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一年八月十日──十八日)
今年夏天,首夏清和。後來接連幾天陰雨,到了大暑前後,梅子黃時,又是連宵細雨,天氣一天也不熱。我正詫異人們爲什麼都跑到山間海濱去避暑。照這樣子,我想也沒有必要去避了。我正在這樣私自慶幸時,不料立秋過後兩三天,氣溫突然升高到九十三度。
叢竹幽蘭葉盡焦,秋來轉覺暑難消。
賣冰簾下紅裙影,映得斜陽似火燒。
這不過在秋來酷熱時,對自然界發出的不平之鳴罷了。古來詩人在消夏雜詠或消暑詞一類的詩詞中,大多不直接吟詠天候如何如何炎熱,反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處身酷暑中不覺炎熱,對他們這種虛僞的態度,我真像孩子似地懷有反感。
八月十日,我耐不住都會的酷暑,決定到鹽原去暫避。就在第二天,十一日午後,在蟬聲聒耳、時雨濛濛中,好像來到山陰道上,郊外風光,應接不暇,我騎上自行車,馳向鹽谷高原。
綠樹參差墜影長,野田初放稻花香。
何人解得山居樂,六月清齋午夢涼。
◇ ◇
我朗吟着這首詩,想起三五日前,對詩人的矯飾有點生氣。如今我自己也有這種若無其事的態度,不覺私自微笑了。
據說從前奧蘭田曾介紹過鹽溪的勝景,孤陋寡聞的我,並沒有讀過奧蘭田的著作。這次旅途中遇見一位同行老者,詳細告訴我有關鹽溪的由來。現在身處鹽溪道中,不用聽人說鹽溪,百聞不如一見,真是瞭解鹽溪再好沒有的機會了。我被老者的話吸引着,忘不了對溪山風景表示敬意,對山靈水伯表示歉意。
夕陽斜照在谷底映出高山陰影的時候,我踏着自行車,蜿蜒來到福渡溫泉的一家叫作泉屋的旅館。華堂綺帳三千戶,大道青樓十二重。像我這樣窮措大,這家旅館怕沒有接待我的雅量吧。於是,我騎着自行車,直向裏山行去。那位掌故滿腹的老者和我在泉屋門前告別。趁便提一下:五年前我和大哥曼陀曾來此處遊過,寫一副“文章華國,貧賤驕人”的春聯,貼在這家旅館門口。
行行重行行,最後來到一家叫作中會津屋的旅館住下。這家古巷中的客棧,外形陳舊,間架整齊。它的前面臨着一條像長安古道似的會津街道,它後邊接着一座不知名的小山,我想給它取名爲花園山。我換了衣裳,暫時休息一下,來到溫泉浴室。這家旅館的溫泉分外清澈,皮膚感覺舒暢,我閉着眼睛,泡在微溫透明的溫泉中,想起了白樂天的《長恨歌》。“……溫泉水滑洗凝脂……”確是爽快。風光細膩就是這類詩句。“……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想到這兩句,我真佩服唐朝的新聞檢查官度量的寬宏。如在今天的日本,一定被檢查人員刪除,打上○○符號,甚至還要禁止發行。“芙蓉帳暖度春宵”,僅此一句即足以構成有傷風化罪,何況還有赤裸裸白晝宣淫的描寫。我正在這樣異想天開,胡思亂忖時,忽然聽到“今天好!”一聲嬌音,伴着輕柔幽靜的足音走近來了。我開眼一看,簡直是孫子瀟的詩句一般:
鸚鵡當窗不敢呼,玉鉤響處捲簾無?
風前冉冉輕雲影,一幅楊妃出浴圖。
和她應酬了兩三句話,她和我一同走出浴池。這時又想起天真閣的一首消夏詞:
細喘嬌籲出浴初,雲鬟依舊似新梳。
香融粉汗羅巾拭,越顯肌膚雪不如。
黃昏將近,四周山影幢幢逼近。在日記本中寫下兩三首詩句,夜間早睡。
去年閨裏拜黃姑,今夕山中伴野鼯。
牛女有情應憶我,秋來瘦盡沈郎軀。
◇
碧落蒼茫望若何,漫將恩怨訴星河。
與君緣是前生定,惜別情應此夜多。
◇
且對紅塵思浩劫,須知滄海足微波。
高樓莫憶年時夢,好事如花總有磨。
◇ ◇
這些是贈閨中兒女的詩句。以下繼續再寫日記。有的是漢文,有的是日文。
【十二日,晴。】
“夜涼人夢秋”,予友某氏句也。睡重衾中,正作此想,忽聞檐外,雀聲喧如雨下,予乃起牀。梳洗畢,旅舍主人以筆墨紙來乞書,笑卻之。主人以爲國人皆善書,殊不知予乃長於此邦者,言書固與主人無異也。主人乞不已,勉書一絕以應之。
豆架瓜棚許子村,溪聲山色謝公墩。
客中無限瀟湘意,半化煙痕半水痕。
◇ ◇
第三句本欲改作“客中無限思歸意”。因已書就,故將錯就錯,亦不更爲之改。主人問詩意若何,予笑而不答。忽憶及史梧岡《西青散記》中所引湯某語,不覺囅然。湯某曰:人生須有兩副痛淚,一副哭文章不遇識者,一副哭從來淪落不遇佳人。
午後踏山路赴新湯。新湯與湯本爲鹽原最高處,人煙隔絕,固一仙境也。所可惜者,道路崎嶇,非腳健者不能往。東坡曰:“二客不能從也”,此處亦然。到新湯日已西仄,山風自綠樹中吹來,涼爽可人。浴於君島屋旅館,又取酒食食之,山民之多食,予至此方解其意。
在君島屋浴後,即越富士山頂而赴大沼,路更險峻難行。至大沼口,見有懸掛七色紙條之竹竿若干橫棄水邊,紙條上有天河七夕等字,知村童前夜來棄竹竿於此,蓋舊曆之七夕也。按唐時舊俗,七月七日,文人每立竹竿於門前懸詩詞於其上,以示才藻。女子則倚高樓,陳七彩,於暗中穿針,謂之乞巧,實鬥巧耳。聞此習我國不行已久,不意於日本尚得見之,賦詩一絕,以紀其事。大沼在富士山峯下,相傳爲昔時噴火口,一池清水,淨寂不波,前黑山與富士山倒影其中,令人作世外之想。在大沼傍少息後,仍返原處,據高崗而望西北,頗懷白雲親舍之思,時日已斜矣。成詩一首。
【十五日,晴。】
午前遊妙雪寺。寺系奉妙雲尼由京都搬來之釋迦佛者。金身釋迦佛一尊,來自中國,平家亡後,小松內府重盛之姊母妙雲尼與筑後守貞能,負此像潛逃至此。妙雲尼歿後,貞能爲立院,名以尼名。禪尼墓今尚在寺後山中。境內多碑文,鬆平康國撰之鹽溪名勝碑,系記奧蘭田等之功德者,碑文不能記矣。
寺內多花草,寺後臨山,有飛瀑數尺,滴水滄浪,環繞庭中,水中游鱗,一一可數。殿中陳列各人手跡,供人觀賞。予於各種書畫中,僅取光明皇后天平十二年五月一日願經一道,末有楊守敬題跋,楊以此經爲漢人書。
【十六日,晴。】
開始感覺有點倦意,溫泉浴的妙味就在這種倦意。上午讀柯斯脫.亨生的《大地的生長》小說一冊。下午浴着晴朗的陽光,到鹽場去洗溫泉浴,開始只有一個人,頗爲舒適,在池裏浸了一會兒後,逐漸地來了幾位年輕女子。據說這裏的溫泉對婦人病有奇效。作了一首詩,稍嫌輕薄,不過是照事實吟詠罷了。
【十七日,微雨。】
午後遊源三窟。源三位賴政氏之孫有綱避世處也。洞內多鐘乳石,非匍匐不可行。不知有綱氏在日,此洞亦如此窄否。出源三窟,至八幡宮觀大杉,復渡溪而北,拾化石二而歸。
【十八日,多雲】
今日適逢陰曆七月十五日,上午天氣陰沉,我精神也不舒暢。一向聽說櫪木和羣馬地方盂蘭盆會時民間舉行舞蹈的盛況。今天適逢中元佳節,可是陰雨綿綿,我爲了將看不到此間著名的、原始的、優美絕倫的中元節舞蹈而擔心着。
重重雨雲飄浮在羣山間。毫無生氣的、鉛灰色的天空低垂山巔。總覺得天氣陰鬱,令人難受。到了午後三點鐘光景,一陣驟雨,接着雷聲隆隆,電光閃閃。我想到現在也許將快晴了吧,私心正在這樣向好的方面想時,不料黃昏已經降臨到小鎮上,夜色陰沉,電燈也亮了,可是微雨還不止。我想今夜不行了,就算了吧。我一個人正在喝着悶酒的時候,本村一位大島君來了,他一進來就欣喜若狂地喊着:
“老兄,今夜有跳舞,我領你去看!”
兩人一同飲酒到九時,大島又催我:
“差不多可以去了。”
兩人來到屋外,雨已停止。夜色微明,雲間透露出淡青色的天空。朝西走了一段路,漸漸聽到黑夜裏從八幡宮那邊樹林中傳來陣陣鼓聲。大島君大聲喊着:
“開始了!開始了!”
八幡宮就在山的半腰。廣場上有兩株大杉樹,稱爲逆杉,可算作鹽原名勝之一。就在這兩株杉樹下,一批人大聲敲擊着大鼓、銅鑼,吹打着笛子,空樽。來到廣場上一瞧:一羣男女站成環形,以逆杉爲中心,合著大鼓和笛子的聲音跳着舞蹈。男男女女聯成的人環,合著鑼鼓的拍子,忽而收攏,忽而擴大。在暗夜中,看得見男女的白手,因爲要合調,跳時舉起兩手一節一節地敲拍着。
男男女女載歌載舞。原始的歌聲伴着尾音悠揚的哀調,令人慾淚。已涼天氣未寒時的夜間,一路飄泊來的旅客,站在深山裏奧,看這些男女們狂歡亂舞,聽他們悲涼激越的鄙歌,能不爲之下淚嗎?
我不禁對中元節的舞蹈也喜愛起來了;對它的原始的領唱的調子也中意了;對這批男女們一切忘懷的樣子也喜歡了;對他們悲涼激越的歌聲也中意了;尤其喜歡在這種陰沉沉的森林中神祕的、頹廢的氣氛。於是作詩三首。
秋夜河燈淨業庵,蘭盆佳話古今談。
誰知域外蓬壺島,亦有風流似漢南。
◇
桑間陌上月無痕,人影衣香舞斷魂。
絕似江南風景地,黃昏細雨賽蘭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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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句投瑤事若何,悠悠清唱徹天河。
離人又動飄零感,泣下蕭娘一曲歌。
◇ ◇
這天以後第二天,我冒雨回東京。
一九二一年八月三十日
(原載一九二一年日本《雅聲》第三至第五集,據一九六九年十月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附屬東洋學文獻中心版《郁達夫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