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鞅


  公孫鞅進相府不久,就弄得善良的相國公叔痤不知不覺改變了原來憐憫救濟他的眼光。他漸漸尊重他的言語,甚至,說也奇怪,似乎有點怕他。

  以至,有一天,公孫鞅帶着他並不高且有些清瘦的身子,彎鼻樑,深銳的三角眼,直直站在公叔痤的書房裏了。公叔痤不曾請他,他自己就莊莊重重的走進來。

  公叔痤忙着推椅子,拍肩膀,一臉抱歉的笑,喊公孫鞅坐下講話。

  “請相公給我一點恩賜。”公孫鞅說這句話,是帶了極大的自信,這由他突然截止,緊閉薄脣,好象捉住了回答的姿勢可以看出。

  公叔痤覺得有些不舒服,他裝着硬聲音說:“什麼?”他是善良的,這“什麼”兩個字有“儘管說呀,我在聽呢”的腔調。

  “府上花園北角上有一所小屋子,我在那邊住,較比,較比和羣僚們在前廳裏要清靜。”

  “哦,哦,你怕煩囂,是的,是的。那小屋很冷靜呵。”公叔痤拈着鬍子望公孫鞅,眼中有一些懷疑。

  公孫鞅毫不遲疑,很快在臉上改上溫和的神色,兩手恭敬的拈着冠纓,彎下腰說:“相公自然懂得怎樣栽培人才!”

  “好的,好的,我就下令,讓你好搬過去!”

  公孫鞅更不等他轉別的念頭,他再彎下腰用莊重聲音說:“謹領相公命令。我今天就搬。”

  說完,公孫鞅即刻退步出去了,公叔痤茫然自失的坐在書房裏。他心裏有些後悔,但又不明白爲什麼要悔這件事,好似在半路上遭了打悶棍的樣子,又好象受了欺騙。想來想去,覺得不該這麼容易答應手下人的請求,特別是公孫鞅的請求,只是又爲了什麼不應該呢?這件事從各方面看來都沒有做錯,錯了也沒損害。

  “總之,”他拈着鬍子想,“公孫鞅這孩子不好讓他出頭。要不然,不知他會幹出些什麼翻天覆地、欺上害祖的事故出來。——咳,咳,孩子是好,有才氣!太辣!太辣了一點!”他搖頭不住。

  公孫鞅在小屋裏爲自己開闢了一個小靜室,在他的臥房後面。這意思說:“朋友們到了臥房就算了不起了,而這臥房後面只有公孫鞅的心才能進去走動呵。”

  但也不盡然。一個沏濃茶,點醒香的小童兒昭音,就常常帶些七七八八的故事流言到那裏面去,增加公孫鞅明白人,憎惡人的材料,磨亮他控制人的明快刀子。

  “我相公可怎麼苦苦惱惱呆在這兒呢?管這些公子王孫拉尿撒尿的麻煩!”昭音常常嘆着氣自言自語,他可不敢對公孫鞅講一個字,關於公子王孫,是一聲兒都言語不得,要不,公孫鞅一瞪三角眼,就是幾馬鞭。公孫鞅從走進相府來,就當着這“中庶子”的小官,替公子王孫記下些生兒養女、婚婚嫁嫁的閒賬。公叔痤誇獎他的話,聽得都厭煩了,他還是這麼個鬆散的小官兒,用很多的時間在那間小靜室裏披翻刑名法律的簡冊,象《呂刑》、象子產的《刑書》、象鄧析的《竹刑》,乃至於象周公的《大誥》,《酒誥》,《梓材》,這些書傳堆滿在他周圍。

  倦了,他便呷口濃茶,聞一鼻子醒香,走到花園裏去瞄準了鳥兒的方向,就是一石子。他的石子總是算得準。

  “來,昭音,拾起去!”這樣的聲音聽到時,昭音就知道他今天的事作得好,公孫鞅賞給他石子底下的收穫。昭音儘管高興的跑來把鳥撿起去,他可不敢誇讚一句。那時公孫鞅的彎鼻子會哼出悶雷一樣的狠聲。

  “你也配得上誇讚我嗎?”那聲音彷彿在搖着拳頭髮狠。

  “誰配得上呢?”昭音彷彿在心裏答覆着,“騎着馬兒在王爺的園囿裏趕鹿的王子們嗎?穿得花花紅紅在宴饗上招待外賓的王孫儐相嗎?不。多少事連公叔相公都要請教我主人的,我主人並且是姬姓天王的後人呵,卻是冷在這小花園裏,沒有一個貴人來看他!”

  公叔痤病了,昭音天天把病情報告公孫鞅,發燒退燒,頭疼手冷,一天的變化一點兒都不漏不錯。天天上門來看病的是些什麼人,也給他記得清清楚楚。

  公孫鞅在小靜室裏推察公叔痤的病情,心裏滋生着煩惱。照病況斷去公叔痤活不了多少日子了。這個人一死,魏京城更無可待。天下紛紛,貴族政治在沉湎腐爛,難道公孫鞅就這麼沉在公子王孫的腳下麼?

  按照習慣,悶時他提了寶劍去花園臺上舞劍。這工夫使他渾身通暢,在劍花飛舞時,他感到了心的發皇,憤鬱的宣泄,彷彿身立在白雲頂上。

  忽然,他聽見了打鑼打鼓,圍牆外面的喝道聲音。一隊隊肥肥胖胖的公卿貴族,白淨得和他們坐下的白馬一樣,列成對子在前引道,後面黃羅傘底下是那魏王的七香輦,緩緩向着相府移上來,小百姓都被趕得在屋檐底下爬伏着,象母雞孵雛一樣。

  公孫鞅心有所觸,立時收了劍花,厭惡的吐了一口痰,回到屋裏喚過昭音講了一句簡單的話,那孩子立即靈動的跑上前邊去了。公孫鞅望着他的背影,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他的靜室由牀邊摘下一條嵌玉屑的馬鞭,仔細看一看,掌在手裏搖了一搖,重複掛在牀邊。

  有些往事是他忘記不了的,且也不肯令它們被遺忘。他很小就知道他是姬姓王族的後裔,他落魄了的爸爸窮到沒飯吃了,還寶貝着一隻銅彝,不肯賣掉。他一面摸着那東西,一面垂着眼對公孫鞅說:

  “先王分給我祖宗的,天王的賜品!我們是姬姓的子孫呵,知道吧!姬姓的子孫,文、武、周公的後人,記住!”

  從小確乎是把姬姓的子孫幾個字的意義記住了。在街上的頑童堆裏,他總是搶先站在隊子的前面,揚起指揮鞭高聲的叫:

  “聽令!武王下令,先過河有賞!”

  有一天,正是他叫着喊着,指揮隊伍的時候,忽見街頭揚起一團和旋風相似的白塵煙,滾滾衝下,一羣閃眼的騎士由一位漂亮威風的王子領着,象雲彩一樣捲過來,衝破了他那襤褸的小小隊伍,飛掠而去。孩子們在馬蹄下連爬帶滾的號叫,公孫鞅,這位領頭的姬姓子孫,被馬腳利落的拋下了道旁陰溝,糊了一身一臉的爛污泥,在溝中鼓盪着爬不起來。

  “哎呀,看,活象只烏龜呵!”一個孩子猛的指着他驚叫。

  “真的!真的,活象烏龜。”

  “爛泥烏龜!”

  “哎呀,爛泥烏龜,爛泥烏龜!”孩子們拍手笑着叫着的跑了,從此爛泥烏龜就變了他的綽號,沒有人再理他是什麼文王、武王。

  孩子打那時候起,就決計丟了指揮鞭,咬緊牙根轉了另一個方向。等他父母一死,他把那個古彝賣了,把家賣了,把文、武、周公收拾起來。他的心象流着血一樣的渴想用自己的手去控制,去報復,去擴張!他得用他自己的方法,而不是姬姓的子孫那條符咒。

  公孫鞅站在窗前咬着嘴脣,深重的恥辱變作惡辣的笑紋,刻在他脣角邊。能力已經到了他手裏,他看準那般油頭肥臉貴族王公的糟腐,可是在哪兒下手,給那些糟腐潰爛致命的一拳呢?

  公孫鞅握緊拳頭,一口一口呷着濃茶,心裏盤算天下大勢,估計幾個國家的得失。一時間,門外急促腳步響,他機警的掉轉身,昭音已經走了進來,擦着額上的汗,急急稟道:

  “啓相公,王爺在前院探公叔爺的病症,太醫奏明公叔爺的病已經不能好了。”

  他停一停,看看公孫鞅強烈地注視他的眼光,便警敏的說:

  “公叔爺對王爺提了您。”

  公孫鞅回身牀邊,摘下那條嵌玉屑的馬鞭,拿它在昭音眼前一晃,說:

  “講得清,這條馬鞭是你的!”

  昭音忙先趴下叩了一個頭,說:

  “謝您的賞!——王爺拉着公叔爺的手問:‘公叔,你這病不輕,萬一出了事,國家怎麼辦呢?’公叔爺那時在枕上叩頭,好似辭謝國恩的樣子,隨着對王就提您說:‘這話臣一向不敢提。現在臣手下有一個“中庶子”公孫鞅,年紀雖不大,卻有奇才。願王爺將國事完全交給他。’”

  公孫鞅眼神一轉,將嘴扁了一扁,做冷笑的姿勢,卻不言語。昭音不甚懂公孫鞅的意思,望望鞭子,舔舔嘴脣繼續說:

  “王爺聽了這話,很久很久憋着臉,一字不響。公叔爺那時就把身邊人都打發出去,(他老不知道我躲在隔扇後面呢。)對王爺說:‘王要是不聽我的話,請務必把他殺死,萬不能令他逃出國外去!’”

  昭音看着公孫鞅,見他只又笑了笑,心裏有些狐狐疑疑替他急,怕的是自己的話他還沒聽清,便又說道:“公叔爺叫王爺趕緊害死您呢。”

  公孫鞅似乎沒聽見的,將鞭子丟給昭音;昭音拾起鞭子,腳下趔趄着,卻不走。照習慣,他原不敢再開口了,可是這次他卻老覺得心裏熱熱的,俄延着。一會,他慢吞吞朝公孫鞅的背影說:

  “王爺已經答應了公叔爺呢!白死在這裏!還不如——”下半截卻被公孫鞅悶雷一樣的哼聲打住了。公孫鞅擎着茶,並不掉頭,沉聲說:“出去!”

  小童走了之後,公孫鞅定好主意,換了一件衣服,打量着魏王已經走了,就起身去看公叔痤。半路上恰恰遇見公叔痤派人來請他。他便隨那使者走去,心裏猜得着公叔痤爲什麼來請,並不向那使者打聽。

  公叔痤病在內書房裏,公孫鞅進去時,見他臉子發紅,不知是發燒還是什麼原故。他一見了公孫鞅,就有不自主的慚愧流露出來。公孫鞅裝着不理會,反而極大方,極坦然的立在牀頭,殷殷致問。公叔痤伸出慘白無力的手拉着他的手,叫他坐在牀邊凳子上,眼光中涌上無力的躅蹙,似乎全輩子的慚愧內疚,都積在這一時而爆發了的樣子,說:

  “老弟,我很對你不起,很是對你不起!方纔王爺來了,你大概是知道的。王爺,他,要我保舉身後代相的人,我,我舉了你。”

  頓一頓,見公孫鞅鎮定的全無表示,他只得接下去:

  “可惜王爺當時顏色悶悶的,不肯答應。那時我,我怎麼辦呢?一邊是君,一邊是朋友,兩面我都得保衛,兩面我都得替他們設劃周全。我怎麼辦呢?並且,君的利益應該在先呀。”他望望公孫鞅,硬着一口氣講下去:“所以我只好對王說:‘王若是不用鞅,就趕緊殺死他。’王已經答應我了,你趕快逃呵,要不,就有人來捕你了。”

  公孫鞅看着公叔痤那樣老實到可憐的樣子,心裏微微有些感動,但他斷不能令公叔覺得他有什麼畏懼、軟弱的情緒,“並且,”他想:“誰知道,我若是告訴他我真的要走,捕我的也許會來得更快。”

  他打定主意,便斬截的對公叔說:“請您放心吧,王不肯聽您的話用我,哪裏又會肯聽您的話殺我呢?我哪裏用得着逃命!”

  公叔痤被他搶白一番,倒覺無話可說,嘆了一口氣,看着他辭出去了。

  公叔痤死了以後的公孫鞅,果然還是紋縫無恙的住在公叔府裏,只是更多的時間,自己坐在孤獨的小靜室裏,更多的用石子擲鳥,更多的舞劍。昭音夜裏雙手擦着眼,點起腳尖走進來替他沖茶,完了就坐在外面打瞌睡。白日裏,他學着主人舞劍,舞他得意的馬鞭子。結尾,總做個煞手的姿勢,然後將臂膊一抱,雙腿八字分立一彎,帶着寬笑,點點頭,顯出武士風度。以後,他又站好,歪頭作出觀賞沉醉的樣子,自言自語說:

  “好!好!這劍舞得真出色!相公真了不起!”

  公孫鞅默察天下大勢,已經由封建中心的周室過渡到了羣雄爭長的局面。正統的封建紐帶,已經解體。自從卿相大夫的篡國,田齊和韓、趙、魏三家突起了以後,舊日以貴族權力爲政治統治機構生了動搖,聚族而居的大家族制度,專門剝削農奴的土地組織,一面使社會上寄生蟲增多,加緊腐朽潰爛;另一面將土地自然的生產力霸勒住了,使地不能盡利,人不能盡力,造成荒蕪、天災、饑饉、流亡。人民在精神上失了統馭的中心,統治者只以荒亂淫靡、濫虐權威,自欺自殺。七國互爭雄長,可是沒有一個國家能夠以真正中治時弊的革新剋制羣倫。一種新的經濟社會政策、新的統治方略,必須產生來適應時代的需要;而這新政策、新方略,正是把握在他的手心裏!哪裏去展布呢?在哪裏去施爲?關東諸國,因爲過去的傳統習慣太深,沉迷陷落,很難掙出貴族政治的漩渦,有所改作。獨秦國遠在關外,向來很少直接受到周室封建威力的統治,要改造起來,阻力只怕比較少些。要打破貴族統治,來一番作爲,只怕還是要到那邊去呢。

  公孫鞅的看法對了。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教百姓,想不到從政治經濟根本着手,以改造國家,所以他身死名裂,趙國終於不振。而那遠在西陲,不入教化的秦,卻是到了獻公手上就起始來尋求復興和再生。到了他少年英明的兒子孝公即位時,更加看清了中原無主。而秦國的偏僻無知、軟弱不通文化,又不足以推進中原,去作一個擔負更新時代的新興強國。這位新君想來想去,決計不管宰相甘龍老頭和貴族公子們的閒話,自己硬作主下詔求賢,他詔書上說:“賓客羣臣,若有能出奇計強秦的,我封他官爵,並且分土地給他……”他所要的是有奇才異能的賓客,這是很明白的。

  隔河在魏的公孫鞅,由秦國一位朋友那裏第一個先捧到了詔書,他憤鬱狂傲的心,是如何歡躍的傾喜!他感到了一股劃破光明與黑暗的虹彩,閃耀在他眼前。絲毫不作猶疑,立刻他不動聲色的,將小靜室裏面凡需要的一切,都收拾在行囊裏,然後喚昭音來給他整行裝。昭音本是好動不好靜的小孩子,又爲主人微笑的面孔鼓勵着,聽見要出門,就高興的翻上牀去,將公孫鞅的敝舊被褥抱起,騎馬式的坐在上面,一面弄繩子,一面唧唧嚓嚓的說:“相公升官了,是不是?在這京城裏呆了這多年了,再不走,鳥兒都得給咱們打光了!”

  “現在我得上別處打大鳥去了,小子!”

  “對了,打大鳥!咱們鄉下的鳥,有一張公叔相公的琴那麼大。”他歪頭看公孫鞅,紅着臉笑笑的說:“打着那麼大的鳥,相公還賞給我吧?”一面說,一面推着行李跳下牀來。公孫鞅在他頭上帶笑的摸了一把,說:

  “事情辦得好,有你的。”

  就在那天夜裏,兩騎馬乘黑離了安邑城。

  “再見吧,安邑的人們!且看我帶來什麼給你們!”

  公孫鞅遠遠對着那夢中的大城,說了這句清晰的話,便不留戀的撒開繮繩,向前途疾馳而去。


  秦孝公坐在宮裏等景監,心裏是失望,臉上是煩惱,象一切君王們的煩惱一樣,帶有怒的威嚴。

  “景監這老糊塗,交這樣一個不長不短的朋友,還當他什麼寶貝!”

  看見簾子底下轉上來的景監,孝公便怒聲叫道:

  “老景,老景,你的客人是什麼光棍?你要他來麻煩我?”

  景監惶恐,跪下連連叩頭,奏說:

  “主上息怒,公孫鞅是外邦草野之臣,不懂大道,奴才罪該萬死!”

  “簡直是個糊塗蟲!滿嘴裏說夢話,什麼都不懂!哪還配用!”

  “是,是。”

  孝公雖是滿心生氣,見景監老實可憐的懼相,覺得他猶可原諒。轉念想人才本是難得,下詔求賢,總得容見幾個無聊之輩,好人才能上來。若是罵得景監太厲害,別人見了不會寒心嗎?

  這樣一想,他寬大的心裏轉覺釋然了。望着地下的景監,手一拂,說:

  “起來吧。那個東西不能用的!知道不知道?……知道了,就行,往後得帶好的上來!這回我不追究,饒了你!”

  景監滿心委屈的回到家裏。見着公孫鞅把手一拍,攤開兩臂失望的嚷道:

  “叫你聽我的,聽我的,你不依。害我捱罵幹什麼?”

  公孫鞅抄手坐在那兒,臉上笑笑的不理他,彷彿看到了什麼新東西,有把握的樣子。

  “你倒一點都不在乎!告訴你,這一下子你就完哪,可別怪我老景不出力。”

  公孫鞅站起來拍他的肩膀說:“不,不會,老朋友,你還是會給我出力的,你一定!”

  景監呆一呆,過一會說:“也許,也許,”他擡頭看看他的朋友,再說:“也許,也許。還是我那句話,我可以和宰相甘龍老頭子提你,公子虔那裏也能說話。你知道,因你不願意,我還一字不曾提你呵。”

  他的話沒曾說完,把個公孫鞅氣壞了。他滿臉佈滿辛辣的惡笑,數着沉重的聲音說:“你不會!你也不能去提!我想。你還要我這個朋友!”他鋒芒四射的盯準景監溫厚的眼,迅疾的間:“要呢不要?”

  景監不知不覺退了一步,已而把公孫鞅的手一拉,說:“得了,得了,你就是這樣。”這就算他讓步了。

  公孫鞅在秦國住了兩年,還是一個白衣,咬緊牙齒在自己的小屋裏披翻簡冊,調查秦國的情形,製造方略。他決心征服孝公對他的信仰,不肯離開冷酷的秦國。中間他又見了孝公一次,情形比較好。有一天,他忽然親自走到景監屋裏,景監是在椅上打瞌睡。

  “好友,現在再領我去見你的君主!我已經準備好了。”

  景監朦朧地揮手:“別窮開心。我這回真不去哪。”

  公孫鞅不理他,自己抱着手轉頭就向外走。慌得景監跳起來拉住他,問他要幹什麼。

  公孫鞅笑笑的象哄孩子一樣,推景監重新坐下說:“我以爲你要我自己闖進去呢!我是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你知道!”

  景監猶疑的看着他,說:“不是我不去,可這兩次三番的不得面子,還有什麼勁兒呢?”

  “不要緊!這回準成!並且,我知道君王有要見我的心。”

  景監半信半疑的看了他一眼,走了。過了一會轉來,望着還在屋裏候他的公孫鞅,愁眉苦臉的嘆氣說:“唉,不行呵,”一句話未完,他自己忽大笑了,推着他的朋友說:“走吧,走吧,小子!那兒等着你呢。”

  公孫鞅走了之後,景監兀自心神不寧,等了很久還不見回。慢慢太陽都偏西了,屋子黑下來,快要掌燈了,還不見公孫鞅的影子。景監怕得很,又擔心,想着公孫鞅又聰明,又豁達,敢說敢做,是條硬幫幫到底的好漢子,莫非就這麼完蛋?熬不過了,他便自己蹩到宮裏去打聽。宮裏到處掌了燈,有幾個太監坐在院子裏石階上低聲閒話,見了景監,大家連忙招手。景監知道孝公在屋裏談話,便輕輕走上來。大家告訴他,公孫鞅在屋裏講話,好不得君王的喜歡,且講不完呢。

  一個老太監說:“我就聽見裏面君王時時笑,還拍巴掌。真的,從來沒見他老人家和人談得這麼痛快。”

  一個小太監卻搶着說:“我進去倒茶時,就見君王全個兒向着公孫鞅先生傾着,屁股只掛得點椅子邊兒,好親熱!”

  一個太監打了他一巴掌道:“要你眼紅做什麼?你還想?”

  景監忙笑笑的搖搖手,自己又輕腳輕手溜出去。不一會,公孫鞅就滿面春風的由宮裏打着燈送回來了。景監接着,先恭喜他,就問:

  “你這回和君王講些什麼,叫他老人家那麼高興?”

  公孫鞅撫着老友的肩,細細看他,他臉上是洋溢着坦直無私的歡喜,公孫鞅看在心裏,覺得十分感激。他握着他的雙手緊緊搖着,把談話的大約情形,跟他講了一講,然後又高興的說道:

  “君王是非常有決心,勇敢。他明天要在朝廷上提出我的革新意見,還叫我自己白衣入朝去參加討論,這可是貴族朝廷裏少見的事。我的意見書和辦法,他都接受了。我明天要獨自一個去對付那些寄生蟲的貴族公卿,我要把他們從那吃肉不作事的高位上都拋下來,掘掉封建貴族的檯盤子!”


  這是秦國轉變命運的一個清晨,在這份對於秦國是帶了暴發戶性質的命運後面,走着古中國的一個新時代。

  西北的高天是歡悅的豔明,象發光的藍水晶,太陽金閃閃,從遠際暗暗鑲上水晶邊沿,烘起一圈宇宙的暈潤,如天的冕旒。

  於滿殿的肅靜中,秦孝公端正的揚起他寬潔的前額,坐在寶座上。黃白色方正的面孔,在那上面每一粒毛孔,似乎都張嘴在很快呼吸,來不及的吮吸着金的陽光,搶着擷取水晶的明豔,來培發一位少年君主的輝煌。君主坦適的微笑,笑得幾乎不可見。他長而穩重的白手指,象懂事的朝臣,按他的需要在他面前的簡冊中走來走去,彷彿說:“要看這一片?您別忙,讓我給您挪過來,看,這不是嗎?”或者:“是呵,是呵,這一片上講的很要緊,法律不行,人心沒有向背……對呀,您知道得準。”

  消息已經宣佈了。大臣們折眼閃眉毛的期待着,故意閉緊嘴脣,顯出自己對於責任的敏感,也提醒自己別在新出現的事物面前丟了身份。有的便起始在心裏來研究這新事情的稱頭、色相,對自己、對人家。當然,心裏雖十分用力把國事提在前面,那尖頭的自己老是由國事的胳肢窩裏鑽出一隻刀子樣的眼睛來問:“幹這種新事於我有什麼份呢?那時要把我擱在哪裏去?”但小的朝臣們卻多半是伸頭縮頸,東張西看,又朝了殿外階墀底下望;些些響動,就你碰我的胳膊,我撞你的肩,隨着又揚揚眉毛做出失望的樣子。他們是被沒有色澤的好奇心所揮動,如山坡上感受了未來風勢的羣羊。

  宰相甘龍頷下飄着半尺長的白鬚,披在紅袍的前胸上;下巴軟軟垂在鬍子的裏面。交着手,挺着胸,站在朝廷班首。在他凝聚的眉毛下面,彷彿已堆積了一團保衛國家傳統的刀劍。他儼然如一尊記路山石,立在那裏,似乎說:“看我,你們都看我!”

  杜摯,他永遠摸索算盤的手指,在神經質的跳動。鼠子樣竄着的眼睛,東溜西溜,仍然又回它的老目的上面去,那是君主的表情。他看了又看之後,他皺紋特多的那窄窄前額上,時常閃過象雲霧一樣的東西。“有什麼利呢?有什麼好處?”他的鼻子尖就越發鉤起來了。一時他的鼠眼竄上了另一個同伴身上,做出尋找同情的神氣。但公子虔卻失陪,沒有招待。他今天穿上了一對新的挖花膝褲,一對亮灼灼的黑靴子。這時候盡望自己的腳,又時時提動衣服。雪白圓滿的臉上攢聚了一堆焦急,微微泛紅。他的頭巾穗子,輕輕顫搖;厚嘴脣嗡動着不耐煩。他穿了新膝褲的腿,似乎在嚷:“把我擱在這裏幹什麼?我得跨在馬上呀!把我的膝褲老是蓋着,不能忍受呵。”

  威重的大殿,如臨盆的產母。

  階墀下面的陽光裏,直挺挺走來了那位衆人所期待的白衣。他穿着純黑的青衫,腰上繫着一根金色條子,穗子長長垂在襟前。勒在高爽的前額上是一頂黑色的冠,冠纓穩穩結在頷下,那裏有一圈素白領子托住全份的端嚴。警惕的三角眼這時是牢牢踞着不動,象是過度矜持,又象是防敵。

  公孫鞅站在孝公的寶座前面,用爲臣的本分微微低着頭,聽候上面來的言語。他的神經,卻早已在他的皮層下面躍躍活動,各處探頭奔走,打聽消息。許多怪形怪氣的眼光,由滿庭朝貴投射到這個身體上來,都被它們探到了。這些眼光,有的是藐視,有的是討厭、嫉惡、不耐煩,有的象是打了個呵欠說:“原來這麼個窮酸呵!”因此,就坦然下來。還有那些希奇、詫異、不相信,單單沒有憤怒和歡忻。公孫鞅將每一種射來的眼光,收來在心繩上打一個結釦,他彷彿在用手指敲着那個結子,傾聽回聲裏有多少力量?這力量,他也在心上刻下來,他是任何地方都不肯放鬆的。

  孝公的響亮聲音在殿上震動,大臣們全都提提腳跟,伸長了脖子:

  “羣臣大夫,我三年求賢,要圖改造國家,繼續先君穆公的大業。賢士公孫鞅不遠千里來到我國。他對於我有所獻議。但是依據他的獻議,我國其勢不得不對於例行的舊法加以改革。這是國家百年大計,諸大夫可儘量發抒意見。公孫鞅也可以坦白說話。現在,公孫鞅,你先陳述你的理由。”

  公孫鞅稽首,然後轉回臉朝外立在寶座一角上,心裏禁不住有一點跳,但他把住了鎮定,看着孝公說道:

  “君主,諸卿大夫,懷疑一種行爲,那行爲就不會完成;懷疑一件事業,那事業就不會有效果。行徑高人一等的,世人原不能諒解他;見解獨到的人,一定會被一般人訾議。愚人爲既成的環境所矇蔽,聰明人卻在事先就見到了。創始的功業,原不能求一般人讚許;等事成了,一般人自會來享受。講求最高的德行,就不會與流俗相合。要立大業,也不必求人人都同意。”說到這裏,他頓一頓,眼光將羣臣一掃,加重了語氣,高聲繼續說道:“因此,聖人只要能強國,不必取法舊規!只要可以便利人民,不必墨守成禮!”說完,再盯孝公一眼,就停住了。

  “說得好!”這是孝公響亮的賞讚。

  宰相甘龍這時可急了。他的白鬍子抖抖的,下巴肉也顫顫搖動。他扯起沉重的眼皮,從班次裏龐然移出沉重的身體,走到孝公面前把雙手拱着一舉,用元老口腔說:

  “這話不對,不對!聖人不用變易人民的生活,就能夠施教化;有智慧的人,”他昂然斥了公孫鞅一眼,“用舊法子照樣能治理國家!順着一般人的習慣來施教,不消費力就可以成功;沿着老法子行事,官吏既弄得慣,人民也不覺得煩擾。還有,還有……”

  公孫鞅見他搖頭結舌,便不客氣的截住他:

  “甘龍這話,是世俗一般之見。常人苟且偷安,學者執於舊聞。這兩種人只能奉公守法,作個小官兒罷了,哪裏能和他們講到超於舊規以外的事?三代不用同一禮教,卻都王了天下,五霸都作了霸王,也各有各的路徑。聰明人作法以適應新情勢,愚人卻爲法律所制。有才能的人改革禮制,無用者才被舊禮制捆着呢。”

  杜摯尖着兩眼,看住公孫鞅,心裏着實不服氣。孝公是隻管點頭微微笑着。杜摯見了,感覺得心裏空虛。宰相甘龍氣虎虎的站在寶座底下,似乎想不出話來講。以班次以地位,杜摯覺得朝臣的眼鋒,都在逼他說話。他只好走出班來,硬着頭皮對公孫鞅講:

  “我想,除非有一百種利益,法律總不好改變。除非看到有十重功效,工具是不方便改換的。學古總不會學出罪過,按着舊禮走,是不會出岔兒的喲。”這位先生是管財政的大家,他的賬簿寫得清楚極了。他說話的時候,手指撥上撥下,彷彿在空中打算盤。

  公孫鞅最看不起這種奴性的“現實主義”。他冷冷一笑,面對孝公說:

  “治理國家的方法不只一種。只要於國有利,不須效法古人。試看湯、武作了天王,並不是學的古法;而夏、殷不曾改變古法,反而失了天下!反古有何不對,循禮有什麼好處呢?”

  “對極了!”孝公不知不覺的脫口嚷了出來。只這一聲,就如命運已經宣判了一樣,全個朝廷都啞默無言。公子虔看着公孫鞅,心裏好不妒嫉,心想這窮小子怎麼這樣投君王的緣分?但是他也不說什麼。他只巴不得孝公一揮手,他就好一溜煙奔出去跑馬射箭去。他看着杜摯、甘龍,反厭他們廢話。“諒這小子不過窮得發了瘋,哪裏就真的會變什麼法!”他翻着眼想。

  他的朋友公孫賈,正伸出頭也想說幾句話,只是被孝公一聲稱讚駭得縮住了,於是急咽口水,裝出怡然自得的神色,看了那兩位失敗者一眼,彷彿很憑弔他們的打擊。

  在不受抵抗的局面之下,公孫鞅受命作了秦國的左庶長,執行變法。


  公孫鞅由景監家裏搬出來,在自己住的房子裏仍然闢了一間小靜室,將他的書籍、簡冊、意見,完全堆在那裏。便日以繼夜的在那屋裏計劃他的改革,草他的法令。此時因爲他是新貴,又顯然是君主的寵信,所以天天送羊擔酒來看他的很多,童兒昭音趁此倒發了一點小財,接受了幾個門包。又有人打聽他沒有結婚,就走上門來替他作媒,卻是吃了一鼻子冷灰。當然,公子王孫卿相大臣來的還是少,大家有點瞧不起這個暴發戶。公孫鞅並不是看不明白這種情形,他只咬着牙齒坐在桌子前面,冷森森制他的法令;倦了時,將所有王公貴人的名冊(他自己編起來的)攤開來,用刻法令的刀尖,一個一個的將他們挑起來,拋開去,恨聲說:“滾開去!你在這兒有什麼用?你這條小爬蟲!”接着他結束了選擇,握着拳頭站起來說:“好!現在看吧,讓公孫鞅全打發你們進地獄,一個也不能饒!我難道沒有說過?”

  誰也不知道他的葫蘆在賣什麼藥。有一天,早上賣菜的張三挑菜進南城門,忽然覺得黑黝黝不大敞亮,留心看,原來裏面城門口無緣無故當地立起一根看不見頂的大柱頭,有一堆人擠在城底,扒着城牆看什麼。張三挑着擔子也趕過去,見那柱子不過是根光木柱子,上面什麼也沒有,約有三丈來高。城牆下人頭涌涌,不知爭着看什麼。他過去探了探頭,紋縫擠不動。他想,見了什麼鬼。顧着賣菜,他就挑擔子回頭徑奔大街上。不想一路上都碰見有男男女女,朝南門跑下來,象奔廟會似的。大家嚷着笑着說:

  “真奇事,可真是祖宗百年來沒有的呀。”

  “誰幹呢?就有賞,誰幹?”

  “一定是瘋了!”

  “是聽說那新庶長弄的呵。”

  “對了,怕是假名字幫窮人。”

  “幫鬼!騙你的!”

  這些人一路嚷,一路跑,但是也有回頭走的:

  “見鬼,鬼信!”一個人吐了一口痰,從張三肩頭擦過去。張三望了一望,不認得。他順嘴接着說:

  “那木頭麼?”

  “可不是!叫人搬,笑話!”

  “作什麼?”

  “誰知道?還有賞。”

  “賞木頭?”

  “啐!你這人。賞搬木頭的。”

  “還有賞嗎?賞什麼?”

  “自己去看吧,”那人三步兩步就不耐煩的走了。張三賣了一天菜,耳朵眼睛裏沸沸揚揚、花花綠綠的鬧了一天,無論走到哪個角落裏,都聽見人在議論,在笑,在不信。瘋了,憑空要人搬木頭,還要賞銀子十兩。城裏象開了鍋的一樣鬧嘈嘈的。

  公子虔把肚子都要笑破了。他也跑去看了那根蠢大木頭,也看了公孫鞅的告示。十兩銀子叫人把木頭搬到北門去!他又好氣又好笑,幾乎就要衝上去把那塊告示打掉,還虧得公孫賈機靈的扯住了他。

  “理他幹嗎?讓那小子丟人去!咱們落得。”

  公子虔就打着哈哈,把笑話講給他的學生太子聽去了。公卿大臣都看着公孫鞅冷笑,手擦擦的準備在他的脖子上下手。爲的這人一上臺,他的糊塗的玩笑,就引起了滿城的不安。作興會要鬧出大亂子的。那時候,即使君主袒護他,只怕他也不能再那麼出風頭了吧。

  一天,兩天,三天,大木頭還是那麼傻氣的站在南門口,象一尊不祥的開路神。人民由驚奇而冷淡,沒有目向的大風,掃過了那張陳舊的告示,把它拋棄在淒冷裏。

  公孫鞅在自己的小屋裏,氣得跳腳。楞起三角眼,盯住一堆簡冊,牙齒切得山響,用幾乎辨不出字來的齒音,撕裂他的言語:

  “一定是!一定是有鬼!昭音!”

  小童靈警的跑進來,知趣的站在盛足了憤怒的主人面前,擎起耳朵。

  公孫鞅拿着一個小銀錠對小童說:

  “大木頭的事,這兩天沒有聽見什麼新鮮嗎,小子?”

  “前兩天茶樓裏還都當新鮮談着,也有些人想試一試去搬,現在簡直少聽見了。”

  “聽見有人造謠沒有?”

  昭音望望主人,似乎揣測他要知道的是什麼,想了想,答道:

  “多少人想去試,都有人讓他們別去,說是騙他們的。”

  “讓他們別去的,是什麼樣的人?”

  “說不清,也就平常人打扮。”

  公孫鞅哼了一聲,將銀錠朝桌上一丟,拉過昭音,將一張字條交給他說:

  “把這個拿去叫他們刻了,再張出去,還有——”他目光如電的射住昭音,用打量他的神色,然後低頭慢慢的說:

  “就在告示旁邊看,見了那天天去看告示的傻子們,就抓住一個。”他回身指桌上的銀錠,對昭音點點頭說:“看見了沒有?想的吧,小子?”

  公孫鞅在昭音的耳朵上,把所有該指教的言語,都說過了之後,眼看着童兒機警的跑了,心裏很是高興。他命人把五十兩銀子準備好,他有把握,這一次一定有人來揭他的告示。

  他的算法是不會錯的。人們從新又奔到木頭和告示底下去了。張三那天賣過了菜,也回到那城牆根下來坐在地下,把錢數數,一擔菜只賣得一千〇五十二個大錢,天天灌園子,拔草、挑菜、跑街,累得要死,積了一年工夫,也不過三十幾千錢,還要吃飯穿衣,乾脆說,肚子就沒飽過。等到徭役來了時,連這點錢都還沒有。他瞅着那根大木頭髮楞。別人告訴他說,現在搬了它可得五十兩銀子呢,比以前加了四十兩!他盯住眼看那根木頭,彷彿木頭在擴大變成了一尊銀神,伸出發光的兩臂來擁他。他站起來,身不由己的走去用手在木頭上摸着摸着,又用頭去碰一碰。

  “喂,賣菜的,搬呀!”一個人看着他,哈哈的笑道。

  “搬呀!搬呀!五十兩呵!”人叢中叫。

  張三赧然的朝人叢看了一看,轉身紅着臉又走出來。人叢中卻又叫着:

  “發財呀!傻子,五十兩銀子落在頭上,還不要!”

  張三臉烘烘,心裏昏昏熱熱的朝外擠,忽覺得衣服被人扯着走。他莫名其妙地,也沒看清人,就跟着踉踉蹌蹌蹩到了城腳茅廁裏。一看,那是穿得齊整的哥兒模樣的一個人,臉上勻白秀氣,一臉團團的笑。他望着他再不言語,卻從袖手裏掏出一塊銀子,爽直的遞給他,說:

  “這是十兩,去搬!搬好了再給四十!”

  張三筋脈僨張的抓住銀子,紅起眼望着童兒,把銀子緊緊一捏,扳住童兒肩膀問:

  “木頭是你的?”

  童兒將他一推,再從袖子裏掏出一塊更大的銀子,雪晃晃對他一亮,命令的說:

  “去搬!我擔保!”

  張三雙手扳緊童兒瞪住他說:

  “好!好!你擔保!不是騙?不是騙!”

  童兒推他往外走說:“瞧我這象是騙人的嗎?一分銀也少不了你!”

  張三頭也不回的就跑出去,紅着臉象瘋子攤開衆人奔到木頭底下,也不顧衆人的呼嘯叫笑,扳過木頭馱在肩上。也許由於心裏高興,那木頭樣子雖大,他馱起來卻並不太重,彷彿裏面是空的。張三這一喜,真用得上“非同小可”幾個字,好象一個世界都被這根木頭打倒了的樣子。他就半拖半馱的,帶了木頭朝北門跑。引起一個城市的人羣,潮潮涌涌跟在他背後,他把一根木頭和一個城市帶去了北門!

  現在,公孫鞅是站在他的府門口。他手上託着五十兩白花花的銀子,對着張三,也對着整個驚愕、豔羨、仰慕、希望的雍都居民。他喚過張三,拍他發抖的肩膀,給了他獎勵,然後對衆人說:

  “張三按着條示將木頭由南門搬到了北門,條示已經許了賞他五十兩銀子,我現在奉君主命,將這銀子送給他,爲的是他遵守了國家的法令。法令是一國的骨幹,從君王到人民,都必須絕對遵從。守法的有賞,犯法者受罰,無論宗室卿相,小民皁隸,都是一律!你們懂嗎?”

  “懂的!”大衆雷一樣的應和着。

  “懂就要絕對的聽從法令!”

  “絕對的!”大衆再應聲。

  那時,公孫鞅端嚴的望着羣衆,點點頭,然後雙手恭敬的將銀子送給張三,命人將他帶進府裏去款待他。自己把手一揮,人羣懷着極大的興奮和希望而移動起來。公孫鞅微笑了。

  張三被鼓動到外邑去作買賣去了。


  一串的法令,跟了這件事降臨到了秦國。公卿王族,從公孫鞅“糊塗的玩笑”中,起始聞到了刀鋒的冷氣。貴族的權威,封建的人情,全被剷除,一切都要講法!法!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法治精神的呼聲。貴族無功襲爵的特權沒有了,要襲爵得建立軍功,無功的雖富也無尊位。這法律打破了封建氏族社會混合的聚族而居的習慣,嚴令人民成年時分家自立,這使貴族經濟基礎的大家族制度,受了重傷。他鼓勵人民自行耕種,多出粟帛,就可以取消他的農奴籍,成爲良民。這就切斷了領主農奴的森嚴紐帶。他要救濟農奴制所養成的怠惰,就定法沒收懶惰人民的妻子爲奴婢。要養成人民衛國尚武之風,使有軍功的人民受上爵,而以嚴峻的刑法對付那些從事於家族私鬥的人。要拆散封建人情的隱蔽,他起始組織民衆五家爲保,十家相連,令他們聯帶負責告發奸宄,不以私情妨害國法,這是保甲制度的鼻祖。保甲制度行之後來雖有流弊,但在當時爲了打破權威人情的作祟,以濟法律之用,卻是必要的。這以後,他爲了確定爵秩的效用和意義,又頒佈法令規定了官爵的尊卑等級、田宅奴隸衣服的差次,一切以功勞事效爲標準,打破那根據貴族權威而來的私相授受習慣。

  公孫鞅這種改革,說起來,自然講不到是對於封建社會徹底的革命。那在當時,因爲生產力沒曾發達,新興階級雖然有些取了商人的形式在出現,主要還是服從於封建主的需要之下。整個經濟還是以封建性質的農業爲主體。所以公孫鞅只能作到破除貴族權威,建立法治基礎,解放一部分農奴,使之自由從事農業;轉移私族聯鎖爲對於國家的忠誠。這在歷史上,是由分散的地主貴族政治走入王權集中的帝國政治的始基。這一段相當於英國亨利第八、法國路易十四以及他們前後諸君主爲了集權政治向貴族鬥爭的那個時期。

  臨到了這樣關頭的貴族公卿,起初是如同掉在濃霧裏一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變。他們只看見一個沒來由的少年人鑽了君主的後門,靠着內臣景監,拍上了君主的馬屁,得了寵幸,這原是很小的一場事。隨後這個小傢伙出新花樣,用五十兩銀子鼓起一個傻子搬木頭,這足見其不識朝臣體統,也算不了什麼。但接着搬木頭就來了一大套法令,並且公然拿當朝貴人們作對象,這是什麼意思?他想着要幹什麼?爭權勢奪地位,也不是這樣乾的呵。

  按中國官場祖傳的習慣,他們模模糊糊揣測了一場,也就算了,以爲法令終古不過是一篇具文。可是這一次卻大出他們的意料之外。插着翎毛,跨上雕弓,成天在圍場上射獵的公子王孫,常常被軍師司令派來的差官,按名點去上操。王孫們正在趕着一匹狐狸的時候,家裏人會喘吁吁的跑來,叫他們馬上回去,準備出發,大軍要去攻打魏國了。當然,王孫公子們頓着漂亮的繡花靴子,發怒的把來人用鞭子威脅着趕出去,叫他們告訴癟三公孫鞅,少來裝腔作勢。但回頭左庶長的執法使者,便帶了一大羣人來強迫執行,誰若不服從法令,就奪了誰的爵位。於是公子王孫的老太太、太太們,立即把準備好了的眼淚,傾瀉在大堂上,哭叫咒罵來送她嬌生慣養的丈夫、兒子出門。爲了爭女人的比劍決鬥者,不管他是什麼爵祿武士,一齊被左庶長的執法使者抓去,輕的罰錢坐監,重的割鼻子、切耳朵。許多人花了錢買來的官職名位被奪去了,許多帳下有一百名美女的卿相,發現他們只能有五十名或六十名或更少。紛亂如旋風一樣的播蕩了安榮富貴和飽食暖衣,尊貴的男人們怒恨發狂,尊貴的女人們歇斯底里的嘶叫號哭,全都象丟了母雞的鄉下老婆一樣。宰相甘龍的門被受屈者踏穿了,相公重重的愁煩着,並且他的兒子新近就受了害,爲的多佔一個女人,打了一場架,他失去了他那一頭烏青緞子一樣的頭髮,被髡成了禿子!一個見不得人的禿子!貴人們對於自己的眼前與將來,提起軟弱的心而戰慄着,彷彿一個世界從他們腳下滑走了,由上面卻有一隻龐大沉重的黑手,遮冪了整個天空,穩定而不容情的壓了下來!

  一個重要的會議在宰相的私邸裏舉行。相公的白鬍子焦躁的坐在相公煩悶的胸膛上,似乎有些抖戰。公子虔憤憤的罵了公孫鞅一通之後,這時還在鼻子休休出氣;公孫賈搖着頭嘆氣,並不發言,彷彿說:“我什麼也管不着,依我說,還是大家自己小心點吧,那癟三是個不好惹的壞蛋呵。”可是他卻和大家一樣,做出是在聽杜摯說話的神氣。

  “我們作事,”杜摯擺出精明樣子說,“得先計算利害。沒有十分利,這事就不可以作。反之,有利無害的事,倒是十分該做的。公孫鞅這傢伙算計精明,手段硬辣。他抓住了君主的心,躲在我們後面害我們,是沒法防備的。依我,還不如同他修好。”

  “怎麼修法呢?”一位大臣急急的問。

  杜摯陰陰的一笑說:“我聽說那個傢伙一輩子窮苦,從小給人家踢下陰溝裏,變了烏龜,因此,沒人肯給他女人,所以他現在報仇也限制別人有女人。咱們現在蒐集一般漂亮女的,請他來吃酒奏樂,瞧他玩得高興,把女人送給他,有女人一迷,他自然就軟下來了羅。”

  他的話剛說完,公子虔便跳起來說:“不行,不行!用女人去買他,混蛋!況且,他就不要女人,我早已打聽過。什麼聲色鼓樂,他全不愛。有一次,他在公孫賈家裏吃酒,聽見院子後面弦子響,有紅裙邊在風門邊飄過來,他咳了一聲,站起來說聲辭,也不等主人送客,就幾大步跨出去了。他只要躲在他那個洞子裏,象鼠子一樣,一聲不響咬這樣,撕那樣,叫你防不住。”

  “諸位不要爭了,還是讓我拼一條老命,啓求主上把這個背祖亂制,擾亂國家的亂臣斥革了吧。”甘龍沉重緩聲的說,是國之重臣的樣子。

  杜摯連連搖手說:“老相公還沒算清楚呢。君主現在是信他還是信我們?就是有十分信我們,九分信他還是不成。何況現在真是百分的信他喲。他弄得貴族王孫落權失勢,君主並不討厭呀。從前我們結個黨要怎樣,君主拿我們沒辦法,現在君主抓着他的法令,對我們好不威風,他爲什麼要幫我們的忙?”

  公孫賈這時在一旁嘻嘻的笑了。公子虔問他笑什麼,他又搖搖手,急得公子虔拖住他叫他說,他只好說道:“說來說去,都是那寶貝法令的作怪;諸位看是不是呢?若是叫那法令玩不靈,他也就幹不下去了。”

  公子虔拍手叫道:“對呀,對呀,我們找個大角色去破他的法。依我說,除了君主,只有太子是不可侵犯的。讓我們叫太子去犯他的法,他就沒本事了!我這個計策,我看很好,諸位一定也贊成的。”

  這個會就這樣興高采烈的結束了。


  公孫鞅擎住茶杯,站在小屋裏尋思。他分解眼前這個難題的來源。是的,逼逼真真太子犯了法,在外面和人打架,把人家小孩子打傷了。這事不但由巡騎報告上來,並且昭音昨晚就來一清二點的講了個清清楚楚,太子無緣無故糾住街上的小孩捶打,嗔他們不讓路,公孫賈不在旁邊,公子虔是躲在人家檐下小便。好湊趣的小便呵,公孫鞅呷一口茶,冷笑了。

  “咯,咯,”門上響,昭音探進了半邊頭,“景內相來,說立刻要見您。”他說。

  公孫鞅不言語,放下茶杯,轉身出來,慢慢踱進客室,顯出滿身輕鬆的樣子。他心裏已經把景監的來意,揣度了一千遍,且抓住了其中最切當的一個。

  老頭子還是一向的坦白熱誠,見着他就急站起來抓住他的手說:

  “老弟,我特地趕來有件事知照你,這事你可看不得輕鬆。太子昨天犯了你的法,知道嗎?嗯?打私架,傷了人!你可是要放明白點,放明白點!懂嗎?”

  公孫鞅笑了。他雙手推着老朋友,把他推在椅子上坐下,命童兒點上一支香來,沏上茶。然後他抱着胳膊歪了頭看景監,說:

  “你想一套法令能作兩件事嗎?”

  “不是,不是,你聽我。你要曉得外邊於今對你的形勢不好,恨你的人多,他們尋你的事呢,要知道——”

  “前天他們還在甘龍那裏商量對付我,是不是?”他聲色不動緩緩坐下來,彷彿在他心裏有一座城,那城裏已蒐羅了一個世界的陰密活動,在他監視下面。

  景監愕然:“真的嗎?真的嗎?他們真的這樣幹?連甘龍?”

  “也許沒有,不用管它。我想——這件事君主知道不知道?”

  “太子的事麼?知道了!氣得很呢!要不,我還不會知道呵。你這次可別莽撞。君主已經很氣,你再用國法得罪太子,那是火上加油,叫那些想吞了你的人好下手。”

  公孫鞅翻翻眼看景監,似乎嗔他看不起自己。他斟茶喝了一大口,簡短如切的說:“讓他們來吧!我正要這樣。法律要他們,我不能保護。公事公辦,先下手爲強!”說完,他就拉景監站起來說:“我們一齊走吧。巡騎剛纔給我報告了,傷家還沒敢來報告,我得馬上辦。”景監無可奈何,只有拍拍他的肩,嘆口氣說:“少年人,看着你老子,積點福吧!”公孫鞅不去聽,已經三步兩步跨出院子,騎上馬朝王宮裏跑了。

  公子虔、公孫賈今天特別勤奮的陪着太子在書房唸書。爲昨日的事,太子已經捱了君主的罵,他兩人心裏比較放了點心,以爲這是公孫鞅下臺的辦法,正在心裏得意,卻不料宮裏的太監出來宣太子和他二人去上朝。

  公孫賈觳觫的抱怨公子虔,公子虔又慌張的拉着太子,叮囑他別說出是他教的。兩個人捧着不得主意的年輕太子,戰兢兢來到大殿上,大臣們都聚集了。

  那時左庶長公孫鞅毫無閃避的申述太子犯了法令,按律應該受刑。

  “但是——”甘龍一句話沒完,就被公孫鞅截去:

  “法律所以不行,都因爲在上者可以犯法的原故。這次太子應該受法。只是——太子是君主的嗣子,不能施刑。按律,應該刑他的傅公子虔,黥他的師公孫賈。”

  在法令的尊嚴和公孫鞅的峻刻之下,大臣們頹然的守着公孫賈臉上刻了字,而公子虔則兩條嬌嬌嫩嫩的腿,被棍子全打爛了!這景象,把個稚嫩的太子駭得幾乎哭起來。他長久盯着公孫鞅:一個不懂寬厚的多骨身材,窄腦門,高顴骨,鉤鉤的鼻子,一對流火似的眼珠,在掄起的三角眼中邪竄,似有一百道算計,挺然直視兩個受傷者的苦惱,筋肉紋縫不動。他想:“這個人好可怕呵!他將來簡直可以殺我。”

  經過了這一場風波之後,秦國的局面,遂流入了一條法律的河槽。十年下來,紛亂無主的窄小人生一起被法令的釘子釘在國家上面。私鬥私利被國家的利益所代替,生活爲法律的鞭子所笞打,各處都見出緊張工作。許多壯丁因自立生活養成了獨立,自主,勇敢,開創的個性;許多土地都被壯丁開理耕治,所有的耕地都受使用,耕地缺乏,人口反而增加,殖民擴土也已成了必要了。於是孝公拜了公孫鞅作大良造,命他圍魏的安邑,克了那地方。他又因爲咸陽向東,交通便利,容易發展,便發人夫在那裏經營都邑,起造和天王的宮闕一般寶偉的冀闕宮庭,請孝公遷都到那邊去,這是完全爲了東向發展的便利。

  在殖民事業方面,他把以前分割的采邑、鄉村,由封建手上奪出,合併起來,成爲縣治,置縣令;重新在各縣劃分阡陌封疆,獎勵人民墾殖;且把不易馴服的人,送去邊僻墾殖。起始,他對於人民施行直接賦稅,人民不再是封建小領主們的奴隸,而直接成了秦國君主的臣屬。他又頒佈了統一的鬥桶,權衡丈尺,使度量衡全國一致,供效於君主。這使秦國的經濟生活統一穩定;使秦君的政治統治堅固,經濟力雄厚;人才的來源也豐富,可以大作發展。秦國這種劃時代性的變革,完全是當時六國所未曾夢想得到的。當時的六國還是困在春秋時期那種舊封建機構中,腐爛的貴族政治和毀滅土地生產力的農奴經濟制度,正在使他們黴敗,哪裏當得了秦國的一擊呢?

  在這時期,荒唐不檢的公子虔,不知怎樣又犯了法,公孫鞅毫無顧忌的,就吩咐把他直直的漂亮鼻子割掉了。自此公子虔傷心痛恨,關着大門,誓言公孫鞅不死,他不再出世。可是太子那邊,他卻不肯斷絕,兩個人常常在一起詛罵公孫鞅,只是得不到報仇的機會。


  公孫鞅在秦國爲相十九年。國內局面,算是一如他的志願,改了一個新樣,政治經濟生活都在穩速的上進,所有舊日與他爲難的貴族公卿,死的死,趕的趕,大家都抱頭鼠竄,表面上小心奉職。君主孝公,二十年來還是一心不變的信任他,他環顧周遭,回想當初的潦倒,心裏頗覺得意。只有一件事,使他不能放心:太子對於他從來沒曾有過好感。他知道在太子的周圍,永遠有那般恨他的人,繞得鐵緊。他也常常得到宮中透出來的消息,太子和君主之間,有過許多爭論,甚至於說他積權在手,有謀反的可能。太子因爲恨着他,也恨着他的法令,既不能公然破壞他的法令,太子常常拒絕出宮門。

  這情形,使公孫鞅深深煩憂和戒備。但是要他去和恨他的人修好,他寧死也不幹!也不肯去巴結太子。他只想用自己的力量,擴張自己的地位權力,以強大的力量保護自己。他挑選了幾十個勇敢多力之士,親自授他們劍術,夜間令他們圍着他的臥室防守,日裏令他們喬裝僕役,跟着出門,以爲保衛。

  這樣消極辦法,還是不夠,他想,必得有對國外的擴殖發展,將國內宵小的目光,轉移向外,然後他自己才能無事。於是一天他朝見孝公獻策說:“秦和魏,好象彼此是腹心之疾,不是秦滅魏,就是魏滅秦。爲什麼呢?魏在中條山西,都安邑,與秦只隔一條河,所有山以東的地利都歸它有。它得勢,自然要向西侵秦;不得勢,它也可以收東邊的土地。現在秦國靠您主上的賢聖,國富兵強。而魏呢,恰好去年對齊國打了大敗仗,國勢衰弱,諸侯都不幫它。我們可趁此去伐魏,魏打不過,自然往東遷,那時河山之險爲秦所獨有,據此以制東方諸侯,纔是帝王的事業呢!”

  孝公覺得公孫鞅的話對,便立即派他作將軍,領兵去伐魏。

  魏王聽說公孫鞅將兵來伐,雖也聽見了這個人二十年來在秦國的業績,卻不相信他是個能將,便派了粗心大意的公子卬領兵抵抗。公孫鞅聽說是公子卬將兵,回想當日在魏時,由那些公子王孫所受的烏煙瘴氣,真是切齒不忘,便決心把他們殺得於乾淨淨,並且要把公子卬活捉,好好羞他一番。從諜報得到消息,他知來軍的軍勢很銳,想了一想,夜裏便親自寫了封信,送給公子卬。信裏說:“我和公子在先原是好朋友。現在我們成了兩國的軍帥,我心不忍得互相攻擊。我們最好是兩個人見面談談,立個盟約,以後我們可以奏起音樂來喝點酒,唱唱歌,跳跳舞,完了,我們各自收兵回國,兩國都安,不是好嗎?”

  公子卬正是在抱怨這帶兵生活幹燥苦惱,恨不得三步兩步跑回魏都去,放倒頭大喝三天酒,大歌大舞,換換腦筋。接到了這封信,喜出望外,心想:“公孫鞅這傢伙原是聰明有人心,我從前本待他還不壞,嗯,自然也不算怎樣好羅,他還有這份忠厚,我倒不好辜負了他。”他回信便一乾二淨的答應了。

  在公孫鞅指定的會盟地點和約好的日期,公子卬率領了一羣隨員軍將前來相會。他對於這件事原有一點不放心,他的隨員們勸他不要去。但是他的公子脾氣十分作怪,他按劍瞪眼,叱那隨員說:“本人將兵在四境會戰已經十幾年,公孫鞅有什麼小機關還看不懂?還用你說?況且,會盟以禮,他能作什麼?我是公子王孫,豈能失信於小人?”

  在盟壇上,他被公孫鞅十分恭謹的接待着。那一個還是和以前在魏國一般,口口聲聲“公子”、“公子”的喊,凡事都盡他上前。公子卬一面得意,一面留心,見盟壇四圍光明坦潔,心裏才石頭落地。又見公孫鞅恭謹的表示,反有些良心不安,也特別客氣,兩個人謙謙讓讓的把會盟手續完畢了。

  接着,公孫鞅又卑謹的請“公子賞光粗樂和水酒”。公子卬此時盟誓已就,更加心肥腸熱,一口應承,到營帳裏去會飲。他的隨員也分頭有人招待。飲宴之間,女樂上來獻酒,公子卬吃得糊里糊塗,左擁右抱之際,忽覺一陣騷亂,滿眼都是紅花花的刀槍劍林,滿耳都是喊叫的呼聲,而他的兩臂不知何時已被人紮緊了。同時,正當他在這邊被縛,他的軍營裏也已起了火,受了包圍,魏軍全軍覆沒。

  魏惠王聽見這駭人的消息,本着他短小畏事的本能,立即遣使去秦求和,將黃河以西沿中條山脈形勢地帶,完全割讓於秦,自己遠遠遷都到大梁(現在河南)去。魏自此西面門戶大開,完全爲秦所控制。惠王追想公叔痤臨死時的囑託,心裏好不難過,悔得要死。

  爲了公孫鞅在國內國外的功績,孝公封他作列侯,領有商縣十五邑,號稱“商君”。

  受爵的頭一天,孟蘭皋——公孫鞅的朋友,來看他。孟蘭皋臉色沉重,象有心事的樣子。一見面,就拉着公孫鞅的手一直往裏面走,走到公孫鞅的內客廳裏。公孫鞅隨他走,也不問,他知道外面有些風風雨雨,叫朋友們擔心。但他覺得這擔心是多餘。“公孫鞅就這麼傀儡,得他們擔心。”他冷笑的想。

  “明天清晨要受爵了,你怎麼樣呢?”孟蘭皋問。

  “那是作臣子,也是作人的本分,義所當受,賢者不讓。”

  孟蘭皋嘆口氣,說:“還是這樣硬。我問你,你知道外邊對你什麼風聲嗎?”

  “世俗愚見,智者永遠不用去理會!聖人爲了行道,幾乎厄死於陳。我的時運已經好得多了。我已經開創了一個新秦國,雖五羖大夫也不見得有加於此,愚者又能作什麼?”公孫鞅一口氣說來,一半感覺自我膨脹的得意,一半故意激刺他小心的朋友。

  “不是這樣。智者要會明哲保身,愚者才見危不避呢。今外間謠傳你挾恃軍功,會要謀叛,你豈可不小心?”

  公孫鞅三角眼一翻,站起來說:“我奉行法令,不知阿假。曾參大賢尚有人說他殺人呢,你信麼?”

  “但你可以不受這次爵祿,少遭人忌呵。”

  “於法當受,我爲什麼辭爵?要陷我的人只管來,垂死的蛆蟲儘管來作最後的掙扎,我倒要同他們周旋到底的!”

  說到這裏,昭音——他這時是相府的總管了,走進來在公孫鞅耳中說了幾句話,公孫鞅眼中一亮,好象法律的刀又在他胸口磨得霍霍有聲。他說:

  “既然情形明白,依法把他斬首!”

  “誰?”孟蘭皋驚的問。

  公孫鞅拉起孟蘭皋來說:“我和你看看去吧。別這麼大驚小怪。祝歡要死!”

  “祝歡?杜摯的朋友呵。”

  “對了,也是公子虔的把兄弟,你還不知道哪。”

  孟蘭皋搖頭不已,自己往外走,說:“你越來越嚴峻了,好象法令神在你身上吃人。這不好呵!這不好!”

  公孫鞅哈哈大笑,望着孟蘭皋的背影,高聲叫道:“你今天才知道嗎?太晚了。”

  商君殺了祝歡又受了爵位,雖然絲毫不爲由各方來的危險報告所震懾,他可從來不是疏於防範的人。受爵之後,他自己去商縣細細巡視了一番,檢閱邑兵,加繕宮室,命昭音爲商縣留守。自己由邑民中挑選了一批力氣大,胳膊粗,會得耍槍弄戟的小夥子,把他們訓練了帶回咸陽。他要仍然坐鎮在那裏。他出門時,後面總跟上十幾輛車,裏面都是甲士,坐在他車子兩旁馬上的是大力士,跟着車子兩旁在地下跑的是持矛執戟的人物。這樣,在咸陽成了萬人的裁判者和威力主宰,爲人人所虔畏。他感覺到了那四面八方對他投過來的恐怖而虔敬的眼光,彷彿自己已經征服了一個世界,而自己是那世界的力,是那裏的法之真神。

  他在自己的小屋裏靜靜坐下來,自己對自己低低的說:“行了!我沒有辜負自己呵。”

  公子虔實在不能忍受更多的凌辱和壓迫了。他屢次嗡着被切去了鼻子的鼻音,對太子哭訴。太子礙於君主,心裏恨得切齒,還是不能奈何商君。他對着公子虔說:“只要你能夠構成公孫鞅的罪狀,你能給人證明他,我一定能替你報仇。父親現在多病,大權快到我手裏,你去準備罷。”

  恨着商君的人多。一聽見太子放了這個口風,大家都蜂蟻似的活動,在杜摯的家裏,幾個特別有力的受害者聚齊了。

  公子虔嗡嗡的帶着哭聲嚷道:“我非報仇不可!我要殺死他,平了他的家!”

  慌得杜摯連忙搖手,朝窗外門外,賊眼望望,然後對公子虔小聲說:“別嚷呵!他的耳朵長,算計精,誰知道?也許有偵探在我家裏的,這樣嚷,都給他知道了!”

  “好吧,好吧,真的大家謹慎點好。”一位公子說。

  “依我說,”公孫賈摸摸臉上的字:“我也顧不得了,他害得我太苦。依我說,我們就告他要造反。”

  杜摯點着頭說:“我也想這樣。聽說他在家裏還自稱寡人。並且他在商縣作什麼,你們知不知?他足足練了有十萬兵!想想看!他。他真是要反的。”

  “那麼,那麼,叫誰去告呢?並且要有證據。”公子虔嗡嗡的說。

  “十萬軍隊不是證據嗎?”杜摯搶白他。

  “那我不知道。十萬軍隊我們又沒看見。”

  杜摯剛要答,先頭叫大家謹慎的公子說,“別爭吧,一爭聲音又大了。有個人好找,他也情願。”

  “誰?誰?”幾張嘴都問。

  “就是魏國那降將公子卬。”

  “對了!對了!”大家都如夢初醒。

  杜摯接着說:“好,好,那傢伙恨透了他了,倒和我們是一路。叫他告他,並且,還叫他通知魏國,若是那廝朝魏跑,魏不許收留。好不好呢,諸位?”

  大家都沒有什麼異議。有的人爲了妥貼防備,又主張先拿些錢去收買軍隊,不然恐怕他會去蠱惑他們。又有人主張連鄰近商縣的各縣令都先買好拿準。都說好了之後,分頭負責去進行。公子虔是負責把這件事報告太子,太子很滿意。只是因爲孝公現在有病,囑咐他們暫時先不要發動。

  孟蘭皋得知了一些風聲,着實擔憂。他便請門客趙良去探探商君,得便就勸他逃走。趙良躊躇一會,便奉命了。

  商君見了趙良,知是孟蘭皋門下有見識的人,不肯輕待他。很謙恭的說道:

  “您是孟蘭皋介紹來的。現在我願意自己和您作朋友,可以嗎?”

  趙良說:“那我倒不敢呢。我聽說,佔據不當有的地位是貪位,享有不恰當的聲名是貪名,我要是奉您的命令,我恐怕自己是貪位貪名呵。所以不敢。”

  商君聽出他話裏有話,在他剛傲的心裏登時涌起一股反感。但他馬上抑住了自己,命令自己對懷好意的人要寬大,他更謙和的問道:“那麼您不贊成我治秦的方法嗎?”

  趙良見商君態度似乎可談,就坦然問道:“一千條羊皮不及一隻狐狸的腋,一千人諾諾連聲,不如一個有智識者諤諤辯諍。武王因諤諤才能昌大,殷紂因默默無聲所以亡了。您若是不反對武王,那麼請讓我正經的談一天,不受罪罰,可以嗎?”

  商君寬縱的笑道:“好呀,俗語說,表面敷衍話是漂亮的,真情話是實在的,苦言是藥,甜言是病。您若能夠整天用正經話教導我,那是我的藥,我要拜您爲先生呢。”

  於是趙良暢意和他講到五羧大夫出身成功終身爲人民愛戴的故事,述及五羖大夫的寬仁儉德,最後他結到商君身上來,熱情的說:

  “您大用刑法,把太子的師傅割鼻刻字,用嚴峻刑法對付百姓,不是積怨蓄禍嗎?您天天用法律戕害秦國的貴公子,弄得公子虔杜門不出整整八年!您又殺祝歡,黥公孫賈,使人人恨您。您深知衆人的怨恨,所以出門就帶着十幾車的甲士在後面,騎驂馬的是大力士,跟車跑的是執矛戟的武士。這幾樣有一件不具,您不肯出門。您的情形不是比朝露還危險嗎?您何不將十五邑歸還主上,自己去鄉下種田,勸秦王另顯巖穴之士,以治國政,庶幾保全自己呢?要不然,秦王一旦身亡了。秦國想報復您的人還會少嗎?”

  要說商君聽不進趙良這番話,是冤枉他了。趙良所暗示的危機他比誰都清楚,所指責他的情形,也是真實。可是他覺得趙良根底上不了解他從來所處的形勢,也不明白他的爲人,所以那些至誠的藥言,只能當作是一付失效劑被他放在一邊。他以爲他自始至終是站在一個時代的起點上,對抗着強大的反動勢力。他既無勢位,又無黨徒,全憑個人獨到的先見和鋼鐵的腕力,擎住法律的鋼鞭來制馭一切。當然不能不見非於世,得罪人。然而他的政策成功,制度成功,這就是他的成功。他以這種政策制度的成功,爲獨佔他一切內心外力的生命意義,令他在生命未消逝以前,爲了躲避仇敵,保護自身,把他親手建立起來的偉大建築無條件交出給仇敵去,這不是商君!商君本有高人的行爲與獨知的計慮,死生以之,決無逃避!

  他心裏的計算並不拿出來對趙良講,但是他也不敷衍朋友。他聽完了趙良的話,只是冷然微笑的搖搖頭,看着趙良說:

  “不能夠!您總知道我不能夠那樣作。”


  秦孝公的病一直沒有好起來,在位二十四年,年齡四十五歲就薨逝了。商君一直守着孝公病,守着孝公死,伴着這唯一終始知己的朋友,不肯逃走,也不肯越出法律之外,先勾結拉攏死黨,妨礙太子登位。爲了準備,他把他的家眷人口都送到商縣去,自己還留守在秦庭。

  杜摯他們的計劃不可避免的一步步實現了。當緹騎發動去捕商君的時候,商君改裝騎士,跨上馬,重行奔亡。他逃到了關下,想要宿驛,驛官不知是商君,告訴他說:“商君的法律,沒有旅行護照的人不許容他住,不然,我們要受刑呢。”商君初聽,心裏一驚,心想“這不好象是上天和我在開玩笑嗎”?但轉瞬他又覺得安慰,勇氣忽覺百倍。他覺得他的精神,已經統治了奏國,他的生命還大有可爲。

  他因此一念,首先想出國另謀發展,於是來到魏的邊界上。但魏人想起公子卬受騙,全軍覆滅的故事,便趁此報仇,將商君送還秦邊。商君決定以最後力量,奮鬥到底。乃跑回商縣,命昭音檄發邑兵,先發制人去擊鄭國,以圖打開一條出路。他始終不肯稱兵攻秦,這是他堅貞不負孝公的地方。他的最後一着自然也遭受失敗了,不仁的秦早已在他周圍佈下了重兵,節節進迫,到底追上了他,在鄭之黽池地方,把他殺死了,滅了他的全家。

  公子虔、公孫賈、杜摯等,又攛掇秦王,把商君的死屍用五車分裂,徇於全市。在徇市的標識上,他們不敢說:“不許象商鞅那樣改制立法”,因爲他們已經被他的制度綁住了,非它不行!卻只得撒謊說:“不許象商鞅這樣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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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剛
类型: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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