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史沫特萊

  我認識史沫特萊是在一九三三年春天。那時我和她在上海馬路上走着,要到滬西一家工廠裏去。她上身向前,一栽一栽,走得又快又有力,好象一個年青有力的工人在揮動鶴嘴鋤挖土似的。我有些追不上她。她就說:“你走不動?有錢人的兒女向來是不會走路的!”當時我是第一次見她。聽了這話又氣又難受,想這婆子怎麼這樣無禮。

  過了十幾年,我偶然翻一本雜誌,讀到書中一段關於史沫特萊的文章。文章是關於她在新四軍中的一件事。情形記得不很真確了。好象是敵機來襲,司令部下令要她緊急疏散。在她住的地方找她不着,找她的人就跑到醫院裏去。發現她象門神一樣怒衝衝的當門站着,死不肯走,定要把每一個病人所應準備的一切都搬走,和每一個病人都走完了,她才肯離開那個地方。

  這兩件事表現史沫特萊是最到家的了。她有一種被壓迫階級的自然而正義的仇恨,她絕不肯把這種仇恨隱瞞或掩飾起來。這是在她的言語行爲之中一貫地表現着的。同時,正與這種仇恨相對照,她對於階級弟兄又有一種慈母的忘我的熱愛。這種正義的愛與恨構成了史沫特萊一生勇猛戰鬥,戰鬥到死的生命源泉。

  從第一次會見她之後有十二年之久,除偶然在宴會上看見她以外,沒能真正和她再見面過。但常常聽見並且讀到她在中國獻身工作的事蹟。八路軍和新四軍在山頂山窪,平原溪谷,到處打擊內外敵人。他們超絕人寰的勞苦和困難,史沫特萊都以能夠分擔爲榮。無論革命是在怎樣困難的情形之下,她對於中國革命成功的信心從來不曾動搖。逢人問到八路軍和新四軍,她總是兩眼鋒棱,逼射對方,使那些原來不過是想聽新奇故事的英美冒險家不得不整肅容顏來聽她所要談的一切。由於她把全身全心和人民的戰鬥打成一片了,因此她就成了一個天生的、強有力的人民的宣傳家,不少英美人士只是由於經過她,纔開始來虛心地要求瞭解中國人民革命的偉大力量以及這種力量的正義的根源,甚至如抗戰中的英大使卡爾那種老狐狸帝國主義分子,都受了史沫特萊多少影響。有正義感的人士如史迪威、卡爾遜則因此更加傾心於人民革命。一九四六年美蔣發動中國全面內戰時,史迪威致史沫特萊一封信中曾激動的說:“我真是想跑到東北去背一根槍和朱德一起跟那些下流種子們作戰。”卡爾遜自己承認本是一個帝國主義冒險家,但是,自從他和八路軍接觸之後,又經史沫特萊反覆對他說明這支軍隊及其領袖們所擁有的歷史的正義,他就痛悔前非,從頭做人。卡爾遜到死是一個人民戰鬥員,他曾經表示過他想參加共產黨。在這裏,史沫特萊把中國人民正義的戰鬥變成了美國優秀兒女的共同立場,這一個工作是除了美國共產主義者以外,沒有任何美國人能夠做到的。

  一九四五年我在美國再度見到了史沫特萊。雖然實質上不過僅有一面之緣的相識,可是她好象見到了親人一樣。那時候,她非常窮困(她向來是窮的),她的書賣了很多錢,可是她大把地捐輸。當時美國進步的、基本上在美共領導下的全國公民政治行動委員會,藝術、科學職業工作者協會,遠東民主政策促進會,都是她捐款的對象。同時她從中國回去後,經過一年多時間治病,錢是完全光了。不得已,她到雅都莊(Yaddo)去依人爲活。雅都莊是以《紐約時報》爲主的幾個財團老闆捐來作爲文藝工作者休憩工作的地方,供他們食宿。本意當然不是爲了收容象史沫特萊這樣的人物。可是她去了以後,就運用她那不容易抗拒的吸引人的魔力和她宣傳的天才,影響了當地幾個大學裏一部分優秀的教授和學生,把他們團結在自己的周圍。同時她又影響雅都的經理,一個保守性極重的女人,要她儘量邀請較進步的文藝工作者去雅都,而避免要那些顯然反動之流。她自己運用這種機會,一面寫朱總司令的傳記,一面又在周圍農民中間組織全國公民政治行動委員會的小組。她邀請美共在當地的支部以及在產聯中工作的美共黨員到這些農民小組、教授及學生們的小組中去作報告,並參加討論工作。她並且自己跑到產聯的支會裏去報告中國問題,發動他們討論和捐款。一九四五、四六兩年,美國承反法西斯戰爭的餘緒,人民要求進步反對倒退的要求還是相當普遍。帝國主義反動派和戰販們還不敢公然囂張。因此雅都當事人對於史沫特萊的行動非但不敢加以壓迫,反而樂於跟着她,自己也掛上進步的招牌以廣招徠。後來形勢日非,雅都的反動作風也就一天天暴露,他們非但在生活上對史沫特萊漸漸扣緊,並且對她的行動暗中干涉、監視。最後竟公然要求史沫特萊停止在農民中的活動,說她暗中與共產黨勾結,宣揚共產主義。史沫特萊按着她的性格,不可能學習作地下工作,她對雅都反動當局提出了嚴重抗議,之後就捲了鋪蓋,不別而去了紐約。

  她在雅都的時候,食宿自己不用過問,用度如買書、旅行和捐款,則靠自己出外演講賣票來供給,事實上是不夠的。她的文章在美國久已不容易找到銷路。離開雅都之後,困苦萬分,借住人家也不能長久,時常要搬來搬去。飲食更是一塌糊塗,青菜麪包就算一頓,有時借食,她又不願意。可是每當遠東民主政策促進會發動捐款,比如一碗飯一元錢運動等,只要她手上有一文錢,她就拿出那一文。

  我離開紐約的時候,她已經又搬了家,借住在紐約鄉下一對年老夫婦那裏,自己種菜、寫書、演講。她很誇耀她自己所配的菜種,並把菜分送給她的朋友們。她種這份菜用意是拿來補償那對老夫婦所供給她的食宿費用,她又每天到山野裏去摘些野果來作助餐。她說:“這回我大概可以住長久一些了。”可是實際上她明白她在美國能夠住下去日子是極其有限了的。到一九四八年秋,美帝國主義反動派的戰爭叫囂和戰爭準備是越來越囂張了,大西洋公約已經發動,誣衊美國共產黨爲叛國犯的問題已經數次提上了國會的議程,拘捕美共十二領袖的事正在陰謀中,《蒙特法案》已經在討論,在反動派準備的團體黑名單上,凡史沫特萊所參加的團體,尤其是遠東民主政策促進會,都已列名。與美國人民同命運的史沫特萊十分明白她的處境,她和朋友們商量究竟是留在美國還是到中國來,因爲她在美國簡直是無法生活,而又無法掩蔽以避開敵人的魔掌,她在美國已經不能夠起什麼作用,朋友們就勸她準備來中國。美國護照她是不可能拿到的,但是她如果以赴英爲名,可能得到出境。這是我離開美國時她的情況。

  一年多以來,中國人民偉大的歷史性的勝利打垮了帝國主義的整個戰略計劃,從根本上粉碎了帝國主義企圖恢復對殖民地半殖民地全盤統治的陰謀,並且把他們在殖民地的陣地全部暴露,使之面對着人民強大力量的攻擊。這種形勢逼得他們狗急跳牆,不得不更加瘋狂鎮壓人民。因此,美國人民的進步運動以及這些運動中的領袖們,就不能不爲他們追逐逮捕,而史沫特萊也就更加變成了他們的箭靶。爲了對付史沫特萊,麥克阿瑟不惜親自出馬,讕誣她是國際間諜,使她若不願甘心低頭受帝國主義豺狼們的宰割,就只有離開那個被戰販、財主、特務所統治的黑暗國土向英國出亡。她絕無所愛於被反動派所統治的英國,她的目的是想經過那裏到中國來,繼續參加中國人民反對美帝國主義鬥爭。可是,不幸,她的志願不能達到,她死在她所不願停留的英國了!

  礦工的女兒的她,五十年來把戰鬥當作生命,把爲人民服務當作她的食糧。工作磨損了她,敵人的迫害磨損了她,艱苦貧困更使她被磨損了身體抵抗不住經常的疾病。她經常在戰鬥也是經常在生病的。五十幾歲,一般人不應該死,可是在史沫特萊卻隨時都有死的可能。

  她死了,一個偉大的戰鬥的女人死了!她不是沒有缺點的。她的缺點是大的缺點。但她的優點也是大的優點,這優點就在於她隨時隨地、自始至終絕不畏縮的和人民站在一起,對敵人作莊嚴而勇猛的鬥爭。

  史沫特萊!你活在我們中間,永遠是我們偉大而忠實的友人!

一九五〇年五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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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剛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3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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