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历史是人类的血迹。伟大的史事是血的急潮。血的奔流把平庸变为崇高,把卑污洗刷干净。
曲时人给桂枝写了封信,信中没有一句夸张的话,可是每句都坚决,都到底,不管桂枝是怎样细细的去琢磨,她一定没法把那些话错解了的。
“我并不拿这条命闹着玩,”他对她解释:“我也并不因为你我的事而想到死。事实上,我是被私怨公仇所挤,挤得我出不来气。我是个平凡的人。我的思想与能力都不够用的。这样,假若我不把最后的决定明白的预先说出来,我深怕像块豆腐似的,放了半日就会生出恶气味来。我必须在这神圣的抗战中做点什么,我必须以死领导我还活着的这几天的心,以死集中我整部生活的力量。一摇动就坏,准坏;我不是怎样了不起的人。我决不以这样去死为荣,只以此为一个老实人在抗战中所应有的态度。你跟我谈爱吗?请记住我上边那几句话吧。那几句话若能永久在你心中,你便是真的爱我。嘴笨,我说不出多少动人的话来。……”
把他自己的决定说完,他温和的劝告桂枝:“找工作,找工作,只有服务才能叫你认识自己——你是抗战中的一个中国人。我不愿说你须对得起谁,我觉得你只有对得起自己,和自己的国就够了。我在写这信的时候,完全清醒,所以客观的我不把你看成一个朋友,而只拿你当作一个女同胞。一提到你我,或你和任何人,或我与任何人的关系,我就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话;反之,拿你我都作为一个国民来看,咱们该说的话就非常的多了。你自己会想出来许多话,许多办法,你比我聪明。我就不必再多说了。至于桂秋,请你也用你自己的话去劝告。……”
二
桂枝把这封信读了不知道多少遍。最初,她感到忿怒,她以为这是用大话来拒绝婚事。他的话越大气,她就越想起他的平庸,一个那么平庸的人而公然轻视她,她不能忍受。她已把信团在手中,可是没决然的掷入盂中。不,对一张纸发脾气是没多大用的;她得设法报复,把那个平凡而不知好歹的时人收拾一下!这时候,她心眼中的时人是个一二寸长的小人儿,像一个什么最讨厌的精灵似的,在她心中乱跳;她缩小了瞳孔,看准了他,擒住他,用一支无形而有力的手,把他投掷在一团烈火中。渐渐的,她无意的又把手中团着的信舒展开,再念,仿佛是绝对没法明白的一些什么咒语。
因为在手中团了半天,信纸上有点暖气。这些暖气似乎叫她平静了些。心中刚一平静,她马上想到另一极端去。时人是老实人,说死,他就必定去死!怎办?怎办?她顾不得想他是要怎样死,和为什么死,她只觉得死是最大的恐怖;她的脸,身上,手,由热而冷;在心中看到一个尸体,没有一定的样子,因为她不敢正眼去看,可是千真万确的那必是时人的尸体。这时候,她忘了与时人的关系,忘了一切,只觉得可怕,可怜,她把信纸压在胸下,伏在床上哭起来。昏昏迷迷的哭,哭得极伤心,而极渺茫,像要把心哭裂而不晓得为的是什么的样子。
哭了一阵,她的身上不冷,也不热了,心中痛快了许多。她开始要冷静的思想一番。把信又读了两遍,她明白过来,那些话绝对不是为对付她而发的,而是他——一个平凡老实的人——要在抗战中结束了自己,把自己生命的价值放在全民族的总价值里去。
她怎么办呢?
她慢慢的在屋中走来走去,由她,由时人,渐渐想到战争上去。虽然还很渺茫,可是她承认了战争是件该关心的事,至少时人要为战争而舍命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三
树人们非常的欢喜,因为听说不久就可以有车来到,送他们到前方去。
在等着车的时候,他们慢慢的咂摸出来:假若前线上是等着这些弟兄们换防或增援,非马上赶到不可,这样的耽延,岂不误了大事?兵贵迅速,迟到一小时,半小时或几分钟,都有很大的关系。他们又都咬上了牙。恨不能立刻抓到一两个汉奸,审判,定罪,执行,才能解气,才足以表现一点他们的能力,铲除汉奸,他们现在明白过来,决不是消极的工作,而是与正面的作战同等的重要。任着汉奸自由的活动便是增强敌人的力量。
但是,怎样去铲除汉奸呢?你一句,我一句的他们乱想办法;这些办法像春天的雪花,未曾落在地上已经消逝了。这几乎使他们绝望,他们感到自己与事实仿佛隔着一层雾,而这层雾绝不是他们的几对拳头所能打开的。
“没有办法”这几个字在大家的嘴边上,可是谁也不好意思公然说出来。慢慢的,大家的神色都由阴郁悲观而改为兴奋与努力。谁也不肯开口,可是都在眼神里表示出来:没办法也得想办法,这就是抗战的最深的意义。这不是按部就班的慢慢去做的事,而是要以最大的努力,以肯拼命的决心,去打开一条智慧与勇敢兼全的路子。他们又笑了。有性命就有办法,不怕把性命碰碎就有办法。一发愁就动摇,动摇便是造成汉奸的基本心理。让我们笑吧!他们彼此用眼神劝勉着。
四
发出了那封信,时人觉得非常的痛快勇敢。“了了一桩事!”他絮絮叨叨的念道。把这缠绕拨拉开,他就可以自由的英勇的干他所要干,应当干的事了。
这时候,阴城的聪明人们已造出“发国难财”这一名词来。他们制造这一名词,并不含有丝毫讥讽意思,而是脚踏实地的去朝着这种财去费心与跑腿,正像他们平素见财就起意一样。他们发过水灾财,旱灾财,内战财,……现在他们应当勇敢的、巧妙的去发国难财。他们心中没有任何可以自傲自慰的主意,除了搂钱。
防空捐已入了他们的腰包,他们应当赶快另想主意;钱是越多越好的。那些没有分到防空捐的,当然更不能不急起直追,赶上前去。
那唯一的敢把这名词用讥讽——只是讥讽——的口气说出的报纸,阴城日报,很快当的就被封了门。
在这名词下,阴城的钱像秋天水坑里的小鱼似的,就是藏在泥里,也会被挖掘出来。连当铺都贴出“停当候赎”的纸条,而且在纸条贴出的两三天后,又改为拍卖。没人来买。于是,好一些的东西就运到阴城的政府里陈列。所谓陈列,就是摆开了叫股东们,和他们的小姐太太参观。股东们都是阴城的文武官员。参观以后,东西就都不见了;据说,这两天的火车上东西比人还多呢。
时人由朋友们的谈话中,听到这件新闻。
由这件事所引起的怒气还未沉落下去,另一件使人切齿的事又传到时人的耳中;街上的铺户,无论大小,这两天都在天将黑的时候,不能不用香烟与热茶款待着便衣警察。没有收据,没有公文,警察们“劝告”着商家,协助军款。“没有粮饷,军队断难开发,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也就必当热心捐助。”警察换了便衣,言语说得比平日委婉了许多。“况且,这次筹款也还不是没有相当的好处,比如说局子里现在就存着些烟土,大家分一分,小铺子少买,大铺子多买,公道,公道;不是强派,而是为爱国买点——买点——”巡警们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只好笑了一笑,而后把小折子掏出:“算你们八两吧,明天午前钱物两清。爱国的事,不得迷误!”
时人在听说这件事后,他亲自到街上去看。看见了,听见了,千真万确。他纳住了气,拿这当作一件很好玩的把戏似的,向铺户的人们打听:第一,烟土从什么地方来的呢?第二,巡警们为什么这样和蔼呢?没人能猜到在这战事紧张,运输困难的时候,怎会能运来大批的烟土。猜想不出,大家就只好下了这样的结论:“反正人家有法子,既然想这么办,还愁没办法!”
“这办法好不好呢?”时人问。
没有回答,大家转了转眼珠,不再开口;连时人也明白过来,他们大概是拿他当作了侦探,他只好到另一家去探问那第二个问题。
“他们和气?自然喽!”声音降低到像耳语那样,“保安队都缴了械,巡警还敢不和气?”
“干吗缴械?”
“军队里要枪。”
“地面的治安呢?”
大家笑了笑。时人不敢再问。
五
时人一直到了自己的小屋,才敢思索,生恐在半路上发了疯。
以他那颗简单纯洁的心,无论怎样想象,他也不会想象出这种黑暗的事来。在这黑暗中,充满了卑污无耻,还不如土匪硬抢明夺那么敢做敢当,还不如妓女那样有良心。阴城是有一群怪兽,他想,用最毒狠的手段叫人民们像怕狼似的怕它们;全城里日夜没有人声,每个人都颤抖着等着狼嗥。狼嗥便是命令,有时候声音高一些,有时候声音低一些,但都是命令,都须遵从。狼是绝对不讲情理的。
想到这里,时人有些看不起堵西汀了。堵先生那些办法还是对待人的,而这里根本是有一群狼。他不但不以堵先生为然,他也看不起自己了。以前,他想到的几乎完全是救国卫国一类的事,他虽渺茫的想到在这个国里社会里有许多黑暗的地方,可是到底是个国,是个社会,是“人”的世界。现在,他明白过来:这社会里有狼。非把狼除掉,“人”就没法活动。他不该再迟缓,而应马上去杀狼,这是最要紧的工作。军队是在前方打虎,他,时人,应当先在后边杀几条狼。
他找了堵西汀去,把他所想的这点,明白白的说出,而且不准堵先生驳回。
“给我比刀更厉害的兵器!没有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