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喚起的許多注意和自己的覺醒,使老李紅色的雙頰象更紅了一些。他歪一歪頭,把長的眼角擠了一擠,匆忙把支着下巴的手拿開,結結巴巴的說:“嗯,精神……不好的樣子,嗯,是不是?”他的嗓音生硬,一貫的高亢無平仄,老是利用一些重複口語,免得在一組字眼說出了之後,再來拼湊第二組的時間,會惹出一場無味而窘人的沉默。
這幾篇文章,在一二天內要發出去。今天審查中,發現許多關於理論和文字上的問題,幾個人就在紅頭漲臉用壓沉了的聲音爭論。爭論中,老李用了全力來歪起耳朵聽人家的話,把這些話撿入腦中,同時又從腦裏搜出有意義的東西來講。平時他這樣努力,必有許多東西說出來,使人忽略了他的結巴、重複與生硬,而不住的點頭,眼睛盯在他身上,眨也不會眨一下。今天可不。他越努力,腦裏越亂。他費力要把別人的話撿入腦中,半路上這些話總是被自己的心事擠掉,闖到他眼前來的總是他太太出醫院的問題。這樣弄得他頭痛燥熱,耳朵發喊;他只好靠在窗上,眼望別處。他那不安的沉默與失神,惹起了抗議,誰又能以爲奇怪?
散會後,各人照例要帶一兩篇文章回去修改,明天早上交齊。對於這任務,老李不能,也不願推脫。他拿了自己的一份走出屋子,就聽見房東家的鐘叮的敲了一點。這骨突的一下鍾,登時象電流打中了他的腿,他立刻變計不回家,奔去左近給太太買了二十子一把的花,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去醫院。跑進去見掛鐘還只一點半,才放心領了牌號,在該站的地方站住了。
肚子餓是可以忍的,唯有如何把與醫院服務機關交涉的經過告訴太太,如何去說令她失望痛苦的問題,實在熬煎他。他太太的肺病已近第三期,醫院要他弄她出去休養,三等病房是不能給人養病的,和他太太說了,又給他的間接通訊地點去了幾封信,叫他來搬她出院;而太太也正願意這樣。因爲丈夫沒有直接通訊處,因爲他既有不屬於東洋人的黃色皮膚和麪孔,卻又不通中國語言,也沒有中國聲調,而同時她卻偏要說自己是中國人,遂使她從看護聽差病人等等受了不少的揶揄,冷落,懷疑和粗糙無禮。究竟他們把她當作什麼?由那些掛下嘴角的狡笑,橫過來的怒目,作手勢的侮辱之類,她只曉得自己是落在另一種人類中,這種人的奸毒殘酷,正不下於他們的宗主,那些有權威的黃種人。處在這類習於把人當罪犯或喪家狗的人們中間,她的病是隻有更深下去的了。
出院,這無上命令所要的就是錢。家裏凡應該拿去換錢,也可以換點錢的東西,都已去淨。一位同志叫他去找服務機關請求免費出院,結果也沒希望。太太進院時,他爲了自己的國籍和無正當職業的情形,怕惹起有危險性的懷疑,就填了一大篇謊。他萬萬料不到這些服務機關的尖鼻子先生們會去調查的。對於老李的請求,昨天和他接頭的那位先生閉起嘴脣,把頭搖得象個撥浪鼓似的。老李亢起嗓子苦苦解釋,用許多重詞重字,結巴得臉上紅了又紅。那人卻只管翻閱面前的文件,理也不大一理。最後他把椅子一推,站起來說:
“先生,你不用淨問我‘是不是’了。你說話象外國人,我很難懂。我們沒法子。又找不出你的實際情形。有人要免費住院,你想我們能依他們麼?對不住,我還有事呢。”說完他狡猾而抱歉的笑着,敲起皮鞋出去了。
兩點鐘已到,老李疾步跑上他所熟習的病房去。他的太太那豬腸似的灰白麪皮,鬆軟得皺成幾疊了。她支在枕上,正是直勾勾的朝門那兒望着。等他一到跟前,她就抓住他的兩手,問服務機關交涉如何。又告訴他這幾天更不能吃,耳朵又發聾,不回去真不成。老李摸摸她的耳朵,又看了一看,皺着眉苦笑着說:“彆着急呵,一兩天總有辦法的。”這話馬上招起她用眼淚鼻涕和咒罵來反抗,說老李沒心肝,自己在家拉四絃琴,舒服,竟不肯想象一下她在院中所受的孤獨和迫害。“你難道忍心動那四絃琴。你受得了那自拉自唱的感覺麼?”但是後來她又痛苦地撫着老李,說自己害了他。臨走的時候,她嗚嗚咽咽的叮囑他,三天之內定要設法弄她出去。“再不出去,我怕沒有出院的日子了呵!”他走到過道上,還聽見她這樣嗚咽着,夾着看護的責罵聲,他只得皺起濃眉,掛着長眼角走出來。
四絃琴,四絃琴。這動心的東西被太太提出來,十分的打動了老李。他由醫院走回來之後,發愣的朝那琴望着,以後鄭鄭重重由牆上把它取下,用一塊絨布將琴周身細細的擦拭。擦完了,又用手慢慢抹去絨布屑,再用絨布蘸了一點白凡士林細細勻勻的抹上琴去,瑪瑙色的琴身,就如少女的面頰似的鮮潤起來,似乎要對他笑。他理了一下琴弓,把琴擱上肩頭,動手要拉,但立時一種複雜的念頭使他放下手,抱着琴又用絨布抹了幾下,將它擱回琴匣去,推在一旁。自己咬着嘴脣,從口袋裏把文章拿出來打開,抱着頭用很小的聲音來念它;他以爲這樣可以使自己的精神集中到文章上去,但是結果他只有站起來在滿屋裏走圈子。他不是不知道他還有這最後的一件寶貝可以救自己的妻出院,可是這架琴呀……這架琴!因爲某種關係,他被做地主的父母驅逐出來,流到哈爾濱,在一家俄國酒店當了侍者。仗聰明,仗特殊嗜好,他學會了這琴。以後他回了K地。當他的妻帶着醫學博士頭銜第一次和他同居時,她特地把自己的醫生文憑賣了,替他買了這架四絃琴。若問十幾年中在這琴裏沁入了兩人多少的悲歡苦樂,這張琴陪伴安慰了兩人多少的孤寂和擔慮,鼓勵堅定了他兩人多少的勇氣和意志,即使那身受者也道不清楚。現在他似乎要這琴盡它最後的勞役了。爲了妻出院的幾十元錢,他借了錢往K地她母家打電報。沒有回信,又給自己家裏打,也沒消息。他從同鄉朋友轉託人借,他登小廣告要教書,幾番幾次他爲自己一切所有的破書、破衣服估價,最後他跑去服務機關碰釘子。在這期間,他不是沒想到這四絃琴過,然而他下不了那狠心。這東西是他們全生命的一部分呢。可是此刻他實在想不出窟眼去鑽。一個人已經爲了理想的緣故,向一切現社會關係告了別,對一切有權力有金錢的宣了戰。到了這一定需要現社會關係,需要權力或金錢賞臉時,自然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連自己的妻尚不知那天就要失掉,怎樣能保全得了四絃琴!
老李提着四絃琴在街上彷徨着。他碰了幾個釘子。首先他跑去外國木器店。人家聽說他要押琴,那高貴的西洋老闆連撇嘴都不屑於撇,就打發他走了。他只好跑到寒酸些的中國店來。夥計們看見一位紅紅面孔、濃眉毛長眼的音樂家提的四絃琴走進來,很文雅而有禮的招待。他卻紅起臉,把眼角擠一下,不自然的笑着將琴一舉說:
“押這個,是不是,……”
夥計們對看着笑了一笑,一個人把琴接去,打開,一面看一面問:“是押是賣,你說!”
“押的樣子,不是嗎?”老李有些高興。
“押?沒那規矩。你哪兒人?”
“雲南人,不是規矩?……”正在窘的當兒,掌櫃的走了過來。他把琴翻來覆去的看,又敲又摸。然後擡頭問:
“你押多少?”
“一百塊的樣子,嗯?”
“哼,賣一百塊行了,你爲什麼不賣?”老李把頭一歪,濃眉皺了一下。他有許多理由決定不賣,但不願和這人講。“那麼,押罷,二十元,三個月。”掌櫃的又簡短的說。老李瞪起大眼,看着那人笑了笑,低下頭輕輕搖了一下,就收起琴又走出去,朝別的地方跑。一直跑到晚上,他才知道說二十元的那家,還算最好的。
第二天早上,老李從惡夢中被驚醒了。院子裏有人叫。聽聲音是昨天會議席上那橫擔木筆的老張。老李把眼一擦,纔想起昨晚一整夜沒睡覺,約定的文稿沒給人送去。他起來開了門,老張進來就收起攤放在桌上的文章說:“好,你不送去,還要我來取。”
“不好交的,不是改好的樣子,嗯,是不是?”老李說着從一個釘頭上拉下一條黑毛巾,使勁在臉上擦了一陣。對於老張問爲什麼還沒改的問題,他只能偏着頭,用一隻手搔頭髮,半晌把頭一搖說:“嗯……寫不出……嗯……”
老張放下文章,看了老李好一會,帶着有表情的樣子說:“你太太究竟幾時出院?你的情形怎麼了?”
老李扶着牀沿坐下,低頭不答。一會他拾起頭望着老張笑一笑,說:“沒有錢,嗯……”於是他紅起臉結結巴巴的把服務機關的回話,把押琴的經過都告訴了老張。老張留心聽着。聽完,他儘管直起眼望着窗外,不講什麼。等老李打了臉水進來時,他一把抓住他的臂說:“你把琴交給我,我去走一趟,成不成,下午回你信。”他於是夾了琴,老李送他到院中,眼望着他把那十幾年來從沒離過身旁的四絃琴拿走了。
下午兩點多鐘,老張喜孜孜的走來,手上空了。老李心中一喜,但馬上又一陣痠痛,幾乎掉下眼淚,老張掏給他一張紙條說:“這是人家的收據。說好了,五十元,一年爲期。這是取錢的條子。明天上午九點拿這兩張紙條去取錢,帶個圖章。”他剛轉身要走,又想起什麼事,就說:“那篇文章你能改好麼?明天早上,或者晚上。好,晚上罷,給我送去行不行?”老李給了肯定答覆,他就走了。
這時老李真顧不及酸甜苦辣。他一口氣奔到醫院去。由特別許可見他太太,把這重要消息告訴她,叫她準備明天十點鐘出院。那可憐的女人被這太好的消息,弄得幾乎又發起歇斯底里來。她立刻嘰嘰呱呱的交代老李許多事,如何收拾屋子,如何疊牀,如何她真高興,如何她會快好起來。最後她又告訴他出院的手續是如何如何,她可以在十點鐘之前就準備好,等他一來就走。又千叮囑萬叮囑叫他千萬別慢了一秒鐘,她會眼巴巴盼着的。……十分鐘真不夠說許多高興的話,老李又被看護趕走了。倒也不要緊,好在是明天就回家。
第二天,老李帶了條子出門,又帶了那改好的文章,取了錢,要順道把文章送去,不要再耽擱發稿的時間。他到那家樂器店接過那艱難的錢時,很希望最後一次能見着那琴,但是沒有。從那兒出來才九點半,他就走上老張家去。這平常頗熱鬧的雜院現在空空靜靜,一個人沒有。他走到老張窗外,輕輕叫“老張!”一聲沒完,就聽見後面一陣飛快的腳步聲。他來不及掉頭,一隻手已經被人抓着,隨着繩子就反綁過來。同時老張的屋門一開,幾個憲兵站在門口,用槍口對着他。一會兒,老李被兩名憲兵押出門,正聽得房東的鐘叮……叮……叮……敲了十下。
(載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二日《國聞週報》第十二卷第二十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