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第一章

  盧溝橋事件一發生,馬伯樂就坐着一隻大洋船從青島的家裏,往上海逃來了。

  全船沒有什麼逃難的現象,到了上海,上海也沒有什麼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從別的地方逃到上海來,也沒有人從上海逃到別處去。一切都是安安詳詳的,法租界、英租界、外灘碼頭,都是和平常一樣,一點也沒有混亂,外灘的高壯的大樓,還是好好地很威嚴地在那兒站着,電車和高樓汽車交交叉叉地仍舊是很安詳地來往着。電車的鈴子還叮叮地響着。行人道上女人們有的撐着洋傘,有的拿着閃光的皮夾子,悠悠然地走着,也都穿着很講究的衣裳和很漂亮的鞋子,鞋子多半是通着孔的,而女人們又不喜歡穿襪子,所以一個一個地看上去都很涼爽的樣子。尤其是高樓汽車上,所坐着的那些太太小姐們,都穿着透紗的衣裳,水黃的,淡青,米色的,都穿得那麼薄,都是輕飄飄的,看去風涼極了,就是在七月裏,怕是她們也要冷的樣子。臨街的店鋪的飾窗,繁華得不得了。小的店鋪,門前還唱着話匣子。還有那些售賣航空獎券的小鋪子,鋪前站着滿滿的人,也唱着話匣子,那是唱着些刺激人、亂吼亂叫的調子,像哭不是哭,像笑不是笑。那些人徘徊在店鋪前邊想要買一張又怕得不到彩,白白地扔了一塊錢。想要不買,又覺得說不定會得到頭彩,二彩,三彩,……不僅僅這些,還有許多副彩,或是末尾的兩個號碼相符,也可得到三十五十、三元二元。最低限度還有一個一元的。一元的機會最多,買了還是買了吧,得不到頭彩,得到一個一元的也還夠本。假若是得到個二彩三彩,那還了得,富翁立刻就做上了,買上汽車,家裏用上七八個僕人,留聲機,無線電……頭彩雖然不容易得,但是回回頭彩是必定出的,這頭彩出在誰人頭上,誰是把它定下了的?沒有人定呀,誰買了彩票,誰就有機會,一塊錢就存心當它是丟了,要買就決心買吧。所以孃姨們,拉車的車伕,小商人,白相人,遊散雜人……不分等級地都站在彩票店的門前,在心裏算來算去,往那掛得粉紅紅的一排一排的彩票上看來看去,看看哪一張能夠得頭彩。好像他們看得出來,哪一張要得頭彩的樣子。看準了他們就開口了,說:“我要這張。”指着那掛得成排的彩票,他們把手伸出去,賣彩票的人,拿過一聯來,一聯就是十張二十張,或者是三張二張聯在一起的,好像在郵局裏的郵票一樣,是一排一排的,一大張一大張的。可是沒有人看見過到郵局裏去買郵票的人他指定要這張,或者是要那張,交過去五分錢,郵局的人就給一張五分的票子,交過一分就給一張一分的票子,假若有人要加以挑選,郵局的人豈不要把他大罵一頓。但是買航空獎券則不同,隨便你挑來挑去,賣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煩。買票子的人,在那一大張上看了半天,都不合意。於是說:“不要這排,要那排。”賣票子的人就去換了一大排來,這一大排和那一大排也差不多,也完全一樣,於是那買的人就眼花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有了主意,真是千鈞一髮的時候,非下最後的決心不可。於是就下了最後的決心,隨便在那看花眼了的一大排上,指定了一張,別人看了以爲他是真正看出點道理來才選了這張的。其實不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將來是悲是喜。不過眼睛看花了,頭腦也想亂了,沒有辦法才隨便撕下來這張的。還有的,撕下來他又不要了,他看看好像另外的一張比這張更好,另外的一張大概會得頭彩,而他這張也不過得個三彩的樣子。他自己覺得是這樣,於是他趕快又另換了一張,賣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煩,就給他另換了一張,還有的幾次三番地換,賣票的也都隨他們的便。有的在那裏擠擠擦擦地研究了一會,拿到面前用手摸了半天。摸完了,看完他又不買。他又退到旁邊看着別人買。有的時候是很奇怪的,一個人上來很勇敢地買了一張去,另外的人也上來各人買了一張去,那站在旁邊在看着別人買的人也上來買了一張去。好像買彩票的人,是趁着風氣而買。大概是他們看出第一個很爽快地買這一聯彩票的人,是個會發財的樣子,跟着發財的人的後邊,說不定自己也就會發財的,但是這些爽快買了就去的人是不常有的。多半的要研究,還有的研究完了,卻並不買,也不站在一旁看着別人買,而是回家去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明天再來。他們買一張航空獎券,好像出錢來買匹小驢或小馬那樣,要研究這小驢是瘦的是胖的,又是多大的牙口,該算一算,過幾年,它該生幾個小驢子。又好像男的在那選擇未婚妻,女的在那裏選擇丈夫。選擇丈夫也沒有如此困難的左看右看,百般地看,而看不出好壞來。這一大堆航空獎券哪個是頭彩。越看越看不明白,一點現象也沒有,通通是一樣,一大張一大排的都是一樣,都是淺紅色的,上邊都印着完全一模一樣的字。一千張,一萬張,哪怕是十萬張,也都是一樣。哪管是發現了幾張或是比其餘的稍微深了一點或是淺了一點,讓人選擇起來也有個目標,將來得不得彩的不管,總算在選擇上比較省點力氣。但是印航空獎券的印刷所也許是沒有想到他們選擇困難這一層,顏色卻調得一模一樣,似乎不是人工造的,而是天生就生成了這麼一模一樣。這是一般人,或者窮人買航空獎券的樣子。有錢的人也買,但多半是不十分選擇的,也不十分看重的樣子。一買就是十塊錢二十塊錢,或是百八十塊錢地買,好像買香菸或別的日常用品一樣,不管回到家對這彩票仍舊是不加重視的扔在一邊,或是把號碼記在日記冊上,或是更記在什麼祕密的地方,日夜地等着開彩都不管,就只說買的時候到底是直爽的。街上不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是熱鬧的,就是一切店鋪也都很熱鬧。雖然熱鬧但是並不混亂,並不慌忙,而是安安詳詳的,平平穩穩的,絕對沒有逃難的形色。

  坐着馬伯樂的大船,進了口了,靠了岸了。馬伯樂是高高地站在桅杆的下邊。岸上擠滿了接船的人。他明明知道沒人來接他,因爲他上船的時候並沒打電報給上海的朋友。但是他想:

  “萬一要有呢?”

  所以他往岸上不住地尋視,直等到下船的人都下完了,接船的人也都走了,他纔回到三等艙裏,拿起他那張唯一帶來的毯子,下船來了。

  走在街上,他覺得有點不對,一切都是平常的態度,對於他,這從青島逃來的人,似乎沒有人知曉。他走過了外灘,走過了南京路,他穿的是很厚的衣裳,襯衫也黑了,皮鞋也沒有上油,臉上的鬍子也幾天沒有一颳了,所以臉色是黑黝黝的。

  高樓汽車經過他旁邊的時候,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那些太太小姐們,穿得都那麼涼爽。

  “怎麼,她們還不知道嗎?盧溝橋都打起來啦!”

  他想,這樣的民族怎麼可以!他們都不知道青島也快危險了。

  他坐了電車經過先施公司、冠生園、大新公司的前邊,那裏邊外邊都是熱熱鬧鬧的,一點也沒有逃難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驚慌的樣子,太太平平的,人們是穩穩當當的。

  當馬伯樂看到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裏邊是紅紙裝飾得紅堂堂的,裏邊外邊都掛了紅招牌,上邊寫着上次開獎,頭獎就是他這個店鋪賣出去的,請要發財的人快來買吧。馬伯樂一看,他就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日本人都快打上來了,你們還不去做個準備。還在這裏一心想要發財。”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

  他之所謂到那時候,大概是到了很悲觀的時候,於是很悲憫地想着:

  “你們這些人,你們不是沒有聰明,你們不是不想要過好的生活,過安定的生活,看你們都聚在一起,很忠實地買航空獎券的樣子,可見你們對於發財的心是多麼切。可是小日本就快上來了,小日本上來的時候,你們將要不知不覺地,破馬張飛地亂逃,到那時候,你們將要哭叫連天,將要失妻散子。到那時候,天昏地暗了,手忙腳亂了,你們還不快快去做一個準備,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

  馬伯樂就帶着這種心情到了上海。不久就在上海租房子住下了。

  這回他租的房子,可與開書店那次所租的房子相差太遠了。不能比了。一開門進去,滿屋子都是大蒜的氣味。馬伯樂說: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過日子,也不是做生意。”

  所以滿屋子擺着油罐、鹽罐、醬油瓶子、醋瓶子,他一點也不覺得討厭,而覺得是應該的,應該如此的。

  他的屋子是暗無天日的,是在樓下梯口的一旁。這座房子組織得很奇怪。不但是馬伯樂的房子沒有窗子,所有樓下的房子也都沒有窗子。

  馬伯樂租房子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個缺點,正因這有這個缺點,他才租了它。他懂得沒光線眼睛是要壞的,關起門來沒有空氣,人可怎麼能夠受得了,但是正因爲有了這個大缺點,房租纔會便宜的。

  “這是什麼時候?這是逃難的時候。”

  馬伯樂想,逃難的時候,就得做逃難的打算,省錢第一,別的談不到。

  所以對這黑洞洞的房子,他一點也不覺討厭,而覺得是應該的,應該如此。

  一天到晚是非開電燈不可的,那屋子可說是暗無天日的了,一天到晚,天暗地黑,颳風下雨也都不能夠曉得,哪怕外邊打了雷,坐在屋子裏的馬伯樂也受不到轟震。街上的汽車和一切雜音,坐在這屋子裏什麼也聽不見,好像世界是不會發聲音的了,世界是個啞巴了。有時候,弄堂裏淘氣的孩子,拿了皮球向着牆上丟打着。這時候馬伯樂在屋裏聽到牆壁啪啪地響,那聲音好像從幾百裏之外傳來的,好像兒童時代丟了一塊石子到井裏去,而後把耳朵貼在井口上所聽到的那樣,實在是深遠得不得了。有時弄堂裏的孩子們拿了一根棍子從馬伯樂的牆邊划過去,那時他聽到的不是啪啪的而是刷刷的,咯拉咯拉的……這是從哪來的聲音?這是什麼聲音?馬伯樂用力辨別也辨別不出來,只感到這聲音是發在無限之遠。總之馬伯樂這屋子靜得似乎全世界都啞了,又好像住在深淵裏邊一樣,又黑又靜,一天到晚都開着電燈。就是夜裏睡覺,馬伯樂也把燈開着,一則開燈是不花錢的,他想開着也就算了;二則關起燈來,也不大好,黑得有點怕人。

  有一天夜裏,是馬伯樂失眠之夜,他看着牆上有一點小東西發亮,不但發亮,而且還會浮浮游遊地動,好像有風吹着似的,他忙去開燈看看,一開燈什麼也沒有。他又關了燈再睡,那小亮東西,又看見了。和先前一樣,是浮浮游遊的。他開了燈,到牆上去找了半天,沒能找到什麼,過後一想他知道那是螢火蟲了,是沒有什麼關係的。但從那時起就永遠開着燈睡覺。若關了燈,也不是不能睡,不過,覺得有點空洞,有點深遠,而且夜裏開燈房東又不加錢的,所以就開着睡。

  所以馬伯樂過的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黑夜,但他自己不那麼以爲着,他以爲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白晝,亮通通的,電燈好像小太陽似的照着他。

  他以爲這是應該的,應該如此的。

  “逃難的時候,你若不儉省還行嗎?”他沒有一天忘記了這個念頭。

  他爲了儉省,他不到外邊去吃,飯館的飯無論怎樣便宜,也沒有自己動手在家裏做更便宜。

  他買了炭爐、小鐵鍋、鍋鏟之類,就開了夥了,開初是在廚房裏做,過幾天,他發現油也有人偷着用;醬油擺在那裏,頭一天還是半瓶,第二天就剩小半瓶了;炭也似乎有人拿着用,不然用不了這麼快。因爲上海的廚房是公用的,公用的廚房人家多,自然靠不住。恰巧有一回他真正看見了,房東的孃姨倒了他的油,炒雞蛋。

  於是他就把爐子搬到自己屋裏來了,就在牀頭上開了夥,油、鹽、醋、醬油……桌子底下、牀底下,都擺滿了瓶子、瓶子,罐子、罐子。四五天之前炒的辣椒醬放茶杯中忘記了,馬伯樂拿在手裏一看,都生了綠茸茸的毛了。拿到鼻子上一嗅,發着一種怪味。他想這實在可惜的,可吃又吃不得,他看了半天,很可惜的,用筷子把它挖出來,挖在一張破報紙上丟掉了。那個被挖出辣椒醬來的杯子,沒有去洗,就裝上辣椒油了。在燈光之下,也看不見這杯子是不大幹淨的,因爲是用揩布過了的。揩過了的,也就算了,將來逃起難來,還不如現在呢!

  所以馬伯樂燒飯的小白鍋,永久不用洗,午飯吃完了,把鍋蓋一蓋,到晚上做飯的時候,把鍋子拿過來,用鍋鏟嘁喳咔喳地颳了一陣,刮完了就倒上新米,又做飯去了。第二天晌午做飯時也是照樣地刮。鍋子外邊,就更省事了,他連刮也不刮,一任其自然。所以每次燒飯的白沫,越積越厚,致使鍋子慢慢地大起來了。

  馬伯樂的筷子越用越細,他切菜的那塊板越用越簿,因爲他都不去洗,而一律刮之的緣故。小鐵鍋也是越刮越簿,不過裏邊簿,外邊厚,看不出來就是了。而真正無增無減的要算吃飯的飯碗。雖然也每天同樣地刮,可到底沒能看出什麼或大或小的現象來,仍和買來的時候沒有什麼差別,還在保持原狀。

  其餘的,不但吃飯的用具,就連枕頭、被子、鞋襪,也都變了樣。因爲不管什麼他都不用水洗,一律用刮的辦法。久了,不管什麼東西都要髒的,髒了他就拿過來刮,鍋、碗、筷子是用刀刮,衣裳、帽子是用指甲刮,襪子也是用指甲刮。鞋是用木片刮。天下了雨,進屋時他就拿小木片刮,就把鞋邊上的泥刮乾淨了。天一晴,看着鞋子又不十分乾淨,於是用木片再刮一回。自然久不刷油,只是刮,黑皮鞋就有點像掛着白霜似的,一塊塊地在鞋上起了雲彩。這個馬伯樂並不以爲然,沒放在心上。他走在街上仍是堂堂正正的,大大方方的,並沒有因此而生起一些些羞怯的感覺。卻往往看了那些皮鞋湛亮的,頭髮閃着油光的而油然地生出一種蔑視之心。往往心裏向他們說:

  “都算些個幹什麼的呢?中國人若都像你們這樣,國家沒有好……中國非……非他媽的……”

  馬伯樂心裏恨極了,他恨自己不是當前的官員,若是的話,他立刻下令是凡穿亮皮鞋的,都得抓到巡捕房。這是什麼時候,小日本就要上來了,你們還他媽的,還一點也不覺得。

  “我看你們麻木不仁了。”

  馬伯樂不大願意上街,一上街看了他就生氣。

  有一天,他在街上走着走着,他的帽子忽然被人抓着跑了。他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是開書店時的那個會計,也就是他在上海××大學旁聽時的同學。

  這個人,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滿臉青灰,好像一個吸鴉片的人。其實是由於胃病所致,那人是又瘦又幹。

  馬伯樂既然看出來的是他,就想說:

  “你拿去我的帽子幹什麼呢!”

  他的臉都氣紅了,在大街上開玩笑也不好這樣開的,讓人看了什麼樣子。

  等他和那人握了手之後。話就沒有如此說而是:

  “現在你住在哪裏?我還沒有去看你。你這一年幹什麼?胃病還沒有好哇!”

  那人也就和他說了一大套,臨走才把帽子交給了馬伯樂。

  馬伯樂一細看:

  “唔!”

  帽子上有一個洞洞。

  “這是誰幹的事?這是怎麼來的!”

  馬伯樂正在研究着,他的朋友說一聲:

  “老馬,你的帽子可以換一個了。你是不戴帽子的,一年不見,卻戴起帽子來了。我看走路的樣子是你,我就給你摘下帽子來瞧瞧。”

  說完了,他就走了。

  馬伯樂想,這小子,這不是和我開玩笑嗎?他媽的!一路上他研究着帽子到底是怎麼出的洞,沒有研究出來,等到家裏,才明白了。他生起火爐燒飯時,用扇子扇着火,火花往四邊飛,飛到他自己的手上,把手給燒了一個小黑點。因爲手是活的,燒得熱辣辣地痛,他把手上的火星立刻打掉了,所以沒有燒了多大一片,而只是米粒那麼大一點。馬伯樂立刻明白了,帽子的洞是火燒的。他趕快去看看,枕頭和被子燒着沒有,因爲在電燈底下,雖然說是很亮了,但到底看得不怎樣清楚。似乎是並沒有燒着,但是他很疑心,他想想那說不定。所以他把爐口轉了一個方向,仍是用扇子扇着,使那火花撞到牆上去,再從牆上折回來落到別處去。這個馬伯樂就看不見了,他很放心地用力扇着火。火星從牆上折回來,竟或落在他的頭髮上,落在他的臉上,但這個不要緊,這是從牆上折回來的了,不是直接的了。

  馬伯樂一天到晚都是很閒,惟有吃飯的時候最忙,他幾乎脫了全身的衣裳,他非常賣力氣,滿身流着汗,從腳到頭,從頭到腳。他只穿着小短褲和背心,腳下拖着木頭板鞋。

  但他一天只忙這麼兩陣,其餘的時間都是閒的。

  閒下來他就修理着自己的襪子、鞋或是西服。襪底穿硬了,他就用指甲颳着,用手揉着,一直揉到發軟的程度爲止。西服褲子沾上了飯粒時,他也是用指甲去刮。只有鞋子不用指甲,而是用木片刮,其餘多半都是用指甲的。吃飯的時候,牙縫裏邊塞了點什麼,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眼睛迷了眼毛進去,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鼻子不通氣,伸指甲去颳了一陣就通氣了。頭皮發癢時,馬伯樂就用十個指甲,伸到髮根裏抱着亂搔刮一陣。若是耳朵發癢了,大概可沒辦法了,指甲伸又伸不進去,在外邊刮又沒有用處,他一着急,也到底在耳朵外邊颳了一陣。

  馬伯樂很久沒有洗澡了,到洗澡堂子去洗澡不十分衛生。在家裏洗,這房子又沒有這設備。反正省錢第一,用毛巾擦一擦也就算了。何況馬伯樂又最容易出汗。一天燒飯兩次,出大汗兩次。汗不就是水嗎?用毛巾把汗一擦不就等於洗了澡嗎?

  “洗澡不也是用水嗎?汗不就是水變的嗎?”

  馬伯樂擦完了覺得很涼爽,很舒適,無異於每天洗兩次澡的人。

  他就是閒着在牀上躺着,他也不收拾屋子,滿地蒜皮,一開門,大蒜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很喜歡吃蔥或是蒜,而且是生吃,吃完了也不放放空氣。關起門來就上街了。那鎖在屋子裏的混沌沌的氣味,是晝夜地伴着他的。

  他多半是聞不到的,就是聞到了,也不足爲奇。省錢第一,其餘的都次之。他對他的環境都十分滿意,就是偶爾不滿意一點,一想也就滿意了: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

  他每次從街上回來,第一腳踏進屋去,必須踢倒了油瓶子或是鹽罐子,因爲他的瓶子、罐子、盆碗是滿地扔着,又加上從外回來立刻進了這混沌沌的屋子,眼睛是什麼也看不清楚的。但是馬伯樂對於他自己踢倒了瓶子這件事,他並不煩躁。雖然不止一次,差不多常常踢倒的。踢倒了他就彎下腰去把它扶起來。扶起來他也不把它規整一下,仍是滿地扔着。第二天,他又照樣地踢倒,照樣地扶。

  一切他都說:

  “逃難了,逃難了。”

  他每天早晨提着筐子,像女人似的到小菜場去買菜,在那裏講價還價。買完了三個銅板的黃豆芽,他又向那賣黃豆芽的筐子裏抓上了一把。這一抓沒有抓得很多的,只抓上十幾棵。他想多一棵就比少一棵強。

  “這是什麼時候了?這是逃難呀!”

  買魚的時候,過完了秤,講好了價,他又非要換一條大的不可。其實大不了好多,他爲着這條差不多大的魚,打了一大通官話,爭講了好半天。買菠菜,買蔥子也要自己伸出手多搶幾棵。只有買豆腐,是又不能搶,又不能說再換一塊大的。因爲豆腐是一律一般大,差不多和郵票一樣,一排一排的都是一般大。馬伯樂安然地等在那裏,憑着賣豆腐的給哪一塊就是哪一塊。

  他到油鹽店去買油,他記得住上一次半斤油是裝到瓶子的哪一段。因爲那汽水瓶子上貼着一塊商標,半斤油恰恰是齊到商標那裏,若是多了,那就是白撿了,若是少了,那就證明不夠分量。

  “不夠分量就應該去跟他爭呀。”

  本來馬伯樂提着油瓶子回來了,他一邊走着一邊想着,越想越不對:

  “真他媽的中國人,少了分量爲什麼不去找他?這是什麼時候呵!這是逃難的時候。”

  回到那店鋪,吵嚷了半天沒有什麼結果。

  馬伯樂的眼睛是很聰明的,他一看若想加油那是辦不到的,於是也就提着瓶子回來了。氣得他兩眼發青,兩肩向前扣着,背駝着。開了鎖,一進門就撞倒了幾個瓶子。

  他生起氣來,脾氣也是很大的,在某種場合讓他犧牲了性命也是可以的。小的時候他和人家打架,因爲他的左手上戴着一塊手錶,怕把手錶打碎了,就單用右手打,而把左手高高地舉起。結果鼻子被人家打流了血,哪怕是再比這更打到致命的地方,他都不在乎。

  “流點血,不要緊。手錶打碎了,父親能再給買了嗎?”

  從小他就養成了這種習慣,他知道錢是中用的,從父親那裏拿到錢是多麼困難,他是永久也不會忘記的。

  馬伯樂雖然在氣頭上,一看瓶子、罐子倒了,他過去心平氣和地把它們扶起來。並且看看醬油或醋之類灑了沒有。這是錢買來的呀!這不是鬧笑話。看看沒有灑,他放了心,又接着生他的氣。

  “這是什麼時候,這是逃難呵!逃難不節省行嗎?不節省,到那時候可怎麼辦!”

  氣了半天不對了,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想起買的就不是半斤油,買的是五分錢的油。他罵一聲: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隨時準備着再逃,處處準備着再逃,一事一物,他沒有不爲着“逃”而打算的,省錢第一,快逃第二。他的腦子裏天天戒備着,好像消防隊裏邊的人,夜裏穿着衣裳睡覺,警笛一發,跳上了水車就跑。馬伯樂雖然不能做到如此,但若一旦事變,大概總可逃在萬人之先。也或者事未變,而他就先逃了也說不定。他從青島來到上海,就是事未變而他先逃的。

  馬伯樂感到曲高和寡,他這個日本人必要打來的學說,沒有人相信。他從家出來時要求他太太一同出來,太太沒有同意,而且說他:

  “笑話。”

  近年來馬伯樂更感到孤單了,簡直沒有和他同調的。

  “日本人還會打到上海的嗎?真是笑話。”

  馬伯樂到處聽到這樣的反應。他不提到逃難便罷,一提到,必要遭到反感,竟或人家不反感他,也就冷落着他。對於馬伯樂所說的“就要逃難了”這句話,是毫不足奇的,好像並非聽見;就是聽見了,也像聽一句普通的話那樣,像過耳風那樣,隨便應付了幾句,也就算了。絕對沒有人打聽,逃到哪裏去,小日本什麼時候打來。竟也沒有一個人,真正地問馬伯樂一次,問他是怎麼曉得的日本人必打到上海。

  馬伯樂雖然天天說逃,但他也不知道將來要逃到什麼地方去。小日本從什麼地方打來,什麼時候打來,他也不十分知道。不過他感覺着是快的。

  他的家是在青島。有一年夏天,青島的海上來了八十多隻日本軍艦。馬伯樂看了,那時候就害怕極了。在前海沿一直排列過來,八十多隻軍艦,有好幾路的樣子。全青島的人沒有不哄着這件事的。人們都知道,那次軍艦來而不是來打中國,是日本的軍艦出來玩的,或是出來演習的。可是把中國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對於那些沒有知識的人,不認識字,不會看報,他們聽着傳說,把“演習”兩個字讀成“練習”。

  所以傳說着,日本海軍不得了,到中國地方來練習來了。所以街街巷巷,這幾天都談論着青島海上的八十多隻軍艦。

  拉洋車的,賣豆腐的,開茶館的……都指指畫畫地指着海上那大鯨魚似的東西,他們說,日本人練習,爲什麼不在日本練習,爲什麼到中國地方來練習?

  “這不是對着我們中國人,是對着誰?”

  “看那大炮口,那不都筆直地對着我們的中山路嗎?”

  而且全青島因爲上來了很多海軍而變了樣。妓女們歡歡樂樂地看見那長得很小的海軍,就加以招呼。安南妓女,法國妓女,高麗……說着各種語言的都有,而且她們穿了不同國度的衣裳,徘徊在海邊上,歡笑的聲音,使海水都翻了花了。海漲潮時,那探進海去的兩里路長的棧橋,被浪水刮刮地衝洗上來了。棧橋上的遊人,都跑下來了。海水打在妓女的腳上來了,妓女們高聲地大笑着。她們說着各種言語,覺得十分好玩。那些長得很小的水兵,若是看一看她們,或是撞一撞她們,她們就更笑起來,笑得有點奇怪,好像誰的聲音最大,誰就是最幸福的人似的。一直到她們之中有的被水兵帶走了,她們才停下來。可是那被水兵帶上了岸的,仍舊是要歡笑下去,將要使滿街都充滿了她們的笑聲。

  同時有些住宅的牆上,掛出牌子或是貼出了紙貼,上邊寫着歡迎他們的皇軍到他家裏去做客。是凡住在青島的日本人家都貼了招貼,像是他家裏有什麼東西要拍賣的那樣,這真是世界上頂偉大,頂特殊,頂新鮮的事情。

  大概有許多人沒有見過這樣的事,馬伯樂是見過了的,而且是親眼所見。

  數日之內,是凡日本人家裏,都有帽子後邊飄着兩個黑帶的水上英雄到他們家去做客。三個一串,兩人一夥,也有四五個水兵一齊到一個家庭裏去的。說也奇怪,本來客人與主人,在這之前是一次也未見過,可是他們相見之下卻很融洽,和老友又重新會到了似的。主婦陪着吃酒。不管怎樣年輕的主婦也要坐在一起陪着吃酒。其實是越年輕越好,因爲水兵就是喜歡年輕的婦人的,像對於海邊上那些說着各種言語的女子一樣喜歡。越是年輕就越打鬧的熱鬧。水兵盤着腿坐在日本式的小平桌前,主婦跪在旁邊,畢恭畢敬地,像是她在奉陪着長輩的親屬似的。水兵們也像客人的樣子,吃着菜,喝着酒,也許彼此談上些家常,也許彼此詢問着生活好否。

  馬伯樂的隔鄰就是個日本家庭。因爲馬伯樂是站在遠處看着,看着看着,裏邊那水兵就鬧起來了,喝醉了似的,把陪着吃酒的主婦拉過去,橫在他的懷裏,而後用手撕着她的衣裳。

  馬伯樂一看,這太不成個樣子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他剛一罵出口來,他一想不對,他罵的不是中國人,於是他就改爲:

  “真他媽的,中國人沒有這樣的。”

  他跑去把太太喊來,讓太太看看,果然太太看了很生氣,立刻就把窗簾放下了。

  這真是出奇的事情,不但一天,第二天仍是照舊地辦。

  馬伯樂在報紙上看過了的,日本招待他們的皇軍是奉着國家的命令而招待的,並不是每個水兵自己選定要到某個家庭去,而是由上邊派下來的。做主人的也同樣沒有自由,在客人到來之前一分鐘,他也不曉得他的客人叫什麼名字,是個什麼樣子。主人和客人,兩邊都是被天皇派的。

  第二天,馬伯樂又從窗子望着五六丈之外的日本人家。果然不一會水兵就來了。那位日本太太換了和昨天不同顏色的衣裳。本來平常馬伯樂就常往那日本人家裏看。那男主人也許是剛結了婚不久的,和太太打鬧得非常熱鬧。馬伯樂常常看到這景象的,而且又是隔着很遠看的,有些模糊朦朧的感覺,好像看戲差不多,看戲若買了後排的票子,也是把臺上的人看得很小的。馬伯樂雖然願意看,也不願意看得太真切,看了太真切,往往覺得不好意思,所以五六丈之遠是正好,再遠也就看不見了。

  這一天,當那水兵一進來的時候,馬伯樂就心裏說:

  “等一會看吧,我看做丈夫的可怎麼能夠看得了。”

  他這話是指着水兵和那女人打鬧的時候而說的。說完了他就站在那兒,好像要看一臺戲似的在那兒等着。看了好半天,都沒有什麼好看的,不外進菜進酒,沒有什麼特殊的,都是些極普通的姿勢。好容易纔看到開始有趣,馬伯樂眼看那太太被水兵拉過去了。他覺得這回有希望了,可是水兵站起把窗簾也就撂下來了。

  馬伯樂沒有看到盡頭。

  可是那八十多隻軍艦一走,馬伯樂當時明白了,他說:

  “日本能夠不打中國嗎?日本這八十多隻軍艦是幹什麼用的?不是給中國預備的是給誰預備的?”

  馬伯樂從那一回起。就堅信日本人必來打中國的。

  可是在什麼地方打,什麼時候打,他是不知道的,總之,他堅信,日本人必來打中國。因爲他不但看到日本軍艦跑,而且看到了日本人的軍民合作。

  日本家庭招待海軍,他稱之爲軍民合作。

  “軍民合作幹什麼?”

  “打中國。”

  他自己回答着。

  現在,馬伯樂來到上海。在上海準備着再逃。可是盧溝橋的事情,還是在北方鬧,不但不能打到上海來,就連青島也沒打到呀!

  他每逢到朋友地方去宣傳,朋友就說:

  “老馬,你太神經質了,你快收拾收拾行李回青島算了吧,你看你在這住那麼黑的屋子,你不是活受罪嗎?你說青島危險,難道全青島的人,人家的命都不算命了嗎?只就你一個人怕,人家都不怕嗎?你還是買個船票回去吧!”

  馬伯樂的眼睛直直地望過去,他的心裏恨極了,不是恨那人跟他不同的調,而是恨那人連一點民族國家的思想都沒有。

  “這算完,中國人都像你這個樣,中國非非……非他媽的……”

  他雖然是沒有說出來,他心裏想中國是沒有好了。

  “中國盡這樣的人還行嗎?”

  他想中國人是一點國家民族的思想也沒有的呀!一點也不知道做個準備呀!

  馬伯樂不常到朋友地方去,去了就要生氣。有一次朋友太太從街上給孩子買了一個毛猴子來讓他遇見了。他拿在手裏邊,他說:

  “還買這玩藝兒做什麼呢?逃起難來這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沒有用,沒有用。”因爲他心裏十分憎恨,手下就沒有留心,一下子把猴子的耳朵給拉掉一個。

  那朋友的孩子,拿在手裏一看,猴子剩了一個耳朵,就大哭起來。

  馬伯樂覺得不好了,非逃不可了,下樓就跑了,跑到街上心還是跳的,胸裏邊好像打着小鼓似的怦怦的。

  所以他不大願意到朋友的地方去,一去了就要生氣。

  馬伯樂很孤獨,很單調。屋子裏又黑又熱,又什麼也看不見,又什麼也聽不見。到街上去走,街上那又繁華又太平的景象,對於日本人就要來的準備一點沒有,他又實在看不慣,一到了街上,於是繁華的,太平的,一點什麼事沒有發生,像是永遠也不會發生什麼事的樣子。這很使馬伯樂生氣。

  大世界、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一到夜晚,那彩虹的燈,直到半天空去,輝煌地把天空都弄亮了。南京路、愛多亞路、四馬路、霞飛路,都亮得和白晝似的。電影院門口的人擁來擁去,非常之多,街上跑着小汽車,公共汽車,電車,人力車,腳踏車……各種車響着各種喇叭和鈴子,走在街上使人昏頭昏腦,若想過一條橫道,就像射箭那樣,得趕快地跑過去,若稍一慢了一點,就有被車子軋着的危險。尤其是南京路,人們就在電車和汽車的夾縫中穿來穿去,好像住在上海的人都練過馬戲團似的,都非常靈敏,看了使人害怕,先施公司旁邊那路口上的指揮巡捕,竟在馬路的中央修起了臺子。印度巡捕又黑又大,滿臉都是鬍子,他站在臺子頂上往下指揮着,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樣子。無數的車,無數的人都聽他的號令。那印度巡捕吹着口笛,開關着紅綠燈,擺着手,他讓那一方面的車子通過,綠燈一開即可通過。他讓誰停下,他就把紅燈一開,就必得停下的,千人百人在他的腳下經過,那印度人威武得和大將軍似的。

  南京路上的夜晚,人多到一個擠着一個,馬伯樂吃過了晚飯偶爾到南京路去走一趟。他沒有目的,他不打算買什麼,也沒有別的事情,也不過去閒逛了一趟,因爲一個人整天呆着,也太寂寞了。

  雖然馬伯樂是抱着逃難的宗旨,也並不以爲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觀地在襲擊着他。若只是爲着逃難,馬伯樂再比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決心去忍耐,他不會說一句叫苦的話的。

  現在馬伯樂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夠流傳,只有他的主義沒有人相信。這實在是最大的痛苦,人類的愚昧何時能止,每每馬伯樂向人宣傳日本人就要打來,沒有人接受的時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動地激發出一種悲憫的情懷。他的悲憫裏邊帶着怒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你們太太平平的過活吧!小日本就要打來了,我看你們到那時候可怎麼辦!你們將要手足無措,你們將要破馬張飛地亂逃,你們這些糊塗人……”

  馬伯樂在南京路上一邊走着一邊罵着,他看什麼都不順眼,因爲任何東西都還保持着常態,都還一點也沒有要變的現象。

  馬伯樂氣憤極了,本來覺得先施公司的襯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錢一件的,雖然不好,若買一件將來逃難穿,也還要得;但是一生氣就沒有買,他想:

  “買這個做什麼,逃起難來……還穿衣裳嗎!”

  馬伯樂的眼前飛了一陣金花,一半是氣的,一半是電燈晃的。正這之間,旁邊來了一個賣荸薺的,削了皮白生生地,用竹籤穿着。馬伯樂覺得喉裏很乾,三個銅元一串,他想買一串拿在手吃着,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難,逃難的時候,省錢第一,於是他沒有買。賣荸薺的孩子仍在他的旁邊站着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並且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想,既然是不買,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他看他是一個孩子,比他小得多,他就伸出腳來往一邊踢着他。

  這之間,走來一個外國人,馬伯樂的鞋後跟讓他踩了一下。他剛想開口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

  回頭一看,是個外國人,雖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鞋子因爲那是外國人,於是連忙就說:

  “Sorry,sorry!”

  那外國人直着脖子走過去了,連理也沒有理他,馬伯樂一看那外國人又比他高,又比他大,是沒有什麼辦法的,於是讓他去了。

  馬伯樂並不是看得起外國人,而是他沒有辦法。

  最後馬伯樂看到了一家賣航空獎券的店鋪。

  那店鋪紅堂堂的,簡直像過年了。貼着紅紙的招牌,掛着紅紙的幌子。呵呀,好熱鬧呵!

  馬伯樂一看:“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這次罵中國時,罵得尤其憤怒。他的眼睛幾乎冒了火,他的手幾乎是發了抖,原因是不但全個的上海一點將要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們反而都在準備着發財,

  “國家,民族都沒有了,我看你們發財吧!”馬伯樂一句話也沒有再多說,就從南京路上回來了。

  一進門,照舊是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舊地呼吸着滿屋大蒜的氣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鐘一醒來,覺得實在有點不妙了,遭殃了,壞事了。

  日本人怎麼還不打到青島?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會出來的,太太不來,不是沒有人帶錢來嗎。馬伯樂從口袋裏只能拿出十塊錢來了,再多一塊也沒有了,把所有的零錢和銅板湊到一起,也不到一塊。

  馬伯樂憂愁起來。

  “日本人打中國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這樣慢……”他很絕望地在地上走來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島,可就完了。現在還有十塊錢,到那時候可就完了。”

  馬伯樂從家裏帶來的錢,省吃儉用,也都用光了。

  原來他的計劃是盧溝橋事變後的一個禮拜之內,日本人打到青島,三四個禮拜打到上海。前邊說過,馬伯樂是不能夠知道日本人來打中國,在什麼時候打,在什麼地方打。自盧溝橋事變,他才微微有了點自信。也不能夠說是自信,不過他偷偷地猜度着罷了。

  到了現在,差不多快一個月了,青島一點動靜也沒有,上海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相信他是猜錯了。日本人或者是要從盧溝橋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國的中原打下來,而偏偏不打青島,也不打上海。這也是說不定的。

  馬伯樂在地上走着走着,又踢倒子幾個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們又扶了起來。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能來上海的。太太不來上海,錢花完了可怎麼辦?馬伯樂離開青島時,在他看來,青島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預料着太太很快就來到上海的,太太一來,必是帶着錢的。他就有辦法了。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頭腦裏邊像有小箭刺着似的那麼疼痛。再回到家裏將淪到更屈辱的地位。

  父親,太太、小雅格,都將對他什麼樣子,將要不可想象了。從此一生也就要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馬伯樂悲哀起來了。

  從此馬伯樂哀傷地常常想起過去他所讀過的那些詩來,零零雜雜地在腦裏翻騰着。

人生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閒……


白雲深處老僧多……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南去北來休便休,白蘋吹盡楚江秋,


道人不是悲秋客,也與晚風相對愁。


釣罷歸來不繫船……


一念忽回腔子裏,依然瘦骨依匡牀……


舉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


春花秋月何時了……


桃花依舊笑春風……


浮生若大夢……


萬方多難此登臨……


醉裏乾坤大……


人生到處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馬伯樂悲哀過甚時,竟躺在牀上,飯也懶得燒了,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了。

  他的襪子穿破了,他的頭髮長長了,他的衣裳穿髒了。要買的不能買,要洗的不能洗。洗了就沒有穿的了,因爲他只從家中穿出一件襯衣。所以馬伯樂弄成個流落無家人的樣子,好像個失業者,好像個大病初癒者。

  他的臉是蒼黃色的,他的頭髮養得很長,他的西裝褲子煎蛋炒飯的時候弄了許多油點。他的襯衫不打領結,兩個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露出來了兩隻從來也沒有用過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來。那襯衫已經好久沒有洗過了,因爲被汗水浸的,背後呈現着雲翳似的花紋。馬伯樂的襯衫,被汗水打溼之後,他脫下來搭在牀上晾一會,還沒有晾乾,要出去時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馬伯樂的鞋子也起着雲翳,自從來到了上海,他的鞋子一次也沒有上過鞋油。馬伯樂簡直像個落湯雞似的了。

  馬伯樂的悲哀是有增無減的,他看見天陰了,就說:

  “是個灰色的世界呵!”

  他看見太陽出來了,他就說:

  “太陽出來,天就晴了。”

  “天晴了,馬路一會就幹了。”

  “馬路一干,就像沒有下過雨的一樣。”

  他照着這個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

  “人生是沒有什麼意思的,若是沒有錢。”

  “逃難先逃是最好的方法。”

  “小日本打來,是非來不可。”

  “小日本打到青島,太太是非逃到上海來不可。”

  “太太一逃來,非帶錢來不可。”

  “有了錢,一切不成問題了。”

  “小日本若不打到青島,太太可就來不了。”

  “太太來不了,又得回家了。”

  一想到回家,他就開口唱了幾句大戲: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


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


  馬伯樂終歸有一天高興起來了。他的憂傷的情緒完全一掃而空。

  那就是當他看見了北四川路絡繹不絕地跑着搬家的車子了。

  北四川路荒涼極了,一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往北去,人就比較少。到了郵政總局,再往北去,電車都空了。街上站着不少的日本警察,店鋪多半關了門,滿街隨着風飛着些亂紙。搬家的車子,成串地向着蘇州河的方面跑來。卡車,手推車,人力車……上面載着鍋碗瓢盆,貓、狗……每個車子都是浮壓壓的,載得滿滿的,都上了尖了。這車子沒有向北跑的都一順水向南跑。

  馬伯樂一看:

  “好了,逃難了。”

  他走上去問,果然一個女人抱着孩子向他說:

  “不得了,日本人要打閘北……都逃空了,都逃空了。”那女人往北指着,跑過去了。

  馬伯樂一聽,確是真的了。他心裏一高興,他想:

  “這還不好好看看嗎?這樣的機會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沒有了。”

  所以馬伯樂沿着北四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難到底是怎麼個逃法,於是他很勇敢地和許多逃難的車子相對着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會,他看見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着黑色的斗篷從北向南來了。在他看來,好像是向着他而來的。

  “不好了,快逃吧?”

  恰好有一輛公共汽車從他身邊過,他跳上去就回來了。

  這一天馬伯樂興奮極了。是凡他所宣傳過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開口就問人家:

  “北四川路逃難了,你們不知道嗎?”

  有三兩家知道一點,其餘的都不知道。馬伯樂上趕着把實情向他們背述一遍,據他所見的,他還要偷愉地多少加多一點,他故意說得比他所看見的還要嚴重,他一連串地往下說着:

  “北四川路都關門了,上了板了。北四川路逃空了,日本警察帶着刺刀向人們擺來擺去……那些逃難的呀,破馬張飛地亂跑,滿車載着牀板,鍋碗瓢盆,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逃得慘,逃得慘……”

  他說到最後還帶着無限的悲憫,用眼睛偷偷地看着對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爲真了?若是不十分堅信,他打算再說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來立刻就走,好趕快再到另一個朋友的地方去。

  時間實在是不夠用,他報信到第七家的時候,已經是夜十一點鐘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處,他是又疲乏,又餓,全身的力量全都用盡了。腿又酸又軟的,頭腦昏昏然有如火車的輪子在頭裏哐當哐當地響。他只把襯衫的鈕釦解開,連脫去都沒有來得及,就穿着衣裳和穿着鞋襪,睡了一夜。

  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適。好像他並不是睡覺,而是離開了這苦惱的世界一整夜。因爲在這一夜中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他沒有做夢,沒有想到將來的事情,也沒回憶到過去的事情。蒼蠅在他的臉上爬過,他不知道。上海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開了襯衫的胸膛上亂跑一陣,他也不覺得。他疲乏到完全沒有知覺了。他一夜沒有翻身,沒有動一動,仍是保持着他躺下去的那種原狀,好像是他躺在那裏休息一會,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並非像是睡覺,而一站起來隨時可以上街的樣子。

  這種安適的睡法,在一個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過幾次。尤其是馬伯樂,像他那樣總願意把生活想得很遠很徹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裏思索他的未來。雖不是常常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時候卻很多。像今夜這種睡法,在馬伯樂有記憶以來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戀愛成功舉行了訂婚儀式的那夜,他睡得和這夜一般一樣的安適。那是由於他多喝了酒,同時也是對於人生獲得了初步勝利的表示。

  現在馬伯樂睡得和他訂婚之夜一般一樣的安適。

  早晨八點鐘,太陽出來得多高的了,馬伯樂還在睡着。弄堂裏的孩子們,拿着小棍,拿着木塊片從他屋外的牆上划過去,劃得非常之響。這一點小小的聲音,馬伯樂是聽不見的。其餘別的聲音,根本就傳不進馬伯樂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個小石洞似的和外邊隔絕了。太陽不管出得多高,馬伯樂的屋子是沒有一個孔可以射進陽光來的。不但沒有窗子,就連一道縫也沒有。

  馬伯樂睡得完全離開了人間。

  等他醒來,他將不知道這世界是個什麼世界,他的腦子裏邊睡得空空的了,他的腿睡得麻木。他睜開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見電燈黃昏昏地包圍着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着什麼,可是腦筋不聽使喚。他仍是不能明白。又這樣糊里糊塗地過了很久,他才站起來。站起來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腳上,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沒有脫衣裳就睡着了。

  接着,他第一個想起來的是北四川路逃難了。

  “這還得了,現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樣的程度了!”

  於是他趕忙用他昨天早晨洗過臉的臉水,馬馬虎虎地把臉洗了,沒有刷牙就跑到弄堂口去視察了一番。果然不錯,逃難是確確實實的了,他住的是法租界福履理路一帶。不得了啦,逃難的連這僻靜的地方都逃來了。

  馬伯樂一看,那些搬着牀的,提着馬桶的,零零亂亂的樣子,真是照他所預料的一點不差,於是他打着口哨,他得意洋洋地走回他的屋中。一進門照例地撞倒了幾個瓶子、罐子。

  他趕快把它們扶了起來。他趕快動手煎蛋炒飯,吃了飯他打算趕快跑到街上去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樣的程度了。

  他一高興吃了五個蛋炒飯。平常他只用一個蛋,而今天用了五個。他說:

  “他媽的,吃罷,不吃白不吃,小日本就……就打來了。”

  他吃了五個蛋炒飯還不覺得怎樣飽,他纔想起昨天晚上他還沒有吃飯就睡着了。

  馬伯樂吃完了飯,把門關起來,把那些蔥花油煙的氣味都鎖在屋裏,他就上街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嶙峋的,卻很歡快地走着,邁着大步。擡着頭,嘴裏邊不時打着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負的。用了一種鑑賞的眼光,鑑賞着那些從北四川路逃來的難民。

  到了傍晚,法租界也更忙亂起來了。從南市逃來的難民經過辣斐德路,薩坡賽路……而到處搬着東西。街上的油店,鹽店,米店,沒有一家不是擠滿了人的。大家搶着在買米。說是戰爭一打了起來,將要什麼東西也買不到的了。沒有吃的,沒有喝的。

  馬伯樂到街上去巡遊了一天,快黑天了他纔回來。他一走進弄堂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外國人也買了一大籃子日用品(奶油、麪包之類……)。於是他更確信小日本一定要開火的。同時不但小日本要打,聽說就是中國軍人也非要打不可。而且傳說得很厲害,說是中國這回已經有了準備,說是八十八師已經連夜趕到了,集在虹口邊上。日本陸戰隊若一發動,中國軍隊這回將要絲毫不讓的了。日本打,中國也必回打,也必抵抗,說是一兩天就要開火的。

  馬伯樂前幾天那悲哀的情緒都一掃而光了。現在他忙得很,他除了到街上去視察,到朋友的地方去報信,他也準備着他自己的食糧,醬油、醋、大米、鹹鹽都買妥了之後,以外又買了雞蛋。因爲馬伯樂是長得很高的,當他買米的時候,雖然他是後來者,他卻搶着從女人們的頭頂上把米口袋扔過去了。所以,他雖是後來者,他卻先買到了米。在他擠着接過米口袋時,女人們罵他的聲音,他句句都聽到了。可是他不管那一切,他擠着她們,他撞着她們,他把她們一擁,他就搶到最前邊去了。他想:

  “這是什麼時候,我還管得了你們女人不女人!”

  他自己揹着米袋子就往住處跑。他好像背後有洪水猛獸追着他似的,他不顧了一切,他不怕人們笑話他。他一個人買了三鬥米,大概一兩個月可以夠吃了。

  他把米袋子放到屋裏,他又出去了,向着賣麪包的鋪子跑去。這回他沒有買米時那麼爽快,他是站在一堆人的後邊,他本也想往前搶上幾步,但是他一看不可能。因爲買麪包的多半是外國人。外國人是最討厭的,什麼事都照規矩,一點也不可以亂七八糟。

  馬伯樂站在人們的後邊站了十幾分鍾,眼看架子上的麪包都將賣完了,賣到他這裏恐怕要沒有了,他一看不好了,趕快到第二家去吧。

  到了第二個店鋪,那裏也滿滿的都是人,馬伯樂站在那裏擠了一會,看看又沒有希望了。他想若是挨着次序,那得什麼時候才能夠輪到他。只有從後邊搶到前邊去是最好的方法。但買麪包的人多半是些外國人,外國人是不准許搶的。於是他又跑到第三個麪包店去。

  這家麪包店,名字叫“復興”,是山東人開的,店面很小,只能容下三五個買主。馬伯樂一開門就聽那店鋪掌櫃的說的是山東黃縣的話,馬伯樂本非黃縣人,而是青島人,可是他立刻裝成黃縣的腔音。老闆一聽以爲是一個同鄉,照着他所指的就把一個大圓麪包遞給他了。

  他自己幸喜他的舌頭非常靈敏,黃縣的話居然也能學得很像,這一點工夫也實在不容易。他抱起四五磅重的大面包,心裏非常之痛快,所以也忘記了向那老闆要一張紙包上,他就抱了赤裸裸的大面包在街上走。若不是上海在動亂中,若在平時,街上的人一定以爲馬伯樂的麪包是偷來的,或是從什麼地方拾來的。

  馬伯樂買完了麪包,天就黑下來,這是北四川路開始搬家的第二天。

  馬伯樂雖然晚飯又吃了四五個蛋炒的飯,但心裏又覺得有點空虛了,他想:

  “逃難雖然已經開始了,但這只是上海,青島怎麼還沒逃呢?”

  這一天馬伯樂走的路途也不比昨天少。就說是疲乏也不次於昨天,但是他睡覺沒有昨夜睡得好,他差不多是失眠的樣子,他終夜似乎沒有睡什麼。一夜他計劃,計劃他自己的個人的將來,他想:

  “逃難雖然已經開始了,但是自己終歸逃到什麼地方去?就不用說終歸,就說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兒最安全呢?而且到了那新的地方,是否有認識人,是否可以找到一點職業,不然,家裏若不給錢,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太太若來,將來逃就一塊逃。太太自己有一部分錢。同時太太的錢花完了也不要緊,只要有太太,有小雅格她們在一路,父親是說不出不給錢的,就是不給我,他也必要給他的孫兒孫女的。現在就是這一個問題,就是怎樣使太太馬上出來,馬上到上海來。”

  馬伯樂正想到緊要的地方,他似乎聽到一種聲響,聽到一種異乎尋常的聲響。這種聲響不是平常的,而是很遠很遠的,十分像是大炮聲,他想:

  “是不是北四川路已經開炮了呢?”

  對於這大炮聲馬伯樂雖然是早已預言了多少日子,早已用工夫宣傳了多少人,使人相信早晚必有這麼一天。人家以爲馬伯樂定然是很喜歡這大炮聲。而今他似乎聽到了,可是他並不喜歡,反而覺得有點害怕。他把耳朵離開了枕頭,等着那種聲音再來第二下,等了一會,終於沒有第二下,馬伯樂這才又接着想他自己的事情:

  “……用什麼方法,才能使太太早日出來呢?我就說我要投軍去,去打日本。太太平常就知道我是很有國家觀念的。從我做學生的時候起,是凡鬧學潮的時候,沒有一次沒有我。太太是知道的,而且她很害怕,她看我很勇敢,和警察衝突的時候我站在最前邊。那時候,太太也是小孩子,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她是看見過我這種行爲的。她既然知道我的國家觀念是很深切的,現在我一說投軍救國去了,她必然要害怕,而且父親一聽也不得了,那她必然要馬上來上海的。就這麼做,打個電報去,一打電報事情就更像真的,立刻就要來的。”

  馬伯樂翻了一個身,他又仔細思索了一會,覺得不行,不怎樣妥當,一看就會看出來,這是我瞎說。上海還並未開火,我可怎麼去投的軍?往哪裏投,去投誰,這簡直是笑話,說給小孩子,小孩子也不會信,何況太太都讓我騙怕了,她一看,她就知道又是我想法要她的錢。他又想了第二個方法:

  “這回說,我要去當共產黨,父親最怕這一手,太太也怕得不得了。他們都相信共產黨是專門回家分他父母妻子的財產的。他們一聽,就是太太未必來,也必寄錢給我的,一定寄錢給我的,給我錢讓我買船票趕快回家。”

  馬伯樂雖然又想好了一條計策,但還不妙,太太不來終究不算妙計,父親給那一點點錢,一花就完,完了還是沒有辦法。還是太太跟在旁邊是最好,最把握,最穩當。

  “那麼以上兩個計劃都不用。用第三個,第三個是太太最懷疑我……我若一說,在上海有了女朋友,看她着急不着急,她一定一夜氣得睡不着覺,第二天買船票就來的。我不要說得太硬,說得太硬,她會惱羞成怒,一氣便真的不來了。這就吞吞吐吐地一說,似有似無,使她不見着人面不能真信其有,不見人面又不能真信其無,惟有這樣她纔來得快,何況那年我不是在上海真有過一個女朋友嗎?”

  就這麼辦,馬伯樂想定了計劃,天也就快亮了。

  他差不多一夜也沒有睡。第二天起來是昏頭昏腦的,好像太陽也大了,地球也有些旋轉。有些腳輕頭重,心裏不耐煩。

  從這一夜起,馬伯樂又陰鬱下來,覺得很沒有意思,很空虛,一直到虹口開了大炮,他也沒再興奮起來。

  北四川路開始搬家的第三天,“今晚定要開火”的傳聞,全上海的人都相信了。

  那夜北四川路搬家的最末的一班車子,是由英國巡捕押着逃出來的,那輛大卡車在夜裏邊是悽愴得很。什麼車子也沒有,只有它這一輛車子突突地跑了一條很長的空洞洞的大街,這是國際的逃難的車子,上邊坐着白俄人,英國人,猶大人,也有一兩個日本人。本來是英國捕房派的專車接他們的僑民的,別的國人也能坐到那車子上面,那是他們哀求的結果。

  大炮就要響了,北四川路靜得鴉雀無聲,所有的房子都空了,街上一個人也看不見。平常時滿街的車子都沒有了。一切在等待着戰爭。一切都等候得很久了。街上因爲搬家,滿街飛着亂紙。假如市街空曠起來,比曠野更要空曠得多。曠野是無邊的,敞亮的,什麼障礙也沒有;而市街則是黑漆漆的,鬼鬼祟祟的,房屋好像什麼怪物似的,空曠得比曠野更加可怕。

  所有的住在北四川路的日本人,當夜都跑到附近的日本小學堂裏去了。也可以說所有住在上海的日本人都集中在日本小學堂。一方面他怕和中國衝突起來損害着他們的僑民,另一方面他們怕全心全意的僑民反對這個戰爭,也許要跑到中國方面來。所以預先加以統制,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是日本人,就都得聽命集中在一起,開起仗來好把他們一齊派兵押着用軍艦運回日本去。

  所以北四川路沒有人在呼吸了。偶爾有一小隊一小隊的日本警察,和幾批主人逃走了,被主人拋下來的狗在街上走過。

  北四川路完全準備好了,完全在等待着戰爭。英租界、法租界卻熱鬧極了,家家戶戶都堆滿了箱籠包裹,到處是街談巷議。新搬來的避難的房客對於這新環境,一時不能夠適應下來,所以吵吵鬧鬧的,鬧得大家不得安定,而況夜又熱,謠言又多,所以一直鬧到天明。

  天亮了,炮聲人們還沒有聽到。

  也許是第二天夜晚才發炮呢!人們都如此以爲着。

  於是照常地吃飯,洗衣裳,買米買柴。雖然是人們都帶着未知的驚慌之色,但是在馬伯樂看來,那真是平凡得很,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人們仍是照舊生活的樣子。

  “這算得了什麼呢,這是什麼也算不了的。”

  馬伯樂對於真正戰爭的開始,他卻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他看得再沒有那麼平凡的了。他不願意看了,他不願意聽了,他也不再出去巡查去了。在他一切似乎都完了,都已經過去。

  日本人打中國那好比是幾年前的事情。中國人逃難也陳舊得像是幾年前的事情。雖然天天在他心目中的日本大炮一直到今天尚未發響,可是在他感情上就像已經開始打了好幾天或好幾個月那般陳舊了。

  所以馬伯樂再要聽到謠傳,說是日本人今天晚上定要開火之類,他一聽就要睡着的樣子。他表示了毫不關心的態度,他的眉頭皺着,他的兩個本來就很悲哀的眼睛,到這時候更顯得悲哀了。

  他的心上反覆地想着的,不是前些日子他所盡力宣傳的日本人就要打來,而是日本人打來了應該逃到哪裏去。

  “萬事必要做退一步想。”

  他之所謂退一步想,就是應該往什麼地方逃。

  “小日本打來必要有個準備。”

  他之所謂準備,就是逃的意思。絕不是日本人打來的時候要大家一齊拼上了去。那爲什麼他不說“逃”而說“準備”?因爲“準備”這個字比“逃”這字說起來似乎順耳一些。

  馬伯樂到現在連“準備”這個字也不說了。而只說:

  “萬事要做退一步想。”

  他覺得準備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應該立刻行動起來了。不然,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到人人都逃的時候可怎麼辦?車船將都要不夠用了。一開起戰來,交通將不夠用的,運兵的運兵,載糧的載糧,還有工夫來運難民嗎?逃難不早逃,逃晚了還行嗎?

  馬伯樂只在計劃着逃的第二步(因第一步是他從青島逃到上海來),所以對於日本人真正要打來這回事,他全然不感到興趣了。

  當上海的大炮響起來的時候,馬伯樂聽了,那簡直平凡極了。好像他從前就已經聽過,並不是第一次才聽過。全上海的人都哄哄嚷嚷的,只有馬伯樂一個人是靜靜的,是一聲不響的,他抽着菸捲,他躺在牀上,把兩隻腳擡到牀架上去,眼睛似睡非睡地看着那黃昏昏的電燈。大炮早已響起來了,是從黃昏的時候響起的。

  “八一三”的第二天,日本飛機和中國飛機在黃浦江上大戰,半面天空忽然來了一片雲那樣的,被飛機和火藥的煙塵塗抹成灰色的了。好像世界上發現了奇異的大不可擋的旋風,帶着聲音捲來了,不顧一切地、嗚嗚地、軋軋地響着,因爲飛機在天空裏邊開放機關槍,流彈不時地打到租界上來。飛機越飛越近,好像要到全上海的頭頂上來打的樣子。這時全上海的人沒有一個不震驚的。

  家家戶戶的人都站在外邊來看,等飛機越飛越近了,把人的臉色都嚇得發白。難道全個的上海都將成爲戰場嗎?剛一開戰,人們是不知道戰爭要鬧到什麼地步的。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颳着很大的風,所以滿街落着樹葉。法租界的醫院通通住滿了傷兵。這些受了傷的戰士用大汽車載着,汽車上邊滿覆了樹枝,一看就知道是從戰場上來的。女救護員的胳膊上帶着紅十字,戰士的身上染着紅色的血漬。戰士們爲什麼流了血?爲了抵抗帝國主義的屠殺。傷兵的車子一到來,遠近的人們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裏莊嚴地看着。

  只有馬伯樂什麼也不看,在街上他陰鬱地走着。他踏着樹葉,他低頭不語,他細細地思量着。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裏呢?”

  他想:

  “南京嗎?蘇州嗎?”

  南京和蘇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兒。雖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難逃去的,未必不招待的。就是南京、蘇州都去不成,漢口可總能去成的。漢口有他父親的朋友在那裏,那裏萬沒有錯的。就是青島還沒開火,這是很大問題。太太不來一切都將談不到的,“窮在家裏,富在路上”,中國這句古語一點也沒有說錯。“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的的確確這幫東西是壞得很。可是此後每天不都將在路上嗎?

  “這是逃難呵,這是……”

  馬伯樂想到出神的時候,幾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來:

  “逃難沒有錢能成嗎?”

  他看前邊的街口上站着一羣人。一羣人圍着一輛大卡車,似乎從車上往下擡着什麼。馬伯樂一看那街口上紅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個醫院,臨時收傷兵的。

  他沒有心思看這些,他轉個彎到另一條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沒有幾步,又是一輛傷兵的車子。傷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轉過身又往回走,無奈太遲了,來不及了。終歸那傷兵的車子趕過了他,且是從他的身邊趕過的,所以那滿車子染着血漬的光榮的中華民族的戰士,不知不覺地讓馬伯樂深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傷兵爲什麼這樣多呢?難道說中國方面的戰況不好嗎?

  中國方面的戰況一不好,要逃難就更得快逃了。

  他覺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淒涼的,又加上陰天,落着毛毛小雨,實在有些陰森之感。清道夫這兩天似乎也沒掃街,人行道上也積着樹葉。而且有些難民,一串一串地抱着孩子,提着些零碎東西在雨裏邊走着,蓬頭散發的,赤腿裸腳的,還有大門洞裏邊也都擠滿了難民,雨水流滿了一大門洞,那些人就在溼水裏邊躺着,坐着。

  馬伯樂一看,這真悲慘,中華民族還要痛苦到怎樣的地步!我們能夠不抵抗嗎?

  “打呀!打呀!我們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見了第二個大門口、第三個大門口都滿滿地擠着難民,他想:

  “太太若真的不來,自己將來逃難下去,不也將要成爲這個樣子嗎?”

  實在是可怕得很。馬伯樂雖然不被父母十分疼愛,可是從小就吃得飽,穿得暖的。一個人會淪爲這個樣子,他從未想象過,所以他覺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處去了。

  一進門他照例地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他把它們扶起來之後就躺到牀上去了,很疲乏,很無聊,一切沒有意思。抽一支菸吧,抽完了一支還是再抽一支吧。一個人在煩悶的時候,就和生病了一樣;尤其是馬伯樂,他灰心的時候一到,他就軟得和一攤泥似的了。比起生病來更甚,生了病他也不過多抽幾支香菸就好了。可是他一無聊起來,香菸也沒有用的。因爲他始終相信,病不是怎樣要緊的事情,最要緊的是當悲哀一侵入人體,那算是沒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絕望了。

  “這算完。”

  馬伯樂想:太太若是不來,一切都完了,一切談不到。

  他的香菸的火頭是通紅通紅的,過不了兩三秒鐘他吹它一次,把菸灰吹滿了一枕頭。反正這逃難的時候,什麼還能幹淨得了?所以他毫無小心地彎着腿,用皮鞋底踏牀上的褥子。

  “這算完,太太若不來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這裏,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菸灰來。一直吹到菸灰落下來迷了他的眼睛,他才停止的。

  他把眼睛揉了一揉,用手指在眼邊上颳了一刮。很奇怪的,迷進馬伯樂眼睛裏的沙子因此一刮也常常就會出來了。

  馬伯樂近來似乎不怎樣睡眠,只是照常地吃飯,蛋炒飯照常地吃。睡眠是會間斷了思想的,吃飯則不會,一邊吃着一邊思想着,且吃且想還很有意思。

  馬伯樂刮出來眼睛的菸灰後,就去燃起炭爐來燒飯去了。不一會工夫,炭火就冒着火星着起來了。

  照例馬伯樂是脫去了全身的衣裳,連襪子也脫去,穿着木頭板鞋。全身流着汗,很緊張,好像鐵匠爐裏的打鐵的。

  鍋裏的油冒煙了,馬伯樂把蔥花和調好的雞蛋哇啦一聲倒在油裏。

  馬伯樂是青島人,很喜歡吃大蔥大蒜之類。他就總嫌這上海的蔥太小。因上海全是小蔥,所以他切蔥花的時候,也就特別多切上一些。在油裏邊這很多的蔥,散發着無比的香氣。

  蛋炒飯這東西實在好吃,不單是吃起來是可口的香,就是一聞也就值得了。所以馬伯樂吃起蛋炒飯來是永久沒有厭的,他永久吃不厭的,而且越吃越能吃。若不是逃難的時候,他想他每頓應該吃五個蛋炒飯。而現在不能那樣了,現在是省錢第一。

  “這是什麼時候?這是逃難的時候。”

  每當他越吃越香很捨不得放下飯碗的時候,他就想了以上這句活。果然一想是在逃難,雖然吃不甚飽也就算了。何況將來逃起難來的時候說不定還要捱餓的。

  “沒看見那弄堂口裏的難民嗎?他們還吃蛋炒飯呢!他們是什麼也沒有吃的呀!”

  他想將來自己能夠一定不捱餓的嗎?所以少吃點也算不了什麼,而且對於捱餓也應該提早練習着點,不然,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到那時候對於飢餓毫無經驗,可怎麼能夠忍受得了?應該提早餓一餓試試,到那時候也許就不怕了。

  叫化子不是常常吃不飽的嗎?爲什麼他受得住而別人受不住呢?就因爲他是餓慣了。小孩子吃不飽,他要哭。大人吃不飽他會想法子再補充上點,到冠生園去買餅乾啦,吃一點什麼點心之類啦。只有叫化子,他吃不飽,他也不哭,他也不想法子再吃。有人看見過叫化子上冠生園去買點心的嗎?可見受過訓練的飢餓和沒受過訓練的飢餓是不同的。

  馬伯樂對於他自己沒能夠吃上五個蛋炒飯的理由有二,第一爲着省錢;第二爲着訓練。

  今天的蛋炒飯炒得也是非常之香,滿屋子都是油炸蔥花的氣味。馬伯樂在這香味中被引誘得彷彿全個的世界都是香的,任什麼都可以吃,任什麼都很好吃的樣子。當他一端起飯碗來,他便覺得他是很幸福的。

  他剛要嚐到這第一口,外邊有打門的了。馬伯樂很少有朋友來拜訪他,大概只有兩三次,是很久以前。最近簡直是沒有過,一次也沒有。

  “這來的人是誰呢?”

  馬伯樂只這麼想了一下,並沒有動。蛋炒飯也仍抱在手裏。

  “老張嗎?小陳嗎?還是……”

  馬伯樂覺得很受驚。他的習慣與人不同,普通人若聽到有人敲門,一定是立刻走過去開了門一看便知分曉了;可是他不同,因爲他是很聰明的,很機警的,是凡什麼事情在發生以前他大概就會猜到的。即或猜錯了,他也是很喜歡猜的。比方哪位買了件新東西,他就願意估一個價碼,說這東西是三元買的,或是五元買的,若都不對,他便表示出很驚訝的樣子說:

  “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這東西就真的……真是很怪……”

  他說了半天,不知他說了些什麼。他仍是繼續在猜着。有的時候,人家看着他猜得很吃力就打算說了出來。而他則擺着手,不讓人家說。他到底要試試自己的聰明如何。對於他自己的那份天才,他是十分想要加以磨練的。

  現在他對於那門外站着的究竟什麼人,他有些猜不準。

  “張大耳朵,還是小陳?還是……”

  張大耳朵前幾天在街上碰到的,小陳可是多少日子不見了。大概是小陳,小陳敲門的聲音總是慢吞吞的。張大耳朵很莽撞,若敲了這許多工夫他還不開門,就往裏撞,他還會那麼有耐心?

  馬伯樂想了這麼許多,他才走過去慢慢地把身子遮掩在門扇的後邊,把門只開了一道小縫。似乎那進來的人將是一個暴徒,他防備着當頭要給他一棒。

  他從門縫往外一看,果然是小陳。於是他大大地高興起來:

  “我猜就是你,一點也沒有猜錯。”

  過了一些工夫,小陳和他講了許多關於戰爭的情形,他都似乎沒有聽見。他還向小陳說:

  “你猜我怎麼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張大耳朵?張大耳朵那小子是和你不同的,他非常沒有耐性,若是他來,他用腳踢開門進來,而你則不同。你是和大姑娘似的,輕輕地,慢慢的……你不是這樣嗎?你自己想想,我說得對不對?”

  馬伯樂說着就得意洋洋地拿起蛋炒飯開始吃。差不多要吃飽了他纔想起問他的客人:

  “小陳,可是你吃了飯嗎?”

  他不等小陳回答,他便接下去說:

  “可是我這裏也沒有什麼好吃的,只是每天吃蛋炒飯……一開起戰來,你曉得雞蛋多少錢一個,昨天是七分,今天我又一打聽是八分。真是貴得吃不起了。我這所吃的還是打仗的前一天買的,是一角錢三個。可是現在也快吃完了。吃完也不打算買了。我們的腸胃並不是怎麼十分高貴的,非吃什麼雞蛋不可。我說小陳,你沒看見嗎?滿街都是難民,他們吃什麼呢?他們是怕什麼也沒有吃。……我吃完了這幾個蛋,我絕不再買了。可是小陳你到底吃過飯沒?若沒吃就自己動手,切上些蔥花,打上兩個蛋,就自己動手炒吧!蛋炒飯是很香的。難道你吃過了嗎?你怎麼不出聲?”

  小陳說吃過了,用不着了。並問馬伯樂:

  “黃浦江上大空戰你看見了嗎?”

  小陳是馬伯樂在大學裏旁聽時的同學,他和馬很好,所以說話也就不大客氣。他是馬伯樂的窮朋友之一,同時也是馬伯樂過去書店裏的會計。那天馬伯樂在街上走着,抓掉他帽子的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臉色很黃,因長期的胃病所致。他這個人的營養不良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臉色黃得透明,他的耳朵迎着太陽會透亮的,好像醫藥室裏的用玻璃瓶子裝着、浸在酒精裏的胎兒的標本似的。馬伯樂說不上和他怎樣要好,而是他上趕着願意和馬伯樂做一個朋友。馬伯樂也就沒有拒絕他,反正窮朋友好對付,多幾個少幾個也沒多大關係。馬伯樂和他相談也談不出多大道理來,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什麼思想,沒有什麼事業在中間聯繫着。也不過兩方面都是個市民的資格,又加上兩方面也都沒有錢。小陳是沒有錢的,馬伯樂雖然有錢,可是都在父親那裏,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於沒有錢。

  可是小陳今天來到這裏,打算向馬伯樂借幾塊錢。他轉了好幾個彎而沒有開口。他一看馬伯樂生活這樣子,怕是他也沒有錢。可是又一想,馬伯樂的脾氣他是知道的,有錢和沒有錢是看不大出來的,沒有錢,他必是很頹喪的,有了錢,他也還是頹喪的,因爲他想:“錢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沒有嗎?”

  小陳認識他很久了,對於他的心理過程很有研究。於是乎直截了當地就問馬伯樂:

  “老馬,有錢沒有?我要用兩塊?”

  馬伯樂一言未發,到牀上去就拉自己的褲子來,當着小陳的面把褲袋裏所有的錢一齊拿出來展覽一遍,並且說着:

  “老馬我,不是說有錢不往外拿,是真的一點辦法沒有了。快成爲難民了。”

  他把零錢裝到褲袋去,褲子往牀上一丟時,褲袋裏邊的銅板叮噹響着。馬伯樂說:“聽吧,窮的叮噹了,銅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來,馬伯樂對於銅板是很鄙視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着他的出身是很高貴的,雖然現在窮了,也不過是偶爾的窮一窮,可並非出身就是窮的。

  不過當他把小陳一送走了,他趕快拾起褲子來,數一數到底是多少銅板。馬伯樂深知銅板雖然不值錢,可它到底是錢。就怕銅板太少,銅板多了,也一樣可以成爲富翁的。

  他記得青島有一位老紳士,當初就是討銅板的叫化子,他一個月討兩千多銅板,討了十幾年,後來就發財了。現在就是當地的紳士。

  “銅板沒用嗎?那玩藝要一多也不得了。”

  馬伯樂正在聚精會神的數着,門外又有人敲他的門。

  馬伯樂的住處從來不來朋友,今天一來就是兩個,他覺得有點奇怪。

  “這又是誰呢?”

  他想。

  他照着他的,完完全全地照着他的老規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門後,彷彿他打算遭遇不測。只把門開了一個小小的小小的縫。

  原來不是什麼人,而是女房東來找他談話,問他下月房子還住不住,房子是漲價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關,交交關。”

  女房東穿着發亮的黑拷綢的褲褂,拖着上海普遍的,老闆娘所穿的油漬漬的,然而還繡着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地說了一大堆上海話。

  馬伯樂等房東太太上樓去了,關了門一想:“這算完!”

  房子也漲了價了,吃的也都貴得不得了。這還不算。最可怕是戰爭還不知道演變到什麼地步。

  “這算完,這算完……”

  馬伯樂一連說了幾個“這算完”之後,他便頹然地躺在牀上去了。他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大炮一連串的,好像大石頭似的在地面上滾着,轟轟的。馬伯樂的房子雖然是一點聲音不透,但這大炮轟隆轟隆的聲音是從地底下來的,一直來到馬伯樂的牀底下。

  馬伯樂也自然難免不聽到這大炮的響聲。這聲音討厭得很,彷彿有塊大石頭在他腦子中滾着似的。他頭昏腦亂了,他煩躁得很。

  “這算完,這算完。”

  他越想越沒有辦法。

  馬伯樂幾天前已給太太寫了信去。雖然預測那信還未到,可是在馬伯樂他已經覺得那算絕望了。

  “太太不會來的,她不會來的,她那個人是一塊死木頭……她絕不能來。”他既然知道她絕不能來,那他還要寫信給她?其實太太來與不來,馬伯樂是把握不着的,他心上何曾以爲她絕對不能來?不過都因爲事情太關乎他自己了。越是單獨地關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觀方面去想。因爲他愛自己甚於愛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歡的,可是若到了極高度的危險,有生命危險的時候,他也沒有辦法,也只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爲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並沒有罪過。

  假若馬伯樂的手上在什麼地方擦破了一塊皮,他抹了紅藥水,他用布把它包上。而且皺着眉頭很久很久地惋惜着他這已經受了傷的無辜的手。

  受了傷,擦一點紅藥水,並不算是惡習,可是當他健康的腳,一腳出去踏了別人包着藥布的患病的腳,他連對不起的話也不講。他也不以爲那是惡習。(只有外國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連忙說sorry。並不是他怕外國人,因爲外國人太厲害。)

  總之,越是馬伯樂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觀方面去想。也不管是真正樂觀的,或有幾分樂觀的,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魚刺若一被橫到他的喉嚨裏,那魚刺也一定比橫在別人喉嚨裏的要大,因爲他實實在在地感着那魚刺的確是橫在他的喉嚨了。一點也不差,的的確確的,每一呼吸那東西還會上下地刺痛着。

  房東這一加房價,馬伯樂立刻便暗無天日起來,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點意思也沒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覺,實在是沒有意思。這樣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到什麼時候算個了事。

  馬伯樂等房東太太上了樓,他就關了門,急急忙忙地躺到牀上去,他的兩個眼睛不住地看着電燈,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

  “電燈比太陽更黃,電燈不是太陽啊!”

  “大炮畢竟是大炮,是與衆不同的。”

  “國家多難之期,人活着是要沒有意思的。”

  “人在悲哀的時候,是要悲哀的。”

  馬伯樂照着他的規程想了很多,他依然想下去:

  “電燈一開,屋子就亮了。”

  “國家一打仗,人民就要逃難的。”

  “有了錢,逃難是舒服的。”

  “日本人不打青島,太太是不能來的。”

  “太太不來,逃難是要受罪的。”

  “沒有錢,一切談不到。”

  “沒有錢,就算完了。”

  “沒有錢,咫尺天涯。”

  “沒有錢,寸步難行。”

  “沒有錢,又得回家了。”

  馬伯樂一想到回家,他不敢再想了。那樣的家怎麼回得?冷酷的,無情的,從父親、母親、太太說起,一直到小雅格,沒有一個人會給他一個好顏色。

  哪怕是貓狗也怕受不了,何況是一個人呢!

  馬伯樂的眼睛裏上下轉了好幾次眼淚。“人活着有什麼意思!”

  他的眼淚幾乎就要流出來了。

  馬伯樂趕快地抽了幾口煙,總算把眼淚壓下去了。

  經過這一番悲哀的高潮,他的內心似乎舒展了一些。他從牀上起來,用冷水洗着臉,他打算到街上去散散步。

  無奈他推門一看,天仍落着雨,雨雖然不很大,但是討厭得很。

  馬伯樂想,衣服髒了也沒有人給他洗,要買新的又沒有錢,還是不去吧。

  馬伯樂剛忘下了的沒有錢的那回事,現在又想起來了。

  “沒有錢,就算完。”

  “人若沒有錢,就不算人了。”

  馬伯樂氣得擂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立時跳起了許多飯粒。因爲他從來不擦桌子,所以那飯粒之中有昨天的有前天的,也或許有好幾天前就落在桌子上的。有許多飯粒本來是藏在桌子縫裏邊,經他打了這一拳,通通都跳出來了。好像活的東西似的,和小蟲似的。

  馬伯樂趕快伸出手掌來把它們掃到地上去了。他是掃得很快的,彷彿慢了一點,他怕那些飯粒就要跑掉似的。而後他用兩隻手掌拍着,他在打掃着自己的手掌,他想:

  “這他媽的叫什麼世界呵!滿身枷鎖,沒有一個自由的人。這算完,現在又加上了小日本這一層枷鎖。血腥的世界,野獸的世界,有強權,無公理,現在需要火山爆發,需要天崩地裂,世界的末日,他媽的快快來到吧!若完大家就一塊完,快點完。別他媽的囉嗦,別他媽的費事。這樣的活着幹什麼,不死不活的,活受罪。”

  馬伯樂想了一大堆,結果又想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

  “這年頭,真是大難的年頭,父母妻子會變成不相識的人,奇怪地,變成不相干的了。還不如獸類,麻雀當它的小雀從房檐落到地上,被貓狗包圍上來的時候,那大麻雀拼命地要保護它的小雀,它吱吱喳喳地要和狗開火,其實憑一隻麻雀怎敢和狗挑戰呢?不過因爲它看它的小雀是在難中呵!貓也是一樣,狗也是一樣,它若是看到它的小貓或小狗被其餘的獸類所包圍,哪怕是一隻大老虎,那做大狗的,做大貓的,也要上去和它戰鬥一番。這是什麼道理呢?這就是它看它自己所親生的小崽是在難中。可是人還不如貓狗。他眼看着他自己的兒子是在難中,可是做父親的卻沒有絲毫的同情心,爲什麼他不愛他的兒子呢?爲着錢哪!若是兒子有了錢,父親就退到了兒子的地步,那時候將不是兒子怕父親,將是父親怕兒子了。父親爲什麼要怕兒子呢?怕的是錢哪!若是兒子做了銀行的行長,父親做了銀行的茶房,那時候父親見了兒子,就要給兒子獻上一杯茶去。父親爲什麼要給他倒茶呢?因爲兒子是行長呵!反過來說,父親若是個百萬的富翁,兒子見了父親,必然要像宰相見了皇帝的樣子,是要百順百從的。因爲你稍有不順,他就不把錢給你。俗話說,公公有錢婆婆住大房;兒子有錢,婆婆做媳婦。錢哪!錢哪!一點也不錯呵!這是什麼世界,沒有錢,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麼動物都殘酷的呀!眼看着他的兒子在難中,他都不救……”

  馬伯樂想得非常激憤的時候,他又聽到有人在敲他的門。他說:

  “他媽的,今天的事特別的多。”

  他一生氣,他特別的直爽,這次他沒有站到門後去,這次他沒有做好像有人要逮捕他的樣子。而他就直爽爽地問了出去。

  “誰呀!他媽的!”

  他正說着,那人就撞開門進來了。

  是張大耳朵,也是馬伯樂在大學裏旁聽時的同學,也在馬伯樂的書店裏服過務。他之服務,並沒有什麼名義,不過在一起白吃白住過一個時期,跟馬伯樂很熟,也是馬伯樂的窮朋友之一。

  他說話的聲音是很大的,搖搖擺擺的,而且搖得有一定的韻律,顫顫巍巍的,彷彿他的骨頭裏邊誰給他裝設上了彈簧。走路時,他腳尖在地上顛着。抽香菸擦火柴時,他把火柴盒拿在手裏,那麼一抖,很有規律性地火柴就着了。他一切動作的韻律,都是配合着體內的活動而出發的。一看上去就覺得這個人滿身是彈簧。

  他第一句問馬伯樂的就是:

  “黃浦江上大空戰,你看見了嗎?”

  馬伯樂一聲沒響。

  張大耳朵又說:

  “老馬,你近來怎麼消沉了?這樣偉大的時代,你都不關心嗎?對於這中華民族歷史開始的最光榮的一頁,你都不覺得嗎?

  馬伯樂仍是一聲沒響,只不過微微地一笑,同時磕了磕菸灰。

  張大耳朵是一個比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氣地煩躁地向着馬伯樂大加批判起來:

  “我說,老馬,你怎麼着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見你時,你並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你是憤怒的,你是帶着民族的情感很激憤地在街上走。因爲那時候別人還看不見,還不怎樣覺着,可以說一點也不覺着上海必要成爲今天這樣子。果然不錯,不到一個月,上海就成爲你所預言的今天這個樣子了。”

  馬伯樂輕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來。

  張大耳朵在地上用腳尖彈着自己的身體,很悽慘地,很誠懇地招呼着馬伯樂:

  “老馬,難道你近來害了相思病嗎?”

  這一下子反把馬伯樂氣壞了。他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想:

  “這小子真混蛋,國家都到了什麼時候,還來這一套。”不過他沒有說出來。

  張大耳朵說:

  “我真不能理解,中國的青年若都像你這樣就糟了。頭一天是一盆通紅的炭火,第二天是灰紅的炭火,第三天就變成死灰了”

  張大耳朵也不是個有認識的人,也不是一個理論家。有一個時候他在電影圈裏跟着混了一個時期。他不是導演,也不是演員,他也不拿月薪,不過他跟那裏邊的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菸,蕩蕩馬路,打打撲克,研究研究某個女演員的眼睛好看,某個的丈夫是幹什麼的,有錢沒有錢,某個女演員和某個男演員正在講戀愛之類。同時也不能夠說張大耳朵在電影圈裏沒有一點進步,他學會了不可磨滅的永存的一種演戲的姿態,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邁步把腳尖一顫的這一“顫”,就是那時候學來的。同時他也很豐富地學得銀幕上和舞臺上的難得的知識;也知道了一些樂器的名稱,什麼叫做“基答兒”,什麼叫做“八拉來克”。但也不能說張大耳朵在電影圈裏的那個時期就沒有讀書,書也是讀的,不過都是關於電影方面的多,《電影畫報》啦,或者《好萊塢》啦。女演員們很熱心地讀着那些畫報,看一看好萊塢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麼樣的衣服,好萊塢最新式的女游泳衣是個什麼格式,到底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還有關於化妝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該塗上什麼顏色的眼圈,指甲應該塗上哪一種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還是淺粉色的?擦粉時用的粉底子最要緊,粉底子的質料不佳,會影響皮膚粗糙,皮膚一粗糙,人就顯得歲數大。還有聲音笑貌也都是跟着畫報學習。男演員們也是讀着和這差不多的書。

  所以張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學問的人。但是關於抗日他也同樣和普通的市民一樣的熱烈,因爲打日本在中國是每個人所要求的。

  張大耳朵很激憤地向着馬伯樂叫着:

  “老馬,你消沉得不像樣子啦!中國的青年應該這個樣子嗎?你看不見你眼前的光明嗎?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聾了嗎?”

  馬伯樂這回說話了,他氣憤極了。

  “我他媽的眼睛瞎,我看不見嗎?我他媽的耳朵聾,我聽不見嗎?你以爲就是你張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別人的耳朵大才聽得見的呀!我比你聽見得早,你還沒有聽見,我便聽見了。可以說日本的大炮還沒響,我就聽見了。你小子好大勇氣,跑這裏來唬人。三天不見,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這回事是由你領導着的樣子。”

  馬伯樂一邊說着,張大耳朵一邊在旁邊笑。馬伯樂還是說:“你知道不知道,老馬現在分文皆無了,還看黃浦江大空戰!大空戰不能當飯吃。老馬要當難民去了,老馬完了!”

  馬伯樂送走了張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馬伯樂想:

  “怎麼今天來好幾個人呢?大概還有人來!”

  他等了一些時候,畢竟沒有人再來敲門。於是他就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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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蕭紅
类型: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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