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知識分子的自白

——《永恆的北斗》代序


  我不是一個詩人,正如同我不是一個藝術家一樣,這是每個明眼人第一面就能夠看出來的。

  有五六年的時間,我經常的寫些長短句,其中有一些間或發表過。別人稱之爲詩,爲方便計,我也叫它們詩。

  不過,這不是什麼主要問題。

  所要着重的,倒是這個小冊子裏面所存的幾首詩在寫的方式上,在我發表它們的用意上,都值得說明。因爲在我看來,它們都和一個人的創作態度有關係,並且,推深一步,和一個人的生活態度也是有不能分解的關係。

  三年以前,我生活在一個矛盾的懸巖上面:一方面對於人,對於生命,有一種烈火一樣的感情,另一方面對於大多數可能常常見面的人,抱着不可名狀的憎惡,儘可能做得使人不容易接近我,自然從不想要去接近人;一方面切願投筆在人民的事業裏面,另一方面十分喜愛朦朧、晦暗,不可知的探索,渺茫無稽的空想;一方面切望我能夠爲許多人所愛、所親近,另一方面常常以能夠得人畏懼、憎惡爲滿足;還有呢,一面覺得應該生活得象人民的一個工具,另一方面卻盡愛隨意做些沒有下文的嘗試,僅僅爲了自己滿足的說:“這件事沒有什麼了不起,要做並不困難。”當工作的要求十分地逼緊我的時候,我常常在陰晦無人的地方,沉沉的,沉沉的……

  鮮紅的火在層層的灰燼下面燃燒,狂激的流水被壓迫在古老的岩層下面,這是二十世紀初期,一箇中國人誕生的痛苦。舊時代家庭的教養,社會上種種具體的生活條件和所接觸的物與人,造成我的一面和兩面。兩面我都堅持。我好象走在一條峻險的峽谷裏面,兩邊的巖壁向我倒下來,倒下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能救我。他的道路——經歷長期的、酷刑一樣的苦痛而後昇華,曾經象我自己的心一樣的感動我。可是,我沒有他那種近乎神祕的宗教,我沒有他做人時那樣隨和的溫柔,我就不能夠覺到那一條路也是我的道路。哈代的命運的悲劇,曾經震撼我的心,使我想起他的一些場面就心裏發抖。但是,我生在初年的中國,我不甘心向命運低頭。屠格涅夫最會爲年青人安排道路,也最會輕輕地點融人心。可是我在他的那些年青人裏面,找不到我自己痙攣地衝突頑固的影子;在他的世界裏面,也找不到具體地出現了的一個宇宙,他躲在那裏面象一個冷心的魔法師,好象他欣賞他的魔法過於他關切人類。而且最令我寒心的,是我不能夠摸到他,我恨他。托爾斯泰是從頭就被我推開了的,因爲從我開始接近他教育的時候起,他就被人當作牧師一樣地介紹推薦給我,我存心不讀他。直到抗戰開始不久,纔讀到他的《戰爭與和平》。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樣地感動我,可是也同樣地不能救我。救了Pierre的那個平凡的囚犯雖然在我心上,可是不能夠和我的心融合。

  我也不必再多舉了。總之,一個人心裏沒有感覺到具體的人民,只能夠爲自己憂愁的時候,讀什麼書也是白費。地球在他面前裂開來,他都看不見,卻偏要希望看見得太多。他的眼淚就只有朝自己的屁股上流。那被許多人當作一個教士看待的但丁,在六百年前已經告訴我們了。

  我不用再講我經歷了怎樣一些生死之間間不容髮的苦痛,因爲那些骯髒的眼淚,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雖然自己在回想起來的時候,還是會暗暗地把它們摸一兩下的。

  我撞了許多牆,我卻還沒有死。因爲世界還沒有死,人類正在要求誕生。儘管過去的銅牆鐵壁,儘管我幾乎是從母胎裏帶來的頑固,阻擋我的心不能開放,容納現實的人民,我卻不能夠拒絕人所賴以生存的大氣。它招引我,我呼吸它,我要把它變成我的血肉。我不降伏於我的苦痛,我永遠衝撞着。我可以說,在我內心裏面那個要活的東西,不是我自己,而是一種更大更大的東西,比我大了幾萬萬倍還不止。我,不過是它的形體之一。這個東西它要求在廣大的具體的空間生活,只有這樣,它才能夠自由的選擇,盡情地吸取它所要的糧食。以後,成長,擴大,逼得那顆心不能夠不開放,不能夠不容納人民,和他們的命運發生生死不解的關聯。

  時代要變,該誕生的必然要誕生。我得到了這樣一個空間。雖然那從我真正做人的歷史上說起來,不過是一個很小很小的起點。但是,是一個真的起點。真實的社會生活,真實的工作,儘管那範圍還是狹小得厲害,我卻沒有把它辜負。我努力接近和發現我所能夠接觸到的人,努力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教給我的至寶——放逐自己,超越自己,抱得緊緊。在這樣做的時候,我不是沒有長期的痛苦,疾病和失眠,更重地想壓倒我。可是,時代的神聖的變革,震雷一樣的啓示,千千萬萬人民的血的洪流,英雄的悲痛,智者的憂傷,善人的憤怒,美麗的心的憎恨,以及罪犯們的癲狂……,一切異象都發出了震動人心的聲音。命運的洪鐘,噹噹不斷在我頭上敲起來。我是誰?我能夠不聽它嗎?我能夠躲得了它嗎?我,這微弱到陰陽分歧的路上還不能夠切斷自己變了黑色的胞衣的人,怎樣能夠抗拒人類命運的鐘聲呢?

  僅僅時代召喚着我,卻沒有具體的人在我周圍,靠着我這染了很深的歷史疾病的人,獨自去聽,我想,是不會完滿而深刻地聽到的。然而,卻也有那同樣受着時代召喚的人們,在我旁邊。他們有的殘酷批評我,甚至於到了傷害我的自尊心的地步;有的小心的感動我,使我常常流淚;有的明白的和我解釋,使我表裏分明。一種似乎集體的生活,使我感覺到共同生長、共同感應時代的快樂。

  當我另有需求的時候,悲多芬成了最貼近我的前輩。神聖的憤怒,無情的毀滅,激情的悲痛,和溫柔的新生,我常常在深夜時分,和悲多芬共同享受。我流淚,我又歡笑;我詛咒,我又旋舞。力量和安慰都在我身上滋長起來,山泉流出了峽谷,我生出來了。慢慢地,慢慢地,我把自己狹小的外皮褪下來,拋在峽谷裏面。

  到了這個時候,我就來細細考慮我怎樣生活,寫什麼?寫了,在怎樣的條件之下容它發表?

  怎樣生活,在這裏不必多說。總之,無論用怎樣的方式,做什麼工作,必須是於人民有利。僅僅是寫,在我看就是有害。精細的、密切的關心人民的禍福憂喜、人民的命運,帶着一種不能忍受的強烈感情,是最必要的前提。寫什麼也應該歸於這一原則下面去的。有許多很聰明的人,雖然對於文藝有了相當一貫的態度;可是,或多或少,或顯或隱,他們把文藝工作同人民分開了。原則上他們同意文藝只有一個最高目的:爲了人民。但是,由於他們生活上沒有抱定一個嚴格的、忠誠的、貼緊的爲人態度,他們的創作態度有很多時候從人民的需要離開了。他們或多或少與我過去的寫作態度相近,隨興的採取一些滿足感覺的東西來寫,隨興的用一些滿足虛榮心,或者好奇心,或者愛好心的態度來寫。他們有許多人有才能,能夠寫出使我心愛的東西,特別是詩的方面,有些人的作品使我苦痛地不能離開。但是不管我個人的愛好怎樣,我依然覺得他們委屈了自己的才能,委屈了他們自己的心。他們中間最嚴正的作者,也還是以自己的愛好來決定創作的態度。在他們心裏,人,人民,所佔的位置是頗爲微小的。人民的命運,到現在爲止,還是不夠深刻的感動他們,使他們情願放棄自己。另外一些人,雖然嘴裏也時時講到時代,講到人民,可是由於他們不知道用怎樣的態度去接近人民,所以他們不很明白怎樣的東西,要怎樣寫,才能對於人有些用處,結果依然是滿足自己的一種態度。還有一種人,根本沒有弄清楚“文藝是爲人的”這一命題的內涵,就喜歡把文藝範圍說小一點。詩,獨立起來,認爲如今有這種詩、那種詩:人詩,我詩,物詩,事詩,情詩,智詩,……凡願意分行的地方,都是表現天才的所在,故意亂來。歸總的說,不出於有意無意模仿的範圍。從最嚴肅的意義上來講,詩變成了一條鞭子,把他們鞭打得昏頭昏腦,寫出東西來,對於人沒有一點用處。我不能說這些人是沒有才能的。不過,即使把詩獨立起來,能寫出最好的詩來,除了才能,最重要還得有一顆心,爲人民而感覺,而關切,而痛苦,而憤恨,處心積慮,要儘可能寫出一些比較普遍有用東西。

  我放逐了那些無謂的自我感傷、晦暗的探索,放逐了一些花眉綠眼、機靈巧詐的字句,放逐了晦澀,放逐了輕靈,我放逐了那種爲將來寫作,而把眼淚流在背脊上面的罪惡慾望。我生在今天的人民中間,雖然我微弱到不能夠理解他們,可是,我要盡力組織我的生活與感情,一分一釐也不要浪費在人民以外的東西身上。我寫不出他們,我苦痛,但是凡我有所寫,我必須寫的明白、親切、真誠,使它們直接間接於現在的人民有些用處。

  這一切都是由上面的理解生出來的。這個小冊子裏面的幾首詩,也就是我的一種不完美的嘗試。我的意思是希望它能夠於人有益。如果我確知它們依然沒有用處,我就不再寫詩了。

  我把這一本書獻給那位幫助了我,使我成長,使我有用的人。

(載一九四三年六月《中原》創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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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剛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3383
阅读量: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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