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未完)第十六


  汉奸有许多种。要想找到他们的共同的心理根据,恐怕“怕吃亏”是首当被荐举出来的吧。怕丢钱,怕丢东西,怕丢地位,怕丢生命;好汉不吃眼前亏,且先叫膝盖软一点吧。从不吃亏,慢慢的再走入占便宜,是退而能守,进有所取,便左右逢源,绝对不会损折本钱了。就是在进取之中,仍然不失其怕吃亏的原意;卖力气即是吃亏的一种,而给敌人做走狗根本是浑水里摸鱼,鱼也许会很容易来碰到手上的。守住原有的,再抓点现成的,这才叫上算。

  这怕吃亏的心理,使他们跳出国家社会,与任何公事都没关系;私人的利益才是一切。神圣的抗战是要以精神胜过物质,是以最壮烈的牺牲去争取最后的胜利!“牺牲”根本与“不吃亏”相背,他们听到这两个字就头疼。热情的奔赴国难,在他们看,是最愚蠢可怜的事,他们决不上那个当。

  桂秋决不想贪便宜。可是他怕,怕离开家,怕麻烦,怕劳动,怕丢了书籍。为怕这些事,他坐卧不安,日夜愁思。可是每想起一个主意,都必须改变自己的生活,起码要搬家,旅行,带东西。这些琐碎都使他头疼,手颤。为这个,他任凭着自己那点不痛快。而诅咒战争,不管是怎样的战争。并不愿去细想他的财产与生命,他只是怕麻烦。可是既没法解决问题,他慢慢的就想到比搬家更重要的事;假若自己带着桂枝逃到远方去,谁给看守着这座宅子呢?先不用谈别的,那些书籍怎办呢?哼,假若历年搜集的这些书要被焚毁或抢去!他哆嗦起来。

  这样,由怕麻烦,他想到怎样可以不吃亏;“畏惧”使人专去想利害,而忘了一切崇高的理想。啊,他想起时人的警告。这引起他一些忿怒,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做汉奸哪!可是,假若汉奸们包围自己,怎办呢?还是得走!上哪里?带什么东西?自己受得了受不了?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脑子白白的绕了一个圈!随它去吧,过一天是一天,到时候再说!不行,万一时人他们真向他示威呢?万一敌机再来轰炸呢?财产与生命,本不算什么,当一点危险没有的时候。可是,一遇到危险,也不怎么就觉得金钱与性命特别的可贵可爱。怕麻烦,顶好是不动。为避免危险,还是得走。要把这二者调和一下,既能不动又无危险,仿佛就须先把时人说通:“我决不是做汉奸的料子,你们可以相信!”桂秋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可是我不愿意离开这里,太麻烦!”说完,他想象着大家都明白了他,谅解了他,笑着走了出来。但是,即使他得到时人们的原谅,敌机的轰炸依然是无可抵御的。想到这里,他想起时人在这里养伤的景况来:时人的热烈,堵西汀的精明,在那些日子,都使他深深的受了感动。是的,这个战争是影响到每一个国民的;因此,每一个国民必须拿出他的力量,金钱,献给国家。战事也许离自己很远,可是飞机会不客气的在头上飞动!单就这一件事说,他也得离开阴城;不,不止于离开,还须做些比逃亡更有出息的事;飞机可以来到阴城,也可以追着他走;哪里是乐土呢?没有!

  不过,假若汉奸们来保护他,大概他们必会与敌人暗通消息,不叫他受损害吧?

  ,这是多么没有骨头的事!但是,这样一来,他便可以避免一切麻烦,用不着逃亡,用不着收拾东西,也就不会害头疼。

  况且,等汉奸来找他,他便可以自告无罪;他只是敷衍他们一下,决不为他们作任何事情。不走,为是省麻烦;不做事,为是表明心迹;既可以不动,又不卖国,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也许时人们不能原谅他,可是那就各凭良心吧,洗桂秋是不能完全依着别人的意见而生活着的!

  好,就这么办!他对着镜子,很开朗的笑了笑,显出一些不常有的勇敢与快活来。点上一支香烟,他去找桂枝,把他的决定告诉给她,每一句话都是考虑过的,简短而有力。桂枝没有说什么。


  树人们的快活只是暂时的。还没走出多远,他们便看到一批批的难民。他们自己本是流亡的学生,可是一看到这些受难的同胞们,他们好像就完全忘掉自己的苦处,而为别人难过起来。在平日,他们的青春使他们往往专顾到自己的享受;虽然偶尔也想到民众的苦痛,可是不过像一些微弱的什么灵感或感触似的,它是那么微弱,即使能被牢牢的抓住,也不足以成一首诗或一篇小文。今天,他们看了那些背着包,挑着筐,携抱着小儿的男女,他们感到这些人真是弟兄父老姊妹,而这些无辜的兄弟姊妹是受一个暴力的催迫,离了故乡,走上茫茫的途程。这不仅是一点感触,而是惨绝人寰的事实,是民族最大的耻辱,是每个人的仇恨。他们,这几个青年,责无旁贷的应负起这报仇雪耻的责任!

  “看!”树人的大眼几乎要冒出火来。“那个小孩!”

  “也就是六岁,至多!”金山说。

  车走的很慢。大家的眼都盯住路旁的一个小儿。至多有六岁,秃头,张着嘴,看看前面,看看后面,而后哭喊一声——大家可以想象到,他喊的是“妈”!

  车走过去。那个小儿的面貌,神情,却留在大家的心中。他走丢了?找得到妈找不到呢?假若找不到呢?已是秋天,那小儿却光着头,光着脚!大家心中思索着这些事,而不敢说出。小儿的哭喊焦急,便是暴敌的最大的罪状,暴敌已把血泪从个小儿的身上压榨个干净!

  光明捂着脸哭起来。


  阴城又遭了一次轰炸。

  一个轻量的炸弹落在了洗宅的后围墙外。桂秋的书斋的玻璃被震碎了一块,因为他藏在了紫檀的桌几下面,玻璃渣子并没有打着他。

  在一听到警报的时候,他已面无人色。及至炸弹落下来,爆炸开,屋子在颤动,他的心中反倒觉得松快了一些,就好像将要昏迷过去的时候,苦痛已过,冷汗出来,心中倒渺渺茫茫的舒服一下那样。从桌下爬出来,他的脸上是红红的像吃了些酒似的。

  没顾得掸膝上的灰土,他急忙的去找妹妹。什么地方都找到了,不见桂枝!

  平日,他是爱桂枝的;可是,他向来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么热烈;在这一会儿,他仿佛是忘了一切,而整个的生命价值似乎全在能找到妹妹不能。平素,他越生气越沉静,把怒火藏在心里,显出高傲的气派来。今天,他高声的叱责仆人们,甚至于骂起来。骂了几句之后,他感到未曾经验过的痛快。

  热烈的,痛快的,而又并非不焦急的,他一屁股坐在后园中的一条石凳上,狂吸着香烟。他在这时候,不再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而只领悟到一些爽朗的男儿气;他任着脑门上的汗一直流下来,不去擦抹,好像脸上流汗是最自然的事似的。

  坐了一会儿,他随便的和男女仆人们谈起来。

  “假若炸弹晚落一秒钟,还不是正碰在书房上?”他笑着说:“街上炸得怎样了?桂枝上哪儿去了呢?”

  仆人们得到这空前的宠爱,慢慢都放胆的和主人说起来。每个人都愿主人知道他或她自己所受的惊险;所受的惊越大,越足表现出自己的胆量或幸运。末了,大家都愿到街上去找小姐,而桂秋也就不便于拦阻,一个炸弹炸出许多感情来,仿佛是。


  桂枝回来了,同着时人。

  桂枝告诉哥哥:她是正在街上买东西,遇到警报,就近跑到时人那里。自然她自己知道,她不遇到警报,也会到时人那里去的。

  “那么,”桂秋很关切的问:“你们就没躲一躲?”见桂枝微微一摇头,他开始述说自己所受的惊险,而后嘱咐她:“必要小心一点,现代的战争就是整个的屠杀!”说完,虽然他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言论——譬如说:应当以全民族的抵抗,去粉碎这整个屠杀的毒计——可是他至少承认了战争与他有直接的关系,专想逃走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他留时人吃饭。在吃饭的时候,他们几乎是完全讲论着战争,说着说着,时人把上次托桂枝传达的警告,又当面对桂秋讲了一遍。很奇怪,桂秋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惊惧。他问时人应该怎办。

  “专为自己的安全设想呢,”时人慢慢的说,“及早逃走;假若不愿逃走呢,那就得做点对自己不利而对国家有益的事。”

  “走?”桂秋仿佛是自言自语呢:“上哪里?现在的杀人利器会在天上飞!”

  “可是,不走吧,你又讨厌做事。”桂枝生恐招哥哥不快,赶紧补充上:“我不是说你不会做事,是说你讨厌做事!”

  “那就不如早些搬走,”时人说,“省得因为怕麻烦,而反倒添了麻烦。你不走,汉奸们会来包围你的!”

  听到妹妹与时人的话,桂秋的心中稍有点乱。不愿随便的回答他们,他要自己细细想一想。可是,他不知怎的,心与口像是联在一处,想到的就要说出来,像小孩与老人那样。

  “逃走并不等于逃生,”他的口自动的报告着他的心意:“就是我不嫌搬家的麻烦,也还不见得准就安全。至于汉奸,难道他们就没听见看见敌机的轰炸?”

  “刀放在他们的脖子上,”时人给桂秋解释:“他们总是希望刀不往肉里砍,刀只要没砍在自己的肉里,他们就认为是成功;即使他们的邻居都被杀尽,他们也不会动心的。所以我说,你必须离开此地。假若你不动身,他们就会以为你是有恃无恐,必来劝你给他们帮忙。”

  “假若我不走,而做些反汉奸的事呢?”桂秋问。

  “你不行!你清闲自在惯了!”时人毫不客气的回答。“据我看,你能不嫌麻烦搬了走,叫汉奸们无从捉到你,你已经是做了一件事!”

  桂秋半天没说出什么来。

  沉思了好久,桂秋微微一笑:“时人,我承认我的软弱!我同意你的主张——我得走。不过,我想在躲汉奸之外,再多做一点什么。我走开,汗奸找不到我,是自然而然的;我更愿有点近乎自我发动的事。炸弹既可以落在我头上,我就应当有些反抗的表示!还不是表示,应当说是责任!”

  “假若你愿意的话,”时人很高兴,可是慢慢试着步儿说,“我去和堵先生商议一下;我自己想不出最好的主意来。”

  桂秋点了点头。

  “那么,我呢?”桂枝问时人。

  时人不由的把手放在胖腮上,来回的搓搓着。

原载1938年2月至1939年3月《抗到底》第四期至第二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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