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未完)第十四


  火车不够用,电线已炸断,大家困在了小车站上。长官下了命令,先到柳林中去造饭。伙夫们忙着搬东西,挑水;树人们无事可做,只好坐在地上谈天。谈着谈着,他们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敌人并未派侦察机来侦察,怎会就知道这荒凉的小站上有两列车兵呢?

  汉奸!汉奸!每个人心中都预备好了这个回答,可是都不愿意把它说出来。他们似乎都为祖国害羞,为自己害羞;为什么中国会出这么多的汉奸呢?为什么他们这么多人就一筹莫展的听着汉奸摆布呢?

  “光明呢?”树人问。

  “他给咱们交涉去了,”易风亲热的回答,这种亲热也似乎是为表示他对光明有很好的友谊。“别的不说,他得先给咱们弄点东西来吃。”

  “我可是真饿了!”牧乾轻轻的挺了挺腰,把手按在肚皮上:“肚皮都快贴住脊梁了!”

  “当汉奸吃饱饭啊,牧乾!”金山笑着说。

  “不理你!”她本想向金山作个鬼脸,可是忽然的心中一阵难过,忙把头低下去,眼中含着泪。

  “哼!”树人似有所悟的慢慢的说,“铲除汉奸和打仗一样重要!其实,咱们满可以不离开阴城;那里才是汉奸的大本营;就连刚才的轰炸,也未必不是阴城的毛病,你们信不信?易风,你还是当兵去?”

  “不便于再改!你们去铲除汉奸,我去扛枪杆;各走各的路。”易风说得非常坚决爽朗。

  “又要回阴城啊?”牧乾还低着头问。

  “不,既然出来,就不必回去;到处有汉奸,我们不能没事做。光明来了。”

  易风急忙站起来:“怎样?”

  光明的脸上阴得非常难看,嘴唇动了好几动,才说出来:“不好办!”

  “没有饭给咱们吃?”金山也站起来。

  “你看,我这个兵,”光明向四外看了看,“是靠人情补上的。营长是我亲戚。我当初和他说的时候,他以为我是神经病。后来我一直说到,他要不带我来,我就自杀,他才答应了。我知道营里有空额,可是——用不着揭穿他的诡病罢。”

  “叫我不悲观,怎能够呢?我一给你说,易风,他摇了头。他说这是军队,不是流亡学生收容所。我又给你们说,”他的头向树人们点了点,“他说,即使他自己愿意带着你们,公事上可也没有办法。我说,只求把你们带到前线去,他也不干。你看……”

  “我要去说,就准行!”牧乾很天真的说。

  “虽然是可以不择手段啊,”树人极慢的,一边想一边说,“可是也得留点神!”

  “我以为无须留那份儿神!”金山虽然在神色上还有点骄傲,可显然的是说正经话:“新的时代需要新的女性。牧乾既不是为恋爱而来的,她就会有她的办法。是不是,牧乾?”

  “我对天明誓,”牧乾几乎是喊嚷着说,“在抗战胜利以前,我要是有那个事,我就连条狗也不如!我也警告你们这一点,谁要跟我,或跟任何女子,讲爱情,也就——”

  “不是东西!”易风痛快的给她补充上。

  “好了,这么一来大家就都痛快了。”树人微笑着说,“我们此后把爱都放在国家与民族上!牧乾,你是我们大家的妹妹。去罢,跟营长去说,只把咱们带到前线上去就行。”

  “光明,你陪她去!”易风建议。

  “牧乾,用袖子擦擦你的脸,放出点笑容来!”金山虽像开玩笑,可是真心的鼓励着她,叫她大大方方的去交涉。


  时人回到自己的小屋中,慢慢的把事情一五一十的检点了一遍。把事情都看过之后,他头上冒了汗。全糟了!第一,怎去报告给堵先生呢?把警告只告诉了个女的,就算办了事啊?荒唐!第二,桂枝的事怎么办?不,不,不,这不是事,而是缠绕。难道就忘了国难,忘了私仇,而甘心嫁给桂枝?是的,这是他嫁她,一点也不错!什么事还没做成,而先弄来一身麻烦,饭桶,饭桶!

  骂完了自己一阵,他好像是疲劳过度的样子,躺在床上,胸口有些发胀,脑中空空的,两条泪道儿慢慢的从脸上流到耳边。

  躺了一会儿,想不出别的来,只觉得这样躺着不是办法。猛古丁的爬起来,再到街上走走,也许走得痛快了,就能想起好办法来。

  刚一出门,他的手被握住。他本能的说了声“完了!”他知道堵西汀所到的地方,也就是侦探们爱来的地方。他刚要夺手,已看清那是桂枝。

  她穿着件旧的秋季大衣,脸上的粉显然的是胡乱擦下去的,还留着残余的红白道道儿。

  “我可认识了你的地方!”她心中惭愧,而勉强拿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刚走,我就灵机一动,看看去,看他到底住在哪儿,嘻嘻,擦了把脸,我就跟出来,省得你不爱我脸上的红胭脂,看,这件破大衣,合你的味道罢?里边的衣服可没来得及换。下回,下回你再看见我的时候,我就连一根丝也没有,全是布的,像乡下姑娘似的,好不好?走,时人,你跟我走一走,让咱们也在工作之外,有些安慰,休息,快乐!”

  时人没回答出什么话来,傻子似的随着她走。走了几步,她夹住了他的右臂,紧紧的靠住他。她仰着点脸,脸上有些极快活的笑容。

  走出了小胡同,时人忽然立定,把胳臂抽出来:“桂枝,你回家罢,我明天找你去!我托你的事,明天要回话!”

  “也好!”桂枝故意的表示出对他的信任与服从。“我必对桂秋说,明天给你满意的答复。什么时候,明天?早九点?我可以早起;有事做,我就能不懒。”

  时人只点了点头。


  时人在街上绕了好久,才敢回到小屋中,他怕桂枝又回来。坐在小屋中,他要极快的打个主意,好像一个人在要自杀之前那样,他要想得极周到,还要极快当。这实在不大容易,他的脑子向来迟缓。

  最容易想到是赶快把自己置之死地,以自己的命撞汉奸们的命,结束了自己的困难,同时也为国家社会除去了一些祸种。对,就这么办了,这比什么也简便快当。这么大概的决定好,他心中痛快了许多。在还未想出什么办法之前,他先想了想家中。很快的他得到个结论:这样去死是对得起祖宗的。于是,就不必再多去思索,而心中更坚决了。是的,他不能忘了活生生的那些骨肉至亲;可是他没法只在家族哪个小圈里转,他必须狠了心,做个有用的国民是要把心先横起来的。

  把家族放下,他想朋友们。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那些朋友都来到他的眼前,有的很真切,有的连模样已记不甚清了。这些人现在都干什么呢?不知道,他们能想到时人会死得这么早与勇敢吗?想这个干么?难道自己的死是专为大家给开追悼会吗?时人笑了。

  对于树人们,他特别的关切。虽然与他们相交甚浅,可是他们确与他一样,都是去做救亡的工作。他的死,别人知道与否还不要紧,他必须叫他们几个知道,好坚定他们的不折不挠的决心。可是,他们上哪儿去了呢?想到这里他不知为什么,几乎要落下泪来。

  最后,他想到洗家兄妹。他感激桂秋与桂枝,虽然他明知他并不喜欢他们。他一点不恨桂枝,要不是桂枝,他就早没了命,就不能现在还有命可拼。这么一想,他倒可怜了桂枝。怎样能叫她变成个有用的女人呢?给她写封信,对的,在死以前,给她一封信:感谢她,劝告她,也许因为他的死而感动她了。对桂秋呢?他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他有钱,他空洞,他胆子小,这些都叫他和抗战很难发生关系;说不定,他还许因为这些而与汉奸合流;一个人的金钱会使他无可如何的丧失了灵魂,无论他是怎样的想在思想上往前进。时人一向有点怕桂秋,现在他可怜桂秋了。除非桂秋能有超人的力量,从金钱中提拔出自己的腿来,别人是无从帮忙的。

  把这些都想完,好像结束了一笔大账似的,时人开始筹划怎样去死。

  最先来到他心中的,是去干毒打他的那两个混账。他们险毒,卑污;即使与时人无仇无恨,也不应留在世上。有这样的人在中国,便是民族的一种耻辱。干掉他们!

  不,且别粗心!该杀的人不止这俩个,而且有比他们俩更坏的,这不能不算计一下。况且,没有堵先生的命令,而随便动手,也许会给堵先生惹出些不方便的地方来,破坏了堵先生的计划的完整。自己的命可以按着自己以为合适的时机丧掉,团体的纪律可是不应这样叫自己的死给破坏了。

  怎办呢?桂枝的缠绕是不能不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一下子弄清的。稍一迟缓,谁知道,自己稍一失神,还许叫她探听了去一些机密,那才糟;一个想以结婚解决一切的女人,什么也干得出来!

  这样一想,他害起怕来。假若他不立时去死,明天他就得找她去。知道哪一句话就叫她抓住呢?

  死的坚决,在这时候,并没有一点动摇,可是他不能像刚才那么痛快了。他不由的又把那个老的自己唤了回来:时人,时人,你地道的是个废物!恐怕你只会自杀,别的什么也作不成!


  “刚才时人来了,”桂枝告诉她的哥哥。她的眼异常的明亮,身上异常的挺脱,她自己觉得心中有了一股向来没有过的热力;她几乎没法控制住这热力,而不由的想笑了出来。

  “他干么来了?”桂秋随便的,并不一定希望得到回答的问。

  “你老是这么看不起人!”她要先矫正哥哥的态度,好再说时人嘱托她的事。“时人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笨。”

  “你倒颇爱他?”桂秋很俏皮的一笑。

  “哼,我若是真想结婚,倒还许特意挑那么一个人呢!他老实,忠厚,而且有心眼!”

  “好罢,你的事我没法过问;先说他干么来了?是不是来证明他的忠厚,而且有心眼?”桂秋笑得把白牙露了出来。

  “没法跟你说话!告诉你罢,你是为你来的;简直可以说是来证明他的忠厚!他在外边听到些不利于你的话,叫我告诉你!”她故意的把话停住,看有什么反应。

  桂秋,不出时人所料,果然因为话是时人说的便有些不愿相信。可是,听到“不利”两个字,他的笑容马上收个干净。他的青春完全叫那点前进的思想支持着,他懒得动作,更怕外力压迫他去动作。为避免动作,他可以对一切屈服,而美其名叫不屑于对付那些小人与小事。

  “有什么不利?”他假装镇定的问。

  “时人说,”看出哥哥的不安来,桂枝故意把“时人”说的很亲热,很响亮,“城里有许多人要推你作代表,去迎接敌军;另有一些人,叫你赶紧表示态度,要不然就——”

  “时人怎么晓得的?”没等桂枝回答,他自己说了出来:“,堵西汀!堵西汀要吓嚇吓嚇我!”

  “吓嚇罢,警告罢,你总得想个办法。”

  桂秋的手微微有点颤,还不完全是害怕,而在讨厌堵西汀和类似堵西汀那样好多事的人;讨厌,使他心中堵得慌,而习惯的颤动起来,作为一种发泄。

  看哥哥没说出话来,桂枝出了主意:“好不好把堵西汀和时人都请来,谈一谈呢?”

  桂秋只哼了一声。


  牧乾的交涉成功了。树人们都觉得不大适合,可是不便因怀疑而耽误了往前线去的机会。他们信任牧乾,也决定用全力去保护她,那么,就不必顾虑太多,而减少了大家的勇气。

  他们得到了一顿饭吃。饭很粗,菜很少,可是大家就吃得非常的香甜。吃完了饭,他们的精神振作起来,仿佛就是有天大的困难,他们也有克服的办法与战胜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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