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親愛的丈夫的懷抱裏,嬌兒女的面前,她不會想到那雲煙般的往事了,在迎歡,賣笑,嫵媚人的當兒,一定的,她更不會想到這芸芸的衆生裏,還有我這麼一個人存在着,並且,有時還憶起她所不能回憶得到的——那些消滅了的幻景。
現在想起來,在燈下坐着高板凳,一句一句熱心地教她讀書的是我;在白牆上寫黑字,黑牆上寫白字罵她的也是我;一度一度地,在激情下切恨她的是我;一度一度地,當着冷靜,理智罩在心底的時刻,憐憫她,同情她的又是我……
她是我們早年的一個鄰居,她們的家,簡單極了,兩間屋子,便裝滿了她們所有的一切。同她住在一起的是她的母親;聽說丈夫是有的,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做着官吏。
每天,她不做衣,她也不縫衣。她的眉毛好像生着爲發愁來的,終日地總是蹙在一起。旁人看見她這種樣子,都暗暗的說曼青姑娘太寂寥了。
作鄰居不久,我們便很熟悉了。不知是怎麼一種念頭,她想認字讀書了,於是就請我當作她的先生。我那時一點也沒有推辭,而且很勇敢地應允了;雖然那時我還是一個高小沒有畢業的學生。
“人,手,足,刀,尺。”我用食指一個一個地指。
“人,手,足,刀,尺。”她小心翼翼地點着頭兒讀。
……
我們沒有假期,每天我這位熱心的先生,總是高高地坐在凳上,舌敝脣焦地教她。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差不多就教完“初等國文教科書”第一冊了。
換到第二冊,我又給她添了講解,她似乎聽得更津津有味地起來。
“園中花,
朵朵紅。
我呼姊姊,
快來看花。”
……………………
“懂了麼?”
“嗯——”
“真懂了麼?不懂的要問,我還可以替你再講的。”
“那——”
“那麼明天我問!”我說的時候很鄭重,心裏卻很高興。我好像真個是一個先生了;而且能夠擺出了一點先生的架子似的。
然而,這位先生終於是一個孩子,有時因爲一點小事便惱怒了。在白牆上用炭寫了許多“郭曼青,郭曼青……”;在黑牆上又用粉筆寫了許多“郭曼青,郭曼青……”。罷教三日,這是常有的事。到了恢復的時候,她每每不高興地咕嚕着!
“你盡寫我的名字。”
現在想起來也真好笑,要不是我教會了她的名字,她怎麼會知道我寫的是她的名字呢?
幾個月的成績如何,我並沒有實際考察過,但最低的限度,她已經是一個能夠認識她自己名字的人。
哥哥病的時候,她們早已遷到旁的地方去了,哥哥死後,母親倒有一次提過曼青姑娘的事,那時我還不很懂呢。母親說:
“郭家的姑娘不是一個好人。有一次你哥哥從學校回來,已經夜了,是她出去開的門,她捏你哥哥的手……”
“哥哥呢?”
“沒有睬她。”
我想起哥哥在的時候,他每逢遇着曼青姑娘,總是和藹地笑,也不爲禮。曼青姑娘呢,報之以笑,但笑過後便把頭低下去了。
曼青姑娘的模樣,我到現在還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她的眼睛並不很大,可是眯眯地最媚人;她的身材不很高,可是確有嫋娜的風姿。在我記憶中的女人,大約曼青姑娘是最美麗的了。同時,她母親的模樣,在我腦中也銘刻着最深的印象;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神祕,鬼蜮難看的女人。的確地,她真彷彿我從故事裏聽來的巫婆一樣;她或者真是一個人間的典型的巫婆也未可知。
她們雖然離開我們了,而曼青姑娘的母親,還是不斷地來找我們。逢到母親憂鬱的時候,她也裝成一副帶愁的面孔陪着,母親提起了我的哥哥,她也便說起我的哥哥。
“真是怪可惜的,那麼一個聰明秀氣,那麼一個溫和謙雅的人……我和姑娘;誰不誇他好呢?偏偏不長壽……”
母親如果提到曼青姑娘,她於是又說起了她。
“姑娘也是一個命苦的人,這些日子盡陰自哭了,問她爲什麼,她也不肯說。湯先生——那個在這地作官的——還是春天來過一封信,寄了幾十塊錢,說夏天要把姑娘接回南……可是直到現在,也沒有見他的影子。”
說完了是長吁短嘆,好像人世難過似的。
她每次來,都要帶着一兩個大小的包袱,當她臨走的時候,才從容,似乎順便地說:
“這是半匹最好的華絲葛,只賣十塊錢;這是半打絲襪子,只賣五塊……這些東西要在店裏買去,雙倍的價錢恐怕也買不來的。留下一點罷,我是替旁人弄錢,如果要,還可以再少一點的,因爲都不是外人……”
母親被她這種花言巧語蠱惑着,上當恐怕不只一次了。後來漸漸窺破了她的技倆,便不再買她的東西了。母親也發現了她同時是一個可怕的巫婆麼?我不知道。
我到了哥哥那樣年齡,我也住到學校的宿舍裏去。每逢回家聽見母親提到曼青姑娘的事,已不似以前那樣的茫然。後來我又曾聽說過,我們的米,我們的煤,我們的錢,都時常被父親遣人送到曼青姑娘家裏去,也許罷,人家要說這是濟人之急的,但我對於這種博大的同情,分外的施與,總是禁不住地懷疑。
啊,我想起來了,那絲襪的來源,那綢緞的贈送者了……那是不是一羣愚笨可笑的呆子呢?
美女的笑,給你,也會給他,給了一切的人。巫婆的計,售你,也會售他;售了一切的人。
曼青姑娘是一個桃花般的女子,她的顏色,恐怕都是吸來了無數人們的血液化成的。
在激情下我切齒恨她了;同時我也切齒恨了所有人類的那種醜惡的根性!
曼青姑娘,聽說後來又幾度地嫁過男人,最後,終於被她母親賣到娼家去了。
究竟擺脫不過的是人類的醜惡的根性,還是敵不過那巫婆的詭計呢?我有時一想到郭家的事,便這樣被沒有答案地忿恨而哽悵着。
然而,很湊巧地,後來我又聽人說到曼青姑娘了;說她是從幼抱來的,她所喚的母親,並不是生她的母親,而是一個世間的巫婆。
在冷靜獨思的當兒,理智罩在我心底的時刻,我又不得不替曼青姑娘這樣想了:她的言笑,她的舉止,她的一切,恐怕那都是鞭笞下的產物;她的肉體和靈魂,長期被人蹂躪而玩弄着;她的青春沒有一朵花,只換來了幾個金錢,裝在那個巫婆的口袋裏罷了……
在這廣大而擾攘的世間,她纔是一個最可憐而且孤獨的人。憐憫她的,同情她的固然沒有,就是知道她的人,恐怕也沒有幾個罷。
一九三○,七月改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