塊肉餘生錄第22章 一些舊場景,一些新人物

  斯梯福茲和我在那一帶住了兩個多星期。不用說,我們一起待的時間很多,可偶爾我們也分開幾個小時。他不暈船,我就不行,所以,他和皮果提先生乘船出海時(那是他極喜歡的一種娛樂),我總留在岸上。我住在皮果提專門準備的房間裡,因此也受到某種約束,這也是他沒有的──因為,我知道皮果提怎樣一天到晚辛苦地服侍巴吉斯先生,我就不願晚上在外邊多逗留了;而躺在旅館裡的斯梯福茲可以無拘無束。所以,我聽說他在我上床後去巴吉斯先生常去的如意居酒店,在那裡做小小的東道,請那些漁人;還聽說他披了漁人的衣服,一個個月夜裡留在海上,早潮後才回。不過,那時我知道他喜歡把他好動的個性和勇敢的精神發洩在艱苦勞作和惡劣天氣上,如同發洩在他覺得新鮮的其他帶刺激性事物上,所以我對他的作為一點也不覺得吃驚。

  我們有時分別的另一原因是我對去布蘭德斯通懷著當然的興趣,想重訪童年熟悉的舊地;而斯梯福茲自然去了一次後就不再有興趣了。因此,在我這一刻記得起的那麼三、四天裡,我們提前吃過早飯後,各走各的路了,等到在吃推遲了的晚飯時再會面。在這之間一段時間裡,他是怎麼消遣的,我一點也不知道,不過略略知道他在那一帶小有名氣了,而且有二十種為自己找樂的方法,那些方法別人只怕連一種也想不出呢。

  我自己呢,則獨自進行那巡禮,回憶我所走過的每一步路,深深留戀著我永遠不能忘情的舊地。我像往日常常回憶起那樣留戀的舊地,也像我早年在外地時常在苦思中神遊一樣在那些地方徘徊。我來到樹下埋葬我雙親的墳墓旁,當它只屬於我父親時,我曾懷著又驚奇又深情的想法向它張望過;當它被掘開來埋葬我美麗的母親和她的嬰兒時,我曾那麼淒涼地在它一旁站立過;由於皮果提的忠心愛護,那墳墓一直很整潔,並被修成一個花園了。我在那墳墓旁走來走去,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那墳墓在離墳場小徑不遠的一個安靜角落裡,我走來走去,可以讀出墓石上的名字。每每這時,教堂報時的鐘聲總令我受驚,因為我把它當成象徵死亡的聲音。我這時的回憶總和我這生想要成為的人物和所想幹的大事業聯繫在一起。我腳步聲引起的回音構成那種氣氛,好像我回來了是要在一個還活著的母親身邊建造我的理想空中樓閣。

  我的舊家變化很大。早被烏鴉拋棄的那些破鴉巢已不見了,那些樹也被修剪得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花園已荒蕪,房子的一半的窗子都關著。有人住進了那幢房子,但那是一個可憐的瘋男人及照顧他的人。他總坐在我的小窗前,朝那個墓地張望,我想知道,他那雜亂紛紜的思緒會不會和我往日常生的幻念相近──那些幻念是生在玫瑰色的早晨;當我穿著睡衣在那同一個窗口往外看,看到在旭日的照耀下羊兒靜靜吃草時,我生出這些幻念。

  我們的老鄰居格雷普夫婦已去了南美洲,雨水已穿透了他們那空宅的屋頂,浸透了外面的牆。齊力普先生又娶了一個高且瘦的太太,這太太的鼻子很高;他們已有了一個很瘦弱的孩子,這孩子的腦袋沉得他自己頂不起來,他總是軟弱地睜著雙眼,好像為自己為什麼來到這世上而迷惑不解。

  我常懷著奇妙地交織在一起的悲歡心情在老家走來走去,直到紅紅的冬日提醒我已到了回去的時刻,我才離開。可是,把那地方拋到身後,尤其是和斯梯福茲一起快活地坐在燒得旺旺的火爐邊餐桌旁時,再想到已去過那些地方好不愉快。晚上,我回到我那整潔的房間,一頁一頁翻動那本鱷魚書(那書永遠放在那裡的一張小桌上),滿心感激地回想,有友如斯梯福茲,如皮果提,又有如姨奶奶這樣一非常仁慈之人厚待我,我雖失雙親,卻何等幸福。這時,我也感到那種愉快,但不那麼強烈而已。

  我做了這種遠途散步回來時,要回到雅茅斯,搭渡船是最便捷的。渡船把我載到鎮與海之間的一片沙灘上,我可以從那兒一直走過去,不用在大路上繞大彎。由於皮果提先生的住所就在那偏僻的地方,距我所經之地不過一百碼,我就總過去看看。斯梯福茲通常在那裡等我,我們一起頂著料峭的寒氣和漸濃的霧氣朝鎮上閃閃爍爍的燈火走去。

  一個很黑的夜裡,我比平常較遲一些回來,因為當時我們準備要離開這裡回家了,我那天是去向布蘭德斯通告別。我發現斯梯福茲獨自在皮果提先生家中,坐在火爐前沉思。他專心得竟沒發現我走向他近旁(當然,就算他不那麼專心,他也很難發現,因為腳步落在外面的沙地上不會發出什麼聲響;可是我進了屋走向他他居然也沒察覺)。我在他身邊站下,看他,只見他皺著眉頭沉思。

  我把手放在他肩頭上,他嚇了一跳,連我也被他這樣子嚇了一跳。

  「你像魔鬼那麼降臨!」他幾乎生氣了說道。

  「我總得讓你知道呀,」我答道,「我把你從星球上喚下來了?」

  「不,」他答道,「不。」

  「那麼,我把你從什麼地方喚上來了?」我在他身旁坐下說道。

  「我在看火中幻景呢。」他馬上說道。

  「可你不讓我看,」我說道,因為他馬上就用塊燒著的木頭把火撥了撥,撩起一串紅紅燙燙的火星飛入那小煙囪,呼嘯著飛入空中去了。

  「你看不見的,」他說道,「我恨這種黃昏時分,它不是白晝,又不是黑夜。你來得這麼晚!你去什麼地方了?」

  「我去向我常去的地方告別呢。」我說道。

  「坐在這裡,我想,」斯梯福茲環顧房間四周說道,「我想我們來的那天晚上所見到的那樣快樂的人會──從眼前這地方的淒慌氣氛來看──分離,或去去,或遇到我不知道的什麼傷害。大衛,我真希望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我有一個嚴父呢!」

  「我親愛的斯梯福茲,這是怎麼了?」

  「我真希望我以往受過更好的指導!」他叫道,「我真希望我過去更好地指導過自己!」

  他那舉止中有種傷心的沮喪,這叫我實在詫異。他的失態超出了我的想像。

  「做這個貧苦的皮果提,或做他那愚莽的侄子,」他站起來,倚著爐架,對著火爐悶悶地說,「也比做我自己好,儘管我比他們要闊氣二十倍、聰明二十倍,也總比過去的這半個小時像這樣在這該死的船裡和自己過不去要好!」

  他心情的變化使我惶惑得只好一聲不吭地看著他,他站在那裡,手支著頭,鬱鬱地朝下看火。終於,我誠懇地請求他,叫他告訴我他為什麼這樣苦惱,如果我不能指望可以勸說他什麼,那就讓我來同情理解他吧。可我還沒說完,他就大笑起來──開始還有點懊惱,很快就又興沖沖了。

  「得了,沒事了,雛菊!沒事了!」他回答道,「我在倫敦的旅館裡對你說過,我有時和自己過不去。剛才,我像做了個惡夢──我覺得,一定做過了。在很悶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些童話來,我也不知道那是些什麼了──我想我是把自己和那個『不小心』被獅子吃掉的壞孩子混在一起了──這總比給狗吃掉要體面得多呢,我覺得。被那些老婆們叫做『可怕』的東西從我的頭到腳地爬了過去。我怕的是我自己。」

  「我想你是什麼也不怕的呢。」我說道。

  「也許是這樣,也許還有足以讓我怕的呢,」他答道,「好了!這事就過去了!我不再苦惱了,大衛;不過,我再一次告訴你,我的好人,如果我有一個堅毅嚴格的父親,一定於我有益呢,也於別人有益!」

  他的臉總是表情豐富,可是當他看著火說這幾句話時,他臉上顯出我從沒見到過的真誠,我也說不清的真誠。

  「就在這裡打住了!」他說道,做了個向空中拋一件很輕的玩藝的手勢。

  「嘿,因為它去了,我又是個男子漢!【註:引自莎士比亞的《馬克白》一劇,此處的它係驚擾了馬克白的鬼魂。】像馬克白一樣。現在該吃飯了!如果我沒有用可怕的紛擾結束了宴會(像馬克白那樣),雛菊。」

  「我想知道,他們人都上哪了!」我說道。

  「誰知道呢,」斯梯福茲答道,「我閒逛到擺渡處找你以後,又逛到這裡,在這裡沒看見一個人。這情景引起我胡想,所以你就發現正在苦想的我。」

  挽著一隻籃子的高米芝太太出現了,她解釋說當時沒有人在家裡。她忙著在皮果提先生隨海汛回來前去買些必需品;因為怕哈姆和小愛米麗會在她出去後回來──這在他們尚為時很早──所以沒有鎖門。斯梯福茲用高高興興的問候和幽默滑稽的擁抱把高米芝太太的情緒大大提高了後,就挽上我胳膊把我拉走了。

  他也把自己的精神提高到不比高米芝太太低的水準,他又像平時那樣快活了。我們走在路上時,他又那樣生氣勃勃地談笑風生了。

  「這麼說來,」他快樂地說,「明天我們就不過這種海盜生活了,是嗎?」

  「我們這樣講定了,」我答道,「你知道,我們已定下馬車上的座了,」

  「唉!無法挽回了,我想,」斯梯福茲說道,「除了在這兒的海上晃來晃去,我幾乎忘了世界上還有別的事了。我希望沒什麼事了。」

  「只要還有新鮮感。」我笑著說道。

  「大概是這回事,」他緊接著說道,「雖說這話裡有像我小朋友這樣的老實人不該有的譏諷在裡面。得!我相信我是個沒常性的傢伙,大衛。我知道我是這種人;可是鐵正熱的時候,我也能用力打。我相信,作為一個航海的舵手,就是相當苛刻的考核我也能過得了。」

  「皮果提先生說你是個奇才呢。」我接著說道。

  「一個航海奇才,是吧?」斯梯福茲說著笑了起來。

  「的確,他就是這麼說的,你知道他的話有多麼實在,因為他知道你追求一樣事物時有多熱情,通曉那件事物又多不費力。我最吃驚的就是這點──你會滿意於這樣一陣一陣地表現你的才能?」

  「滿意?」他笑嘻嘻地答道,「我從沒滿意過,除了對你的稚嫩外,我溫柔的雛菊。至於一陣一陣,我還從沒學到一種本事能讓自己和伊克西翁【註:據西臘神話,伊克西翁熱戀宙斯之妻赫拉並以此炫耀而被綁在冥府的轉輪上。】們一起被綁在輪子上轉來轉去呢。不知怎麼搞的,我在一種不好的學徒生涯中沒能學習這種本事,現在也不想它了。你知道我在這裡買了一條船嗎?」──

  「你是個多奇特的人啊,斯梯福茲!」我停下步子叫了起來──因為我第一次聽說這事呢,「你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想到來這兒了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答道,「我很喜歡這地方,不管怎麼說,」他拉著我很快往前走,「我已經買了一條正在出售的船──皮果提先生說那是一條快船;那的確是的──我不在時,皮果提先生就是這條船的主人。」

  「現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斯梯福茲!」我很歡喜地叫道,「你裝做給自己買,實際上是要為他做件好事。既然知道你的為人,我一開始就該明白這點。我親愛的、好心的斯梯福茲;我怎麼才能表達出我對你的慷慨贈予作何等感謝呢?」

  「別說了!」他紅著臉說道,「越少說就越好。」

  「我不知道嗎?」我叫道,「我不是說過,這些誠實的人心中沒有哪一種快樂或悲哀、或任何情感會使你不為之所動嗎?」

  「是呀,是呀,」他答道,「這些你都對我說過的。就到此打住吧。我們已經說夠了。」

  既然他這樣把這不當回事,再說下去恐怕會讓他不快,所以我們一面加快腳步時,我一面自忖。

  「這條船非得重新裝配,」斯梯福茲說道,「我要把李提默留下來監工,這樣我才會相信這船是裝備得很好的了。我告訴過你李提默已到這裡了嗎?」

  「沒有。」

  「哦,對了!今天早上到的,帶來了母親的一封信。」

  我們目光相遇時,我看出,他雖然沒有移開目光,但嘴卻發白了。我怕是在他和他母親間有什麼爭執才使他陷入我在那孤獨的火爐邊見到他的那種心境。我暗示了這一點。

  「哦,不!」他搖頭微笑著說,「根本不是這回事!是的,他來的,我的那人。」

  「跟從前一樣?」我說道。

  「跟從前一樣,」斯梯福茲說道,「像北極那樣疏遠和安靜。他就要負責為那船重新命名的事了。現在,那船叫海燕。皮果提先生對海燕有好感!我要為它重新命名。」

  「叫什麼呢?」我問道。

  「小愛米麗。」

  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所以我以為他這是提醒我他討厭我讚揚他的好心。我忍不住在臉上露出我對這名字多麼喜歡,但我什麼也不說,於是他又像往常那樣微笑,似乎放下心來了。

  「看,」他向我們前方看著說道,「那個真的小愛米麗來了!那傢伙和她一起,是不是?老實說,他是個真正的騎士。他從不離開她呢。」

  哈姆現在是個船塢工匠了,他在這方面的天才已充分發揮,成了一個熟練的工人了。他穿著工作服,模樣粗魯卻很有男子氣。他臉上那神氣坦率誠實,還加上一種不加掩飾的因為有她而有的滿足以及對她的一腔愛戀,我覺得這實在是最好看的模樣了。他們走近時,我覺得就是在這一點上他們也是天合地作的一對兒。

  我們停下來和他們說話時,她羞答答地從他胳臂中抽出手來,又紅著臉把手伸向斯梯福茲和我。我們說了幾句話後,他們就走開了,而她卻再不願挽他的胳臂了,只是怯怯地一個人走。在他們後面看他們漸漸在新月的月光下消失,我覺得這一切都很美、很可愛,斯梯福茲好像也作此想。

  突然,一個年輕女人從我們身邊走過──顯然,她在跟隨他們。我們並沒注意到她的走近,但她從我們身邊經過時我看到了她的臉,而且覺得似曾相識。她穿得很單薄,看上去膽大、強悍、矜持而貧寒;但當時她似乎把這一切都交給了正在猛吹的風,她一心只想著跟隨他們,再無它念。黑暗的地平線在遠方吞沒了他們的身影,她的身影也消失了,雖然仍像先前那樣離他們那麼遠;我們跟前只見海雲相接,茫茫一片。

  「這是跟隨那女孩的黑影,」斯梯福茲站下說道,「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向我說話時那聲音低低的,令我驚奇。

  「她準是想向他們乞討,我想。」我說道。

  「一個乞丐也沒什麼稀奇,」斯梯福茲說道,「不過那乞丐今天晚上竟是這模樣,這就怪了。」

  「為什麼呢?」我問他道。

  「不過因為,真的,我就這麼想,」他停了停說道,「當那黑影經過時,我就覺得它像那類東西。我弄不清,它究竟打哪兒冒出來的。」

  「從這牆的陰影中冒出來的,我認為。」我說道,當時我們來到一處沿牆的路上。

  「它不見了!」他往後看看說道,「一切不祥都和它一起不見了。我們去吃晚飯吧!」

  可他又回頭向遠處閃著光的海平面望望;然後又再望了一次。在後來不長的路上,他有幾次語無倫次地表示他仍為那事驚疑不已;直到爐火和燭光照到我們身上,直到我們暖暖和和、舒適安逸地坐在餐桌邊上了,他似乎才把那忘了。

  李提默在那兒,在我眼裡仍和過去那樣。我對他說我希望斯梯福茲太太和達特爾小姐都好時,他恭敬有禮(當然也是體面地)說她們都還好,他謝過我後又代替她們問我好。話雖如此,但我覺得他似乎盡其可能明白地表示:「少爺,你還嫩,你嫩極了。」

  我們晚飯快吃完時,他從他一直在那裡監視著我們(不如說是監視著我)的角落走出,朝桌子跨了一兩步,對他主人說道:

  「請原諒,少爺。莫奇小姐來到這兒了。」

  「誰呀?」斯梯福茲挺吃驚地叫道。

  「莫奇小姐,少爺。」

  「怪了,她到這兒來幹什麼?」斯梯福茲說到。

  「這兒好像是她老家,少爺。她告訴我,她每年都要對這裡做一次職業性的訪問,少爺。今天下午我在街上和她相遇,她想知道她可不可以晚飯後來拜訪你,少爺。」

  「你認識我們說的這個女巨人嗎,雛菊?」斯梯福茲問道。

  我只好承認──當著李提默的面承認這點我感到害臊──我和莫奇小姐從不相識。

  「那你就要認識她了,」斯梯福茲說道,「因為她乃世界七大奇蹟之一。如果莫奇小姐來了,就帶她進來。」

  我對這女子產生了好奇心並相當興奮,我一提到她,斯梯福茲就哈哈大笑,怎麼也不肯回答我有關她的問題,這就更讓我好奇和興奮。所以,桌布撤去後半個小時內,我們把酒坐在火爐前時,我一直滿懷期待。終於,門開了。李提默一如既往地平靜地通報導:

  「莫奇小姐到!」

  我朝門口看,卻什麼也看不到。我一個勁朝門口看,一邊想著那莫奇小姐真是來得慢呀。就在這時,我無比驚訝地看到從沙發後搖搖晃晃走出一個侏儒來,她又胖又矮,年紀約莫四十或四十五,生有一顆好大的腦袋和好大的臉,一雙灰眼睛透著狡黠,胳膊卻十分纖秀,以至她向斯梯福茲送媚時,為能把指頭按到自己扁平的鼻頭上,不得不把鼻子往指頭那兒伸才行。她的那個被稱作雙下巴的肥下頷是那麼肥碩,竟使她軟帽的帶子、結子等竟全陷了進去看不出來了。她的脖子、腰部和腿都看不出。也不值一提;因為雖然她的腰部所在(如果她有的話)也可算夠高度了,雖然她也和普通人一樣到腳底為止,但她竟那麼矮──站在一張普通高度的椅子旁就像站在一張桌子旁。只好把提的包包放到椅子上了。這女人衣服隨便寬鬆,像我在前面講過的那樣不無艱難地把鼻子和食指湊在一起,這一來她的頭就不得不向一邊歪著。她那樣站著,還把鋒利的眼睛一閉一睜,向斯梯福茲露出那張狡黠的臉並做了不少媚態後,便大講開了。

  「什麼?我的小花!」她對他搖搖那顆大腦袋,快活地開始講道,「你到這兒了,是嗎?哦,你這個調皮鬼,真糟呀,你離開家這麼遠幹什麼呢?淘氣來著,肯定是的了。哦,你是個滑頭,斯梯福茲,沒錯,我也是的,對不對?哈,哈,哈!瞧,你一定料定不會在這裡看到我的,是不是?好孩子,你聽著,我無所不在。我就像魔術師放在闊太太手帕裡的半個克朗,在這兒,在那兒,無所不在。談到手帕──又談到女人──你是你那幸福的母親多大的安慰呀,是不是,我親愛的孩子,過了我的一隻肩膀了,我不說是哪一隻【註:「過左肩」意謂和說的正好相反。】!」

  說到這兒,莫奇小姐解開軟帽,把帽帶甩到後面,喘氣坐在火爐前一張矮凳上──她把頭頂上那張桃花心木餐桌當成個亭子了。

  「唉喲!」她一隻手拍著她小小的膝蓋,一面警覺地看著我說道,「我個頭太胖了,這是真的,斯梯福茲。爬一截樓梯就讓我像提了桶水那樣喘不過氣來。如果你看到我在上面的窗口朝外望,你會認為我是個小美人,對不對?」

  「無論在哪見到你,我都那樣想。」斯梯福茲答道。

  「滾開,你這條狗,滾開!」那個侏儒正在擦臉,這時把手帕向他揮著叫道,「別無恥了!不過,我對你說實話吧,上個星期我在米塞爾夫人家──呵,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她多麼不會老!──米塞爾走到我正在伺候她的房間來──那才是美男子!他多不會老!──他一個勁對我彬彬有禮,讓我都開始想到我得警告了。哈!哈!哈!他是個有意思的壞蛋,真缺德!」

  「你為米塞爾夫人做什麼呢?」斯梯福茲問道。

  「那就不用說了,我可愛的孩子,」她又點著鼻子、扭著面孔,像個機靈的小鬼那麼眨眨眼說道,「你不用操心!你想知道我是不是使她不脫髮,或染了她頭髮,或滋潤了她皮膚,或修飾了她眉毛,對吧?我告訴你時──我的寶貝,你會知道的!你知道我曾祖父的大名嗎?」

  「不知道。」斯梯福茲說道。

  「他叫沃克爾,我親愛的寶貝,」莫奇小姐說道,「他是古老家族沃克爾的後代,我從這家繼承了彎彎繞的一切傳統。」

  除了她的鎮定,我再沒見過有什麼東西可以和莫奇小姐的媚態相比了。無論是聽別人說話,還是等著別人接她的腔,她那狡黠地偏著腦袋、像鳥那樣翻著眼的樣子也挺怪。總之,我大為吃驚地坐在那裡傻看著她,恐怕已全然忘了禮貌。

  這時,她已把椅子拉到她身邊,急急忙忙把短胳膊伸到袋裡,幾乎連肩都埋了進去;她從袋子裡一下一下掏出些小瓶、海綿、梳子、刷子、一塊塊的絨布、一把把的捲頭髮用的烙鐵,還有些別的玩藝,她把這些全堆在椅子上。突然,她停了下來,對斯梯福茲說了句讓我好不難堪的話:「你的這位朋友是誰?」

  「科波菲爾先生,」斯梯福茲說道,「他想認識你呢。」

  「好哇,那他準能如願!我覺得他好像已經認識我了!」莫奇小姐衝著我晃晃那口袋,對我笑著說道,「臉蛋像顆桃子!」她踮腳捏了捏我的臉頰,(我當時坐著),「真是迷人!我可喜歡桃子了。很高興認識你,科波菲爾先生,可不是這樣。」

  我說我以認識她為榮,這歡樂屬於雙方。

  「唉喲,我們多客套呀!」莫奇小姐用那小手作出要捂住她那張大臉盤的不可思議的樣子,「不過這可真是胡說一氣,對不對?」

  這話是對著我們兩人親親熱熱說的,這時她把兩隻小手從臉上挪開,又把胳膊連肩一塊伸進了口袋裡。

  「這是幹什麼呀,莫奇小姐?」斯梯福茲說道。

  「哈!哈!哈!我們是群多可笑的騙子,絕對的,對不對,我可愛的孩子?」那小女人歪著腦袋翻著眼在口袋裡摸索著,「瞧!」說著,她取出了一種東西,「俄國大公剪下的指甲!我叫他顛倒的字母大公,因為他的名字裡有所有的字母,亂七八糟。」

  「那位俄國大公是你的一個主顧吧,是不是?」斯梯福茲說道。

  「你說對了,我親愛的,」莫奇小姐答道,「我為他修指甲。每星期兩次!手指和腳趾。」

  「他給得還多吧我希望?」斯梯福茲說道。

  「他給的正像他說話那樣,我親愛的孩子──從鼻子裡出【註:「從鼻子裡付酬」是句成語,意謂出大價錢。】,」莫奇小姐答道,「大公可不像你們這群嘴上沒毛的後生。如果你們看見他的大鬍子,你們準會這麼說。天生是紅的,硬要讓變成黑的。」

  「那當然由你來變,」斯梯福茲說道。

  莫奇小姐眨眨眼以示認可,「只能找我。沒辦法呀。他的染色受氣候影響。在俄國很好,在這裡就不成。你從來沒見過像他那樣一個鐵鏽色的大公。像廢鐵!」

  「你就為這個叫他騙子?」斯梯福茲問道。

  「哦,你是個直爽的好孩子,對不對?」莫奇小姐使勁搖頭答道,「我說過,我們大家都是群騙子,我把大公剪下的指甲給你看,以此來證明。在上流人家裡,大公的指甲比我的全部才能更有用。我總把這玩藝隨身帶著。這就是最好的推薦信。既然莫奇小姐修剪大公的指甲,她當然就是頂呱呱的了。我把這些玩藝給年輕的闊女人。我相信,她們會把它放在紀念冊裡的呢。哈!哈!哈!我敢肯定。這一整套社會制度──就像在議會裡演說的人說的那樣──就是一個大公指甲的社會制度!」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女人一面想抱住自己短短的胳膊,一面點著大腦袋說。

  斯梯福茲開心地大笑起來,我也笑了。莫奇小姐仍然一個勁搖頭(基本上歪著腦袋),一隻眼向上看,另一眼送秋波。

  「好了,好了!」她磕著她的小膝蓋站起來說道,「這不是生意。快點,斯梯福茲,讓我們去極地探探險,把這事幹完。」

  於是,她選了兩、三種小工具,一隻小瓶,然後令我吃驚地問這張桌子可吃得住重量。斯梯福茲作了肯定答覆,她就又把一張椅子推到桌旁,又請我扶她一下。只見她就機靈地一蹴,爬了上去,好像那是個戲臺。

  「無論你們誰看到了我的腳踝,都請講出來,」她安然站到桌上去後說道,「我就回去自殺了。」

  「我沒看到。」斯梯福茲說道。

  「我沒看到。」我說道。

  「那好,」莫奇小姐叫道,「我同意活下去了。現在,小鴨,小鴨,小鴨,到龐德太太這裡來挨殺!」

  這是一種咒語,專叫斯梯福茲來由她擺弄;斯梯福茲順從地坐下,背靠桌子,對我笑笑,讓她檢查他的頭髮,顯然他這麼做是讓大家開心。這真是奇觀──看莫奇小姐站在他上面,從她衣袋裡掏出一個又大又圓的放大鏡並用它來細看斯梯福茲濃密的褐髮。

  「你這傢伙,真漂亮!」莫奇小姐看了一下就如此說道,「要不是碰上我了,十二個月裡,你的頭就要禿得像個出家人一樣了。只等半分鐘,我的小朋友,我們就要把你擦亮,這可以在今後十年裡讓你的鬈髮得以保住不遭殃呢!」

  她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把小瓶裡的東西往一小塊絨布上倒了一點,然後又用一把小刷子蘸了一點,就煞有其事地用那布和刷在斯梯福茲的頭上擦呀、刷呀,一面說個不停。

  「說說查理.皮格雷夫吧,大公的兒子,」她說道,「你認識查理嗎?」說著,她朝下察看他的臉。

  「略略而已。」斯梯福茲說道。

  「他是多好的人啊!他的鬍子長得多好啊!查理的腳,如果是一雙的話(卻不是的)那就是無與倫比的了。他竟想不靠我──他還是禁衛軍的角色呢──你會相信嗎?」

  「瘋了!」斯梯福茲說道。

  「像是這麼回事。不過,瘋了也罷,沒瘋也罷,他試過了,」莫奇小姐接著說道,「他幹什麼呢,你看看,他走進一家香料店,想買一瓶馬達加斯加水。」

  「查理這麼幹?」斯梯福茲說道。

  「查理想這麼幹,可他沒得到一點馬達加斯加水。」

  「那是什麼呢?是一種喝的東西嗎?」斯梯福茲問道。

  「喝的?」莫奇小姐停下工作,拍拍他的臉頰說道,「是用來修理他鬍子的,你知道。店裡有個女人──上了把年紀的女性──實在是個潑辣貨──她連這玩藝的名字都沒聽說過。『請原諒,先生,』那潑辣貨對查理說道,『那不是……不是……不是胭脂吧,是不是?』『胭脂,』查理對潑辣貨說,『你認為我要胭脂到底為了什麼?』『別發火,先生,』潑辣貨說道,『人們找我們買東西時說了好多種名目,我就以為或許是那東西呢。』瞧,我的孩子,」莫奇小姐一面不住擦著,一面繼續說道,「這是我說過的可笑的騙子的又一個例子。我自己也玩這套把戲──也許經常──也許偶爾為之──很機靈,我親愛的孩子──別在意!」

  「你說的是哪一類玩藝呀?胭脂那一類嗎?」斯梯福茲說道。

  「把這個和那個放在一起,我的乖學生,」猾頭的莫奇小姐摸著她的鼻子說道,「按照各行的祕訣來配製,那製成的玩藝就能給你滿意的效果。我說我也幹點那套把戲呢。一個闊寡婦把它叫唇膏,另一個她叫為手套,還有一個她叫它為花邊。另一個她又叫它扇子。她們叫它什麼,我就叫它什麼。我向她們提供這玩藝,但我們彼此相騙,裝得那麼沒事的樣子,不久她們就公開地,就像當我面時那樣,用上那玩藝了。我伺候她們時,她們把那玩藝厚厚地抹在臉上──就是這樣子──有時還對我說:『我模樣怎麼樣呀,莫奇?我蒼白嗎?』哈!哈!哈!哈!這不是很好笑嗎,我的小朋友!」

  莫奇小姐站在餐桌上,一面說著笑話逗趣,一面不停地擺弄斯梯福茲的頭,一面在他頭上朝我作媚態;此情此景,還是我生平頭一次見到呢。

  「啊!」她說道,「這一帶不怎麼需要那種玩藝。所以我又只好走了!我到這兒來後,還沒有見過一個標緻的女人呢,傑米。」

  「沒有見過?」斯梯福茲說道。

  「一個影子也沒見到。」莫奇小姐答道。

  「我想,我們可以告訴她一個實實在在的,」斯梯福茲朝我送個眼神說道,「是吧,雛菊?」

  「對呀,的確可以。」我說道。

  「啊哈?」那小人兒機警地看看我的臉,又從旁邊看看斯梯福茲的臉後叫道,「嗯哼?」

  第一個感嘆詞像是對我們兩個發出的問題,第二個像是專對斯梯福茲而發。似乎感到兩個都得不到反響,她就把腦袋一歪,眼珠朝上翻(像是要從天上找一個答案並確信這答案馬上就會顯現出一樣),又擦了起來。

  「你的一個姐妹,科波菲爾先生?」她停了停,又那麼打探地叫道,「啊,啊?」

  「不是的,」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斯梯福茲就答道,「根本不是。恰恰相反,科波菲爾先生一度曾──也許是我大大誤會了──對她很有好感呢。」

  「哈,他現在沒了?」莫奇小姐馬上說道,「他情非獨鍾吧?哦,真是讓人羞愧呀!他每朵花都採,每小時都在變,直到見了波麗才使他的情欲得以滿足吧?她的名字叫波麗嗎?」

  她突然用這問題襲擊我,並用一種窺探的目光逼向我,簡直像鬼一樣。我有一會兒真是張皇失措了。

  「不,莫奇小姐,」我答道,「她叫愛米麗。」

  「啊哈?」她又像先前那樣叫道,「嗯哼?我多喜歡說話的一個人呀!科波菲爾先生,我可輕佻?」

  她的語氣和態度都使我對這一問題深感不快。我就用和我們大家剛才相比而格外嚴肅的態度說:

  「她端莊得不下於她的美麗。她已和一個跟她地位相同而又最令人器重、最有資格的人訂了婚。我重視她的美德,正如同我也重視她的美貌一樣。」

  「說得好!」斯梯福茲叫道,「聽呀,聽呀,聽呀!現在,我親愛的雛菊,我要讓這個小法蒂瑪【註:童話中藍鬍子的妻子,因為好奇而幾乎丟了命。】的好奇心得以滿足,不讓她再存這麼懸念。莫奇小姐,她現在就在當地的經營製作成衣、服飾、女裝的歐默─約拉姆公司做學徒,或學手藝,或幹什麼都行。你聽明白了嗎?歐默─約拉姆公司。我朋友說的婚約是她和她表兄訂的。她表兄叫哈姆,姓皮果提,職業是個船匠,也是本鎮人。她和一個親戚住在一起。這親戚名字不詳,姓為皮果提,職業為航海人,也是本鎮人。她是世上最漂亮、最迷人的小仙女。我也像我的朋友一樣極其讚賞她。如果不會被看作有意詆毀她(我知道我的朋友很不喜歡這樣),我要再說一句──我認為她似乎自暴自棄,我相信她可以生活得更好;我肯定她是生來做貴夫人的。」

  這些話他說得又慢又清晰,莫奇太太歪著腦袋聽著,眼珠往上翻(像仍然在那兒找答案似的),他停下來,她就又活躍起來,以令人吃驚的口才滔滔不絕說開來。

  「哦!就這些了,是嗎?」她手裡的小剪刀不停地修著他的連鬢鬍鬚說道,那剪刀繞著他腦袋亮光四射,「很好,很好!實在是個長長的故事,結尾應該是『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著』;是不是?啊!那贖物遊戲是怎麼做來著?我愛我的心上人為了一個E,因為她迷人(Enticing);我恨我的心上人為了一個E,因為她已訂婚(Engaged);我把我的心上人比做一個E──美妙(Exqui─site);我勸我的心上人做一件E──私奔(Elopement);她的芳名是E開頭的愛米麗(Emily);她就住在E為首的東方(East)?哈!哈!哈!科波菲爾先生,我是不是輕佻?」

  她賊兮兮地看著我,不等我回答,也不等她自己喘一口氣又往下說道:

  「嘿!如果我伺候過一個無賴,那就是你,斯梯福茲。如果我懂得所有世人的心事,我就懂得你的心事。我告訴你這個,你聽到了嗎,我的寶貝,我懂得你的心事,」她往下看看他的臉,「現在,你可以逃開了──就像我們在宮廷裡說的那樣──如果科波菲爾先生願意坐下,我就為他修理一番。」

  「你怎麼想,雛菊?」斯梯福茲起身時笑著問道,「你要打扮一下嗎?」

  「謝謝,莫奇小姐,不是今晚。」

  「不要說不,」那小女人看著我的那樣子就像個鑒賞家,「眉毛再濃點吧?」

  「謝謝,」我答道,「以後再說吧。」

  「把它往外移八分之一時,」莫奇小姐說道,「我們可以在兩個星期裡來做好這事。」

  「不,我謝謝你,現在不做。」

  「來稍稍打扮一下吧,」她請求道,「不?那麼,讓我們把架子搭好,來修修鬍子吧。來吧!」

  我拒絕時不禁臉也紅了,因為我感到正觸到我的弱點了。莫奇小姐看出我眼下無意請她做什麼修飾,也不為關於那小瓶的花言巧語而動心(她把那小瓶舉到她一隻眼前來加強蠱惑力),便說我們應該盡早開始,然後請我扶住她從高處下來。在我幫助下,她輕快地跳下來,就把她的雙下巴往軟帽裡塞。

  「費用,」斯梯福茲說道,「是……」

  「五先令,」莫奇小姐答道,「極便宜,我的小雞。我是否輕佻,科波菲爾先生?」

  我很客氣地回答說一點也不。可是,見她像餡餅販子那樣把兩個半克朗拋起、抓住後再扔進上衣口袋,並朝它一拍發出很大聲響,我覺得她真有點輕佻。

  「這是錢箱,」莫奇小姐說道。她又站到椅子邊,把先前拿出的各種小東西裝回口袋裡,「我把所有的道具都收好了?好像都收好了。像高個兒奈德.皮特伍德那樣可不行,別人把他帶到教堂去『和什麼人結婚,』他卻說『把新娘忘在後面了。』哈!哈!哈!奈德是個壞東西,但很可笑!喏,我知道我會讓你們傷心了,可我非走不可。鼓起你們所有的勇氣,試著來忍受吧。再見,科波菲爾先生!當心你自己吧,愚忠的騎士!我多囉嗦呀!這都得怪你們兩位。我饒恕你們了!Bob.Swore【註:法文晚安為BonSoir與Bobswore音近。後者意為「向神起誓」。】──剛學法文的英國人就這麼說『晚安』,還覺得挺像英文呢。Bob.Swore,我的小鴨們!」──

  她肩上挎著那口袋,一面搖頭晃腦,一面喋喋不休,就這麼搖晃到門口;她在門口停下又問,她是否應把她的頭髮留給我們一把,「我是否輕佻」這話補在那建議後作為注腳,然後她才摸著鼻子走了。

  斯梯福茲大笑,笑得連我也受感染而不得不笑;雖說如果沒有這誘因,我不敢肯定我會笑。笑了一陣後,就笑到不能再笑了,這時他告訴我說,莫奇小姐交際很廣,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處。他還說,有人把她當作玩物開心捉弄,不過她很精明,非常敏銳,她的智慧之長正和她的胳膊之短成反比。他又說,她說她在這兒、在那兒、在一切地方,這話一點也不假,因為她出入各處,四處招徠顧客,認識不少人。我問他,她人品如何,是否不好,是否正確付出理解同情心。我問了兩三次,也不能使他注意這問題。我忘了或不願再重複。而他津津樂道地大談她的一些本事和收入,還說她是個科學的放血專家,如果我什麼時候要做這種手術時可以去找她。

  那晚我們談來談去都是圍繞她。我下樓回去睡覺時,斯梯福茲在樓梯上俯過欄杆對我叫道,「BobSwore。」

  我來到巴吉斯先生的房子,卻見哈姆在房前踱來踱去,我感到奇怪。更叫我感到奇怪的是聽他說到小愛米麗在屋裡。我當然就問他,為什麼他不進去卻一個人在外頭走來走去。

  「嘿,你知道,衛少爺,」他猶疑地答道,「她,愛米麗,是在和一個人在裡面談話呢,」

  「我想,」我笑著說道,「這就是你在這兒的原因了,哈姆。」

  「嘿,衛少爺,一般說來是這樣的,」他說道,「不過,你知道,衛少爺,」他壓低了嗓門很嚴肅地說道,「這是個女人,少爺,一個年輕女人,這是愛米麗偶然認識就不應再交往的一個女人。」

  聽到這話,我便想到幾小時前我見過的那個跟蹤他們的黑影。

  「這是個窮女人,衛少爺,」哈姆說道,「受到全鎮的作踐。大街小巷的人都作踐她。就連埋在墓場裡的死人也不像她那樣遭人厭惡。」

  「今晚我們在沙灘上相遇後,哈姆,我看到的就是她嗎?」

  「盯著我們?」哈姆說道,「好像是這樣,衛少爺。那時我不知道她在後面呢,少爺,可後來她偷偷來到愛米麗的小窗前,看到燈亮後,就低聲叫:『愛米麗,愛米麗,看在基督份上,用女人的心腸對待我吧。我從前和你一樣呀!』衛少爺,這話聽起來也正經呀!」

  「的確是的,哈姆。那愛米麗又怎麼辦呢?」

  「愛米麗說:馬莎,是你?哦,馬莎,竟是你呀!──她們曾一起在歐默先生那裡共事做工很長一段時間。」

  「我現在記起她了!」我想起第一次去時見到的兩個女孩,她就是其中之一;我叫道,「我記得很清楚了!」

  「馬莎.恩德爾,」哈姆說道,「比愛米麗大兩或三歲,和她一起上過學呢。」

  「我從沒聽說過那名字,」我說道,「我不想岔開你的話。」

  「就為了那,衛少爺,」哈姆繼續說道,「幾乎一切都在這句話裡頭了,『愛米麗,愛米麗,看在基督的份上,用女人的心腸對待我吧。我以前和你一樣呀!』她想和愛米麗說話,可愛米麗不能那麼做,因為愛她的舅舅回家了,他不願……不,衛少爺,」哈姆很誠懇地說道,「他是那麼有德性,那麼善良,就是把沉到海底的財寶全給了他,他也不能看到她倆並肩待在一起。」

  我感受得出這話多真實。我立刻像哈姆一樣全明白了。

  「愛米麗就在一張紙片上用鉛筆寫了,」他往下說道,「再交給窗外的她,要她帶到這兒來。『把這紙片』,她說,『交給我的姨媽巴吉斯太太,因為愛我,她會把你留在火爐邊,等舅舅出門後,我就可以來了。』她又把我告訴你衛少爺的那番話一字一字說給我聽,求我帶她來這裡。我有什麼辦法呢?她本不應該認識這種人的,可她的眼淚淌下時,我又無法拒絕她。」

  他把手伸進那件粗糙的外衣前襟裡,小心翼翼拿出一個好看的小錢包。

  「就算她眼淚淌到臉上時我能拒絕她,衛少爺。」哈姆溫柔地把那小錢包托在他粗糙的大手掌中說道,「當她把這東西交給我叫我替她保管時──我又知道她為什麼帶著這玩藝──我又怎麼能拒絕她呢?這麼一個好看的玩藝!」哈姆看著錢包若有所思地說道,「裡面有這麼一點錢,愛米麗,我親愛的。」

  他把錢包又放回懷裡去後,我緊緊地握住他手,因為我覺得這比說任何話更能充分表達我的心意。於是,有那麼一兩分鐘,我們一言不發地踱來踱去。後來,門開了,皮果提出現了,她向哈姆招手示意讓他進去。我本想躲開,她卻趕上來,請我也進去。我本想避開她們待著的房間,可她們就待在我曾多次提到過的那間瓦頂下的廚房裡。而住宅門一開就是廚房,我還來不及考慮去哪就發現自己已和她們在一起了。那個少女──我在沙灘上見到的正是那個少女──在靠近火爐的地方。她坐在地上,頭和胳臂放在一把椅子上。從她那姿態看來,我想愛米麗剛從椅子上起身,可憐的人也許把頭在愛米麗的膝蓋上枕過呢。那少女的頭髮蓋住了臉,也許是她親自弄亂的吧,反正我不能看清她的臉。不過,我看得出她很年輕,皮膚白淨。皮果提哭過,小愛米麗也哭過。我們剛進去時,沒人做聲,在那一片沉寂中,碗櫃旁那隻荷蘭鐘的嘀嗒聲似乎比平常響兩倍呢。

  愛米麗先說話了。

  「馬莎想,」她對哈姆說道,「想去倫敦。」

  「為什麼要去倫敦?」哈姆馬上問道。

  他站在她們中間,又同情又嫉妒地看著伏在那裡的少女。他同情她的傷心,嫉妒她擁有他深深愛著的那個人的那麼多友情。我永遠對這情景記得刻骨銘心。他倆都用很柔和、很低的聲音說話,但很清楚,好像她生病了一樣。

  「那裡比這裡好,」第三個聲音──這是馬莎的聲音,雖然她仍一動不動──高聲說道,「那裡沒人認識我。而這裡誰都認識我。」

  「她要到那裡幹什麼呢?」哈姆問道。

  她抬起頭,茫然四顧了一會又低下頭;她用右臂繞住自己的脖子,像個因發熱或受傷而痛得扭來扭去的女人。

  「她要走正路了,」小愛米麗說道,「你不知道她對我們說過什麼。他知道嗎?──他們知道嗎,姨媽?」

  皮果提同情地搖搖頭。

  「我要去試試,」馬莎說道,「如果你們肯幫我離開的話。我在哪也比在這兒好。我說不準會好起來的。哦!」說罷,她渾身可怕地發起抖來,「讓我離開這些街巷吧,這兒全鎮的人打我還是孩子起就認識我了!」

  愛米麗把手向哈姆伸去,我見後者把一個小帆布袋放到她手裡。她以為是她自己的錢包,接過後就往前走了幾步;可是一發現不是的,她又回到已退到我身邊的他那裡,把那小帆布袋給他看。

  「這都是你的呀,愛米麗,」我聽見他說,「凡是我的全都是你的呀,我親愛的。不給你用,我就不快活!」

  她眼中又充滿了淚水,可她轉過身朝馬莎走去。她對馬莎說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她彎下腰,把錢放進馬莎懷裡。她低聲又說了些什麼,還問夠不夠用,「用不完呢,」對方答道,然後握住她的手吻起來。

  然後,馬莎站了起來,披上頭巾並用頭巾掩住臉而大哭起來,慢慢挪向門口。在離開前,她停了一下,好像想說什麼,又像是要轉過身來。可是她沒說出任何話來,只是在頭巾下發出一種低微的哀哀呻吟。她就這樣走了。

  剛關上門,小愛米麗急急看看我們三個,便用手捂住臉嗚咽起來。

  「別這樣,愛米麗!」哈姆輕輕拍著她肩頭說道,「別這樣,我親愛的!你不該這樣哭呀,親愛的!」

  「哦,哈姆!」她還那麼傷心地哭著叫道,「我不像一個女孩應該做到的那麼好!我知道,有時我沒有我應有的感激之心!」

  「有的,有的,你有,一定有!」哈姆說道。

  「沒有!沒有!沒有!」小愛米麗嗚咽著搖頭叫道,「我不像一個女孩應該做的那麼好!不像!不像!」

  她還一個勁哭,好像她的心都裂開了。

  「我太作踐你的愛情了。我知道我是這樣的!」她嗚咽道!「我老和你鬧別扭,對你常變心,實際上我根本不該那麼做,你從來都不那麼對我。我為什麼老對你那樣呢,實際上我只應當想怎麼感謝你,怎麼讓你開心呀!」

  「你總讓我開心,」哈姆說道,「我親愛的!看到你,我就開心。想到你,我一天到晚都開心。」

  「啊,那不夠呀!」她叫道,「那是因為你好,而不是因為我好呀!哦,我親愛的,如果你愛上另一個人,一個比我更堅定、更可貴的人,一個全心全意愛你而不像我這麼輕浮易變的人,你也許會更幸福呢!」

  「可憐的好心人兒,」哈姆小聲說道,「馬莎把她弄得昏頭了。」

  「姨媽,」愛米麗嗚咽道,「請你來呀,讓我枕在你身上吧。哦,我今晚好傷心,姨媽!哦,我不像女孩應該做的那麼好。我不是的,我知道。」

  皮果提已趕到火爐前的椅子上坐下,愛米麗跪在她身邊,摟住她脖子,誠懇地抬頭望著她的臉。

  「哦,姨媽,千萬想辦法幫我呀!哈姆,親愛的,想辦法幫我呀!大衛先生,念舊日友情,請一定想辦法幫我!我要做一個比現在的我好得多的女孩。我要有比現在有的百倍的感激之心。我要更深切感到:做一個好人的老婆,過一種平靜生活,是多麼幸福。唉呀,唉呀!哦,我的親人們!我的親人們!」

  她把頭垂在我的老保姆的胸前,漸漸才不再那樣半孩子氣半成人樣痛苦悲哀地懇求(我覺得,她那種樣子比其他樣子更自然,更適合她的美貌),而只靜靜哭泣。我的老保姆則像拍撫一個嬰兒那樣拍撫她。

  她一點點平靜下來,我們就都來安慰她;一會兒說打氣的話,一會兒和她開個小玩笑。終於,她抬起頭來和我們說話了。我們這麼說呀,一直說到她面露出微笑,然後大笑,終於懷著羞意坐起來。皮果提為她把散開的鬈髮挽好,給她擦乾眼淚,把她收拾得又那麼整齊,這下就能免得她舅舅在她回家後會追問他的寶貝心肝為何流淚了。

  那天晚上,我看到我過去從未見她做過的事。我看到她天真地吻她未婚夫的臉,並漸漸向他那壯實的身軀靠攏,好像那是她最可靠的支柱一樣。在下弦月月光下,他們一起走去,我心中暗自將他們和馬莎的離去做比較。我從後面看他們,發現她雙手握住他胳臂,靠他更近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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