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洗桂枝有自用的小客厅。曲时人晓得他能怎么到这小客厅去,而不被桂秋看见。
自从离开洗宅,时人便把桂枝忘掉了。他有许多缺点,可是忘恩负义并非其中的一个。他自己仿佛也闹不清,为什么竟自把个义务看护忘得死死的。来到这小客厅,他忽然想起一切,他几乎不知如何是好了。桂枝把他服侍好,这是他终身不能忘记的恩惠,怎样报答她呢?是的,是的,全民族都到了生死关头,他不能顾及这对个人的一些好处,可是好处毕竟是好处,况且给他那些好处的人马上就要立在他目前,他怎么办呢?心中很乱,他随便的看了屋中一眼。屋中还是那么清洁,那么雅致,绝对看不出一点什么危险,绝对不像四外有极大的祸乱;他认识这个小屋,可是现在他觉得非常的奇异,似乎只有在梦里才会见到这么个地方。
还戴着帽子,他呆呆的立在小屋中央。
桂枝轻轻的走进来。
时人心中的桂枝是那个义务看护,忽然看见她又打扮得怪妖气的,他似乎不敢认她了;有意无意的,他把帽子摘下来,说不出话。假若桂枝还是护士的样子,或者他能很规矩而又很随便的招呼她。眼前的桂枝,只是那么鲜红的一块什么:鲜红的嘴唇,鲜红的细毛线的菊花小马甲;他只觉得这刺目的红色红光罩着她的全身,看不清其他的任何东西;他的眼要闭起来,可是那些红色在他心中展成无限大的一片。红色越来越近了,最后他觉得几个瘦细而火热的手指握住他的手。
二
桂枝常常向自己发问:“真爱时人吗?”她不能给自己一个绝对可靠的答复。
虽然不肯公然承认她长得不甚体面,可是她心中老为自己担忧。修饰是她最大的自慰。即使修饰并不能遮掩她的缺陷,可究竟是对得起自己的一个办法;就是修饰完全白费,毫无补于她的眉眼与体态,到底修饰本身还是一种技术,一种欣悦。
因着这种自觉,她时时以为有个时人那样的爱人,多少是聊胜于无。没有爱人是件可耻的事,谁能一辈子老修饰而老扑空呢!有了这个不得已的想法,她不否认时人的缺点,可是觉得那些缺点是可以设法弥补的:她可以担任起改造他的责任。是的,她把他服侍好,她还可以再进一步去改造他;他完全是她的创造物,她是他的小母亲。这点自慰与自解,使她不断的思念时人。有时候,她感到时人是个无情的人;看,他老不来看看她!她气愤,她甚至恨他,可是不大一会儿又把气压下去,而想象他的好处与可爱。无论怎说,他是一个男人。无论怎样没有诱惑力的男人也到底有点诱惑力!她想给时人写信,想找他去,可是,他在哪里呢?无情的傻胖子!信无从写,人无处找,她只好修饰自己好不至于太无聊,也希望着时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看她——她必须漂亮得像一朵香花一样;虽然花朵未必真美,可是香味足以动人。决不能被他看见她黄脸秃眉的不像个摩登女子。她必须努力增加自己的色彩与香味,使他屈膝投降,假若他肯来看她的话;他必定会来的,必定!她试她的高跟鞋,试她的新衣服;穿戴好了,她细细的看她的影子,而后握着细瘦的手指轻轻叹息。
时人走后,她已经不再细看报纸。对于修饰自己,是无可奈何的事;不修饰就没了生命,生命是必须保住的。对于战事消息就不然了,虽然胜败也足以引起她的悲或喜,可是天天总是那么一套,看着就未免生厌。再说,即使敌人真个快打到,她总会有办法,因为手里有钱。钱能使她不受委屈,那么也就不便过于关心国事。
不过,战事到底是件无法完全置之不理的事,它至少使人心中不安。越不安,便越想有个什么东西来支持自己,像空袭时有个防空室遮护着自己那样,所以桂枝近来无时无刻的不思索着婚姻问题,而且一想到这问题,便把多一半的希望放在时人的身上。因为这更较比的切实,假若不是更近乎理想。钱不成问题;既不成问题,就无须多去费心思;婚姻可并不这么有把握,所以更应当注意。她拉过时人的手,吻过时人的脑门;谁管时人领略不领略,晓得不晓得呢,她以为这已经是打开了一条爱的道路,而且必须顺这条路走下去。想起这些爱的小小建设,她心中就跳得快一些;不是有什么可羞的,而是深深的盼望那点小小的接触已经被时人明白了;即使时人不明说,可是他心中必定有个数儿!她明知这不是事实,而不敢不这么希望着;有时候她甚至于闭上眼祷告,假若当她握时人的手的时候,去感动他,使他明白,叫他来找她!可是,他不来,没有一点消息!她的盼望,她的祷告,都毫无效果。她打扮好了,只好到床上去哭;哭完了,再去搽脂抹粉。有时候,她因失望而想永远忘记了那个无情的庸俗的胖子;以前她怎么活着来呢?空虚,不错;可是也并没因为空虚而死了啊!何必为时人那么个傻子费眼泪呢!不过,以前的空虚是可以忍受的,因为自己并没有在爱上花什么本钱。时人是她服侍好的,这是真真实实的投资。况且,从前没有和日本打仗呀。
这样都想过了,时人可还是不来!他应当来,他欠着她的情,为什么不来道谢呢?“完全等着我发动吗?”她咬上嘴唇,心中责问他。她的身分简直一点也没有了,于是感到极度的悲哀,一个女子就这么没有任何价值么?她想寄封最厉害的信,去责骂他,可是他在哪里呢?都是堵西汀的坏!最厉害的信没有写,她转而咒诅堵西汀,而原谅了时人。
三
听到时人来找她,她并不像一个陷入情网的青年女子那样狂喜的去迎接爱人,因为她不敢断定是否时人已经接受了她的爱。她的心确是跳起来,可是她得安静的想一想。她必须先决定如何对待他:是慢慢的诱导他呢?还是不容他转身,就把他擒住?一面穿起那件鲜红的菊花纹的小马甲,一面思索;在照着镜子扑粉的当儿,她已决定了必须把他擒住。战争不允许人们详密的计划自己的事,她必须赶快决定。把他捉到,她就有了事做,那就可以叫战事照顾着她自己,而她可以带着时人远走高飞了。假若这种生擒活捉的办法有什么不大体面的地方,那是战争的过错,不干她的事!想到这里,她觉得时人必是个最幸福的人,而她的计划大概是天意如此,没有什么可耻,也没什么可以狂喜的。她是要解决一桩事情,虽然这桩事情理应有些眼泪与热吻在里边,可是即使没有它们也似乎得将就一些,谁叫赶上这样的时局呢。她不敢再思索,思索或者足以减少了她的勇气。她腿要快而反走的很慢,心中乱而勉强显出镇定,低着头往小客厅走。到了门口,她的手与脸都热起来,几乎不敢往前迈步。心中好像空了,只剩下那点决定,她用全身的力量支持着自己去执行那个决定,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
四
时人不会很快的去对付临时发生的事件。楞了一会儿,他把手抽出来。
桂枝抬起头来,看了时人一眼,心中反倒平静了一些;时人的样子是那么平凡,她仿佛是见着一个极熟识而又极没趣的亲戚,不用怕他,也不用殷勤招待他,只须不过于冷淡他就够了。她刚要这样冷淡下去,可是忽然觉得一阵难受,她觉得自己简直全无希望。她极快的坐下去,想哭;手捂住了眼。
“怎么啦?”时人莫名其妙的问。
桂枝的泪落下来,决定不说什么;她伤心,而且知道说话是没多少用处的,时人不懂!假若他懂事,他必会过来安慰她;他依旧立在那里!
“怎么啦?”时人又问了一声。
桂枝忽然把手放下来,掏出小手帕轻轻抹了抹泪,先冷笑了一声,而后嘴唇颤动着说:
“我把你服侍好了,这就是你知情感义的办法,站在那儿审问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连我的门也不登?!”
“实在,实在没工夫!”时人的脸红起来。
“你连坐下也不会?”桂枝随便的挑毛病,因为并没预备好多少的厉害话。
时人急忙找了个座位,离桂枝很远。桂枝叹了口气,“没办法!你干吗来啦?”
“有点事!桂秋在家吗?”时人打算快快把事说完,好急速回去报告;虽然他心眼慢,他也由桂枝的行动上看出点不大妥当的地方来。
“你不是来看我?你知道不知——”
“知道什么?”
“不用说了,你什么也不知道;木头人!”桂枝说完,又后悔了,唯恐把时人说急了,事情就更不好办。“找桂秋有什么事?”
“桂枝你得先答应帮忙我,我才能告诉你;不然的话,我自己找他去!”时人这些话是早预备好了的,为忠于工作,他不肯随便泄露了机密。
“我要是答应了你,你可也得答应我!”桂枝勉强的笑了一下。
“什么事呢?”时人几乎不敢再看她,低声的问。
“你说你的好了!”
“堵西汀——”
“老是堵西汀!多喒你叫他给钉死就好了!”桂枝立起来,犹疑了一下,慢慢的把椅子挪过来,和时人面对面的坐下,手里揉搓着那块小手帕。“你看,时人,我把你伺候好,多少是点情义!”她的语气非常的温和了。“咱们是老朋友,父一辈子一辈的朋友。堵西汀是谁?你不过才认识了他几天,干吗听他支使呢!你看,这么兵荒马乱的,我也得为自己的安全想一想。我们啊——也得有点安慰!比如我们彼此了解,彼此帮助;叫桂秋干他的,虽然我很爱我的哥哥,你听明白了;叫他干他的,你我可以躲避躲避。钱,不成问题;没人同我一路走,我可不敢瞎撞去。答应我,咱们一同走,我就帮助你,帮助你这一次,并且永远帮助你!”
时人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听出来话中的意思,没法回答。他一点也没有忘了堵西汀托咐给他的事,可是不能不管桂枝怎样而直截了当的说下去。桂枝是个女的,他必须客气一些。对,她是个女的;而且呢,她所提出的并不是泛泛的一件小事;这种事不是轻易由女子口中说出来的;她既说了出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表示一点感激,不管她是怎样的不中他的意,也不管他愿意接受不愿意。况且,假若他不敷衍桂枝一下,她就必定不肯帮他的忙,去劝告桂秋;有什么脸回去见堵先生呢?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了!可是,假若一敷衍而就算承认了她的建议——她要不是出于真心,怎能这么急切的提出来呢?——又怎么再摆脱呢?为大事而戏耍一个女友是可以原谅的,可是时人不是那样的人,他要处处对得起人,不能因为可以原谅而耍手段。他出了汗。
搓着手,他下了决心:
“桂枝!我来警告桂秋!有人准备到时候把他推出来作汉奸的首领。他也许还不知道。你告诉他,叫他设法表明心迹;不然……。你刚才说的,桂枝,我实在,实在没话来回答;你知道我嘴笨。”
“我知道,你只要说个是或不是就够了!”桂枝壮足了胆子,极畅快的说。
“那,那我只能说不是!国家要紧!”
“一点希望也没有?”桂枝的眼盯住了时人。
“我不愿太伤了你的心!”时人急忙接下去,怕她插话,“桂枝,你把我看护好了,为什么不去救护伤兵呢?能做,为什么不做呢?你看,现在你又打扮起来;我在这病里的时候,你不是连件好衣裳都不穿吗?”
“那么,你愿意我服从你的意思,一同去工作?”桂枝又看到一个缝子,递进来一刀。
“咱们不容易在一块儿工作!”时人的汗落下去,话来得容易了些。“你看,我是走死路的;你应当找安全的工作。我求你,求你!把我的话告诉桂秋。我要是一直的去说,他必因为看不起我而不信我的话;我越劝他,他会越不在乎。他不是那么个脾气的人吗?你告诉他,他必相信,是不是?”
“你还是得跟着堵西汀?”
“这么着吧,”时人实在不肯太使她难堪了,“我常来,只要我不离开此地,我就常来看你,好不好?”
“明天来吃晚饭好不好?时人!你天天来吃饭吧!你的衣裳也该换换了,多么难看呀!我愿意照顾着你,咱们是老朋友!”
“明天?我不知道能出得来不能,我有工夫就来!那件事可千万告诉桂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