先生用尺子輕輕點點自己說道:「是我幹的。今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樣──不過稍稍早一點──從你那兒拿到鑰匙,打開了它,把帳本拿走了。」
「別急,」特拉德爾說道,「帳本已為我所有。我要根據我所說過的職權保管它們。」
「你接受了賊贓,是不是?」尤來亞叫道。
「在這種情形下,」特拉德爾答道,「是的。」
一直很安靜、很注意觀察的姨奶奶突然撲向了尤來亞.希普,並用雙手抓住他的領口。我看到這時多麼吃驚呀!
「你知道我要什麼?」姨奶奶說道。
「一件給瘋子穿的緊身衣。」他說道。
「不對。我的財產!」我姨奶奶答道,「愛妮絲,我親愛的,只有我相信我的財產真是被你父親弄光的,我就絕不會把它放在這裡供投資用的經過說出一個字來;我親愛的,我對特洛也沒說過一個字,這是他知道的。可現在,我知道,這傢伙應該對這筆款子負責,我得要回來!特洛,來,向他取回這筆錢!」
我實在不明白,是不是姨奶奶當時認為他把她的錢藏在他的領口裡呢;可她的的確確扯著他的領口拽,好像她真這麼認為了。我忙站到他們中間,向她保證,說我們一定會讓他把所有非法所得都退還。我的勸告再加上片刻思考,使她平靜了下來;但她一點也不為剛才的行動而慌得失了態(不過,她的帽子是例外),泰然自若地回到坐位上坐下。
最後那幾分鐘裡,希普太太不斷勸她兒子要謙卑;並向我們大家一一下跪,很瘋狂地許諾。她的兒子把她按著在他椅子上坐下,然後悻悻站在她身邊,用手抓住了她胳膊──但並不是很粗暴。他氣勢洶洶地對我說道:
「你要幹什麼?」
「我要告訴你應該做什麼。」特拉德爾說道。
「那個科波菲爾就沒舌頭嗎?」尤來亞嘟囔著說道,「如果你老老實實告訴我,說你的舌頭被什麼人割掉了,我會為你盡力效勞。」
「我的尤來亞內心是卑謙的!」他母親叫道,「別對他說的話介意吧,好先生們!」
特拉德爾說道:「應該這麼做:第一,我們剛才聽到的轉讓契約應在此時此地交給我。」
「假設我沒有這東西呢。」他插嘴說道。
「可你有,」特拉德爾說道:「所以,你知道,我們不會那樣假設。」我不能不承認,這是我第一次真心承認我老同學頭腦清晰、明白耐煩、見識實際,「那麼,」特拉德爾說道,「你必須準備吐出你侵吞的一切東西,償還每一文錢。所有合夥營業的帳目和文件,你所有的帳目和文件,所有現錢和證券,簡而言之,這裡的一切,都必須由我們掌管。」
「必須這樣?我還不知道呢。」尤來亞說道,「我必須有時間考慮考慮呢。」
「當然。」特拉德爾回答道:「可是,在眼下,在一切做得讓我們滿意前,我們要保管這些東西;請你──簡而言之,務必迫使你自己──留在你的臥室內,不得和任何人連絡。」
「辦不到!」尤來亞說道,並詛咒了一聲。
「邁德斯通監獄是個較安全的拘留地。」特拉德爾說道:「固然,在使我們獲得此權方面法律會多花點時間,也許不能像你現在這樣把此權全交給我們。可是無疑,法律會處罰你。天哪,你對此知道得和我們一樣清楚呢!科波菲爾,你能去市政廳請兩位警員來這兒嗎?」
聽到這話,希普太太又開口了。她在愛妮絲面前跪下,求愛妮絲為他們說情,並聲明他是很謙卑的,所有的指控也都屬實,如果他不照我們說的辦,她一定照辦,以及一大通這類的話;因為她為了愛子都被嚇得要瘋了。若問他有什麼勇氣的話還會幹什麼,就等於問一頭野的雜種狗有了老虎的精神會幹什麼。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因為他在他那卑賤的一生中,都用陰鬱和壓抑來表現他的卑怯。
「住嘴!」他對我咆哮道,然後用手擦了擦他發燙的臉,「母親,別吵了。得!把轉讓契約給他們吧。去拿吧!」
「請你幫她忙,狄克先生。」特拉德爾說道。
狄克先生因擔任此職而非常自豪,也明白這任務有多重要,便像一隻牧羊犬守著一隻羊那樣伴守著她。不過,希普太太倒沒給他添什麼麻煩;因為她不僅把那轉讓契約拿了回來,還拿來裝契約的盒子。後來,我們又在那盒子裡發現很有用的一本存摺和另一些文件。
「好!」當這些拿來後,特拉德爾說道,「喏,希普先生,你可以去考慮了。特別要請你注意,我要當眾向你說明,你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我說過的事。你必須趕快做這事。」
尤來亞走過屋子時一直沒把眼光挪開過地面,手就摸在下巴上。走到門口,他停下來說道:「科波菲爾,我一直就恨你。你一直就是個得意的小人,你一直和我過不去。」
「我認為我曾告訴過你一次了,」我說道,「由於你的貪欲和狡猾,和全世界過不去的是你。世界上從沒有什麼貪欲和狡猾不會不走得太遠,最後葬送它們自己;反省這點,也許於你今後有益呢。」
「或者像他們在過去總在學校裡──我也在那學校裡一點點地學會了那麼多謙卑──所教的那樣:從九點到十一點,他們講勞動是種苦難;從十一點到一點,他們講勞動是福祉,是快樂,是高尚,是我不知道的什麼等等,是不是?」他帶著譏誚的神色說道,「你和他們大概都是前後不矛盾地說教。謙卑不會吃虧嗎?我相信,不謙卑,我就騙不了我那讓人敬重的老合作人了──米考伯,你這個老壞蛋,我一定要報復你!」
在尤來亞滾出那房間之前,米考伯先生一直挺著胸,絲毫不睬他和他伸出的手指。這時,米考伯先生向我轉過身來,請我去「目睹他和米考伯太太恢復相互信任。」然後,他又請在場的人都去看那動人場面。
「在米考伯太太和我之間存在很久的隔閡現在已消除了,」米考伯先生說道,「我們的孩子和他們的生育者又可以平等相處了。」
我們都很感謝他,在那時我們都感到要在精神上的匆忙和紛亂所允許的程度上向他表示這種感謝之情,所以要不是愛妮絲必須回到她那除了一線希望曙光外什麼都受不了的父親那兒去,而且還必須有一個人看守住尤來亞,我想我們本來會一古腦兒都去他家的。為了後一個目的,特拉德爾留了下來,等一下再由狄克先生接替他。於是,狄克先生,姨奶奶與我一起和米考伯先生回家。在匆匆忙忙向曾給我那麼多恩惠的親愛的女孩告別時,我想到在這個早晨她或許已解脫困難時──當然這也由於她的果斷──我十分感謝我那幼年的苦難,它使我能結識米考伯先生。
他的家不遠。由於臨街的門直通客廳,他以他特有的大大咧咧風度一下跨了進去。我們立刻發現我們已被那一大家人圍住了。米考伯先生叫道:「愛瑪!我的生命!」便衝進了米考伯太太懷中。米考伯太太尖叫了一聲,就把米考伯先生摟在了懷中。米考伯小姐這時正抱著米考伯太太上次給我信中說到的那個天真無邪的陌生人,這時也大為感動了。那個陌生人一下跳了起來。雙生子用了好幾種不太合禮儀卻無惡意的行為表示他們的快樂。米考伯少爺似乎因為早年失意變得陰鬱了,神色也很乖僻。這時卻也本性恢復而失聲大哭。
「愛瑪!」米考伯先生說道,「烏雲從我的心上移開了。過去在我們之間保持了那麼久的信任又恢復了,再也不會有閒隙了。現在,歡迎貧窮!」米考伯先生流著淚叫道,「歡迎苦難,歡迎無家可歸,歡迎飢餓,襤褸,暴風雨和行乞!相互信任能支持著我們到最後!」
說著這些,米考伯先生把米考伯太太放在一把椅子上,把所有的子女都抱了過來摟住。他一面對我認為他子女絕不會歡迎的種種淒涼悲慘大示歡迎,一面叫他們去坎特伯雷鎮上賣唱,因為他再也沒法養他們了。
但是,由於情緒太強烈,米考伯太太已經昏了。所以儘管合唱隊尚未組成;當務之急是把她救醒。姨奶奶和米考伯先生做成了此事;於是姨奶奶被介紹給她,她也認出了我。
「原諒我吧,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那位可憐的太太一面向我伸出手來一面說道,「可我健康欠佳;米考伯先生和我之間近來的誤會能消除,這猛的一下讓我有些受不了。」
「這是你們所有的孩子嗎,太太?」姨奶奶說道。
「眼下就是這些了。」米考伯太太答道。
「哦,天哪,我不是問的這個,太太,」姨奶奶答道,「我的意思是:這些都是你們的?」
「小姐,」米考伯太太答道,「這是可以完全相信的。」
「那位最年長的青年紳士,喏,」姨奶奶仔細打量著說道,「他準備幹什麼呢?」
「我來此地時,」米考伯先生說道,「我本希望讓威爾金進教會;如果我說是進唱詩班,也許可以把我的意思傳達得更準確。可是,那令這鎮出名的堂皇大建築裡沒有男高音的空位置;於是他已──簡而言之,他已養成一種習慣,不在聖殿中唱,而在酒店裡唱了。」
「可他的用心是好的。」米考伯太太很溫柔地說道。
「我相信,我的愛人,」米考伯先生接著說道,「他用心很好;可我還並沒有看到他在什麼地方實行過他的良好用心呢。」
米考伯少爺又露出乖僻的神情,多少帶著怒意問他又能幹什麼。他問他是不是天生的木匠或油車匠,或不過是一隻鳥罷了?他是否可以到隔壁街上去開一家藥店?他是否可以跑到附近的調解所去冒充個律師?他可以去歌劇院登臺或靠暴力而出人頭地?他是否不經過任何習藝而幹什麼事?
姨奶奶沉思了一會後說道:「米考伯先生,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沒考慮移居海外。」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這是我青年時的夢想,壯年時的意向。」順便提一句,我堅信,在此之前他壓根沒想過此事。
「啊?」姨奶奶朝我看了一眼說道,「那麼,如果你們現在移居海外。米考伯先生和太太,這對你們自己和你們的子女多有好處啊!」
「可是資金呢,小姐,資金呢?」米考伯先生愁悶地用力說道。
「這是主要問題,我可以說是唯一困難,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他太太響應道。
「資金?」我姨奶奶叫道,「你在幫我們一個大忙──你已經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我們能報答你什麼呢?從火裡救出的東西一定不會少。還有什麼比為你們籌資金是更好的報答呢?」
「我不能把這當作禮物接受,」米考伯先生很熱情地說,「如果可以借我一筆數目適當的錢,如果每年五分的利息,由我個人負責──假定我出具十二個月、十八個月、二十四個月償還的期票,使我有時間可以等待機遇出現……」
「如果可以?當然可以,只要你開口,就一定可以,條件由你定,」姨奶奶說道,「現在,請你們二位想想吧。大衛認識的一些人,不久要去澳洲。如果你們決定了去,何不同乘一條船去呢?你們可以相互照應呀。現在想想吧,米考伯先生和太太。花一點時間,好好地想想。」
「只有一個問題,我親愛的小姐,我想問問,」米考伯太太說道,「我相信,那裡的氣候是合乎衛生的吧?」
「是全世界最好的!」姨奶奶說道。
「那就好了,」米考伯太太忙說道,「可我又有問題了。喏,那地方的條件是否能讓像有米考伯先生的才能的人得到出人頭地的機會呢?眼下,我並不想說他是不是懷有要做總督的打算或那類的想法;我只想說,那裡是不是有一種合理出路,能讓他大施其才──那就足矣──任他大力發展才能呢?」
「對一個品行端正、踏實勤懇的人來說,」姨奶奶說道,「再沒有比那裡能找到的出路更好了。」
「對一個品行端正、踏實勤懇的人來說,」米考伯太太用她那種再明顯不過的正經態度重複道,「的確如此。我認為澳洲顯然是能供米考伯先生施展身手的合適舞臺了!」
「我相信,我親愛的小姐,」米考伯先生說道,「在現存的環境下,那是我和我家眷最宜去的地方,唯一的地方;一種具有非常性質的機會將在彼岸出現。那地方並不很遙遠──相對來說;勸我想想,固然是你的好意;可我向你保證,那不過是種形式而已。」
我怎能忘記他怎樣一下變成一個最快樂、最充滿希望的人,而米考伯太太又怎樣馬上大講起袋鼠的習性!他和我們一起走回家。在經過坎特伯雷集市的街道時,他做出一副急急忙忙的辛苦樣,好像並不習慣在那裡的客居生活,並以一個澳洲農夫的眼光看走過的公牛;當我回憶起坎特伯雷集市時,怎麼能不想到那時的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