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過那麼多的地方,我走到這遼遠的地方來了;常是孤獨的一個人,沒有伴侶。我虛度了青青的一段歲月,如今正是蹣跚在中年的旅途上。一聲貓咪,一聲犬吠,一聲雞鳴,都是喚覺了我:我沒有和誰別離,依然在我們的祖國裏。貓是家鄉一樣的圓圓的臉,或許就是家鄉里走出來的;狗是一樣的搖動尾巴,或許就是從家鄉走出來的;雄雞是一樣的好鬥,母雞是一樣的領着幼雛咕噥着,也許就是家鄉的人從家鄉帶出來的……
我不是一個農家子,當我嗅着那種土壤裏混合着牛屎或馬糞的氣味時,我彷彿有如歸之感了。
我愛這裏的湖山如畫,也更懷念起故鄉的一切的可親,然而如今卻被鐵騎踐踏着,給我的記憶烙下了頂深的傷痕!
我還愛這裏的牛羣——它們是願意做奴隸的,願意作漢族主人的奴隸。它們拉車;它們拖木料,它們耕田,它們還能馱貨物,每逢遇着它們成羣結隊的迎面而來,我就側在一邊,望着它們眼睛裏閃出誠懇忠實,憨直與馴良的光芒。那在田裏佇立着的水牛,我知道它們是在勞止的時候了。在天空之下,好像我也分得一份悠閒與寧靜。我曾給它們起過“小火車頭”的綽號,有時看見水鷗和鷺鷥就歇在這龐然大物的背上,它不動彈,鷺鷥也很閒散地爲它啄着癢癢——大概它們的脊背上長了寄生着小蟲或牛蝨一類東西。
大批的黃褐色的牛羣,常常有班期的從元江磨黑一帶馱了鹽塊來,照例總是歇在車站附近的一個並不平的土場上,它們如同一隊完成任務的輜重兵,在到達目的地以後,也不胡闖亂跑。趕牛的臨時搭起竈來,馬上可以燒水煮飯,並且在大鍋裏舀上幾瓢豬油,炒些蒜葉和肉片(多半是它們隊伍裏的同伴身上割宰到屠店裏去的)作菜吃。
有的佇立着,有的低着頭吃着散在腳邊的幹稻草,有的伏着,在思量着什麼似的空口咀嚼着。
——反芻的動物啊!我陰自喚着它們,不是炫誇我還記得一些生物學上的名詞,而是寄着我的同情,甚至於是爲了我自己而申訴:
——有吃食的時候,且儘量吞嚥罷。不管是爲了要飽肚皮,還是要留着咀嚼。雖然飽肚皮和磨牙齒,你們吃的是草,僅只是一些乾枯了的草。
我在這個場上,往往稽留很久的時刻,沒有一個友伴。過路的人們也許有知道我的姓氏的,但誰也不會理解我有這麼許多的同伴就在這個牛場上。
有時,黑夜從場邊經過,我聽到丁冬……丁冬……鼕鼕……丁丁的鈴聲(這裏的牛,頸上用粗鏈繫着一種特製的筒樣的鐵鈴,發出一種沉鬱的甕音),我知道有幾頭牛大概還沒有睡去。
明天,場地空了,牛羣去了,在那狼藉的糞堆與草梗中,還彷彿飽蘊着我的懷念……
渴血,肉食,乳飲者的幸福和生長如果是有的,我不相信有這樣的幸福和生長了!
馬克思的名言,“革命是歷史的火車頭,”我不禁胡亂地想:
鐵鈴的聲調,該是我們的戰士,我們的力夫,我們的建設者的響奏了?
我希望而且願意:做奴隸,做我的祖國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