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第一卷 在海上 第四章 泰尔马什

    一 沙丘顶上 

    老人等到阿尔马洛消失后才紧紧大衣,行走起来。他走得很慢,若有所思。阿尔马洛是去博瓦尔,而他朝于伊内方向去。 

    在他身后矗立着圣米歇尔山那庞大的三角形黑影,上面有三重昆式的大教堂和铁甲式的堡垒,还有面朝东方的两座巨大的塔楼,一座是圆的,一座是方的,塔楼与山分担教堂和村子的重量。圣米歇尔山之于大西洋好比是凯乌卜金字塔之于沙漠。 

    圣米歇尔山海湾里的流沙在难以察觉地移动按丘。当时在于伊内和阿尔德冯之间有一座很高的沙丘,今天已不复存在。沙丘的尖顶被春分时节的风削平了。这座沙丘不同寻常,一来它相当古老二来它顶上有一块里程五,它竖立于十二世纪,是为了纪念阿弗朗什主教会议,会议谴责了对圣托马德康托贝里的暗杀。从沙丘顶上,可以看见整个地区,判明方向。 

    老人朝沙丘走去,登上了沙丘。 

    他到达丘顶,看到里程石四角有四块界石,便在一块界石上坐了下来,背靠在里程石上,开始观察脚下的那张地图。他似乎在寻找一条熟悉的路。广阔的地区在暮色中显得朦胧,只有地平线轮廓清晰,在白色天空下呈一条黑线。 

    他看到十一个村镇的一堆堆的屋顶,还有好几法里以外的高高的海岸钟楼,必要时这些钟楼可以为航海者指明方向。 

    几分钟以后,老人在这片朦胧中似乎找到了他寻找的东西。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有树、墙和屋顶的地方,它是一个伯农庄园,夹在平原和树丛中,依稀可见。老人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在暗自说:就是这里。于是他用手指在空中勾画一条穿越篱笆和庄稼的路,并且不时地观察一个模模糊糊的、不成形的东西。这东西在庄园上房的屋顶上飘动。老人似乎在问自己:这到底是什么?由于是黄昏,它的颜色和形状都很模糊。它在飘动,肯定不是风向标,也决不可能是旗帜。 

    老人疲乏了,坐在界石上悠悠忽忽起来,疲乏的人刚一休息就是这样。 

    每天都有一个可以称作万籁俱寂的时辰,那是宁静的时刻,黄昏时分。此时正是这个时刻,老人在享受它,他在看,他在听。什么?宁静。就连凶狠的人也有他们的忧郁时刻。突然间,有人声从这里经过,它没有干扰宁静,更是更衬托出这片宁静。那是女人和孩子的声音。有时在黑暗中有这种意想不到的欢乐之声。由于荆棘丛生,老人看不见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他们在沙丘脚下朝平原和森林走去。清亮的声音一直传到丘顶上那位沉思的老人耳中,声音很近,他一字不漏地都听见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 

    快一点,弗莱夏。是从这里走? 

    不,走那边。 

    对话在这一高一低的两个声音中进行: 

    我们现在住的那个佃户庄园叫什么? 

    埃尔布昂帕伊。 

    还远吗? 

    再走一刻钟。 

    咱们快一点赶去喝汤。 

    咱们真是晚了。 

    应该路。但是你的小家伙都累了,我们又是两个女人,抱不动这三个孩子。你已经抱了一个,弗莱夏,她像是块铅。这个小贪吃鬼,你给她断了奶,但是老抱着。这习惯可不好,得让她走走!呵,活该,汤一定凉了。 

    呵!你给我的鞋真好,好像是专为我做的。 

    这总比光脚强吧。 

    你快一点,勒内-让。 

    就是他让我们耽误了。他一碰见小姑娘就说话。像个大男人。 

    唉呀,他还不满五岁。 

    喂,勒内-让,你干吗和村里的小姑娘说话? 

    一个男童的声音回答: 

    因为我认识她。 

    女人又说: 

    怎么,你认识她? 

    是的,小男孩说,今天早上她给了我虫子。 

    呵,真了不起!女人叫了起来,我们才来了三天,他这个小不点儿就有情人了。 

    声音远去。一切归于寂静。 二 AURES HABT,ET NON ALjDIET① 

    老人一动不动,他不在思考,几乎也不在冥想。在他四周是宁静。平和、信赖、孤独。按丘上还很亮,平原几乎进入黑夜,而树林里就完全是黑夜了。月亮从东方升起,淡蓝色的天顶上挂着几颗星星。老人虽然满腹心事,情绪激动,却沉入一种难以表达的、无限的宽容大度之中。他感到心中升起了隐隐的曙光,也就是希望,如果希望这个词可以表达对内战的期盼的话。就眼前来说,他刚刚逃离凶狠无情的大海来到陆地,危险似乎都已烟消云散。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独自一人,敌人不知他在哪里。他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因为海面不保留任何东西。他已无影无踪,无处可寻。他感到极大的宽慰,差一点睡着了。 

    这位无论是心态还是处境都为所有这些纷扰所困的老人,在此刻的宁静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魅力。大地和天空一片寂静。 

    他只听见从海上吹来的风,风声是持续的低音,久而久之,几乎不再是声音了。 

    突然间,他站起身来。 

    他的注意力骤然间被惊醒,他瞧着地平线。有什么东西使他的目光凝定不动。 

    他注视的是在他前方,在平原远处的科尔默雷的钟楼。钟楼上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钟楼轮廓清晰。楼顶上有一个锥形体,在塔身与雄形体之间是钟室,钟室呈方形,楼空,没有防风板,四面八方都能看见,这是布列塔尼风格。 

    而此刻,这个钟室仿佛在均匀有序地一开一合。高高的窗子一会儿全白,一会儿会黑,一会儿漏出后面的天空,一会儿又挡住了,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光亮又被逮住,一开一合,持续不断,就像锤子敲打铁砧一样很有规律。 

    ①拉丁文,可译为:他有耳朵,但听不见。这是《圣经诗篇》中一句话的变体——原译者注 

    这座科尔默雷的钟楼在老人正前方,离他大约两法里远。老人朝在边看看,地平线上矗立着巴盖一皮康的钟楼,它的钟室也像科尔默雷钟楼一样一开一合。 

    老人瞧瞧左方的塔尼钟楼,它的钟室也像已盖一皮康的钟室一样一开一合。 

    老人瞧瞧地平线上一个又一个钟楼,左边是库尔蒂、普雷西、克罗隆、克鲁瓦阿弗朗香的钟楼,右边是库万农河峡、莫尔德雷、帕镇的钟楼,对面是蓬托尔松的钟楼。 

    所有钟楼上的钟室都一黑一亮。 

    这是什么意思? 

    这表明所有的钟都在摆动。 

    它们一黑一亮,肯定在猛烈摆动。 

    怎么回事?显然是在敲警钟。 

    人们在敲警钟,疯狂地敲警钟。四面八方,所有的钟楼,所有的教区,所有的村镇都在敲警钟,而他什么也听不见。 

    这是因为一来距离太远,声音传不到这里,二来从相反方向刮来的海风将陆地的声音更吹向内陆。 

    四方的钟在猛烈地敲,而他这里是一片沉静,还有比这更阴森的吗? 

    老人瞧着,听着。 

    他听不见警钟,只能看见。看见敲警钟,这是多么奇异的感觉。 

    大钟在指摘谁? 

    警钟是针对谁的? 三 大字的效用 

    显然有人在被追捕。 

    谁? 

    这个刚强的人战栗了一下。 

    不可能是他。人们不可能猜到他来了。驻这个地区的特派员们不可能知道,因为他刚刚登陆。巨剑号已经沉没,没有一个人能死里逃生,何况即使在巨剑号上,除了布瓦贝尔特洛和拉维厄维尔以外,谁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钟楼继续它们猛烈的游戏。老人仔细观察,本能地数数,思绪起伏不定,从一种猜测跳到另一种猜测,从深深的安全感转到可怕的危机感。然而,这警钟可以有多种解释。老人最后一再安慰自己说:总之,谁也不知道我来了,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几分钟以来,在他头部上方,在他身后,有一种轻微的响动,仿佛是树叶的沙沙声。他最初没有留意,声音在继续,也可以说在坚持。他终于回过头来,的确有一个东西,是一张纸。在他头部上方,里程石上贴着一张大告示,正在被风吹落。它贴上去不久,因为纸还发潮,又在招风的地方;风与它嬉戏,慢慢将它撕下。 

    老人是从另一面爬上沙丘的,没有看见这张告示。 

    他踩上坐着的那块界石,用手抚平被风吹起的告示一角。天空宁静,六月的黄昏很长。沙丘下部昏暗不清,但顶上仍然明亮。告示的一部分是用大号字印刷的,借着暮色他还能看清楚,这就是他看到的: 

    统一和不可分割的法兰西共和国 

    我,马恩省的普里厄尔,派驻瑟堡海防军的人民代表,发 

    布命令如下:前贵族德朗特纳克侯爵,德丰特内子爵,所谓 

    的布列塔尼王公,已在格明维尔海岸偷偷登陆。我宣布此人 

    不受法律保护,并悬赏捉拿。凡知情告发者,无论该犯是死是 

    活,都将得到六万利弗尔的赏金。赏金将用黄金,而不用指券 

    支付。瑟堡海防军即将派遣一个营前去搜索前贵族德朗特 

    纳克侯爵。各市镇务必予以协助。 

    此命令于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于格朗维尔市政府发布 

    签署人:普里厄尔马恩省 

    这个名字下面还有另一个签名,但字体小得多,由于光线不足,无法看清。 

    老人将帽檐压到眼睛上,将大衣领一直拉到下巴,然后迅速走下沙丘。在这个明亮的丘顶滞留下去显然毫无意义。 

    他也许在丘项呆得太久了,丘顶仍然是唯一明亮的地方。 

    他下到山脚,进入黑暗,放慢了脚步。 

    他按照刚才勾画的路线朝佃户庄园走去,可能认为那边更安全吧。 

    一片荒寂。在这个时刻没有人从这里走。 

    他来到荆棘后面,站住,脱下大衣,将上衣的皮里翻到外面,又用绳捆好破大衣然后系在脖子上,这才又开步走。 

    月光泻地。 

    他来到两条路的交叉口,那里有一个古老的石十字架。十字架的底座上有一块白色正方形,大概是和刚才看到的一样的告示。他走近告示。 

    您去哪儿?一个声音问道。 

    他转过身来。 

    树篱中站着一个人,像他一样身材高大,像他一样年老,像他一样满头白发,但衣衫比他更褴褛。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此人拄着一根长棍,又接着问: 

    我问您去哪儿。 

    首先我这是在哪儿?老人回答说,声音平静,带几分高傲。 

    您是在塔尼领地。我是领地上的乞丐,您是领主。 

    我? 

    是的,您是德朗特纳克侯爵。 四 凯门鳄 

    德朗特纳克侯爵——我们以后可以这样称呼他——沉重地回答说: 

    对。去告发我吧。 

    那人继续说: 

    我们两人都在自己家里,您在城堡,我在丛林。 

    结束吧。动手吧。去告发我吧。侯爵说。 

    那人又问: 

    您是去埃尔布昂帕伊在园吗? 

    是的。 

    您可别去。 

    为什么? 

    那里有蓝军。 

    有多久了? 

    三天。 

    农场和村民们抵抗了吗? 

    没有。他们敞开了大门。 

    呵!侯爵说。 

    那人用手指着稍远处,树梢上方露出了庄园的屋顶。 

    您看见屋顶了吗,侯爵先生? 

    看见了。 

    您看见屋顶上有什么吗? 

    有东西在飘动。 

    是的 

    是旗帜。 

    三色旗。那人说。 

    侯爵在丘顶时,引起他注意的就是这个东西。 

    是在敲警钟吧?侯爵问道。 

    是的。 

    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您。 

    可是我听不见。 

    因为是逆风。 

    那人又接着问: 

    您看见告示了? 

    是的。 

    他们在通缉您。 

    他朝庄园那边看了一眼又说: 

    那里有半个营。 

    共和派? 

    巴黎来的。 

    好,我们去吧。侯爵说。 

    他朝庄园走了一步。 

    乞丐抓住他的手臂说: 

    别去。 

    那您叫我去哪儿? 

    去我家。 

    侯爵瞧着乞丐。 

    您听我说,侯爵先生,我的家并不好,但是安全,它是比地窖还低矮的小窝,海藻当地板,树叶青草当顶棚。您来吧。您去佃户庄园会被打死的。在我家里您可以睡一觉。您一定很累吧。明早蓝军又要开拔,那时您愿意去哪里都行。 

    侯爵端详这个人,问道: 

    那么您是站在哪一边?共和派?保皇派? 

    我是穷人。 

    既不是保皇派,也不是共和派? 

    我想不是。 

    您拥护国王还是反对国王? 

    我没有时间想这些。 

    您对眼前发生的事怎么看? 

    我没有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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