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在她們姊妹行中是頂小的一個,出生的那一年,她的母親已經四十歲。妻的體質和我並不相差許多。沒料到她卻比我在先的把血吐盡,僅僅活了二十六年,就在一個夏末秋來的晚上靜靜的死去了。留給我的是整個的秋天,和秋天以後的日子。
這個不幸的消息,一直隱瞞着一個老年人(沒有一個老年人不在翹盼着她的幼小者的生長,對於自己的可數的日子倒是忘得乾乾淨淨的);使老年人眼見着“黃梅未落青梅落”的情景,這種可憐的幻滅感,恐怕比他自己臨終時所感到的那種情景還要傷慟的。
妻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可憐的老人。
“五姑的病,轉地療養去了。”起初是用這樣分隔的話來隱瞞着她。那時妻已經躺在一塊白石碑的底下。
“發了瘋的日人,不分城裏城外的濫炸,把五姑糟踏了!”過了一年,抗戰的炮火響亮了,時代正揭開了偉大的一幕,才把幼小者已經死亡的故事!傳告了這個老人。因爲唯有這種措辭是合理的,也唯有這種措辭足以取信。全中國的父母都知道,爲國家犧牲了的骨肉,這骨肉還是光榮的屬於自己的;我們每個人都知道,死亡並不是一個終結,那解不開的仇恨,早已使我們每一個人的眼睛發光,清清楚楚的認識了:唯有兇暴的侵略者,纔是我們所有的生命的敵人!
妻的墓,那是正浸在湯山的血泊裏。
在炮火中又過了一年,想不到我會來到的地方,我會和妻的母親再見了。如果這回和妻同來,我不知道對於這個雪發銀頭的老人,她將怎樣驚異而發怔了。
“媽,看我走過千山萬水還是好好的,你喜歡麼?”
“喜是喜歡,只是看見落了你一個人。”
……
像是拾到了一件可憐惜的東西,同時也就接觸到那件東西的失主的一顆更可憐惜的心。
幼小者的墓,遙遙的還留在淪陷了的區域裏。夢也不會夢到。如今我竟一個人又立在她的母親的面前了。
雖然是轟炸之下,我們還依常的度了一些日子。
母親戴着花鏡,常常一個人坐在窗下,爲我縫綴着一些破了的衣什,我感泣,我沒有語句可以阻止她。
“天已經黑了,留到明朝罷。”
她不理睬,索性撕掉那些窗紙——前次已經被日人的炸彈所震裂了的窗紙,繼續縫綴着。
“成功了。至少還可以穿過幾個冬天的。”
人世上悲哀的日子沒有停止,愛的日子也正長着……
遙想着油綠的小草,該是在妻的墓畔輕輕招展的時候了。
願春暉與弱草,織綴着墓裏的一顆安息着的心。
母親和我,不久都會返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