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易和老曲怎么还不回来?”厉树人搓着手,一边念道一边来回的走。他失去了平素的安稳与镇定,几乎是粗暴的叨唠:“他们简直不懂什么是团体生活!不管别人怎么着急,他们总是慢条斯理的;这不定是在哪里碰见了熟人,瞎扯瞎扯,扯起来没有完;看吧,也许今天还不回来了呢!急死人!”叨唠了一阵,他失望的焦急的坐下,咬住嘴唇,大眼睛里放着怒光。

  “不用等他俩了吧?”平牧乾柔和的商问。

  “你可不能走!”洗桂枝握紧了牧乾的手,而后对桂秋说:“你拦拦他们!你给他们出个主意!劝劝他们!”

  洗桂秋实在也不愿意看牧乾随着他们走。不管她是去做多么有意义的事,只要是随着树人们去做,他就觉得不舒服。他不承认这是嫉妒,可是他心中此时确实没有什么别的情感。他很愿意留下牧乾,而把男的们赶了走,但这又不大好开口;他只好泛泛的敷衍一下:“我看大家不必这么忙吧。至少也得等他俩回来,再商议商议。凡事都须详细的计划一番,这是一;你们在这里,若找不到别的事,我至少可以出钱教你们办一个刊物,这是二。无须乎忙!”

  “救国的事要马上作,考虑只足减少了勇气。今天早上我们若都被炸弹轰碎,现在我们还想做什么吗?先下手的为强,别等一事无成,而身子已经粉碎,这是一。办刊物没用,字不是枪弹。老百姓不识字,城里的小市民识字而没有读刊物的习惯。即使退一步讲,文字有它的用处,它也不能比得上亲口去对老百姓讲,亲身作给同胞们看。这是二。”厉树人一气说完。立起来,向金山说:“我们不能再等。”

  “你们到底上哪里去呢?”桂秋想起立,可是半中腰又坐下了。

  “到前线去。”厉树人把声音放低,看了牧乾一眼。

  “几个人去有什么用呢?”桂秋微摇着头,露出惋惜的意思。

  “凡是不想卖力的,总以为别人卖力是愚蠢。”金山的眼盯住了桂秋的脸。

  桂秋不想反驳,只高傲的一笑。

  “这样好了,”树人对桂秋说:“我和金山先走。等易风和曲时人回来,请告诉他们找堵西汀去。”

  “那么我呢?”平牧乾的脸板得很紧。“你们以为我不敢去,胆儿小?”她似乎还有许多话,可是不能畅快的说出来。

  “你愿意去,当然就一块儿走;小姐请别先生气!”金山幽默的想把她逗笑。

  “你不能走!”桂枝几乎要哭出来。没等牧乾回出话来,她把脸转向桂秋:“给他们快开饭!”她想大家吃过饭,也许就不这样急暴了;没有好东西在肚里,男人们是好闹脾气的。

  “谢谢,”树人勉强的显出很规矩。“我们到外头买几个烧饼就行,没工夫吃饭了。牧乾?”

  “走!”牧乾的脸上白了一些。“走!反正没东西可拿。”几乎是粗暴的,她由桂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的话可是很温和:“桂枝,我到前方看看去,假若办不了,我回来找你;我家里老少男女的生死存亡,都不晓得,我就拿你当个亲姐妹!”

  桂枝落了泪,心中可是并非不舒服。牧乾这几句话使她感到异常的亲切,一方面叫她心中充实了一些,因为这些话不像她所惯听的交际虚套子那么空泛;另一方面她也感到了战争的迫切,因为假若牧乾肯留在这里,她便想不到远处正有战争,也就不便关心了。现在牧乾决定要走,桂枝想像到远处的战场,而这战场恰恰又是牧乾所要去的地方。她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她不再拦牧乾,而低声的说:“好,你走吧。你若是受不了,就赶紧回来,我等着你!”她转脸对桂秋说:“给他们点钱!”

  树人见牧乾肯走,心中不由的高兴起来,言语也客气了:“我们用不着钱,这两天的搅扰——好,不说什么了。”

  “你替他们拿着!”桂枝塞到牧乾手里几十块钱。“他们男子宁吃亏不输气。”

  牧乾笑着点了点头,把钱收在口袋中。


  离开洗家,他们三个好像刚出了笼儿的鸟。四外很黑,他们的眼前却是光明。晚风很凉,他们的头上却有的是汗珠。忘了家庭,忘了顾虑一切。他们并着肩疾走。他们没有话可讲,肚中的饥火与心中的热气,烧起眼中的光亮。在个小巷里,他们遇见个卖卤煮鸡蛋的。牧乾借着挑子上的油灯一点昏沉的光儿,拣了十五个蛋。厉树人以为随便的拿几个就好了,根本不用细细拣送。他急于去找堵西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肯暴躁的命令她,催她快走。及至牧乾把蛋轻巧的慎重的递给他,他似乎才明白过来,,她是个女的!这叫他忽然感到一种喜悦,顶纯洁的喜悦。

  金山接过几个蛋去,没说什么,脸上也挂出几丝笑意,先把一个最大的蛋剥开,塞在口中;没法动转,他才又掏出半个来,没敢叫牧乾看见。

  他们走得慢了,心里都很痛快。把鸡蛋吃完,才又加快了脚步。

  湖上街九号是个不大容易找到的地方,他们又不敢多打听,转了有二十多分钟,才把它找到——与其说是找到,还不如说偶然碰到的妥当。

  虽然还差几分钟才到九点,堵西汀可是等得已十分不耐烦了。见着他们,他的瘦脸上非常的难看。可是一听他们说话,他马上没有了气;青年人的语声,对于他,好似有一种魔力,像音乐似的能使他快活安静。他匆忙的给他们写了介绍信,诚恳的告诉他们做事的方法,而后神秘的把他们带出城去,送到火车上。假若他们不是那么热心的想到前线去,他们简直可以想到堵西汀是个骗子,不定把他们拐到什么地方去呢。可是他们没有怀疑他,他的行动越显着神秘,他们就越佩服他,就越觉得他们的工作有意义。

  在路上,他们告诉他易风和曲时人没有回来。他马上指出来,在阴城随便丢一两个人并非什么奇怪的事。这使他们忧虑起来。可是堵西汀立刻答应下去探听他二人的消息,而且把洗宅的地点,借着路灯一点光明,记在小本儿上。看两个朋友的姓名都被堵先生像画符咒似的画下来,他们的心安定下去——他们是多么信赖他呀!


  可是,在堵先生还没有听到什么消息的时候,曲时人已受了很大的委屈。

  不知是为什么,这回他们把他送到了特务处——一个进去容易出来难的机关。

  在这机关里,没有是非,没有曲直,而只有毒刑与屠杀。在这里,有钱的可以买命,没钱的便很快的什么也没有了,早早拉出去枪决是省事省饭的办法。

  曲时人莫名其妙的被拿进来,他只觉得脸上发烧疼痛,不晓得他应当干什么,和他们要叫他干什么。他一点也没有准备,连应当对他们说什么也没有想一想。他以为如若他们问他,他实话实说就是了;把实话告诉了他们,他们必定会马上释放了他的。白挨巡警的打,自然是件不公平的事,可是他们若能马上放了他,他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傻傻糊糊的,他只顾想快快的出去,回到洗家;脸上的浮肿或者正好作为谈笑的资料,根本用不着要求赔偿,辨清了是非。

  可是,刚一进门,脚镣便绊住了他的腿。他的胖脸上立刻改了颜色。为什么?他不晓得,也不想问;急,气,惧,使他的脑中旋转开了。他忘了一切,只渺茫的觉得不妙。

  这里过堂很简单,只有两个人审问;曲时人的身后倒有四五个粗壮的汉子。有钱,那两位审官的话便是赦令;没钱,他俩的神色便是刑罚——那几个大汉是最会观察神色的猛犬。

  两个审官都是高个子,一个的头是尖的,另一个的头发平。尖头的有一张白脸,脸上没有什么威严,可是很爱说话。平头的没有什么话可说,只那么方方正正的坐着,仿佛自己承认没有发言权,而又不能不拿出相当的身分来。尖头的爱说话,而且很满意自己的话语。他每说一句稍微俏皮一点的,尖头顶便像教堂的塔尖似的向上指着,细眼睛半闭起来。而后用手慢慢的擦一擦脑门。

  “!”尖头顶的嗓音很尖锐,没有一点水音。“革命党,你是?你没看准了地方,这是阴城!”

  “我不是革命党,我是流亡学生。”曲时人绵羊似的哀叫着。

  “革命党都是学生!”白脸上闪了一道笑光,尖头审官极快的看了平头审官一眼。平头审官稳重的,如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我是很老实的学生!”曲时人仿佛是对自己说呢,小声的讲。

  “你老实?我是反叛!”尖头的用肘拐了同伴一下。平头的又点了头。尖头的向大汉们瞟了一眼。

  “干什么?”曲时人随着自己的喊叫,已躺在地上。鞭子落在背上,疼到骨髓。他左右的摆动,而滚转不了,腿上的锁镣不许他翻身。只有透骨的疼痛,电似的走遍全身,他不能思想,不能逃避,不能反抗,把口按在土上,只狂暴的呼号,啊!啊!啊!一阵鞭子,背上失去了知觉,全身的筋肉要抽缩成一团,他的胖脸贴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只剩了些呼吸气儿。几大口凉水,由大汉的口中喷在他的脸上,他睁开了眼,从新感到钻心的疼痛。疼痛刺激起生命最后的挣扎,他咬上牙,凉汗与凉水顺着脸往下流。他在一阵阵疼痛之间,把心横起,要决定一些什么。可是刚要得到个近乎是心思的东西,疼痛马上把他的心迷住,本能的要呼号。在一阵较长的迷乱之后,他忽然狂怒起来,怒气挺住了疼痛。把牙咬得更紧,无可再紧,他把生命所能拿出来的力量都拿了出来,抬起头,睁开眼,把两个审官看得很清楚!“我说,我是很老实的学生!我说,你们俩该千刀万剐!”

  “再揍!”这回是平头的下了命令,气度非常的宏毅,仿佛是为打一个流亡的学生而得罪了尖头的同僚也在所不惜。

  一直到正午,曲时人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堵西汀来见洗桂秋。他是洗宅的奇异的客人。洗桂秋的财产使他脱离不开阴城的老社会,他的思想使他常有些新人物来拜访。可是,他从来没有招待过像堵西汀这样的人。堵西汀晓得洗桂秋是个阔公子,洗桂秋知道堵西汀是个好事鬼,彼此这样的知晓,所以不希望见面。他们俩像猫与狗那样不能相容。堵西汀最讨厌理论挂在口上而逍遥自在的人,洗桂秋不能明白永远用全力对付一件事的人到底有什么用处。可是为了曲时人,堵西汀低首来求见他所不喜欢的人。为成全一个人,做起一件事,他不懂得什么叫脸面。他永远以事情的有益与否判断他的行动,他不为自己的荣辱思索什么。

  见了洗桂秋,他的瘦脸上的神气非常温和,连吸烟也是慢慢的,不那么连三并四的狂吸了。

  “你的一位朋友,姓曲的,在特务处受了委屈。我来告诉你一声,打得不轻!”堵西汀慢慢的说。

  “我得去救他?”洗桂秋皱了皱眉。他不是狠心的人,可是他真怕麻烦。动作使他不能安心,心不安他就容易犯头疼。

  “非你不可!”堵西汀微微一笑。“我要是能去,我早就把事办了。你知道,我去了只有陪着受刑。”他笑得更开展了一些,极亮的眼里发出一些和善而幽默的光来。

  “怎么办呢?”洗桂秋知道这件事是义不容辞,但是决不愿意费心思去为这种事细想。若是别人给出主意呢,他可以捏着鼻子去跑一趟;要是连办法都得自己筹画,那就真许引起他的自杀的念头了。

  “很容易,”堵先生已知道了桂秋有意要管这件事,不由得把语声提高了些,由客气渐变为诚恳亲切,他觉得桂秋并非完全可厌了。“送过一千块钱去,告诉他们曲君是你的亲戚;你若是不说他与你是亲戚,一千块大概还办不了事。你不用自己去,写封短而不十分客气的信,连钱带信一齐送去,立等把人带回来,我想他们不敢再说别的。”

  “把他带到这里来?”

  “随你的便,不到这里来,就到医院去。”

  “我跟妹妹商议商议看。”


  曲时人被抬到洗家。胖,他并不很结实。这次的毒打,叫他有四五天昏昏沉沉,爬在床上,一声也不响。偶尔睁开眼,他只会说:“打!打!打吧!”

  洗桂秋几乎不敢过来看他的朋友,他怕看血。可是他给曲时人请来最好的西医。虽然不肯独自到病房去,当医生来到的时候,他却老立在门外。听到时人的胡话与呼号,他不由的哆嗦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止住哆嗦,狂吸着香烟,差不多是失了常态。他不大想什么远大的问题,在这种时候,却只顾虑到朋友的苦痛与安全。他的心热起来。使他莫名其妙的是当曲时人搬来的第三天,特务处的那个尖头的官员,提着两包年陈日久的饼干,和两瓶糖精对井水的葡萄酒,来看他,解释那个小小的误会。洗桂秋把礼物抛在门外,请尖头的人赶快出去。他平生没有做过这样粗暴失礼的事,可是做过了这一回,他不但不后悔,而且感到未曾经验过的痛快。

  他本想雇用一名护士,可是被桂枝拦住了。她自己愿意伺候曲时人。说真的,她并不喜欢时人;但是从牧乾走后,她时时想到:拿自己和牧乾一比,她简直没有任何生命的乐趣。再说,当曲时人的热度高到口中胡说的时节,他不是喊易风,便是喊牧乾。桂枝想去代表牧乾,使自己也有个好友,像一般的青年男女一样。她知道伺候病人是件苦事,可是必须勉强去做;在伺候病人的时候,她感到不能忍受的麻烦,可也体验到蛰伏在心间而没经施用过的人情与热烈。因为她肯这样服侍别人,她也就觉出别人的可爱。就是曲时人这样的傻头傻脑的人,也有可爱之处;可爱不可爱吧,至少叫她不再那么空虚——她心中有了人,手上有了事,精神和身体都有了着落。

  在曲时人睡稳的时候,她轻轻的给他用湿手巾擦脸,有一次,她竟自吻了他的脑门与口。曲时人昏昏的睡着,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她的心跳得极快。大半天,她不知怎样才好,一直到曲时人醒过来,要水喝,她才安下心去。

  过了一个星期,时人的热度退净,显出极度的软弱。桂枝的手不断帮他的忙,帮他转动身子,喂他水喝。她非常的高兴,快活。

  曲时人心中清醒过来,咬定牙根,不肯再哎哟一声,虽然身上还很疼痛。他变成另一个人。还爱叨唠,可是叨唠着另一些事了。这条命是捡来的,以后这条命还须血淋淋的送掉。他强迫着自己不思念家乡,不想将来的生活问题。要是做事,起码也得做像杀掉那两个审官一类的。背不能动,他常常用手轻轻的切着床边,杀!一切老实和善的念头都离开心中。杀敌,或杀汉奸,成了固定的愿望;身体算什么呢!

  他懒得对桂枝说话,可是桂枝对他的爱护,使他不由的吐了真话:“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快好了,再去流血!”

  “时人,你可改了脾气。”桂枝低声的说。

  “皮鞭抽在身上,就没法不想把肉变成铁!”

  “恐怕连我也变了一点吧?”她得意的一笑。

  时人细看了她一会儿。她的脸上没有抹胭脂,眼圈没有涂蓝,穿着件布衫,一双薄底鞋。她大大方方的立在那里,腰并不像平日那么扭股着。

  “你也变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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