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老幼瘦胖,都肩着槍,唱着歌,眼睛望着前方,英勇地負着守衛祖國的責任。看了這景象,民衆們都各個莊嚴靜穆,切切實實地感到我偉大的中華民族滅亡不了。
但很少數的,也有些個不長進的民衆,看了十冬臘月那些廣西軍穿着單褲,凍得個個打抖的時候,說:
“喲!還穿着單褲,我們穿着棉褲還冷呢。”
說這話的多半是婦人女子,至於男人,沒有說的。馬伯樂一回頭就看見一個賣麻花的,他提着小筐,白了頭髮,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說的。
馬伯樂這回可上了火了:
“女人們說這話,你男子大丈夫,也說得出口來?”
馬伯樂一伸手就把老頭的盛着麻花的筐子給捉住了。捉住之後,還在抖着,似乎要把那筐裏的東西給傾倒馬路上去。看熱鬧的人,立刻就圍上來一大羣。馬伯樂本來打算饒了他就算了,因爲那老頭嚇得渾身發抖,那灰白色的,好像大病初癒的那不健康的眼睛,含滿了眼淚。
馬伯樂雖然心裏氣憤,會有如此不長進的老頭生在中華民國。但基於人道這一點上,他那麼大年紀放了他也就算了。
但是不成,看熱鬧的人圍上來一大羣,馬伯樂於是說:
“他破壞軍心!”
他說完了,他自己也後悔了,不過話擠在喉嚨裏哪能不說呢?
立刻那老頭就被一個拉洋車的踢倒。
憲兵走來了,憲兵說:
“打呀,打漢奸。”
那筐子裏的被打落的麻花散了滿地。
軍隊還在結隊過着,唱着抗戰歌曲,肩着槍,非常英勇。
觀衆們的鑑賞方法是非常高明的,凍得臉色發白,嘴脣發青一面,他們能夠設法看不見。而專看那肩着槍的肩膀,和那正在唱着抗戰歌曲的寬大的胸膛。也不是說看不到弱的那一面,也許看到了不敢說,或者是覺得不應該說,怕憲兵打。
在黃昏的時候,馬伯樂常喜歡到江邊上走走,而黃昏過兵的事情又多,去看一看那白亮亮的江水,去觀一觀那英勇的戰士,在吃飽了飯之後,不亦一大樂趣哉!
馬伯樂要當兵去的志願,一來二去就消磨沒了。越看人家當兵,就越覺得好玩,越好玩自己就越不願意去當。
結果,他覺得當兵也沒有什麼稀奇的了,當不當皆可,天天看,不就等於當了嗎?真的當了兵,不也就是那種樣子嗎?所以還是不要當了吧。
不久馬伯樂又沉到悲哀裏去,似乎又想起王小姐來,也或者不是,不過就只覺得前途渺茫。到江邊上去看一看吧,兵們也都變了,似乎都跟他自己一樣,好像個個都垂頭喪氣似的。湊巧又有一大隊傷兵讓他看見了。那一隊傷兵是新從外處運到的,不是重傷,都能夠披着軍毯走在大街上。自然面色服裝都不十分好看,但在馬伯樂一看,那就更壞了。
“那不是叫花子嗎?那簡直是叫花子,衛國的戰士變成叫花子了。”
馬伯樂看了這一現象,就更悲哀了起來,回到家裏,往牀上一躺,想起國事家事沒有一樣得以解決的。
“人生是痛苦的……”
“鬥爭是艱難的……”
“有權的好辦事。中外古今,天下一理。”
“大丈夫手中無錢到處難爲人。”
“銀行的存摺,越花越少,家又音信皆無。”
自此以後,馬伯樂那快活悠然的態度,又一天一天地減少下去,在他吃起“未必居”包子似乎也沒有以前那樣得味了。他跟他的兒子大衛說:
“你跟着爸爸賣包子去吧,怎麼樣?
馬伯樂常想,一個人會餓死嗎?做點小生意,賣賣香菸,或是掌掌皮鞋,就是賣花生米也是餓不死的,沒有錢怕什麼!
“大衛,明天爸爸去給你做一隻小木箱,你揹着。將來沒有飯吃的時候,你和爸爸去賣包子。爸爸在家裏做,大衛揹着到街上去賣。”
馬伯樂閒下來沒事,就常向大衛說:
“咱們這包子專賣給無產階級,專賣洋車伕,定價不要高,以銷路大爲本。二分錢一個。燒餅子也是二分一個。難道就專門不買咱的包子嗎?和咱做對嗎?天下沒有此理。若我是洋車伕,一樣的價錢,我也是吃包子而不吃燒餅的。眼看着包子好吃嘛,裏邊多少得有點肉。”
馬伯樂有時當朋友講着,有時當太太講着,也有時候就自己在想,而每每想到那包子在洋車伕們面前一鬨而盡了的情景,就像看了電影似的狂叫起來:
“別人的生意,都讓我給擠散啦。”
馬伯樂有時把大衛叫過來,當面讓大衛演習一番。大衛就在地上抓起一隻小木凳,腿朝天,用皮帶拴在身上,嘴裏唱着:
“包子熱來,包子香,吃了包子上戰場。包子熱來,包子香,吃了包子打東洋。叮叮咚,叮叮咚。”
馬伯樂想,這孩子倒也聰明,就命令他再唱一套以洋車伕爲對象的,看看怎樣。大衛唱着:
“洋車伕來,洋車伕,吃了包子會跑路。洋車伕來,洋車伕,吃了包子不糊塗,叮叮咚,叮叮咚。”
大衛揹着腿朝天的木凳,裝作賣包子的形狀在地上跑來跑去。
約瑟看他哥哥跑得怪有趣的,上來就奪掛在大衛身上的木凳,他說他也要跟着爸爸賣包子。
大衛正唱的起勁,不肯給他。約瑟擡腿就踢了大衛的膝蓋,伸拳就打了大衛的肚子。大衛含着眼淚,只得讓給他。
不一會工夫,約瑟賣包子就賣到樓下去了。到了樓下就把別人家孩子的眼睛打出血了。
馬伯樂太太從窗子往下一看,約瑟還在拿着木凳亂掄呢。
“讓你買包子你不買,看你這回買不買,看你這回買不買,看你這回買不買……”
說一句,搶一圈,約瑟像個小旋風似的在樓下耍着武藝。
太太一看就生氣了,說:
“無事生非。”
馬伯樂一看就高興了,說:
“能賣包子了,餓不死了。”
過了些日子,馬伯樂又要修皮鞋,他說修皮鞋比賣包子更好,不用出去兜攬生意,而且又沒有本錢,只用一根錐子,一條麻繩就行了
太太問他:
“若是來了要換皮鞋底的,你用什麼給換呢?”
“只縫,不帶換底的。”他說。
又過了些日子,他又要當裁縫去,他又要學着開汽車去。又過了些日子,他又要賣報去,又要加入戲劇團體演戲去。
鬧到後來,都沒去,還是照舊坐在小樓上悲哀。
“人生是沒有道理的,人生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的。”
“全世界都是市儈,全世界都是流氓。”
“漫漫長夜,何日能夠衝破羅網。”
“經濟的枷鎖,鎖着全世界的人們。”
“有錢的人,不知無錢的人的苦。”
“有了錢,妻是妻,子是子。無了錢,妻離子散。”
馬伯樂從此又悲哀了下去。
來了警報,他不躲(其實也無處可躲),他說炸死了更利落,免得活受罪。
等日本人架着意大利飛機來到頭上時,他也嚇得站不住腳了,也隨着太太往紫荊湖邊上亂跑,可是等飛機一過去,他又非常後悔,他說:
“跑的什麼,真多餘。”
“有錢的人們的生命是值錢的,無錢的人的生命還不值一顆炸彈的錢。”
小陳從上海新到的,他在電影院裏混過,這次來漢口。有人找他在電影界工作。要拍一部抗戰影片,缺少一個丑角,小陳就來找馬伯樂去充當一下。
馬伯樂想,也好的,免得在家呆着寂寞。誰知到了那裏,化了裝,黑紅抹了滿臉,不像人了。
“這不是拿窮人開心嗎?”
“窮人到處被捉弄呵!”
“窮人在世界上就是個大丑角。”
自此馬伯樂的心情不見起色,看見什麼都是悲哀。尤其是夜裏,窗外的那棵枇杷樹,滴滴嗒嗒的終夜滴着水點,馬伯樂想:
“下雨大地就是溼的。”
“陰天就沒有月亮。”
“不但沒有月亮,就連星星也沒有。”
“黑暗,黑暗。”
“太陽沒有出來之前,就只有黑暗。”
馬伯樂吃飯睡覺,都和常人一樣,只是長吁短嘆這點與常人不同。雖然他永遠擔負着這過度的憂心,但他還是照樣的健康,他也照樣吃飯、睡覺、散步。只不過對於前途感到黯淡而已。
這種黯淡的生活,黯淡了六七個月。但是光明終於是要到來的,什麼光明呢?
武漢又要撤退了。
馬伯樂說:
“又要逃了。”
於是他聚精會神了起來。好像長征的大軍在出發的前夜似的,又好像跑馬場的馬剛一走出場來似的,那種飽滿的精神是不可擋的,是任何人也阻止不了的。
馬伯樂聽了這消息,一跳就從牀上跳起,說: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快去買船票去。”
太太說:
“買船票到哪裏?”
馬伯樂說:
“人家到哪裏咱們到哪裏。”
於是全漢口的人都在幻想着重慶。
(第九章完,全書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