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鞅


  公孙鞅进相府不久,就弄得善良的相国公叔痤不知不觉改变了原来怜悯救济他的眼光。他渐渐尊重他的言语,甚至,说也奇怪,似乎有点怕他。

  以至,有一天,公孙鞅带着他并不高且有些清瘦的身子,弯鼻梁,深锐的三角眼,直直站在公叔痤的书房里了。公叔痤不曾请他,他自己就庄庄重重的走进来。

  公叔痤忙着推椅子,拍肩膀,一脸抱歉的笑,喊公孙鞅坐下讲话。

  “请相公给我一点恩赐。”公孙鞅说这句话,是带了极大的自信,这由他突然截止,紧闭薄唇,好象捉住了回答的姿势可以看出。

  公叔痤觉得有些不舒服,他装着硬声音说:“什么?”他是善良的,这“什么”两个字有“尽管说呀,我在听呢”的腔调。

  “府上花园北角上有一所小屋子,我在那边住,较比,较比和群僚们在前厅里要清静。”

  “哦,哦,你怕烦嚣,是的,是的。那小屋很冷静呵。”公叔痤拈着胡子望公孙鞅,眼中有一些怀疑。

  公孙鞅毫不迟疑,很快在脸上改上温和的神色,两手恭敬的拈着冠缨,弯下腰说:“相公自然懂得怎样栽培人才!”

  “好的,好的,我就下令,让你好搬过去!”

  公孙鞅更不等他转别的念头,他再弯下腰用庄重声音说:“谨领相公命令。我今天就搬。”

  说完,公孙鞅即刻退步出去了,公叔痤茫然自失的坐在书房里。他心里有些后悔,但又不明白为什么要悔这件事,好似在半路上遭了打闷棍的样子,又好象受了欺骗。想来想去,觉得不该这么容易答应手下人的请求,特别是公孙鞅的请求,只是又为了什么不应该呢?这件事从各方面看来都没有做错,错了也没损害。

  “总之,”他拈着胡子想,“公孙鞅这孩子不好让他出头。要不然,不知他会干出些什么翻天覆地、欺上害祖的事故出来。——咳,咳,孩子是好,有才气!太辣!太辣了一点!”他摇头不住。

  公孙鞅在小屋里为自己开辟了一个小静室,在他的卧房后面。这意思说:“朋友们到了卧房就算了不起了,而这卧房后面只有公孙鞅的心才能进去走动呵。”

  但也不尽然。一个沏浓茶,点醒香的小童儿昭音,就常常带些七七八八的故事流言到那里面去,增加公孙鞅明白人,憎恶人的材料,磨亮他控制人的明快刀子。

  “我相公可怎么苦苦恼恼呆在这儿呢?管这些公子王孙拉尿撒尿的麻烦!”昭音常常叹着气自言自语,他可不敢对公孙鞅讲一个字,关于公子王孙,是一声儿都言语不得,要不,公孙鞅一瞪三角眼,就是几马鞭。公孙鞅从走进相府来,就当着这“中庶子”的小官,替公子王孙记下些生儿养女、婚婚嫁嫁的闲账。公叔痤夸奖他的话,听得都厌烦了,他还是这么个松散的小官儿,用很多的时间在那间小静室里披翻刑名法律的简册,象《吕刑》、象子产的《刑书》、象邓析的《竹刑》,乃至于象周公的《大诰》,《酒诰》,《梓材》,这些书传堆满在他周围。

  倦了,他便呷口浓茶,闻一鼻子醒香,走到花园里去瞄准了鸟儿的方向,就是一石子。他的石子总是算得准。

  “来,昭音,拾起去!”这样的声音听到时,昭音就知道他今天的事作得好,公孙鞅赏给他石子底下的收获。昭音尽管高兴的跑来把鸟捡起去,他可不敢夸赞一句。那时公孙鞅的弯鼻子会哼出闷雷一样的狠声。

  “你也配得上夸赞我吗?”那声音仿佛在摇着拳头发狠。

  “谁配得上呢?”昭音仿佛在心里答复着,“骑着马儿在王爷的园囿里赶鹿的王子们吗?穿得花花红红在宴飨上招待外宾的王孙傧相吗?不。多少事连公叔相公都要请教我主人的,我主人并且是姬姓天王的后人呵,却是冷在这小花园里,没有一个贵人来看他!”

  公叔痤病了,昭音天天把病情报告公孙鞅,发烧退烧,头疼手冷,一天的变化一点儿都不漏不错。天天上门来看病的是些什么人,也给他记得清清楚楚。

  公孙鞅在小静室里推察公叔痤的病情,心里滋生着烦恼。照病况断去公叔痤活不了多少日子了。这个人一死,魏京城更无可待。天下纷纷,贵族政治在沉湎腐烂,难道公孙鞅就这么沉在公子王孙的脚下么?

  按照习惯,闷时他提了宝剑去花园台上舞剑。这工夫使他浑身通畅,在剑花飞舞时,他感到了心的发皇,愤郁的宣泄,仿佛身立在白云顶上。

  忽然,他听见了打锣打鼓,围墙外面的喝道声音。一队队肥肥胖胖的公卿贵族,白净得和他们坐下的白马一样,列成对子在前引道,后面黄罗伞底下是那魏王的七香辇,缓缓向着相府移上来,小百姓都被赶得在屋檐底下爬伏着,象母鸡孵雏一样。

  公孙鞅心有所触,立时收了剑花,厌恶的吐了一口痰,回到屋里唤过昭音讲了一句简单的话,那孩子立即灵动的跑上前边去了。公孙鞅望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他的静室由床边摘下一条嵌玉屑的马鞭,仔细看一看,掌在手里摇了一摇,重复挂在床边。

  有些往事是他忘记不了的,且也不肯令它们被遗忘。他很小就知道他是姬姓王族的后裔,他落魄了的爸爸穷到没饭吃了,还宝贝着一只铜彝,不肯卖掉。他一面摸着那东西,一面垂着眼对公孙鞅说:

  “先王分给我祖宗的,天王的赐品!我们是姬姓的子孙呵,知道吧!姬姓的子孙,文、武、周公的后人,记住!”

  从小确乎是把姬姓的子孙几个字的意义记住了。在街上的顽童堆里,他总是抢先站在队子的前面,扬起指挥鞭高声的叫:

  “听令!武王下令,先过河有赏!”

  有一天,正是他叫着喊着,指挥队伍的时候,忽见街头扬起一团和旋风相似的白尘烟,滚滚冲下,一群闪眼的骑士由一位漂亮威风的王子领着,象云彩一样卷过来,冲破了他那褴褛的小小队伍,飞掠而去。孩子们在马蹄下连爬带滚的号叫,公孙鞅,这位领头的姬姓子孙,被马脚利落的抛下了道旁阴沟,糊了一身一脸的烂污泥,在沟中鼓荡着爬不起来。

  “哎呀,看,活象只乌龟呵!”一个孩子猛的指着他惊叫。

  “真的!真的,活象乌龟。”

  “烂泥乌龟!”

  “哎呀,烂泥乌龟,烂泥乌龟!”孩子们拍手笑着叫着的跑了,从此烂泥乌龟就变了他的绰号,没有人再理他是什么文王、武王。

  孩子打那时候起,就决计丢了指挥鞭,咬紧牙根转了另一个方向。等他父母一死,他把那个古彝卖了,把家卖了,把文、武、周公收拾起来。他的心象流着血一样的渴想用自己的手去控制,去报复,去扩张!他得用他自己的方法,而不是姬姓的子孙那条符咒。

  公孙鞅站在窗前咬着嘴唇,深重的耻辱变作恶辣的笑纹,刻在他唇角边。能力已经到了他手里,他看准那般油头肥脸贵族王公的糟腐,可是在哪儿下手,给那些糟腐溃烂致命的一拳呢?

  公孙鞅握紧拳头,一口一口呷着浓茶,心里盘算天下大势,估计几个国家的得失。一时间,门外急促脚步响,他机警的掉转身,昭音已经走了进来,擦着额上的汗,急急禀道:

  “启相公,王爷在前院探公叔爷的病症,太医奏明公叔爷的病已经不能好了。”

  他停一停,看看公孙鞅强烈地注视他的眼光,便警敏的说:

  “公叔爷对王爷提了您。”

  公孙鞅回身床边,摘下那条嵌玉屑的马鞭,拿它在昭音眼前一晃,说:

  “讲得清,这条马鞭是你的!”

  昭音忙先趴下叩了一个头,说:

  “谢您的赏!——王爷拉着公叔爷的手问:‘公叔,你这病不轻,万一出了事,国家怎么办呢?’公叔爷那时在枕上叩头,好似辞谢国恩的样子,随着对王就提您说:‘这话臣一向不敢提。现在臣手下有一个“中庶子”公孙鞅,年纪虽不大,却有奇才。愿王爷将国事完全交给他。’”

  公孙鞅眼神一转,将嘴扁了一扁,做冷笑的姿势,却不言语。昭音不甚懂公孙鞅的意思,望望鞭子,舔舔嘴唇继续说:

  “王爷听了这话,很久很久憋着脸,一字不响。公叔爷那时就把身边人都打发出去,(他老不知道我躲在隔扇后面呢。)对王爷说:‘王要是不听我的话,请务必把他杀死,万不能令他逃出国外去!’”

  昭音看着公孙鞅,见他只又笑了笑,心里有些狐狐疑疑替他急,怕的是自己的话他还没听清,便又说道:“公叔爷叫王爷赶紧害死您呢。”

  公孙鞅似乎没听见的,将鞭子丢给昭音;昭音拾起鞭子,脚下趔趄着,却不走。照习惯,他原不敢再开口了,可是这次他却老觉得心里热热的,俄延着。一会,他慢吞吞朝公孙鞅的背影说:

  “王爷已经答应了公叔爷呢!白死在这里!还不如——”下半截却被公孙鞅闷雷一样的哼声打住了。公孙鞅擎着茶,并不掉头,沉声说:“出去!”

  小童走了之后,公孙鞅定好主意,换了一件衣服,打量着魏王已经走了,就起身去看公叔痤。半路上恰恰遇见公叔痤派人来请他。他便随那使者走去,心里猜得着公叔痤为什么来请,并不向那使者打听。

  公叔痤病在内书房里,公孙鞅进去时,见他脸子发红,不知是发烧还是什么原故。他一见了公孙鞅,就有不自主的惭愧流露出来。公孙鞅装着不理会,反而极大方,极坦然的立在床头,殷殷致问。公叔痤伸出惨白无力的手拉着他的手,叫他坐在床边凳子上,眼光中涌上无力的躅蹙,似乎全辈子的惭愧内疚,都积在这一时而爆发了的样子,说:

  “老弟,我很对你不起,很是对你不起!方才王爷来了,你大概是知道的。王爷,他,要我保举身后代相的人,我,我举了你。”

  顿一顿,见公孙鞅镇定的全无表示,他只得接下去:

  “可惜王爷当时颜色闷闷的,不肯答应。那时我,我怎么办呢?一边是君,一边是朋友,两面我都得保卫,两面我都得替他们设划周全。我怎么办呢?并且,君的利益应该在先呀。”他望望公孙鞅,硬着一口气讲下去:“所以我只好对王说:‘王若是不用鞅,就赶紧杀死他。’王已经答应我了,你赶快逃呵,要不,就有人来捕你了。”

  公孙鞅看着公叔痤那样老实到可怜的样子,心里微微有些感动,但他断不能令公叔觉得他有什么畏惧、软弱的情绪,“并且,”他想:“谁知道,我若是告诉他我真的要走,捕我的也许会来得更快。”

  他打定主意,便斩截的对公叔说:“请您放心吧,王不肯听您的话用我,哪里又会肯听您的话杀我呢?我哪里用得着逃命!”

  公叔痤被他抢白一番,倒觉无话可说,叹了一口气,看着他辞出去了。

  公叔痤死了以后的公孙鞅,果然还是纹缝无恙的住在公叔府里,只是更多的时间,自己坐在孤独的小静室里,更多的用石子掷鸟,更多的舞剑。昭音夜里双手擦着眼,点起脚尖走进来替他冲茶,完了就坐在外面打瞌睡。白日里,他学着主人舞剑,舞他得意的马鞭子。结尾,总做个煞手的姿势,然后将臂膊一抱,双腿八字分立一弯,带着宽笑,点点头,显出武士风度。以后,他又站好,歪头作出观赏沉醉的样子,自言自语说:

  “好!好!这剑舞得真出色!相公真了不起!”

  公孙鞅默察天下大势,已经由封建中心的周室过渡到了群雄争长的局面。正统的封建纽带,已经解体。自从卿相大夫的篡国,田齐和韩、赵、魏三家突起了以后,旧日以贵族权力为政治统治机构生了动摇,聚族而居的大家族制度,专门剥削农奴的土地组织,一面使社会上寄生虫增多,加紧腐朽溃烂;另一面将土地自然的生产力霸勒住了,使地不能尽利,人不能尽力,造成荒芜、天灾、饥馑、流亡。人民在精神上失了统驭的中心,统治者只以荒乱淫靡、滥虐权威,自欺自杀。七国互争雄长,可是没有一个国家能够以真正中治时弊的革新克制群伦。一种新的经济社会政策、新的统治方略,必须产生来适应时代的需要;而这新政策、新方略,正是把握在他的手心里!哪里去展布呢?在哪里去施为?关东诸国,因为过去的传统习惯太深,沉迷陷落,很难挣出贵族政治的漩涡,有所改作。独秦国远在关外,向来很少直接受到周室封建威力的统治,要改造起来,阻力只怕比较少些。要打破贵族统治,来一番作为,只怕还是要到那边去呢。

  公孙鞅的看法对了。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教百姓,想不到从政治经济根本着手,以改造国家,所以他身死名裂,赵国终于不振。而那远在西陲,不入教化的秦,却是到了献公手上就起始来寻求复兴和再生。到了他少年英明的儿子孝公即位时,更加看清了中原无主。而秦国的偏僻无知、软弱不通文化,又不足以推进中原,去作一个担负更新时代的新兴强国。这位新君想来想去,决计不管宰相甘龙老头和贵族公子们的闲话,自己硬作主下诏求贤,他诏书上说:“宾客群臣,若有能出奇计强秦的,我封他官爵,并且分土地给他……”他所要的是有奇才异能的宾客,这是很明白的。

  隔河在魏的公孙鞅,由秦国一位朋友那里第一个先捧到了诏书,他愤郁狂傲的心,是如何欢跃的倾喜!他感到了一股划破光明与黑暗的虹彩,闪耀在他眼前。丝毫不作犹疑,立刻他不动声色的,将小静室里面凡需要的一切,都收拾在行囊里,然后唤昭音来给他整行装。昭音本是好动不好静的小孩子,又为主人微笑的面孔鼓励着,听见要出门,就高兴的翻上床去,将公孙鞅的敝旧被褥抱起,骑马式的坐在上面,一面弄绳子,一面唧唧嚓嚓的说:“相公升官了,是不是?在这京城里呆了这多年了,再不走,鸟儿都得给咱们打光了!”

  “现在我得上别处打大鸟去了,小子!”

  “对了,打大鸟!咱们乡下的鸟,有一张公叔相公的琴那么大。”他歪头看公孙鞅,红着脸笑笑的说:“打着那么大的鸟,相公还赏给我吧?”一面说,一面推着行李跳下床来。公孙鞅在他头上带笑的摸了一把,说:

  “事情办得好,有你的。”

  就在那天夜里,两骑马乘黑离了安邑城。

  “再见吧,安邑的人们!且看我带来什么给你们!”

  公孙鞅远远对着那梦中的大城,说了这句清晰的话,便不留恋的撒开缰绳,向前途疾驰而去。


  秦孝公坐在宫里等景监,心里是失望,脸上是烦恼,象一切君王们的烦恼一样,带有怒的威严。

  “景监这老糊涂,交这样一个不长不短的朋友,还当他什么宝贝!”

  看见帘子底下转上来的景监,孝公便怒声叫道:

  “老景,老景,你的客人是什么光棍?你要他来麻烦我?”

  景监惶恐,跪下连连叩头,奏说:

  “主上息怒,公孙鞅是外邦草野之臣,不懂大道,奴才罪该万死!”

  “简直是个糊涂虫!满嘴里说梦话,什么都不懂!哪还配用!”

  “是,是。”

  孝公虽是满心生气,见景监老实可怜的惧相,觉得他犹可原谅。转念想人才本是难得,下诏求贤,总得容见几个无聊之辈,好人才能上来。若是骂得景监太厉害,别人见了不会寒心吗?

  这样一想,他宽大的心里转觉释然了。望着地下的景监,手一拂,说:

  “起来吧。那个东西不能用的!知道不知道?……知道了,就行,往后得带好的上来!这回我不追究,饶了你!”

  景监满心委屈的回到家里。见着公孙鞅把手一拍,摊开两臂失望的嚷道:

  “叫你听我的,听我的,你不依。害我挨骂干什么?”

  公孙鞅抄手坐在那儿,脸上笑笑的不理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新东西,有把握的样子。

  “你倒一点都不在乎!告诉你,这一下子你就完哪,可别怪我老景不出力。”

  公孙鞅站起来拍他的肩膀说:“不,不会,老朋友,你还是会给我出力的,你一定!”

  景监呆一呆,过一会说:“也许,也许,”他抬头看看他的朋友,再说:“也许,也许。还是我那句话,我可以和宰相甘龙老头子提你,公子虔那里也能说话。你知道,因你不愿意,我还一字不曾提你呵。”

  他的话没曾说完,把个公孙鞅气坏了。他满脸布满辛辣的恶笑,数着沉重的声音说:“你不会!你也不能去提!我想。你还要我这个朋友!”他锋芒四射的盯准景监温厚的眼,迅疾的间:“要呢不要?”

  景监不知不觉退了一步,已而把公孙鞅的手一拉,说:“得了,得了,你就是这样。”这就算他让步了。

  公孙鞅在秦国住了两年,还是一个白衣,咬紧牙齿在自己的小屋里披翻简册,调查秦国的情形,制造方略。他决心征服孝公对他的信仰,不肯离开冷酷的秦国。中间他又见了孝公一次,情形比较好。有一天,他忽然亲自走到景监屋里,景监是在椅上打瞌睡。

  “好友,现在再领我去见你的君主!我已经准备好了。”

  景监朦胧地挥手:“别穷开心。我这回真不去哪。”

  公孙鞅不理他,自己抱着手转头就向外走。慌得景监跳起来拉住他,问他要干什么。

  公孙鞅笑笑的象哄孩子一样,推景监重新坐下说:“我以为你要我自己闯进去呢!我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知道!”

  景监犹疑的看着他,说:“不是我不去,可这两次三番的不得面子,还有什么劲儿呢?”

  “不要紧!这回准成!并且,我知道君王有要见我的心。”

  景监半信半疑的看了他一眼,走了。过了一会转来,望着还在屋里候他的公孙鞅,愁眉苦脸的叹气说:“唉,不行呵,”一句话未完,他自己忽大笑了,推着他的朋友说:“走吧,走吧,小子!那儿等着你呢。”

  公孙鞅走了之后,景监兀自心神不宁,等了很久还不见回。慢慢太阳都偏西了,屋子黑下来,快要掌灯了,还不见公孙鞅的影子。景监怕得很,又担心,想着公孙鞅又聪明,又豁达,敢说敢做,是条硬帮帮到底的好汉子,莫非就这么完蛋?熬不过了,他便自己蹩到宫里去打听。宫里到处掌了灯,有几个太监坐在院子里石阶上低声闲话,见了景监,大家连忙招手。景监知道孝公在屋里谈话,便轻轻走上来。大家告诉他,公孙鞅在屋里讲话,好不得君王的喜欢,且讲不完呢。

  一个老太监说:“我就听见里面君王时时笑,还拍巴掌。真的,从来没见他老人家和人谈得这么痛快。”

  一个小太监却抢着说:“我进去倒茶时,就见君王全个儿向着公孙鞅先生倾着,屁股只挂得点椅子边儿,好亲热!”

  一个太监打了他一巴掌道:“要你眼红做什么?你还想?”

  景监忙笑笑的摇摇手,自己又轻脚轻手溜出去。不一会,公孙鞅就满面春风的由宫里打着灯送回来了。景监接着,先恭喜他,就问:

  “你这回和君王讲些什么,叫他老人家那么高兴?”

  公孙鞅抚着老友的肩,细细看他,他脸上是洋溢着坦直无私的欢喜,公孙鞅看在心里,觉得十分感激。他握着他的双手紧紧摇着,把谈话的大约情形,跟他讲了一讲,然后又高兴的说道:

  “君王是非常有决心,勇敢。他明天要在朝廷上提出我的革新意见,还叫我自己白衣入朝去参加讨论,这可是贵族朝廷里少见的事。我的意见书和办法,他都接受了。我明天要独自一个去对付那些寄生虫的贵族公卿,我要把他们从那吃肉不作事的高位上都抛下来,掘掉封建贵族的台盘子!”


  这是秦国转变命运的一个清晨,在这份对于秦国是带了暴发户性质的命运后面,走着古中国的一个新时代。

  西北的高天是欢悦的艳明,象发光的蓝水晶,太阳金闪闪,从远际暗暗镶上水晶边沿,烘起一圈宇宙的晕润,如天的冕旒。

  于满殿的肃静中,秦孝公端正的扬起他宽洁的前额,坐在宝座上。黄白色方正的面孔,在那上面每一粒毛孔,似乎都张嘴在很快呼吸,来不及的吮吸着金的阳光,抢着撷取水晶的明艳,来培发一位少年君主的辉煌。君主坦适的微笑,笑得几乎不可见。他长而稳重的白手指,象懂事的朝臣,按他的需要在他面前的简册中走来走去,仿佛说:“要看这一片?您别忙,让我给您挪过来,看,这不是吗?”或者:“是呵,是呵,这一片上讲的很要紧,法律不行,人心没有向背……对呀,您知道得准。”

  消息已经宣布了。大臣们折眼闪眉毛的期待着,故意闭紧嘴唇,显出自己对于责任的敏感,也提醒自己别在新出现的事物面前丢了身份。有的便起始在心里来研究这新事情的称头、色相,对自己、对人家。当然,心里虽十分用力把国事提在前面,那尖头的自己老是由国事的胳肢窝里钻出一只刀子样的眼睛来问:“干这种新事于我有什么份呢?那时要把我搁在哪里去?”但小的朝臣们却多半是伸头缩颈,东张西看,又朝了殿外阶墀底下望;些些响动,就你碰我的胳膊,我撞你的肩,随着又扬扬眉毛做出失望的样子。他们是被没有色泽的好奇心所挥动,如山坡上感受了未来风势的群羊。

  宰相甘龙颔下飘着半尺长的白须,披在红袍的前胸上;下巴软软垂在胡子的里面。交着手,挺着胸,站在朝廷班首。在他凝聚的眉毛下面,仿佛已堆积了一团保卫国家传统的刀剑。他俨然如一尊记路山石,立在那里,似乎说:“看我,你们都看我!”

  杜挚,他永远摸索算盘的手指,在神经质的跳动。鼠子样窜着的眼睛,东溜西溜,仍然又回它的老目的上面去,那是君主的表情。他看了又看之后,他皱纹特多的那窄窄前额上,时常闪过象云雾一样的东西。“有什么利呢?有什么好处?”他的鼻子尖就越发钩起来了。一时他的鼠眼窜上了另一个同伴身上,做出寻找同情的神气。但公子虔却失陪,没有招待。他今天穿上了一对新的挖花膝裤,一对亮灼灼的黑靴子。这时候尽望自己的脚,又时时提动衣服。雪白圆满的脸上攒聚了一堆焦急,微微泛红。他的头巾穗子,轻轻颤摇;厚嘴唇嗡动着不耐烦。他穿了新膝裤的腿,似乎在嚷:“把我搁在这里干什么?我得跨在马上呀!把我的膝裤老是盖着,不能忍受呵。”

  威重的大殿,如临盆的产母。

  阶墀下面的阳光里,直挺挺走来了那位众人所期待的白衣。他穿着纯黑的青衫,腰上系着一根金色条子,穗子长长垂在襟前。勒在高爽的前额上是一顶黑色的冠,冠缨稳稳结在颔下,那里有一圈素白领子托住全份的端严。警惕的三角眼这时是牢牢踞着不动,象是过度矜持,又象是防敌。

  公孙鞅站在孝公的宝座前面,用为臣的本分微微低着头,听候上面来的言语。他的神经,却早已在他的皮层下面跃跃活动,各处探头奔走,打听消息。许多怪形怪气的眼光,由满庭朝贵投射到这个身体上来,都被它们探到了。这些眼光,有的是藐视,有的是讨厌、嫉恶、不耐烦,有的象是打了个呵欠说:“原来这么个穷酸呵!”因此,就坦然下来。还有那些希奇、诧异、不相信,单单没有愤怒和欢忻。公孙鞅将每一种射来的眼光,收来在心绳上打一个结扣,他仿佛在用手指敲着那个结子,倾听回声里有多少力量?这力量,他也在心上刻下来,他是任何地方都不肯放松的。

  孝公的响亮声音在殿上震动,大臣们全都提提脚跟,伸长了脖子:

  “群臣大夫,我三年求贤,要图改造国家,继续先君穆公的大业。贤士公孙鞅不远千里来到我国。他对于我有所献议。但是依据他的献议,我国其势不得不对于例行的旧法加以改革。这是国家百年大计,诸大夫可尽量发抒意见。公孙鞅也可以坦白说话。现在,公孙鞅,你先陈述你的理由。”

  公孙鞅稽首,然后转回脸朝外立在宝座一角上,心里禁不住有一点跳,但他把住了镇定,看着孝公说道:

  “君主,诸卿大夫,怀疑一种行为,那行为就不会完成;怀疑一件事业,那事业就不会有效果。行径高人一等的,世人原不能谅解他;见解独到的人,一定会被一般人訾议。愚人为既成的环境所蒙蔽,聪明人却在事先就见到了。创始的功业,原不能求一般人赞许;等事成了,一般人自会来享受。讲求最高的德行,就不会与流俗相合。要立大业,也不必求人人都同意。”说到这里,他顿一顿,眼光将群臣一扫,加重了语气,高声继续说道:“因此,圣人只要能强国,不必取法旧规!只要可以便利人民,不必墨守成礼!”说完,再盯孝公一眼,就停住了。

  “说得好!”这是孝公响亮的赏赞。

  宰相甘龙这时可急了。他的白胡子抖抖的,下巴肉也颤颤摇动。他扯起沉重的眼皮,从班次里庞然移出沉重的身体,走到孝公面前把双手拱着一举,用元老口腔说:

  “这话不对,不对!圣人不用变易人民的生活,就能够施教化;有智慧的人,”他昂然斥了公孙鞅一眼,“用旧法子照样能治理国家!顺着一般人的习惯来施教,不消费力就可以成功;沿着老法子行事,官吏既弄得惯,人民也不觉得烦扰。还有,还有……”

  公孙鞅见他摇头结舌,便不客气的截住他:

  “甘龙这话,是世俗一般之见。常人苟且偷安,学者执于旧闻。这两种人只能奉公守法,作个小官儿罢了,哪里能和他们讲到超于旧规以外的事?三代不用同一礼教,却都王了天下,五霸都作了霸王,也各有各的路径。聪明人作法以适应新情势,愚人却为法律所制。有才能的人改革礼制,无用者才被旧礼制捆着呢。”

  杜挚尖着两眼,看住公孙鞅,心里着实不服气。孝公是只管点头微微笑着。杜挚见了,感觉得心里空虚。宰相甘龙气虎虎的站在宝座底下,似乎想不出话来讲。以班次以地位,杜挚觉得朝臣的眼锋,都在逼他说话。他只好走出班来,硬着头皮对公孙鞅讲:

  “我想,除非有一百种利益,法律总不好改变。除非看到有十重功效,工具是不方便改换的。学古总不会学出罪过,按着旧礼走,是不会出岔儿的哟。”这位先生是管财政的大家,他的账簿写得清楚极了。他说话的时候,手指拨上拨下,仿佛在空中打算盘。

  公孙鞅最看不起这种奴性的“现实主义”。他冷冷一笑,面对孝公说:

  “治理国家的方法不只一种。只要于国有利,不须效法古人。试看汤、武作了天王,并不是学的古法;而夏、殷不曾改变古法,反而失了天下!反古有何不对,循礼有什么好处呢?”

  “对极了!”孝公不知不觉的脱口嚷了出来。只这一声,就如命运已经宣判了一样,全个朝廷都哑默无言。公子虔看着公孙鞅,心里好不妒嫉,心想这穷小子怎么这样投君王的缘分?但是他也不说什么。他只巴不得孝公一挥手,他就好一溜烟奔出去跑马射箭去。他看着杜挚、甘龙,反厌他们废话。“谅这小子不过穷得发了疯,哪里就真的会变什么法!”他翻着眼想。

  他的朋友公孙贾,正伸出头也想说几句话,只是被孝公一声称赞骇得缩住了,于是急咽口水,装出怡然自得的神色,看了那两位失败者一眼,仿佛很凭吊他们的打击。

  在不受抵抗的局面之下,公孙鞅受命作了秦国的左庶长,执行变法。


  公孙鞅由景监家里搬出来,在自己住的房子里仍然辟了一间小静室,将他的书籍、简册、意见,完全堆在那里。便日以继夜的在那屋里计划他的改革,草他的法令。此时因为他是新贵,又显然是君主的宠信,所以天天送羊担酒来看他的很多,童儿昭音趁此倒发了一点小财,接受了几个门包。又有人打听他没有结婚,就走上门来替他作媒,却是吃了一鼻子冷灰。当然,公子王孙卿相大臣来的还是少,大家有点瞧不起这个暴发户。公孙鞅并不是看不明白这种情形,他只咬着牙齿坐在桌子前面,冷森森制他的法令;倦了时,将所有王公贵人的名册(他自己编起来的)摊开来,用刻法令的刀尖,一个一个的将他们挑起来,抛开去,恨声说:“滚开去!你在这儿有什么用?你这条小爬虫!”接着他结束了选择,握着拳头站起来说:“好!现在看吧,让公孙鞅全打发你们进地狱,一个也不能饶!我难道没有说过?”

  谁也不知道他的葫芦在卖什么药。有一天,早上卖菜的张三挑菜进南城门,忽然觉得黑黝黝不大敞亮,留心看,原来里面城门口无缘无故当地立起一根看不见顶的大柱头,有一堆人挤在城底,扒着城墙看什么。张三挑着担子也赶过去,见那柱子不过是根光木柱子,上面什么也没有,约有三丈来高。城墙下人头涌涌,不知争着看什么。他过去探了探头,纹缝挤不动。他想,见了什么鬼。顾着卖菜,他就挑担子回头径奔大街上。不想一路上都碰见有男男女女,朝南门跑下来,象奔庙会似的。大家嚷着笑着说:

  “真奇事,可真是祖宗百年来没有的呀。”

  “谁干呢?就有赏,谁干?”

  “一定是疯了!”

  “是听说那新庶长弄的呵。”

  “对了,怕是假名字帮穷人。”

  “帮鬼!骗你的!”

  这些人一路嚷,一路跑,但是也有回头走的:

  “见鬼,鬼信!”一个人吐了一口痰,从张三肩头擦过去。张三望了一望,不认得。他顺嘴接着说:

  “那木头么?”

  “可不是!叫人搬,笑话!”

  “作什么?”

  “谁知道?还有赏。”

  “赏木头?”

  “啐!你这人。赏搬木头的。”

  “还有赏吗?赏什么?”

  “自己去看吧,”那人三步两步就不耐烦的走了。张三卖了一天菜,耳朵眼睛里沸沸扬扬、花花绿绿的闹了一天,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里,都听见人在议论,在笑,在不信。疯了,凭空要人搬木头,还要赏银子十两。城里象开了锅的一样闹嘈嘈的。

  公子虔把肚子都要笑破了。他也跑去看了那根蠢大木头,也看了公孙鞅的告示。十两银子叫人把木头搬到北门去!他又好气又好笑,几乎就要冲上去把那块告示打掉,还亏得公孙贾机灵的扯住了他。

  “理他干吗?让那小子丢人去!咱们落得。”

  公子虔就打着哈哈,把笑话讲给他的学生太子听去了。公卿大臣都看着公孙鞅冷笑,手擦擦的准备在他的脖子上下手。为的这人一上台,他的糊涂的玩笑,就引起了满城的不安。作兴会要闹出大乱子的。那时候,即使君主袒护他,只怕他也不能再那么出风头了吧。

  一天,两天,三天,大木头还是那么傻气的站在南门口,象一尊不祥的开路神。人民由惊奇而冷淡,没有目向的大风,扫过了那张陈旧的告示,把它抛弃在凄冷里。

  公孙鞅在自己的小屋里,气得跳脚。楞起三角眼,盯住一堆简册,牙齿切得山响,用几乎辨不出字来的齿音,撕裂他的言语:

  “一定是!一定是有鬼!昭音!”

  小童灵警的跑进来,知趣的站在盛足了愤怒的主人面前,擎起耳朵。

  公孙鞅拿着一个小银锭对小童说:

  “大木头的事,这两天没有听见什么新鲜吗,小子?”

  “前两天茶楼里还都当新鲜谈着,也有些人想试一试去搬,现在简直少听见了。”

  “听见有人造谣没有?”

  昭音望望主人,似乎揣测他要知道的是什么,想了想,答道:

  “多少人想去试,都有人让他们别去,说是骗他们的。”

  “让他们别去的,是什么样的人?”

  “说不清,也就平常人打扮。”

  公孙鞅哼了一声,将银锭朝桌上一丢,拉过昭音,将一张字条交给他说:

  “把这个拿去叫他们刻了,再张出去,还有——”他目光如电的射住昭音,用打量他的神色,然后低头慢慢的说:

  “就在告示旁边看,见了那天天去看告示的傻子们,就抓住一个。”他回身指桌上的银锭,对昭音点点头说:“看见了没有?想的吧,小子?”

  公孙鞅在昭音的耳朵上,把所有该指教的言语,都说过了之后,眼看着童儿机警的跑了,心里很是高兴。他命人把五十两银子准备好,他有把握,这一次一定有人来揭他的告示。

  他的算法是不会错的。人们从新又奔到木头和告示底下去了。张三那天卖过了菜,也回到那城墙根下来坐在地下,把钱数数,一担菜只卖得一千〇五十二个大钱,天天灌园子,拔草、挑菜、跑街,累得要死,积了一年工夫,也不过三十几千钱,还要吃饭穿衣,干脆说,肚子就没饱过。等到徭役来了时,连这点钱都还没有。他瞅着那根大木头发楞。别人告诉他说,现在搬了它可得五十两银子呢,比以前加了四十两!他盯住眼看那根木头,仿佛木头在扩大变成了一尊银神,伸出发光的两臂来拥他。他站起来,身不由己的走去用手在木头上摸着摸着,又用头去碰一碰。

  “喂,卖菜的,搬呀!”一个人看着他,哈哈的笑道。

  “搬呀!搬呀!五十两呵!”人丛中叫。

  张三赧然的朝人丛看了一看,转身红着脸又走出来。人丛中却又叫着:

  “发财呀!傻子,五十两银子落在头上,还不要!”

  张三脸烘烘,心里昏昏热热的朝外挤,忽觉得衣服被人扯着走。他莫名其妙地,也没看清人,就跟着踉踉跄跄蹩到了城脚茅厕里。一看,那是穿得齐整的哥儿模样的一个人,脸上匀白秀气,一脸团团的笑。他望着他再不言语,却从袖手里掏出一块银子,爽直的递给他,说:

  “这是十两,去搬!搬好了再给四十!”

  张三筋脉偾张的抓住银子,红起眼望着童儿,把银子紧紧一捏,扳住童儿肩膀问:

  “木头是你的?”

  童儿将他一推,再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更大的银子,雪晃晃对他一亮,命令的说:

  “去搬!我担保!”

  张三双手扳紧童儿瞪住他说:

  “好!好!你担保!不是骗?不是骗!”

  童儿推他往外走说:“瞧我这象是骗人的吗?一分银也少不了你!”

  张三头也不回的就跑出去,红着脸象疯子摊开众人奔到木头底下,也不顾众人的呼啸叫笑,扳过木头驮在肩上。也许由于心里高兴,那木头样子虽大,他驮起来却并不太重,仿佛里面是空的。张三这一喜,真用得上“非同小可”几个字,好象一个世界都被这根木头打倒了的样子。他就半拖半驮的,带了木头朝北门跑。引起一个城市的人群,潮潮涌涌跟在他背后,他把一根木头和一个城市带去了北门!

  现在,公孙鞅是站在他的府门口。他手上托着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对着张三,也对着整个惊愕、艳羡、仰慕、希望的雍都居民。他唤过张三,拍他发抖的肩膀,给了他奖励,然后对众人说:

  “张三按着条示将木头由南门搬到了北门,条示已经许了赏他五十两银子,我现在奉君主命,将这银子送给他,为的是他遵守了国家的法令。法令是一国的骨干,从君王到人民,都必须绝对遵从。守法的有赏,犯法者受罚,无论宗室卿相,小民皂隶,都是一律!你们懂吗?”

  “懂的!”大众雷一样的应和着。

  “懂就要绝对的听从法令!”

  “绝对的!”大众再应声。

  那时,公孙鞅端严的望着群众,点点头,然后双手恭敬的将银子送给张三,命人将他带进府里去款待他。自己把手一挥,人群怀着极大的兴奋和希望而移动起来。公孙鞅微笑了。

  张三被鼓动到外邑去作买卖去了。


  一串的法令,跟了这件事降临到了秦国。公卿王族,从公孙鞅“糊涂的玩笑”中,起始闻到了刀锋的冷气。贵族的权威,封建的人情,全被铲除,一切都要讲法!法!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法治精神的呼声。贵族无功袭爵的特权没有了,要袭爵得建立军功,无功的虽富也无尊位。这法律打破了封建氏族社会混合的聚族而居的习惯,严令人民成年时分家自立,这使贵族经济基础的大家族制度,受了重伤。他鼓励人民自行耕种,多出粟帛,就可以取消他的农奴籍,成为良民。这就切断了领主农奴的森严纽带。他要救济农奴制所养成的怠惰,就定法没收懒惰人民的妻子为奴婢。要养成人民卫国尚武之风,使有军功的人民受上爵,而以严峻的刑法对付那些从事于家族私斗的人。要拆散封建人情的隐蔽,他起始组织民众五家为保,十家相连,令他们联带负责告发奸宄,不以私情妨害国法,这是保甲制度的鼻祖。保甲制度行之后来虽有流弊,但在当时为了打破权威人情的作祟,以济法律之用,却是必要的。这以后,他为了确定爵秩的效用和意义,又颁布法令规定了官爵的尊卑等级、田宅奴隶衣服的差次,一切以功劳事效为标准,打破那根据贵族权威而来的私相授受习惯。

  公孙鞅这种改革,说起来,自然讲不到是对于封建社会彻底的革命。那在当时,因为生产力没曾发达,新兴阶级虽然有些取了商人的形式在出现,主要还是服从于封建主的需要之下。整个经济还是以封建性质的农业为主体。所以公孙鞅只能作到破除贵族权威,建立法治基础,解放一部分农奴,使之自由从事农业;转移私族联锁为对于国家的忠诚。这在历史上,是由分散的地主贵族政治走入王权集中的帝国政治的始基。这一段相当于英国亨利第八、法国路易十四以及他们前后诸君主为了集权政治向贵族斗争的那个时期。

  临到了这样关头的贵族公卿,起初是如同掉在浓雾里一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变。他们只看见一个没来由的少年人钻了君主的后门,靠着内臣景监,拍上了君主的马屁,得了宠幸,这原是很小的一场事。随后这个小家伙出新花样,用五十两银子鼓起一个傻子搬木头,这足见其不识朝臣体统,也算不了什么。但接着搬木头就来了一大套法令,并且公然拿当朝贵人们作对象,这是什么意思?他想着要干什么?争权势夺地位,也不是这样干的呵。

  按中国官场祖传的习惯,他们模模糊糊揣测了一场,也就算了,以为法令终古不过是一篇具文。可是这一次却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插着翎毛,跨上雕弓,成天在围场上射猎的公子王孙,常常被军师司令派来的差官,按名点去上操。王孙们正在赶着一匹狐狸的时候,家里人会喘吁吁的跑来,叫他们马上回去,准备出发,大军要去攻打魏国了。当然,王孙公子们顿着漂亮的绣花靴子,发怒的把来人用鞭子威胁着赶出去,叫他们告诉瘪三公孙鞅,少来装腔作势。但回头左庶长的执法使者,便带了一大群人来强迫执行,谁若不服从法令,就夺了谁的爵位。于是公子王孙的老太太、太太们,立即把准备好了的眼泪,倾泻在大堂上,哭叫咒骂来送她娇生惯养的丈夫、儿子出门。为了争女人的比剑决斗者,不管他是什么爵禄武士,一齐被左庶长的执法使者抓去,轻的罚钱坐监,重的割鼻子、切耳朵。许多人花了钱买来的官职名位被夺去了,许多帐下有一百名美女的卿相,发现他们只能有五十名或六十名或更少。纷乱如旋风一样的播荡了安荣富贵和饱食暖衣,尊贵的男人们怒恨发狂,尊贵的女人们歇斯底里的嘶叫号哭,全都象丢了母鸡的乡下老婆一样。宰相甘龙的门被受屈者踏穿了,相公重重的愁烦着,并且他的儿子新近就受了害,为的多占一个女人,打了一场架,他失去了他那一头乌青缎子一样的头发,被髡成了秃子!一个见不得人的秃子!贵人们对于自己的眼前与将来,提起软弱的心而战栗着,仿佛一个世界从他们脚下滑走了,由上面却有一只庞大沉重的黑手,遮幂了整个天空,稳定而不容情的压了下来!

  一个重要的会议在宰相的私邸里举行。相公的白胡子焦躁的坐在相公烦闷的胸膛上,似乎有些抖战。公子虔愤愤的骂了公孙鞅一通之后,这时还在鼻子休休出气;公孙贾摇着头叹气,并不发言,仿佛说:“我什么也管不着,依我说,还是大家自己小心点吧,那瘪三是个不好惹的坏蛋呵。”可是他却和大家一样,做出是在听杜挚说话的神气。

  “我们作事,”杜挚摆出精明样子说,“得先计算利害。没有十分利,这事就不可以作。反之,有利无害的事,倒是十分该做的。公孙鞅这家伙算计精明,手段硬辣。他抓住了君主的心,躲在我们后面害我们,是没法防备的。依我,还不如同他修好。”

  “怎么修法呢?”一位大臣急急的问。

  杜挚阴阴的一笑说:“我听说那个家伙一辈子穷苦,从小给人家踢下阴沟里,变了乌龟,因此,没人肯给他女人,所以他现在报仇也限制别人有女人。咱们现在搜集一般漂亮女的,请他来吃酒奏乐,瞧他玩得高兴,把女人送给他,有女人一迷,他自然就软下来了罗。”

  他的话刚说完,公子虔便跳起来说:“不行,不行!用女人去买他,混蛋!况且,他就不要女人,我早已打听过。什么声色鼓乐,他全不爱。有一次,他在公孙贾家里吃酒,听见院子后面弦子响,有红裙边在风门边飘过来,他咳了一声,站起来说声辞,也不等主人送客,就几大步跨出去了。他只要躲在他那个洞子里,象鼠子一样,一声不响咬这样,撕那样,叫你防不住。”

  “诸位不要争了,还是让我拼一条老命,启求主上把这个背祖乱制,扰乱国家的乱臣斥革了吧。”甘龙沉重缓声的说,是国之重臣的样子。

  杜挚连连摇手说:“老相公还没算清楚呢。君主现在是信他还是信我们?就是有十分信我们,九分信他还是不成。何况现在真是百分的信他哟。他弄得贵族王孙落权失势,君主并不讨厌呀。从前我们结个党要怎样,君主拿我们没办法,现在君主抓着他的法令,对我们好不威风,他为什么要帮我们的忙?”

  公孙贾这时在一旁嘻嘻的笑了。公子虔问他笑什么,他又摇摇手,急得公子虔拖住他叫他说,他只好说道:“说来说去,都是那宝贝法令的作怪;诸位看是不是呢?若是叫那法令玩不灵,他也就干不下去了。”

  公子虔拍手叫道:“对呀,对呀,我们找个大角色去破他的法。依我说,除了君主,只有太子是不可侵犯的。让我们叫太子去犯他的法,他就没本事了!我这个计策,我看很好,诸位一定也赞成的。”

  这个会就这样兴高采烈的结束了。


  公孙鞅擎住茶杯,站在小屋里寻思。他分解眼前这个难题的来源。是的,逼逼真真太子犯了法,在外面和人打架,把人家小孩子打伤了。这事不但由巡骑报告上来,并且昭音昨晚就来一清二点的讲了个清清楚楚,太子无缘无故纠住街上的小孩捶打,嗔他们不让路,公孙贾不在旁边,公子虔是躲在人家檐下小便。好凑趣的小便呵,公孙鞅呷一口茶,冷笑了。

  “咯,咯,”门上响,昭音探进了半边头,“景内相来,说立刻要见您。”他说。

  公孙鞅不言语,放下茶杯,转身出来,慢慢踱进客室,显出满身轻松的样子。他心里已经把景监的来意,揣度了一千遍,且抓住了其中最切当的一个。

  老头子还是一向的坦白热诚,见着他就急站起来抓住他的手说:

  “老弟,我特地赶来有件事知照你,这事你可看不得轻松。太子昨天犯了你的法,知道吗?嗯?打私架,伤了人!你可是要放明白点,放明白点!懂吗?”

  公孙鞅笑了。他双手推着老朋友,把他推在椅子上坐下,命童儿点上一支香来,沏上茶。然后他抱着胳膊歪了头看景监,说:

  “你想一套法令能作两件事吗?”

  “不是,不是,你听我。你要晓得外边于今对你的形势不好,恨你的人多,他们寻你的事呢,要知道——”

  “前天他们还在甘龙那里商量对付我,是不是?”他声色不动缓缓坐下来,仿佛在他心里有一座城,那城里已搜罗了一个世界的阴密活动,在他监视下面。

  景监愕然:“真的吗?真的吗?他们真的这样干?连甘龙?”

  “也许没有,不用管它。我想——这件事君主知道不知道?”

  “太子的事么?知道了!气得很呢!要不,我还不会知道呵。你这次可别莽撞。君主已经很气,你再用国法得罪太子,那是火上加油,叫那些想吞了你的人好下手。”

  公孙鞅翻翻眼看景监,似乎嗔他看不起自己。他斟茶喝了一大口,简短如切的说:“让他们来吧!我正要这样。法律要他们,我不能保护。公事公办,先下手为强!”说完,他就拉景监站起来说:“我们一齐走吧。巡骑刚才给我报告了,伤家还没敢来报告,我得马上办。”景监无可奈何,只有拍拍他的肩,叹口气说:“少年人,看着你老子,积点福吧!”公孙鞅不去听,已经三步两步跨出院子,骑上马朝王宫里跑了。

  公子虔、公孙贾今天特别勤奋的陪着太子在书房念书。为昨日的事,太子已经挨了君主的骂,他两人心里比较放了点心,以为这是公孙鞅下台的办法,正在心里得意,却不料宫里的太监出来宣太子和他二人去上朝。

  公孙贾觳觫的抱怨公子虔,公子虔又慌张的拉着太子,叮嘱他别说出是他教的。两个人捧着不得主意的年轻太子,战兢兢来到大殿上,大臣们都聚集了。

  那时左庶长公孙鞅毫无闪避的申述太子犯了法令,按律应该受刑。

  “但是——”甘龙一句话没完,就被公孙鞅截去:

  “法律所以不行,都因为在上者可以犯法的原故。这次太子应该受法。只是——太子是君主的嗣子,不能施刑。按律,应该刑他的傅公子虔,黥他的师公孙贾。”

  在法令的尊严和公孙鞅的峻刻之下,大臣们颓然的守着公孙贾脸上刻了字,而公子虔则两条娇娇嫩嫩的腿,被棍子全打烂了!这景象,把个稚嫩的太子骇得几乎哭起来。他长久盯着公孙鞅:一个不懂宽厚的多骨身材,窄脑门,高颧骨,钩钩的鼻子,一对流火似的眼珠,在抡起的三角眼中邪窜,似有一百道算计,挺然直视两个受伤者的苦恼,筋肉纹缝不动。他想:“这个人好可怕呵!他将来简直可以杀我。”

  经过了这一场风波之后,秦国的局面,遂流入了一条法律的河槽。十年下来,纷乱无主的窄小人生一起被法令的钉子钉在国家上面。私斗私利被国家的利益所代替,生活为法律的鞭子所笞打,各处都见出紧张工作。许多壮丁因自立生活养成了独立,自主,勇敢,开创的个性;许多土地都被壮丁开理耕治,所有的耕地都受使用,耕地缺乏,人口反而增加,殖民扩土也已成了必要了。于是孝公拜了公孙鞅作大良造,命他围魏的安邑,克了那地方。他又因为咸阳向东,交通便利,容易发展,便发人夫在那里经营都邑,起造和天王的宫阙一般宝伟的冀阙宫庭,请孝公迁都到那边去,这是完全为了东向发展的便利。

  在殖民事业方面,他把以前分割的采邑、乡村,由封建手上夺出,合并起来,成为县治,置县令;重新在各县划分阡陌封疆,奖励人民垦殖;且把不易驯服的人,送去边僻垦殖。起始,他对于人民施行直接赋税,人民不再是封建小领主们的奴隶,而直接成了秦国君主的臣属。他又颁布了统一的斗桶,权衡丈尺,使度量衡全国一致,供效于君主。这使秦国的经济生活统一稳定;使秦君的政治统治坚固,经济力雄厚;人才的来源也丰富,可以大作发展。秦国这种划时代性的变革,完全是当时六国所未曾梦想得到的。当时的六国还是困在春秋时期那种旧封建机构中,腐烂的贵族政治和毁灭土地生产力的农奴经济制度,正在使他们霉败,哪里当得了秦国的一击呢?

  在这时期,荒唐不检的公子虔,不知怎样又犯了法,公孙鞅毫无顾忌的,就吩咐把他直直的漂亮鼻子割掉了。自此公子虔伤心痛恨,关着大门,誓言公孙鞅不死,他不再出世。可是太子那边,他却不肯断绝,两个人常常在一起诅骂公孙鞅,只是得不到报仇的机会。


  公孙鞅在秦国为相十九年。国内局面,算是一如他的志愿,改了一个新样,政治经济生活都在稳速的上进,所有旧日与他为难的贵族公卿,死的死,赶的赶,大家都抱头鼠窜,表面上小心奉职。君主孝公,二十年来还是一心不变的信任他,他环顾周遭,回想当初的潦倒,心里颇觉得意。只有一件事,使他不能放心:太子对于他从来没曾有过好感。他知道在太子的周围,永远有那般恨他的人,绕得铁紧。他也常常得到宫中透出来的消息,太子和君主之间,有过许多争论,甚至于说他积权在手,有谋反的可能。太子因为恨着他,也恨着他的法令,既不能公然破坏他的法令,太子常常拒绝出宫门。

  这情形,使公孙鞅深深烦忧和戒备。但是要他去和恨他的人修好,他宁死也不干!也不肯去巴结太子。他只想用自己的力量,扩张自己的地位权力,以强大的力量保护自己。他挑选了几十个勇敢多力之士,亲自授他们剑术,夜间令他们围着他的卧室防守,日里令他们乔装仆役,跟着出门,以为保卫。

  这样消极办法,还是不够,他想,必得有对国外的扩殖发展,将国内宵小的目光,转移向外,然后他自己才能无事。于是一天他朝见孝公献策说:“秦和魏,好象彼此是腹心之疾,不是秦灭魏,就是魏灭秦。为什么呢?魏在中条山西,都安邑,与秦只隔一条河,所有山以东的地利都归它有。它得势,自然要向西侵秦;不得势,它也可以收东边的土地。现在秦国靠您主上的贤圣,国富兵强。而魏呢,恰好去年对齐国打了大败仗,国势衰弱,诸侯都不帮它。我们可趁此去伐魏,魏打不过,自然往东迁,那时河山之险为秦所独有,据此以制东方诸侯,才是帝王的事业呢!”

  孝公觉得公孙鞅的话对,便立即派他作将军,领兵去伐魏。

  魏王听说公孙鞅将兵来伐,虽也听见了这个人二十年来在秦国的业绩,却不相信他是个能将,便派了粗心大意的公子卬领兵抵抗。公孙鞅听说是公子卬将兵,回想当日在魏时,由那些公子王孙所受的乌烟瘴气,真是切齿不忘,便决心把他们杀得于干净净,并且要把公子卬活捉,好好羞他一番。从谍报得到消息,他知来军的军势很锐,想了一想,夜里便亲自写了封信,送给公子卬。信里说:“我和公子在先原是好朋友。现在我们成了两国的军帅,我心不忍得互相攻击。我们最好是两个人见面谈谈,立个盟约,以后我们可以奏起音乐来喝点酒,唱唱歌,跳跳舞,完了,我们各自收兵回国,两国都安,不是好吗?”

  公子卬正是在抱怨这带兵生活干燥苦恼,恨不得三步两步跑回魏都去,放倒头大喝三天酒,大歌大舞,换换脑筋。接到了这封信,喜出望外,心想:“公孙鞅这家伙原是聪明有人心,我从前本待他还不坏,嗯,自然也不算怎样好罗,他还有这份忠厚,我倒不好辜负了他。”他回信便一干二净的答应了。

  在公孙鞅指定的会盟地点和约好的日期,公子卬率领了一群随员军将前来相会。他对于这件事原有一点不放心,他的随员们劝他不要去。但是他的公子脾气十分作怪,他按剑瞪眼,叱那随员说:“本人将兵在四境会战已经十几年,公孙鞅有什么小机关还看不懂?还用你说?况且,会盟以礼,他能作什么?我是公子王孙,岂能失信于小人?”

  在盟坛上,他被公孙鞅十分恭谨的接待着。那一个还是和以前在魏国一般,口口声声“公子”、“公子”的喊,凡事都尽他上前。公子卬一面得意,一面留心,见盟坛四围光明坦洁,心里才石头落地。又见公孙鞅恭谨的表示,反有些良心不安,也特别客气,两个人谦谦让让的把会盟手续完毕了。

  接着,公孙鞅又卑谨的请“公子赏光粗乐和水酒”。公子卬此时盟誓已就,更加心肥肠热,一口应承,到营帐里去会饮。他的随员也分头有人招待。饮宴之间,女乐上来献酒,公子卬吃得糊里糊涂,左拥右抱之际,忽觉一阵骚乱,满眼都是红花花的刀枪剑林,满耳都是喊叫的呼声,而他的两臂不知何时已被人扎紧了。同时,正当他在这边被缚,他的军营里也已起了火,受了包围,魏军全军覆没。

  魏惠王听见这骇人的消息,本着他短小畏事的本能,立即遣使去秦求和,将黄河以西沿中条山脉形势地带,完全割让于秦,自己远远迁都到大梁(现在河南)去。魏自此西面门户大开,完全为秦所控制。惠王追想公叔痤临死时的嘱托,心里好不难过,悔得要死。

  为了公孙鞅在国内国外的功绩,孝公封他作列侯,领有商县十五邑,号称“商君”。

  受爵的头一天,孟兰皋——公孙鞅的朋友,来看他。孟兰皋脸色沉重,象有心事的样子。一见面,就拉着公孙鞅的手一直往里面走,走到公孙鞅的内客厅里。公孙鞅随他走,也不问,他知道外面有些风风雨雨,叫朋友们担心。但他觉得这担心是多余。“公孙鞅就这么傀儡,得他们担心。”他冷笑的想。

  “明天清晨要受爵了,你怎么样呢?”孟兰皋问。

  “那是作臣子,也是作人的本分,义所当受,贤者不让。”

  孟兰皋叹口气,说:“还是这样硬。我问你,你知道外边对你什么风声吗?”

  “世俗愚见,智者永远不用去理会!圣人为了行道,几乎厄死于陈。我的时运已经好得多了。我已经开创了一个新秦国,虽五羖大夫也不见得有加于此,愚者又能作什么?”公孙鞅一口气说来,一半感觉自我膨胀的得意,一半故意激刺他小心的朋友。

  “不是这样。智者要会明哲保身,愚者才见危不避呢。今外间谣传你挟恃军功,会要谋叛,你岂可不小心?”

  公孙鞅三角眼一翻,站起来说:“我奉行法令,不知阿假。曾参大贤尚有人说他杀人呢,你信么?”

  “但你可以不受这次爵禄,少遭人忌呵。”

  “于法当受,我为什么辞爵?要陷我的人只管来,垂死的蛆虫尽管来作最后的挣扎,我倒要同他们周旋到底的!”

  说到这里,昭音——他这时是相府的总管了,走进来在公孙鞅耳中说了几句话,公孙鞅眼中一亮,好象法律的刀又在他胸口磨得霍霍有声。他说:

  “既然情形明白,依法把他斩首!”

  “谁?”孟兰皋惊的问。

  公孙鞅拉起孟兰皋来说:“我和你看看去吧。别这么大惊小怪。祝欢要死!”

  “祝欢?杜挚的朋友呵。”

  “对了,也是公子虔的把兄弟,你还不知道哪。”

  孟兰皋摇头不已,自己往外走,说:“你越来越严峻了,好象法令神在你身上吃人。这不好呵!这不好!”

  公孙鞅哈哈大笑,望着孟兰皋的背影,高声叫道:“你今天才知道吗?太晚了。”

  商君杀了祝欢又受了爵位,虽然丝毫不为由各方来的危险报告所震慑,他可从来不是疏于防范的人。受爵之后,他自己去商县细细巡视了一番,检阅邑兵,加缮宫室,命昭音为商县留守。自己由邑民中挑选了一批力气大,胳膊粗,会得耍枪弄戟的小伙子,把他们训练了带回咸阳。他要仍然坐镇在那里。他出门时,后面总跟上十几辆车,里面都是甲士,坐在他车子两旁马上的是大力士,跟着车子两旁在地下跑的是持矛执戟的人物。这样,在咸阳成了万人的裁判者和威力主宰,为人人所虔畏。他感觉到了那四面八方对他投过来的恐怖而虔敬的眼光,仿佛自己已经征服了一个世界,而自己是那世界的力,是那里的法之真神。

  他在自己的小屋里静静坐下来,自己对自己低低的说:“行了!我没有辜负自己呵。”

  公子虔实在不能忍受更多的凌辱和压迫了。他屡次嗡着被切去了鼻子的鼻音,对太子哭诉。太子碍于君主,心里恨得切齿,还是不能奈何商君。他对着公子虔说:“只要你能够构成公孙鞅的罪状,你能给人证明他,我一定能替你报仇。父亲现在多病,大权快到我手里,你去准备罢。”

  恨着商君的人多。一听见太子放了这个口风,大家都蜂蚁似的活动,在杜挚的家里,几个特别有力的受害者聚齐了。

  公子虔嗡嗡的带着哭声嚷道:“我非报仇不可!我要杀死他,平了他的家!”

  慌得杜挚连忙摇手,朝窗外门外,贼眼望望,然后对公子虔小声说:“别嚷呵!他的耳朵长,算计精,谁知道?也许有侦探在我家里的,这样嚷,都给他知道了!”

  “好吧,好吧,真的大家谨慎点好。”一位公子说。

  “依我说,”公孙贾摸摸脸上的字:“我也顾不得了,他害得我太苦。依我说,我们就告他要造反。”

  杜挚点着头说:“我也想这样。听说他在家里还自称寡人。并且他在商县作什么,你们知不知?他足足练了有十万兵!想想看!他。他真是要反的。”

  “那么,那么,叫谁去告呢?并且要有证据。”公子虔嗡嗡的说。

  “十万军队不是证据吗?”杜挚抢白他。

  “那我不知道。十万军队我们又没看见。”

  杜挚刚要答,先头叫大家谨慎的公子说,“别争吧,一争声音又大了。有个人好找,他也情愿。”

  “谁?谁?”几张嘴都问。

  “就是魏国那降将公子卬。”

  “对了!对了!”大家都如梦初醒。

  杜挚接着说:“好,好,那家伙恨透了他了,倒和我们是一路。叫他告他,并且,还叫他通知魏国,若是那厮朝魏跑,魏不许收留。好不好呢,诸位?”

  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有的人为了妥贴防备,又主张先拿些钱去收买军队,不然恐怕他会去蛊惑他们。又有人主张连邻近商县的各县令都先买好拿准。都说好了之后,分头负责去进行。公子虔是负责把这件事报告太子,太子很满意。只是因为孝公现在有病,嘱咐他们暂时先不要发动。

  孟兰皋得知了一些风声,着实担忧。他便请门客赵良去探探商君,得便就劝他逃走。赵良踌躇一会,便奉命了。

  商君见了赵良,知是孟兰皋门下有见识的人,不肯轻待他。很谦恭的说道:

  “您是孟兰皋介绍来的。现在我愿意自己和您作朋友,可以吗?”

  赵良说:“那我倒不敢呢。我听说,占据不当有的地位是贪位,享有不恰当的声名是贪名,我要是奉您的命令,我恐怕自己是贪位贪名呵。所以不敢。”

  商君听出他话里有话,在他刚傲的心里登时涌起一股反感。但他马上抑住了自己,命令自己对怀好意的人要宽大,他更谦和的问道:“那么您不赞成我治秦的方法吗?”

  赵良见商君态度似乎可谈,就坦然问道:“一千条羊皮不及一只狐狸的腋,一千人诺诺连声,不如一个有智识者谔谔辩诤。武王因谔谔才能昌大,殷纣因默默无声所以亡了。您若是不反对武王,那么请让我正经的谈一天,不受罪罚,可以吗?”

  商君宽纵的笑道:“好呀,俗语说,表面敷衍话是漂亮的,真情话是实在的,苦言是药,甜言是病。您若能够整天用正经话教导我,那是我的药,我要拜您为先生呢。”

  于是赵良畅意和他讲到五羧大夫出身成功终身为人民爱戴的故事,述及五羖大夫的宽仁俭德,最后他结到商君身上来,热情的说:

  “您大用刑法,把太子的师傅割鼻刻字,用严峻刑法对付百姓,不是积怨蓄祸吗?您天天用法律戕害秦国的贵公子,弄得公子虔杜门不出整整八年!您又杀祝欢,黥公孙贾,使人人恨您。您深知众人的怨恨,所以出门就带着十几车的甲士在后面,骑骖马的是大力士,跟车跑的是执矛戟的武士。这几样有一件不具,您不肯出门。您的情形不是比朝露还危险吗?您何不将十五邑归还主上,自己去乡下种田,劝秦王另显岩穴之士,以治国政,庶几保全自己呢?要不然,秦王一旦身亡了。秦国想报复您的人还会少吗?”

  要说商君听不进赵良这番话,是冤枉他了。赵良所暗示的危机他比谁都清楚,所指责他的情形,也是真实。可是他觉得赵良根底上不了解他从来所处的形势,也不明白他的为人,所以那些至诚的药言,只能当作是一付失效剂被他放在一边。他以为他自始至终是站在一个时代的起点上,对抗着强大的反动势力。他既无势位,又无党徒,全凭个人独到的先见和钢铁的腕力,擎住法律的钢鞭来制驭一切。当然不能不见非于世,得罪人。然而他的政策成功,制度成功,这就是他的成功。他以这种政策制度的成功,为独占他一切内心外力的生命意义,令他在生命未消逝以前,为了躲避仇敌,保护自身,把他亲手建立起来的伟大建筑无条件交出给仇敌去,这不是商君!商君本有高人的行为与独知的计虑,死生以之,决无逃避!

  他心里的计算并不拿出来对赵良讲,但是他也不敷衍朋友。他听完了赵良的话,只是冷然微笑的摇摇头,看着赵良说:

  “不能够!您总知道我不能够那样作。”


  秦孝公的病一直没有好起来,在位二十四年,年龄四十五岁就薨逝了。商君一直守着孝公病,守着孝公死,伴着这唯一终始知己的朋友,不肯逃走,也不肯越出法律之外,先勾结拉拢死党,妨碍太子登位。为了准备,他把他的家眷人口都送到商县去,自己还留守在秦庭。

  杜挚他们的计划不可避免的一步步实现了。当缇骑发动去捕商君的时候,商君改装骑士,跨上马,重行奔亡。他逃到了关下,想要宿驿,驿官不知是商君,告诉他说:“商君的法律,没有旅行护照的人不许容他住,不然,我们要受刑呢。”商君初听,心里一惊,心想“这不好象是上天和我在开玩笑吗”?但转瞬他又觉得安慰,勇气忽觉百倍。他觉得他的精神,已经统治了奏国,他的生命还大有可为。

  他因此一念,首先想出国另谋发展,于是来到魏的边界上。但魏人想起公子卬受骗,全军覆灭的故事,便趁此报仇,将商君送还秦边。商君决定以最后力量,奋斗到底。乃跑回商县,命昭音檄发邑兵,先发制人去击郑国,以图打开一条出路。他始终不肯称兵攻秦,这是他坚贞不负孝公的地方。他的最后一着自然也遭受失败了,不仁的秦早已在他周围布下了重兵,节节进迫,到底追上了他,在郑之黾池地方,把他杀死了,灭了他的全家。

  公子虔、公孙贾、杜挚等,又撺掇秦王,把商君的死尸用五车分裂,徇于全市。在徇市的标识上,他们不敢说:“不许象商鞅那样改制立法”,因为他们已经被他的制度绑住了,非它不行!却只得撒谎说:“不许象商鞅这样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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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刚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2.2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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