塊肉餘生錄第51章 將要開始更長的旅行

  次晨,我和姨奶奶在我花園裡散步時(她由於這時常陪我親愛的朵拉已不再作其他運動了),我聽說皮果提先生要和我談話。我朝大門走去時,他已進了花園,我們便在半路相遇了。她很敬重我姨奶奶,一看到她便如往常那樣取下帽子。我本來正把前一天夜裡發生的一切講給她聽。她什麼也沒說,表情誠懇地走上前去和他握手,然後拍了拍他胳膊。這動作已很能傳情,她不需再說什麼了。皮果提先生很明白她的意思,好像她已說了千言萬語一樣。

  「我現在要進屋去了,特洛,」姨奶奶說道,「我要去照料小花了,她馬上要起來了。」

  「我希望不是因為我在這兒吧,小姐?」皮果提先生說道,「要不是我今兒一早心不在馬,(皮果提先生是想說心不在焉)你是──因為我才離開嗎?」

  「你有話要說,好朋友,」姨奶奶答道,「我不在場好些。」

  「請你原諒,小姐,」皮果提先生馬上說道,「如果你不嫌我囉嗦,能耐著性兒聽完,那真是承你情了。」

  「是嗎?」姨奶奶也痛快,「那我相信我會聽。」

  於是,她挽著皮果提先生的胳膊,和他一起走到花園頂頭一個樹蔭下的小涼亭裡。她坐在一個凳子上,我坐在她旁邊。還有一個座位空著,皮果提先生滿可以坐下,可他寧願扶著小麻石桌站在那裡。他站在那裡,準備開口前先看了看他自己的便帽,這時,我不禁觀察他那粗壯的手所體現的人格品性上的力量。對他那誠實的前額和鐵灰色頭髮來說,他的手是多麼好又忠實的伴侶呀。

  「昨天晚上,我把我那親愛的孩子帶走,」皮果提先生抬起頭對我們的眼睛說道,「我把她帶回我早就在那兒等著她、為她準備好了的住所。好些個小時裡,她不認識我;她認出我以後,就跪在我腳前,祈禱那樣,把一切經過告訴了我。說實話,聽到她聲音時(那聲音還像我從前在家裡聽到的一樣動聽)──又看到她像伏在我們救主用那神聖的手畫字的灰土上時,我內心充滿感激並又感到痛苦。」

  他不加掩飾地用袖子擦眼睛,然後清了清喉嚨。

  「我所感到的痛苦時間並不久,因為她已經找到了。只要想到她已被找到了,痛苦便過去了。我也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我現在還要提起它。順便說一句,一分鐘前,我還沒想到半句自己要說的話,可它這麼自然來到我嘴邊,我就這樣被支配了。」

  「你是一個富於犧牲精神的人,」姨奶奶說道,「會得到報答的。」

  皮果提先生的臉上映上了正搖曳的樹葉陰影。他向我姨奶奶點點頭以表示感謝她的稱讚,然後又接著他放下了的話題繼續說。

  「我的愛米麗,」他這時很氣憤地說道,「就像衛少爺知道的那樣,被那條花斑蛇囚禁在一座房子裡──那條蛇說的是真話,願上帝懲罰他!──她夜裡從那兒逃走了。那是一個黑沉沉的夜,但有許多星星在閃光。她暈頭轉向,沿著海灘跑,滿為那條舊船就在那裡;她叫我們轉過臉去,因為她就要過來了。她聽見了她自己的叫聲,好像那是另一個人叫的一樣。稜角鋒利的岩石碰破了她的皮,她也沒有察覺,好像她自己就是石頭一樣。無論她跑多遠,她總看到火光閃閃,聽到喊聲陣陣。突然──也許是她覺得那樣,你明白──天亮了,又刮風又下雨,她躺在海邊一堆石頭上,一個女人,用那國的語言向她說話,問她為什麼會成了這個樣。」

  好像他講的就在他眼前一樣。他說話時,那情景就那麼活生生地在他眼前發生;他那麼誠懇向我描述那一切,比我能表達的更為清楚。事隔多年了的此刻寫到這時,我還幾乎以為我真經歷過那一切;那情景以可驚的真實性感動著我。

  「當愛米麗把這女人看得更清楚了──她的眼光遲鈍……」皮果提先生繼續說道,「她認出這女人是她到海灘上去時常和她談話的人們中一個。因為,她在夜裡(就像我說的那樣)跑了那麼遠,可她過去也常做些長途旅行,走一段路,乘一段水路的船,坐一段路的車,對沿海好幾里的地方都很熟。這女人很年輕,還沒有小孩;不過她不久就要生了。但願我的祈禱能達到天堂,讓這孩子使她一生為之而感到幸福、安慰和榮耀!但願這孩子在她上年紀後愛她、孝敬她,一直幫她;無論在人間還是天上都成為她的天使!」

  「阿門!」姨奶奶說道。

  「以前,愛米麗剛和孩子們談話時,」皮果提先生說道,「這女人總有點不好意思,總坐得稍遠點織東西或做那類事。可是愛米麗注意到了她,走過去和她交談。由於那個年輕女人也喜歡孩子,她們很快就交上了朋友。她們關係越來越好,每次愛米麗走過那兒時,她總送花給愛米麗。那會兒問為什麼會成了這個樣兒的就是她。愛米麗告訴了她經過,於是她──她把愛米麗帶回她家。她真的那麼做了。她把愛米麗帶回了她家。」皮果提先生捂著臉說道。

  自愛米麗那晚逃走後,我就沒見過什麼事能比這善舉更讓他感動。姨奶奶和我都不想驚動他。

  「那是所小小的房子,你們能想得到,」他後來又說道,「可她收留了愛米麗──她丈夫出海去了──她保守祕密,並要她的鄰居也都保守祕密。愛米麗發起熱,讓我覺得奇怪的是──也許有學問的並不覺得奇怪──她忘了那一國的語言而只能說自己的家鄉話,可那又沒人能懂得了。她記得她好像做夢一樣躺在那裡,不斷用英語說話,不斷地斷定那條舊船就在附近的海灣並求他們派人去那兒,通報說她就要死了並帶一封聲稱饒恕了她的信回,哪怕就寫了一個字也好。她幾乎總覺得我說的那個男人老在窗外躲著等她,而把她害到這地步的那個男人老是進了她屋,於是她就苦求那好心的年輕女人別拋棄她;她同時也知道她說的話那年輕女人聽不懂,她也就更怕會被抓走了。她眼前依然有火光,耳中依然有喧騰聲;今天存在,也沒有過昨天,不會有明天。她生平中一切事,或可能會有的事,或從來沒有過的事和不會有的事都一起擁到她面前,而件件都模糊,件件都不快。可她卻因此而唱歌,而大聲笑!這情形延續了多久呢,我也不知道;然後就是昏睡。在昏睡時,她從那種超出她本身力量的亢奮而變得比小孩還軟弱。」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好像想削弱他講述的可怕性。沉默了一會,他又接著講這個故事。

  「她醒過來時是個美好的下午;一切那麼安靜,除了海灘上不漲不落的藍色海水發出微微濤聲,什麼聲音也沒有。一開始,她還以為這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而她就在家裡呢。可是,她看到窗前的葡萄葉,還有前面的小山,這些都不是家裡的景物,和她在家見到的不同呀。後來,她的朋友進來,守在她床邊照顧她;這時她才知道,那條舊船並不在附近的海灣中,而是離那兒很遠很遠;她也知道她身在何地,而是因為什麼。於是,她俯在那好心的年輕女人胸口上哭了起來。我希望,眼下那個好心女人的孩子就躺在她胸口上呢,並用他那可愛的眼睛讓她高興!」

  談到愛米麗的這個好朋友時,他沒法不流淚。想控制淚水是不可能的。在為她祝福時,他又動了感情。

  「那一切對我的愛米麗有益,」渲洩了感情後,他又往下說道(他的感情那麼強烈,我見了也不能不受感染,而我的姨奶奶就乾脆大哭了起來):「那一切對愛米麗有益,她開始康復。可是,她一點也不記得那個國家的語言了,不得不用手勢和人談話。就這樣,她一天天好起來,雖然恢復得慢,卻很穩,而且她想學常見東西的名稱──她就像從不知道那些名稱一樣──直到一天晚上,她坐在窗前,看著一個正在海灘上遊戲的小女孩,情形才有些變化。突然,這個小孩伸出手,說道(翻譯成英語應該是這樣):『漁人的女兒,這兒有個蚌殼!』──因為你們知道,他們一開始按他們國家的習慣,叫她『美麗的夫人』,她叫他們稱她『漁人的女兒』。那孩子突然說:『魚人的女兒,這兒有個蚌殼!』這一下,愛米麗懂了;於是她哭著回答她;她記起了一切!」

  「愛米麗又壯實了一些後,」皮果提先生又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她就想離開那個好心的年輕人回自己的國家了。這時,那個丈夫也回了家。於是,他們倆把她送上去勒格霍恩的小商船,然後再從那裡去了法國。她沒有多少錢,可他們肯收的更少。我幾乎為此高興,儘管他們很窮!他們所做的一切善行都貯藏在蟲不能蛀、盜不能偷的地方呢。衛少爺,他們的善行比世間一切珍寶都更能持久。

  「愛米麗到了法國,在港口上一個旅店當女僕,專門侍候旅行的女客人。可是,一天,那條毒蛇也來了──但願他永遠別靠近我,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傷害他!──一看到他,她就又膽戰心驚、驚恐無措了;不等被他發現,不等他透過氣來,她就逃走了。她來到英國,在多佛上岸。」

  「我真的不知道,」皮果提先生說道,「她什麼時候開始喪了膽;可是在來英國的路上,她不斷想回到她那可愛的家。一到英國,她就把臉轉向她的家。可是,她又生怕得不到原諒寬宥,生怕被別人議論,生怕我們中有人因為她送了命;她怕的事有好多好多,就像被人強迫著一樣,她在路上又轉過了身子。舅舅,舅舅,她對我說道,『我怕我這受傷流血的心沒資格做而我又迫切想做的事,這是我最怕的!當時,我轉過身去,誠心誠意禱告,願我能在黑夜裡爬到那個親切的老臺階前,把我有罪的臉伏在它上面吻它;等到天亮被人發現我死在那裡了。』」

  「她來到了倫敦,」皮果提先生的聲音降低到令人感到幾分生畏的程度說道,「她從沒……來過這個地方……孤零零地,一個人……身無分文……年紀輕輕……又那麼好看……就這樣到了倫敦。她幾乎剛到這個人地生疏的地方,就找到一個朋友(她認為是朋友);一個長得還體面的女人和她談起了縫紉活,這可正是她過去常做的事;這女人還說起為她接許多工作來做,說起找一個住宿之處,以及說起第二天就不讓人知道地去查詢我及我家人的情形等等。就在我的孩子,」這時,他激動得渾身發顫地高聲說道,「處在我不能說也不敢想的危急關頭──忠於她的馬莎救了她!」

  我高興得不禁叫出了聲。

  「衛少爺!」他用他那強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說道,「首先對我說到馬莎的是你呀。謝謝你,少爺!她心眼好。由於她自己吃了那麼多苦,她知道在哪裡等她,也知道該怎麼辦。她已經做成了,上帝是萬能的!她氣急敗壞趕到那裡找到睡眼惺忪的愛米麗。她對愛米麗說道,『離開這個比死更壞的地方,跟我走吧!』那裡的人本想攔住她,卻像企圖攔住海水一樣。『躲開』,她說道:『我是一個鬼,要讓她離開那敞開的墓穴!』她告訴愛米麗,說她已經見過我,知道我愛她、饒恕了她。她匆匆忙忙用自己的衣服把愛米麗包裹住,並用臂扶住衰弱得發抖的愛米麗。不管那些人說什麼,她都像沒聽到一樣。她只關心我的孩子,帶著我的孩子從他們中間走出來。在那麼夜深時,把我孩子平平安安帶出了那個陷阱!」

  「她照料愛米麗,」皮果提先生說道(這時他已放開了我的手,而把他的手放到他起伏的胸口上),「她照顧我的愛米麗。直到第二天晚上,愛米麗疲乏地躲在那裡,不時發出囈語。那時,她就去找我;然後又去找你,衛少爺。她沒告訴愛米麗她為什麼出門了,生怕愛米麗會感到怕或會躲起來。那個殘忍的女人怎麼知道她在那裡,我說不清。是因為我多次說到的那人碰巧看見愛米麗去了那,還是從那女人那兒打聽到的呢──我覺得後者很可能──我不怎麼去捉摸。我的外甥女已經找到了。」

  「整整一夜,」皮果提先生說道,「我們都在一起,愛米麗和我。就這麼長的時間來說,她說得不多,只是傷心地哭;我更少能看到那張自小就在我家我看慣的臉。可是,整整一夜,她摟著我脖子,她把頭枕在這裡;我們很明白,我們可以永遠彼此信任。」

  他不再往下說了。他把手平穩地放在桌上,那手似乎帶著一種可以征服幾頭獅子的意志。

  「當我決心做你姐姐貝西.特洛伍德的教母時,特洛,」姨奶奶擦擦眼睛說道,「我感到她是我的一線光明,可她讓我失望了;而且,幾乎再沒什麼事能比做那個年幼心好的孩子的教母更讓我開心了!」

  皮果提先生點點頭,表示了解姨奶奶的感情,可是對她所讚美的人物卻說不出什麼以表達他感想。我們都不做聲,都沉浸在回憶中。姨奶奶不斷擦著眼睛,不時痙攣地哽咽,不時大笑著叫自己是傻瓜。最後,我開口了。

  「至於今後的生活,」我對皮果提先生說道,「你已打定主意了吧,好朋友?我幾乎都不用問了呢。」

  「打定了,衛少爺,」他答道:「而且已經告訴愛米麗了。有些好地方,離這裡很遠。我們的前程在海外呢。」

  「他們要一起移居海外了,姨奶奶。」我說道。

  「是呀!」皮果提先生臉上掛滿希望的燦爛笑意說道,「在澳洲,再沒人可以責備我的寶貝了。我們要在那裡開始我們的新生活!」

  我問他可曾考慮了出發日期。

  「今天早上我去了碼頭,少爺,」他答道,「去打聽班船的消息。大約在六個星期或兩個月後,有條船要起航──今天早上我看到那條船了,還上去了。我們就坐這條船。」

  「不帶別人?」我問道。

  「啊,衛少爺!」他答道,「我妹妹,你知道,她很關心你和你們家的人,也只習慣本國的生活,讓她去不合適。另外,不應該忘了,她還有個人要照顧呢,衛少爺。」

  「可憐的哈姆!」我說道。

  「我的好妹妹料理他的家,你知道,小姐,他也和她很親近,」皮果提特意對我姨奶奶說道,「但凡有他不能對他人而言的事,他可以安安靜靜坐下對她說。可憐的人!」皮果提先生搖搖頭說道,「留下給他的並不多,他不能再失去僅有的這一點了!」

  「還有高米芝太太呢?」我說道。

  「嘿,關於高米芝太太,」皮果提先生神色不安地說道;可是他繼續往下說時,那不安漸漸消失了:「我對你說實話,我已考慮了很多。你知道,當高米芝老太太想那個老頭子時,她是所謂不招人喜歡的。這兒沒有外人,只有你和我,衛少爺──還有你小姐呢──說說也不礙,高米芝太太哭的時候,不認識她老頭子的人都一定認為她性子擰。因為我實實在在認識那老頭子,」皮果提先生說道,「也知道他的好處,所以我能理解她;可是別人不會這樣。你知道──當然不可能的了!」

  姨奶奶和我都同意此說。

  「所以,」皮果提先生說道,「我妹妹可能會──我不是說她一定,只是可能──覺得高米芝太太時時和她有點過不去。因此,我不想讓高米芝太太和她總住在一起。我要給高米芝太太安排一個她可以照顧她自己的家;所以我走之前要給她一筆生活費,讓她過得舒服。她是最忠心的人。這樣一個好媽媽,又到了這樣的年紀、又孤身一人,當然不能指望她乘船去又陌生又遙遠的地方,在那裡的森林和荒野裡過流浪生活。因此我要這樣為她安排。」

  他沒疏忽任何人。他想到每個人的權利和要求,只是沒有為自己考慮。

  「愛米麗,」他繼續說道,「在我們動身前,得和我住在一起──可憐的孩子,她太需要安靜和休息了!她得準備一些必要的衣物,我希望當她發現自己又在她這粗魯卻慈愛的舅舅身邊時,她能漸漸忘記煩惱。」

  我姨奶奶點點頭,同意他所希望的,並對皮果提先生表示十分稱許。

  「還有一件事,衛少爺,」他說著把手伸進胸前衣服口袋裡,鄭重地取出我先前見過的那個小紙包,在桌上打開來。

  「這是那些錢──五十鎊十先令。再加上她用掉的錢。我已經問了她──但沒告訴她為什麼──並把它合計了起來。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你能不能幫我核算一下?」

  他遞給我一張紙,顯出為了他自己的學識貧乏而抱歉的樣子,然後看著我核算。沒有一點錯。

  「謝謝你,衛少爺,」他說著把那張紙收回,「如果你不反對,衛少爺,我要在動身前,把這錢裝進一個交給他的信封,再套上一個信封交他母親。我要簡明扼要地告訴她這是什麼的代價;還要告訴她,我走了,這筆錢再也沒法還給我了。」

  我告訴他,我覺得這樣做很對──因為他認為這樣做對,我就認定是對的。

  「我剛才說還只有一件事,」他包好那小紙包並又將其放回衣服口袋後,又鄭重地笑著說道,「其實有兩件。今天早上出門時,我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該把這謝天謝地的事親自告訴哈姆。所以,出門前我寫了封信,送到郵局去了,把一切經過都告訴了他們,還說我明天要去那裡處理些該辦的事,而且,也許是向雅茅斯告別。」

  「你願意我和你一起去嗎?」由於看出他有句話未說出,我便問道。

  「只要你願意那樣幫我忙,衛少爺,」他答道,「我知道,他們看見你會更高興一點。」

  因為我的小朵拉很高興,也很願意我去──我和她談到這事時知道的──我便馬上答應如他所願地陪他去。於是,次日早上,我們上了去雅茅斯的班車,又踏上那個熟悉的旅程了。

  當我們在夜色中走過那條熟悉的街道時──皮果提先生不顧我勸阻,把我的行李拿著──我朝歐默和約拉姆的鋪子看,看到我的老朋友歐默先生在那裡抽菸。我想在皮果提先生剛和他妹妹及哈姆相見時能迴避一下,就以見歐默先生為理由來使自己晚些到。

  「歐默先生這麼久以來好嗎?」我邊往裡面走邊說道。

  他把菸斗的煙搧開,以對我看得更清楚些。很快,他就非常高興地認出了我。

  「我應該站起來,先生,謝謝你的光臨,」他說道,「可我的腿腳不中用,要人用車推來推去了。不過,除了我的腿腳和呼吸,我可和普通人一樣結實呢,說起來真是謝天謝地呀。」

  我為他滿意的態度和愉快的心情向他祝賀,這時我也看到他的安樂椅是可以在輪子上推來推去的。

  「這東西很奇妙,是不是?」他順著我的眼光把胳膊放到扶手上磨擦著說道,「它跑起來像羽毛一樣輕,像郵車一樣靈活。謝天謝地,我的小明妮──我的外孫女,你知道,就是明妮的女兒──在背後一推,我們就走了,很靈活,很有趣!我可以對你說──坐在這上面抽菸,感覺好極了!」

  我從沒見過像歐默先生這樣一個樂天安命的好老頭子。他滿面春風,好像他的椅子、他的氣喘、他腿腳的殘廢都是特意安排好來為他吸菸增加樂趣一樣。

  「我可以向你保證,在這把椅子上,」歐默先生說道,「比不坐在椅子上的更知道天下的事呢。每天進來聊天的人數會讓你吃驚。真會讓你吃驚的!自從我坐上這把椅子後,報上的新聞比以前翻一倍似的。至於一般的讀物,天哪,我讀了多少呀!這就是我很得意的地方。你知道,如果我的眼睛出了毛病,那我可怎麼好?如果我的耳朵出了毛病,那我可怎麼好?因為是腿腳出了毛病,那又有什麼大礙?嘿,我的腿腳,以前它們有用時,只不過使我呼吸更短。現在呢,如果我要上街,或去沙灘,只消把約拉姆的最小的徒弟狄克叫出來,我就可以像倫敦市長那樣乘自己的車出門了。」說到這兒,他笑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天哪!」歐默先生叼起菸斗說道,「一個人應當安命知足,這是我們今生今世非得承認的。約拉姆很會做生意。他的生意做得再好不過了!」

  「聽到這些我很高興。」我說道。

  「我知道你會高興,」歐默先生說道。約拉姆和明妮像對情人呢。一個人還能期望什麼呢?和這相比,他的腿腳又算什麼呢?

  他坐在那兒吸菸時,對自己的腿腳竟那樣輕視到極點,這也是我一生所見最讓人愉快的怪事呢。

  「自我開始大量閱讀以來,你已開始大量寫作了,是不是,先生?」歐默先生羨慕地打量我說道,「你的作品多可愛呀!其中有那麼多美好的詞句!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說到想瞌睡,那才沒有呢!」

  我很高興地表示滿意,我應當承認,我很重視這一聯想。

  「我向你發誓,先生,」歐默先生說道,「當我把那書放在桌子上,打量它的外表時(它分成一、二、三,三個分冊),想到我曾有幸認識你一家,我就得意呀,像潘趣一樣。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喏,是吧?在布蘭德斯通,把一個可愛的小小死者和另一位死者同時埋葬了。那時,你自己也很小很小呢。天哪,天哪!」

  我為了改變話題,就說起了愛米麗。首先,我讓他明白我還記得他曾多麼關心她,多麼仁慈地對待過她;然後,我簡明地把她在馬莎幫助下回到她舅舅身邊一事告訴了他。我知道,這消息會讓這位老人開心。他很注意地聽,我說完後,他很動情地說道:

  「我聽了很歡喜,先生!這也是很久以來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天哪,天哪!現在,準備怎麼安排那不幸的女孩馬莎呢?」

  「你說的正是我昨天起就一直在琢磨的問題,」我說道,「不過,我還不能對你說有關這問題的事,歐默先生。皮果提先生沒提起,我也不便提,我相信他沒忘記。一切利他的善事,他都不會疏忽的。」

  「因為,你知道,」歐默先生撿起他先前的話題說道,「無論已做了什麼,我都願知情。凡你認為對的事,千萬別忘了我,告訴我。我從不認為那姑娘壞透了,現在知道她的確不是那樣,我很高興。我女兒明妮也會高興。年輕的女人在有些事上自相矛盾──她母親也和她完全相像──可她們的心軟,善良。關於馬莎,明妮那些都是裝出來的。為什麼她認為非得裝假呢,我可不會告訴你。不過,一切都是假裝的。天呀,她會願意悄悄幫她任何忙。所以,凡是你認為對的事,都別忘了我,請你給我封短信,通知我送到什麼地方。天哪!」歐默先生說道,「當一個人走近生命的兩個極端重合時,當他發現自己儘管健康卻再度被人用一種車推來推去時,如果可能做件善事,他就會非常非常高興的。他想做很多呢。我並不是只說自己,」歐默先生說道,「因為,先生,我的看法是,我們都在走下坡路,無論我們多大年紀都一樣,因為時光不會有片刻停滯。所以,我們要總行善,從中得到喜樂,當然!」

  他把菸斗的灰敲出來,然後放進椅子後方專造了放菸灰的地方。

  「還有愛米麗的表哥,她本來要嫁的那人,」歐默先生柔和地搓搓手說道,「雅茅斯少有的好人哪!他有時晚上來坐一個小時,和我聊天,或給我讀書。我應當說,這是一種好心!他的所有生活都懷著一種好心。」

  「我現在就要去看他。」我說道。

  「是的?」歐默先生說道,「告訴他,我很好,並代我向他致意。明妮和約拉姆參加一個舞會去了。如果他們在家見到你,一定會像我一樣覺得有面子呢。明妮本來不肯去的,你知道,正如她說的,是『為了父親的緣故。』所以,我今晚發誓說,如果她不肯去,今晚六點我就上床。結果,」歐默先生因為他的計謀成功而笑得連人帶椅子都震動了,「她和約蘭去那個舞會了。」

  我和他握手,向他告別。

  「再待半分鐘吧,先生,」歐默先生說道,「如果你不看一眼我的小象再走,你就真沒眼福了。你從沒開過這樣的眼界呢!明妮!」

  從樓上什麼地方傳來像音樂一樣一個稚嫩聲音回答著,「我來了,外公!」不久,一個長著一頭長長的淡黃色鬈髮的漂亮小女孩就跑進了鋪子。

  「這就是我的小象,先生,」歐默先生撫摸著那孩子說道,「暹羅種呢,先生,喏,小象!」

  那頭小象推開了客廳的門,這下我看出這客廳近來已改為歐默先生的臥室了,因為運他上樓不是容易事。小象把她好看的前額藏到歐默先生的椅子背後,把一頭長髮給揉亂了。

  「你知道,先生,」歐默先生擠擠眼說道,「象做工用頭去撞的呢。一次,象,兩次,三次!」

  聽到這指令,那頭小象就用小動物那樣的靈巧勁把歐默先生坐的椅子轉了過來,咕嚕嚕推進了客廳,卻沒碰到門框。歐默先生對這說不出地喜歡,在路上轉過頭看我,好像這是他一生辛勞的得意成果呢。

  在鎮上散了一會步,我就去哈姆的家。皮果提這時已搬到這裡住下,把她自己的房子出租給了車夫巴吉斯先生的後繼人──那人買下了那字號、車、馬,給了她很多錢。我相信,巴吉斯的那匹慢吞吞的馬仍在趕路呢。

  我在那整潔的廚房裡見到了他們,高米芝太太也在,她是皮果提先生親自去那條舊船上請過來的。我相信沒有能勸動她離開那崗位,顯然,他也把一切經過告訴他們了。皮果提和高米芝太太都把圍裙捂著眼睛,哈姆剛出門「去海灘上散散步。」不久,他就回來了,見到我也很高興;我希望因為我在那裡,他們真的都好受一點。為了提起興致,我們說起皮果提先生在那新地方會慢慢發財,還說起他會在信中寫到的奇蹟。我們不止一次只隱隱約約提到她,但絕不說出她的名字。在場的人中就數哈姆最鎮靜。

  皮果提用燈照著,把我帶進一間小臥室,那講到鱷魚的書已經為我擺在桌子上了。皮果提告訴我,哈姆總是那個樣子。她哭著告訴我,她相信他是傷透了心了,可是他勇敢又和氣,比那一帶任何船塢的工人都幹得賣力氣,也幹得最好。她說,有時在夜裡,他談起他們在那船屋裡的舊日生活,也說起孩子時的愛米麗。可他從不提到成人後的她。

  我覺得,哈姆的表情顯出要單獨和我談談的願望。於是,我決定次日晚上在他下工回家時,去路上碰他。打定這個主意後,我就上床了。那麼久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在窗後沒放蠟燭,皮果提先生又在那舊船裡的老吊床上搖搖晃晃,風仍像昔日一樣地向他低語。

  第二天整整一天裡,他專心處理他的漁船和繩具,把他認為將來會對他有用的小小家產收拾起來,用車送往倫敦;其餘的或送人,或留給高米芝太太。她整天和他在一起。我心存一個傷感的願望,想在那舊船被封閉前再去看它一眼,我便約定晚上和他們在船屋見面。但我仍決心要先見哈姆。

  因為知道他的工作地點,碰他就一點也不難了。我知道他要經過沙灘上一個僻靜的地方,我就在那裡碰見了他,然後同他往回走,好讓他有機會和我說話。我沒看錯他臉上的表情。我們一起剛走了幾步,他就不看著我說道:「衛少爺,你見到她了嗎?」

  「只有一下子,是她昏迷的時候。」我溫和地答道。

  我們又走了一點路,他又說道:「衛少爺,你覺得你想看到她嗎?」

  「那樣也許會讓她非常痛苦。」我說道。

  「我想到了這點,」他答道,「一定會這樣,少爺,一定會這樣的。」

  「不過,哈姆,」我柔和地說道,「如果有什麼話我不便當面對她說,我可以為你寫信告訴她;只要你有什麼話希望由我負責通知她,我一定把這看作神聖責任。」

  「我相信你說的。謝謝你,好心的少爺!我覺得我有幾句話想說或寫出來。」

  「什麼話呢?」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會,然後他才說話。

  「並不是我饒恕她了。不是那樣。而是我求她饒恕我,因為我過去把愛情強加在她身上。我常想,如果我沒有硬得到她嫁給我的應許,少爺,她把我能當朋友一樣地予以信任,她一定會把她心裡的掙扎告訴我,一定會和我商量。那我也許可以救助她。」

  我握握他的手說道,「就是這個嗎?」

  「還有點別的,」他回答道,「如果我可以說,少爺。」

  在他說話前,我們又走了一段路,比我們先前走的更長。我將用破折號來表示他說話時的停頓。他沒有哭。他不過是使自己鎮定,以便把話講明白。

  「我過去愛她──我現在愛記憶中的她──太深了──無法讓她相信我是個快樂漢子。只有忘了她──才能快活──我怕我不能把這話告訴她。你很有學問,衛少爺,請你想一些話,來讓她相信:我並不很傷心,依然很愛她,憐惜她;讓她相信:我並沒感到生活無味,依然懷著希望,當邪惡的人不再騷擾時,疲乏的人得以休息時,我能無半點怨意見到她──使她那苦愁的靈魂得到安慰,但是不要讓她以為我會結婚,或我認為別人能代替她──我請你把上述的話──連同我為我非常親愛的她作的禱告──告訴她。」

  我再次握住他富於丈夫氣概的手,告訴他我將一定盡心盡力地做好。

  「謝謝你,少爺,」他回答道,「你來接我是你的好心。你陪他來是你的好心。衛少爺,我很明白,雖然我姑媽要在他們啟程前去倫敦,他們會再團聚一次,我卻大抵不能再見到他們了。我不敢這樣想。我們不說出來,但事實就是這樣,只好這樣了。你最後一次見他時──最後一次──請把一個孤兒的孝心和感激告訴他,他一直比親生父親還好。」

  我也答應了做到這事。

  「再次謝謝你,少爺。」他一面誠懇地和我握手,一面說道,「我知道你要上那兒了。再見!」

  他輕輕揮揮手,好像是對我解釋他不能去那老地方,轉身就走了。我從後面看他在月光下走過曠野的身影,見他向海上一道銀光轉過臉去,邊看邊走,一直到變成遠方一團模糊。

  我來到船房時,門大開著。走進去後,我發現那裡的家具全搬空了,只剩下一隻舊箱子。高米芝太太坐在那箱子上,膝蓋上放著個籃子,眼瞪著皮果提先生。後者的胳膊肘靠在粗糙的爐架上,注視著爐灶裡將熄的餘火;我一走進去,他就充滿希望地抬起頭,高高興興開口了。

  「照你說的那樣來和它告別,對不對,衛少爺?」他舉起蠟燭來說道,「現在都空了,對吧?」

  「你真一點時間沒浪費。」我說道。

  「嘿,我們沒偷懶,少爺。高米芝太太做起事來像個──我不知道高米芝太太做起事來像個什麼,」皮果提先生看著她說,找不出一個恰當的比方來讚許她。

  依偎在籃子上的高米芝太太不說一句話。

  「這就是過去你和愛米麗一起坐的那個箱子!」皮果提先生小聲說道,「最後,我要隨身帶它走。這裡就是你的小臥室,看到了嗎,衛少爺?今天晚上要多冷清有多冷清了!」

  實際上,當時的風聲雖小,卻顯得陰鬱,那低低的聲音含著淒清,像悲鳴一樣在房四周迴旋。什麼都看不到了,連那個鑲著貝殼邊的小鏡子也看不到了。我想起家中發生第一次變故時躺在這裡的自己;我想起那個曾使我著迷的藍眼睛小姑娘;我想起斯梯福茲;這時,我心中生了一種愚蠢而可怕的幻覺,好像他就在附近,到處都會遇見他。

  「大概要相當一段日子後,」皮果提先生小聲說道,「這條船才能找到新房客呢。現在,它被看作不吉利的了!」

  「這船是什麼人的嗎?」我問道。

  「是鎮上一個桅匠的,」皮果提先生說道。「我今晚就要把鑰匙交給他了。」

  我們看了另一個小房間,然後又回到坐在箱子上的高米芝太太那裡。皮果提先生把蠟燭放到爐架上,請她站起來,好讓他在熄燈前把那箱子搬出門。

  「丹,」高米芝太太突然扔下籃子抱住了他的胳膊說道,「我親愛的丹,我在這所房子裡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絕不願留下來:你別想把我留下來,丹!哦,千萬別那樣做!」

  皮果提先生吃了一驚,看看高米芝太太,再看看我,然後又看著高米芝太太,好像大夢初醒一樣。

  「別這樣,丹,最親愛的丹,別這樣!」高米芝太太激動地叫道,「帶我和你一起去,丹,帶我跟你和愛米麗一起去!我要做你的老媽子,又長久,又忠心。如果你要去的那地方有奴隸,我一定歡天喜地做奴隸。可是,別扔下我,丹,那才是個可愛的好人!」

  「我的好人,」皮果提先生搖搖頭說道,「你不知道那段小路多麼長,那生活多麼苦!」

  「我知道,丹!我猜得出!」高米芝太太叫道,「在這個屋頂下,我講的最後一句話是,如果不帶我走,我就去濟貧院死掉。我可以挖地,丹。我可以做工。我可以吃苦。我現在能做到體貼,能忍耐了──你不相信,丹,可以試試看。就算我窮死,我也不會動那筆養老金。丹.皮果提;只要你答應我,我一定跟著你和愛米麗走到世界盡頭!我知道為什麼,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孤苦伶仃的;可是,親愛的人,再也不是那樣的了!這麼久,我坐在這裡,一面看,一面想你們的憂患苦難,並非毫無心得。衛少爺,替我勸勸他!我知道他的脾氣,也知道愛米麗的脾氣,我也知道他們的煩惱苦愁。我可以時時安慰他們,永遠為他們操勞!丹,親愛的丹,讓我跟你們一起去吧!」

  然後,高米芝太太懷著一種純樸的熱誠,還懷著他應得到的純樸感激,握住他的手吻。

  我們把箱子搬出去,吹滅了蠟燭,從外面把門鎖上,離開了這隻關閉了的舊船,它變成了黑黑夜色中一個黑黑的點。次日,我們回倫敦時,我們坐在車廂外,高米芝和她的籃子就在後座上。高米芝太太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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