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我差不多同時接到三份以上的喜柬。迎娶的或出嫁的,都擇定了一個相同的日子。
這一天,我只能到一家做客去。我經過了好多懸燈結彩,喜氣洋溢的門口,都不是我所要去的那一家,也不是我接到請柬而不準備去的那些人家。我知道這一天還有很多很多人家在結婚。
滿街滿巷花轎來來往往,因爲街道不很寬,幾頂花轎擁擠在一處,並不是一種稀奇的事。
我想,今天全城郊的轎伕是要總動員起來的罷。
新娘,新郎,以及他們重要的家屬,或是紅媒大賓,都可以有轎子坐,不過新娘所坐的是花紅轎子。
她們或他們都很大方,並且也不像別處的花轎,非那麼層層遮掩,密密圍蓋不可;也不考究所謂改良式的花馬車啦,花汽車啦,線呀緞呀織錦的湘瀟的甚麼,僅只是一頂一頂罩上花紅洋布的喜轎。喜轎的前面也不用轎簾,所以我們在街上儘可以看出新娘的俊醜,穿的什麼衣裳和鞋襪。有時候新娘也從轎子裏眼睛滴溜咕溜地看着你,只要她願意。
從這一點,自然,合乎人情,不鬼祟,不躲躲藏藏,不耍猴子戲,我就最感覺得喜歡,感覺暢快。而且,對於那一些所謂“時興”的,“文明”的結婚儀式,倒毋寧是使我最厭棄,最痛心疾首的了。
還有,這裏擡轎的人,並不真是“轎伕”,而都是“轎婦”。她們的勞力,比男子們更可貴些,比性質,也更偉大些。
這一天,在我未抵達那個結婚人家以前,我是被一頂花轎壓在後面。我走路常常低着頭,這一次卻例外的望着前面:
一頂花紅洋布的藤轎子,慢慢地款乃着。
兩個轎婦,四隻沒有步驟的,參差上下的腳,光着,一直光到膝蓋以上。
還有一雙幼小者的腳,露在一個轎婦的腰背後。
這個轎婦在負着雙重的工作:肩上扛着人家嫁出的女兒,背上揹着自己生下的孩子——不曉得是男還是女。
這是一代,兩代,三代了。也彷彿象徵着正,反,合,三個階段似的。
我低徊着,我不能說出我是不是有了一種“瞭然”感。
百年好合,然而百年何幾?
我想起寂寂地已經埋宿在墳冢裏的妻子,我驚覺了我如今還是走着人生的茫茫的路途——只有這一條茫茫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