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民公会
(一)
我们走近巅峰。
这就是国民公会。
在这个顶峰前,目光凝停不动。
人类地平线上从未出现过如此的高峰。
有喜马拉雅山,也有国民公会。
国民公会可能是历史上的最高点。
当国民公会活着时——因为议会是有生命的——人们不理解它,而人们当时所无法理解的正是国民公会的伟大。人们太恐惧了,看不到它的夺目光辉。一切伟大的事物都包含神圣的恐怖。赞赏平庸和土丘,这是很容易的。然而高耸的东西,例如天才、高山、会议、杰作,如果从近处看,就会使人骇然。任何巅峰都显得过高,攀登起来十分吃力。你会在峭壁上气喘吁吁,在坡路上滑倒,在崎岖不平的地方撞伤,但崎岖正是它的美。激流汹涌,表明近处有悬崖。云雾遮住山顶,攀登与坠落都令人胆战心惊。因此,恐惧盖过赞赏。你体验到一种奇异的感觉,你厌恶伟大。你看见深渊而看不见崇高;你看见魔鬼而看不见奇才。当初人们就是这样看待国民公会的。它应该受到雄鹰的赞赏,却受到近视眼者的藐视。
今天国民公会已成遗迹,它在宁静而悲壮的远方,在深邃的天空中勾画出法兰西的巨大侧影。
(二)
七月十四日是解放。
八月十日是打击。
九月二十一日是建立。
九月二十一日,秋分、平衡。Libra①,天秤。用罗姆的话说,共和国是在平等与公正的标志下成立的。灿烂的群星宣告了共和国。
国民公会是人民的第一个化身。正是国民公会揭开了新的伟大的一页,从此开始了今天的历史。
任何思想都必须有一个看得见的包装,任何原则都必须有一个居所。教堂就是神的居所。教义必须有自己的殿宇。当国民公会诞生时,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给它找居所。
首先挑选的是马内日大厅,后来挑选了杜伊勒里宫。人们在马内日大厅搭上了框架、布景,采用了大卫徐的暗灰色,摆上一排排长椅,一个方形讲坛,平行的壁柱,像砧板一样的基座,长而直的艄柱,容纳拥挤入群的长方形蜂房式的公众席,罗马式顶棚,希腊式帷幔;国民公会就被安置在这些直角和直线中,暴风骤雨就被安置在这个几何图形中。在讲坛上,红色无檐帽被涂成灰色。保皇派嘲笑这顶灰色的红色无檐帽,嘲笑这个虚饰的大厅,纸搭的建筑,混凝纸浆拼凑的圣所,污泥和唾沫构成的先贤词。它很快就会消失的!圆柱是用木桶板做的,圆穹是用板条做的,大理石是画的,墙壁是用布做的,而在这临时搭制的场景中,国民公会做出了永恒的事业。
当国民公会在马内日大厅开会时,大厅墙上盖满了国王从瓦雷被押回时布满巴黎街头的标语。一张标语是:国王回来了。为国王鼓掌者,将处以鞭刑;侮辱国王者,将处以续刑。另一张是:安静。别脱帽。国王将受审。另一张是:国王早就瞄准了法兰西,没有射中,现在该法兰西射击了。还有一张是;法律!法律!国民公会正是在这里审判路易十六的。
一七九三年五月十日,国民公会移至杜伊勒里宫,杜伊勒里宫改名为民族宫。会议厅位于两座楼之间,一座是团结楼即原先的钟楼,另一座是自由楼即原先的马尔桑楼。弗洛尔楼改名为平等楼。让比朗大楼梯直通会议厅。会议厅在二楼,一楼成了长长的守卫厅,里面塞满了守卫国民公会的各兵种的武器和行军床。国民公会有一支仪仗队,叫作国民公会的精锐部队。
①拉丁文,意为天秤。
一条三色带将开会的宫殿与行人来来往往的花园隔开。
(三)
我们再看看会议厅吧。这个可怕地方的一切都使人们感兴趣。
一进门,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两扇大窗之间的那尊高高的自由神雕像。
会议厅曾是国王的剧场,现在成为的舞台。它长四十二米,宽十米,高十米,是维加拉尼所建。高雅华丽的大厅上方是原始的梁架,它在九三年承受了人民的重量。梁架上有公众席,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细节:公众席的唯一支撑是一根木柱,一块跨度为十米的整水。如此结实的女像柱实在不多。它一年又一年承受的猛烈涌动。它承受过欢呼、热情、咒骂、起哄、喧哗、乱哄哄的愤怒与。它没有被压垮。在国民公会以后,它见识过元老院。雾月十八日它被替换了。
佩尔西埃用大理石柱子换下了这根木柱,但石柱没有维持多久。
建筑师们的理想有时很奇怪。里沃利街的建筑师的理想是炮弹的笔直射程。卡尔斯鲁厄城的建筑师的理想是扇面。一七九三年五月十日召开国民公会的那个大厅,其建筑师的理想似乎是巨大的衣柜抽屉:既高又长又平。贴着这个平行四边形的一边有一个宽宽的半圆形,这是呈阶梯形的代表席,既无平面桌又无斜面桌。勤于写作的加朗一库隆只好枕着膝盖写。在代表席对面是讲坛,讲坛前有勒佩勒蒂埃-圣-法尔若的半身雕像,讲坛后是议长席。
雕像的头稍稍挡住了讲坛的边沿,因此后来被挪开了。
阶梯部分有呈半圆形的、依次而上的十九排座位,两端的座位逐渐延伸。
在下面,在讲坛前的马蹄铁状地方,有执达员。
在讲坛一侧的墙上,有一个用黑木框住的、约九法尺①高的牌子,上面是两页《宣言》,中间用权杖隔开。另一侧的墙上是空的,后来挂上了同样的黑木框,里面是共和二年宪法,两页之间是一把利剑。在讲台上方,演说者的头部上方,从两个挤满了人的、深深的包厢里伸出了三面巨大的三色旗,它们微微抖动,几乎平铺在一个祭台上;祭台上写着《法律》,后面矗立着一个像圆柱一般高的、巨大的罗马束律,仿佛是言论自由的保障。紧贴着墙是笔直的、巨大的雕像,它们面对代表。议长右边是利库尔戈斯①的雕像,左边是梭伦②的雕像,山岳派上方是柏拉图的雕像。
①法国古长度单位,约为三百二十五毫米。
这些雕像的底座是简单的方块石,它们立在大厅四周那一圈长长的突饰上,突饰是议会与人民的分界线,观众把臂肘支在突饰上。
《宣言》的那个黑木框架高及突饰,触到柱顶盘,破坏了直线,因此夏博对瓦迪埃说:真是难看。
雕像头戴橡树花冠或月桂花冠。
从四周的突饰垂下大皱折的绿色帷幔,上面有深绿色的花冠,它装饰了国民公会所在的大厅的底层。帷幔上方的墙壁呈冷冷的白色。墙上挖出了两层公众席,下层是方形,上层是圆形,仿佛是用打洞钳挖成的,既无线脚也无叶饰;当时实行的还是维特吕维乌斯③的建筑规范,柱顶盘的下桅上加拱门饰。大厅的两侧各有十个公众席,纵面两端各有两个巨大的包厢,一共是二十四个观众席,都堆满了人。
下层看台的观众挤出了木栏杆,凡是突出的建筑部位上都有观众。上层看台有一根结结实实的、长长的铁护栏,使观众不致被上楼的嘈杂人群挤得摔下来。然而,有一次,有个人掉了下来,正碰到博泣的主教马西厄身上,没有摔死,说道:噫!主教还有点用处嘛。
国民公会的大厅可以容纳两千人,起义时容纳三千人。
国民公会召开两次会议,白天一次,夜晚一次。
议长面前有厚厚一叠文件,上面有金色的钉头。他的桌子是由四个单腿有翼的魔鬼抬着,它们仿佛是从《启示录》里出来列席的,大概是从以西结④的车上卸下来为桑松⑤拉车的吧。
①公元前雅典演说家及家。
②公元前雅典家,雅典的先驱者。
③公元前一世纪建筑师,著有《论建筑》一书。
④《圣经》中的预言家,曾见异像:四个奇形怪状的活物和四个轮子。
⑤巴黎一刽子手家族,其中一人曾处决路易十六。
议长的桌子上有一个几乎像钟的大铃,一个宽宽的铜制墨水瓶;一个用羊皮纸面装订的对开本,那是会议记录。
一些被砍下的脑袋,被梭标尖挑着,在这张桌子上沥干。
要走上讲台,先得上九级阶梯。阶梯又高又陡,相当费劲。有一天让索内终于在阶梯上踉跄了一下,他说:这简直是上断头台。卡里埃对他喊道:你现在学学吧。
大厅四角的墙上显得空荡荡,建筑师在上面配了些装饰:斧头朝外的束棒。
讲台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带底座的枝形烛架饰,它高十二法尺,顶端是四对带油罐的油灯。每个公众厢座里都有这样一个烛架饰。烛架底座上刻着圆圈,人民称它是断头颈圈。
代表坐席逐渐上升,几乎触及公众席的突饰。代表和人民可以对话交谈。
公众席的出口外是迷宫般的走廊,那里喧闹嘈杂。
国民公会将杜伊勒里宫挤得满满的,并且波及附近的饭店,龙格维尔饭店、夸尼饭店。如果布雷德福德勋爵的信属实,那么,在八月十日以后,王宫里的家具就搬到了夸尼饭店,花了两个月才将杜伊勒里宫搬空。
委员会都安置在大厅附近的楼馆里,立法、农业和商业在平等楼,海运、殖民地、财政、指券、救国在自由楼,国防在统一楼。
委员会与救国委员会由一条阴暗的走廊直接相连,走廊里无论白天黑夜都点着灯,各种间谍来来往往,但是没有人说话。
国民公会的证人席被挪动过好几次。一般它位于议长的右边。
在大厅两端,各有两堵笔直的隔板,它们一左一右将同心半圆形阶梯会场与墙壁隔开,因此在隔板与墙壁之间有一条窄而深的走道,走道上有两扇深色的方门,人们从那里进出。
代表们则直接从朝向斐杨平台的门中进出。
白天从窗户透进的光线很苍白,黄昏时的灯光很微弱,因此大厅永远阴暗,有一种黑夜的气氛。黑夜的昏暗加上灯光的昏暗,夜间会议便显得十分阴森。谁也看不清谁。从大厅的这一端到那一端,从右到左,一堆堆模糊的面孔相互辱骂。人们相遇不相识。有一天,莱提洛跑上讲台时在台阶上撞了一个人,便说:对不起,罗伯斯比尔。你当我是谁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回答。对不起,马拉。莱捏洛说。
在下面,在议长席的左右两侧,有两个保留的公众席。国民公会里居然还有特殊观众,真是奇事。这两个公众席有帷幔。在柱顶盘的下楣中央有两条由金流苏装饰的帷幔。人民的公众席则是空无装饰的。
所有这一切都显得庄严、粗犷、正规。粗犷之中合乎规矩。这几乎就是。国民公会的大厅提供了后来被艺术家们称作穑月建筑的最完整的典范。它庞大而纤弱。当时的建筑师们认为对称就是美。文艺复兴风格在路易十五时期已经结束,出现了反作用。高贵变成了平淡无奇,纯净变成了呆滞刻板。在建筑中也存在候正经。艺术在十八世纪令人眩目的形式与色彩的盛宴之后,开始禁食,只承认直线。这种进步的结果是丑陋。艺术变成了空骨架,这就是现象,是审慎和节制带来的弊病。艺术风格朴实得近乎干瘪。
且不说热情,单就建筑而言,这个大厅也令人战栗。人们模糊想起原先的剧场,由花环装饰的包厢、天蓝色和大红色的天花板、多刻面的分枝吊灯、晶莹闪亮的多技烛台、闪色壁饰、窗帘和帷幔上众多的爱神和仙女、表现皇族情爱的各种金色绘画和雕刻,它们曾使这个严厉场所充满了微笑,而现在,四周是僵硬笔直的线条,像钢铁一样冰冷而尖利,仿佛布歇①被大卫②砍了头。
①画家与室内装饰家(一七0三——一七七0),擅长田园或神话题材。
②画家(一七四八——一八二五),国民公会委员,后为拿破仑作画。
(四)
谁看见了大会就不再想到会场。谁看到戏剧就不再想到剧场。没有什么比国民公会更为畸形,也更为崇高的了。英雄成堆,懦夫成群。山上是猛兽,沼泽里是蛇。今天已成为幽灵的那些斗士当年正是在那里争斗和生活的,他们相互摩擦、相互挑衅、相互恫吓。
巨人的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