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許景宋先生在第六卷四期《抗戰文藝》上《民元前的魯迅先生》以後,我很覺得感奮。魯迅先生和我們永別已四年了,第一念好似已經有了四十年;但是無怪的,我們在這四年裏面,做了多少照耀史冊的大事,不但抵得了平時的四十年,也許抵得了迂迴曲折、踟躇不前的四百年。但是第二念,好似只隔了四日,因爲魯迅先生的聲音笑貌都在眼前,他的遺訓像耳提面命一般的促醒我們努力,說四日已經太多了,魯迅先生實在並沒有離開我們。
這篇的題目我寫上了“惜別”兩字,主要的意思是在提到藤野先生的《惜別》一節,其次纔是我們和魯迅先生一別四年的“惜別”。
藤野先生給魯迅先生印象之深,似乎連藤野先生自己也不大瞭然。記得我們的報紙上曾經譯過東京記者訪問藤野先生的一篇記事,敘述藤野先生不但幾乎忘記了三十年前曾有這樣一位中國學生,連他贈給魯迅先生一張相片的事也忘記了,以爲也許是他那去世已久的太太經手代贈的。這可不然,我在魯迅先生的書齋中,清清楚楚的看見在這張相片的背面,有藤野先生親筆的“惜別”兩字。藤野先生的清癯謹厚的面容,戴着近視眼鏡,留着短短的頭髮,都還在我的記憶之中。魯迅先生去世以後,我去拜望周老太太,並去瞻仰魯迅先生所謂“老虎尾巴”式的書齋,還看見這張藤野先生的相片。
辛亥革命時代紹興的都督名“王金髮”,同時還有兩個要人名“黃介卿”和“黃競白”。紹興方言“王”和“黃”二字一樣讀作“王”,所以當時有“反對三王”的口號。關於“反對三王”,一則由於革命者的幼稚,再則由於封建勢力的反動,魯迅先生似乎曾在文字中解釋過。
魯迅先生任師範學校校長,誠如許景宋先生文中所說:“是當局對前任校長不滿意,要他來繼任之後,可以從辦交代中,找出前校長的錯處,做一個堂堂的處理的。”這位前任校長,是杜海生先生,民國十五年左右曾任開明書店的經理,開明出版的書籍中還有“發行人杜海生”等等字樣。
所謂“當局對前任校長不滿意”的原因,是一般青年革命者認爲杜先生在秋先烈瑾殉難的時候,站在可以援救的地位而不援救。但在魯迅先生的看法,杜先生未必有援救的力量,援救了也未必有效,不援救也決不應該在交代的時候藉故報復,所以魯迅先生沒有遵照當局的意旨,在交代中任意挑剔。
許景宋先生說:“在紹興尚未光復之前,人心浮動,先生曾經召集了全校學生們,整隊出發,在市面上遊行了一通來鎮靜人心,結果大家當作革命軍已經來了,成爲唾手而得的紹興光復。”我回憶了許久,要想找尋遷批“整隊出發”的全校學生們當時所用的名義,最後才記出是一個頗爲特別的“武裝演說隊”。
武裝演說隊將要出發的時候,魯迅先生會有一段簡單的訓話,當時同學中有一位當隊長的請問先生:“萬一有人攔阻便怎樣?”魯迅先生正顏厲色的答覆他說:“你手上的指揮刀作甚麼用的?”那時學校用的指揮刀都沒有“出口”,用處雖不在殺人,但當作鞭子用來打人也就夠厲害的,結果遊行一趟直到回校沒有遇着抵抗。這就是同衢張貼“溥儀逃,弈劻被逮!”的大新聞,紹興成立軍政府那一天;都督王金髮到紹興還在這以後約五天左右。
關於秋先烈,許景宋先生文中說:“假使趕快款待餐飯,也會風平浪靜地化險爲夷。”魯迅先生常說,秋先烈加入吃飯,如果只添一客飯菜,一定是吃不夠的。這事一方面表示日本人的食量小和寒酸,一方面表示秋先烈的健康。秋先烈就義時代的一般空氣,魯迅先生在小說《藥》中表現出來。《藥》的主人翁名“夏瑜”,就是隱射“秋瑾”二字。《藥》的篇末,烈士墓上發現花圈,這在當時也是事實。浙江一帶學校的學生,爭向秋女俠墓前瞻禮。花圈在當時是極時髦的禮物,一般人決不瞭解的,在壘壘荒冢之中,竟有一處着了花圈,不但一般人不解,即先烈的母親也以爲這是先烈顯聖。
魯迅先生對太炎先生的敬禮始終不衰,有如許先生文中所述。也曾常常講到太炎先生的性情行事。例如大掃除,警察總要把地板和天花板都起下來,弄得滿屋凌亂。太炎先生氣憤之餘,就說這是日本人反對他著作,或則說日本人受了清室的委託,有意使他生活不安,不能作革命的事業。魯迅先生那時是青年,態度比較客觀,知道大掃除是挨戶進行的事,決不是有意使章太炎先生受窘,心中是明白的,但也不與太炎先生抗爭。太炎先生講《說文解字》,往往四五小時連着講,夏天大赤膊,但不喝茶水,只是不斷的抽菸。對面房間裏住着劉申叔先生夫婦,爲了辯論,太炎先生常常不穿衣服,闖進劉申叔先生房中去。
太炎先生最後一次到北平去,門徒們公宴席上,問起魯迅先生,說:“豫才現在如何?”答說現在上海,頗被一般人疑爲左傾分子。太炎先生點頭說:“他一向研究俄國文學,這誤會一定從俄國文學而起。”我曾在魯迅先生書齋中看見一張太炎先生所書大條幅,上款只寫“書贈豫才”四字,下題“章炳麟”。
因許文而引起的回憶止此,將來有機會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