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的這一次上火車,並沒有喜,也沒有憂,而是很平靜地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得很好。箱子、網籃也都放好了,孩子們也都很規矩地坐在那裏了。
雖然說約瑟總有點不大規矩,但有他的母親看管着他,所以他也就不必分神了。
他的心情覺得非常的凝鍊。雖然他坐的是三等車,未免要鬧嚷嚷的,孩子哭,女人叫的,亂亂雜雜的鬧得人頭髮昏,眼發亂。
但是這一點都不影響馬伯樂,他是靜靜地坐着,他的心裏非常沉靜,他用眼睛看着他們,他用耳朵聽着他們,但是又都好像看也沒有看見,聽也沒有聽見的樣子。那些吵雜的聲音絕對不能攪擾着他。他平靜到萬分了。好像他那最了不起的淞江橋,到了現在也沒有什麼偉大了似的,好像也並沒有在他的眼下了。
他是平靜的,他非常舒服,他靠着窗子坐着。他時時張大了嘴,呼吸着新鮮空氣,並且從窗子往外又可以看風景。
因爲馬伯樂的心境變得非常寬大,有人把東西從車窗拋進來,拋在他的頭上了,他也並不生氣,他只把嘴角往右略略一歪,他就把那東西發落到地上去了。
他向太太說:
“你看,你看那些人帶着多少東西!到了淞江橋他可是要倒黴的。”
過一會,他又叫着太太:
“看着吧,這火車還不開,人越來越多了。”
過一會,他又告訴太太:
“你看那些來得晚的,到了火車上,還能有地方坐?就是站着也怕沒有地方了。”
過了一會,他又用手指着太太:
“你看吧,你看!”
太太一看,在火車外邊擠倒了一個小孩,那小孩跌得滿鼻子流血。
馬伯樂看了這種景況,他一點也不慌張,因爲他覺得他們自己是絕沒有這種危險的了,已經安安泰泰的,全家都各得其所了。
馬伯樂安安然然地坐着,安安然然地看着,安安然然地聽着。但都是看若未見,聽若未聞,他已經達到了一種靜觀的境界。
火車一時還開不出站去。他們上了火車差不多有半點鐘的光景了。這若在平常,馬伯樂一定又要坐立不安,或者是嘴裏罵着:“真他媽的中國人。”但是今天,他覺得一切都合適,一切都是很和諧的,所以那種暴亂的感情根本就不能發生。像今天這種情形,並不是他自己鎮定着他自己,並不像往常似的,他已經害怕了,他的臉色已經嚇白了,他還嘴裏不斷地說:
“不害怕,不害怕。”
而今天並不是人工的,而是自然的,他就非常地平靜。
這都是因爲一上手他就順利了。
太太,孩子,東西,一樣未丟,這不是順利是什麼?
火車一開了起來,馬伯樂就順着地平線看風景。
黃昏了,太陽快要落了。太陽在那村莊後邊的小竹林裏透着紅光,水牛在水田裏慢慢地走着。火車經過人家的旁邊,那一家裏的小孩三兩一夥地站出來看着火車。那孩子們呆呆地站着,似乎讓那轟隆隆響着的火車把他驚呆了的樣子。上海打仗多久了,似乎他們這裏看不出來什麼痕跡,或者再過一會有運兵的車開來。馬伯樂這樣地想着。但是不一會天就黑了,天空是沒有月亮的,只有星星。車廂裏是沒有燈光的,只有吸菸的人們的煙火。馬伯樂想看那運兵的軍車,終究沒有看到,他就睡着了,而且睡的非常之熟,好像在家裏一般的,打着鼾,做着夢,有時也說了一兩句夢話:
“真他媽的中國人……”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
太太聽了,沒有答言。
火車就一直向前轟隆轟隆地跑着。太太是一眼未合地在旁邊坐着。因爲大衛已經睡着,雅格已經睡着了,約瑟也睡着了。
雅格睡在媽媽的懷裏。大衛像他父親似的靠着那角落垂着頭睡着。至於約瑟可就大大方方地獨佔了多半張椅子,好像一張小牀似的,他睡在那上邊,而且他睡得很舒服。他把他的腿伸了出來,時時用那硬皮鞋的腳跟踢着大衛的膝蓋。約瑟的習慣是每一翻身都是很猛烈的,母親怕他從椅子上跌了下來,所以要時時留心着他。
睡到了八九點鐘,寒氣就襲來了,這個孩子打一個噴嚏,那個孩子咳嗽一聲,做母親的給這個用外套蓋一蓋,給那個用絨線衣裹一裹。又加上很多東西,怕是人都睡着了給人家拿走,所以馬伯樂太太是一直連眼也未合的。
到了更夜深的時候,不但馬伯樂的全家睡得不可開交了,就是全車廂的人也都大睡起來。打呼的打呼,打哼的打哼,咬牙的,罵人的,說話的,各種聲響都響起來了。
全車廂裏似乎只有馬伯樂的太太沒有睡,她擡頭一看,各個人的臉上都呈着怪現象,咬着嘴脣的,皺着鼻子的,使人看了很害怕。而馬伯樂太太,從來又未見過。
馬伯樂太太從來沒有坐過三等車。這都是馬伯樂主意,他說逃難的時候,省錢第一,所以坐了三等車。
太太越看越怕,想要叫醒了馬伯樂爲她做伴,她又看他睡得那樣戀戀不捨,幾次想要叫,也都停止了,還是自己忍耐着。
忽然就是背後那座位上有一個人哇的一聲跳起來了。原來不是什麼神奇鬼怪,而是一個包袱從高處掉落在他的頭上了。但是可把馬伯樂太太嚇壞了,她拉着馬伯樂那睡得仍舊很好的身子叫着:
“保羅,保羅!”
馬伯樂正是睡得很好的,哪裏會能醒了過來,於是就半醒不醒的,用手打着太太拉他不放的胳膊說:
“你這是幹什麼……幹什麼……”
太太說:
“保羅,你醒一醒……”
馬伯樂連聽也沒有聽見,就又格格咬着牙睡着了。
那淞江橋可不知他在夢裏完全忘了沒有。
等馬伯樂醒來的時候,世界已經大變了,喊的喊,叫的叫,已經有點近於震天震地的了。
馬伯樂那垂着的脖頸,忽然間擡起來,他聽太太說淞江橋到了,他把脖子一直,把眼一擦,第二句沒有,就說:
“搶呵!”
大概他還沒有十分醒透,他拿起他那手電筒來,他的揹包和乾糧袋都不要了,就往前跑了去。跑到車門口一看,那下火車的人,早已縷縷成羣的了。
馬伯樂一看:
“到時候可怎麼辦哪!”
他說完了,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對,還要到什麼時候,這就是那時候了,他想。
夜是黑沉沉的,而且剛剛睡醒,身上覺得非常寒冷,而且不住地打戰。馬伯樂想,在家裏這不正是睡覺的時候嗎?馬伯樂於是心裏也非常酸楚,好像這車廂裏若能容他再睡一覺的話,他就要再睡一覺再下車的,但是哪裏可能,這真是妄想。
於是馬伯樂也只得隨着大流,帶着孩子和太太走出車廂來了。
一走出車廂來,只聽得遠近叫喊,喊聲連天。至於淞江橋在哪邊呢,是看也看不見的,只好加入到人羣裏去,順着人羣的大流,往前流着。
走上半里路,纔到了橋邊。在這半里路之中,落荒的落荒,走散的走散,連哭帶叫地就一齊到了這橋邊了。
馬伯樂在最前邊已經到了。太太和孩子還沒有到。
既然到了橋邊,停無處停,等無處等。在後邊的要擠着那在前邊的,擠倒了之後,就踏着那在前邊的越過去了。
人們都走的非常之快,類似旋風,好像急流。一邊走着,一邊嗚噢地喊着。那在前的人們已經搶過淞江橋去了。因爲夜是黑的,只聽到喊聲,而看不見人影,好像大地還是茫茫的一片。那聲音在遠處聽來,好像天地間憑空就來了那種聲音,那聲音是堅強的,是受着壓抑的,似乎不是從人的嘴發出來,而好像從一個小箱擠出來的。
馬伯樂既然來到了橋頭,站不能站,停不能停,往橋下一看,那白亮亮的大水,好像水銀那麼凝鍊。馬伯樂一看,就害怕了。
因爲他的體力是一點也沒有了。他的大箱子五十來斤,他的雅格三十來斤,他的乾糧袋熱水瓶之類一共有二十多斤,共一百來斤吧。
那麼瘦瘦的一個馬伯樂,讓他擔負了一百斤的重量,總算太過了一點。
所以當他來到了那橋頭,他一看那橋下的水,他的頭就暈轉了起來,像是要跌倒的樣子,頭重腳輕。他想:
“怕是要過不去橋吧?”
可是後來的人,一步都不讓他停住,撞着,衝着,往前推着,情景十分可怕。馬伯樂想,太太怎麼還不到呢?在前一刻他們還是喊着彼此聯繫着的,現在連喊聲也聽不見了。馬伯樂想,也許因爲大家都喊,把聲音喊亂了,而聽不出來是誰的喊聲了,因此馬伯樂只在那聲音的海里邊,仔細地聽着,分辨着,尋找着。那些聲音裏邊,似乎就有太太的聲音。再一細聽,就完全不是的了。
他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他的大箱子提不動了,他的雅格抱不動了,他的乾糧袋之類,他也覺得好像大石頭那麼重了。而那手電筒又特別的不好,特別會搗亂,在身上滴滴溜溜的,邁一步打在胯骨上,再邁一步又打在屁股上,他想手電筒打一打是打不死人的,是不要緊的,而最要緊是這大箱子和雅格,這兩樣之中必須要丟一樣的,或者是丟大箱子,或者是丟雅格。
偏偏這兩樣又都不能丟,大箱子裏邊是他的西裝,西裝怎麼可以丟呢?西裝就是門面,人儘可以沒有內容,而外表是不能不有的。這種年頭,誰還看你的內容,有多大的學問,有多大的本領?內容是看不見的,外表是一看就看見的,這世界不是人人都用好外表來遮住壞內容的嗎?
馬伯樂非常痛恨這個世界,他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已經累昏了,他的腦子不能再想那些“內容外表”的那一套理論了,方纔他想了一想的,那不過是早已想定了的議案,到現在剛一撞進頭腦裏來,就讓那過度的疲乏給驅走了。
馬伯樂的全身,像是火燒着似的那麼熱,他的心臟跳動得好像有一個氣球似的在胸中起起落落。他的眼睛一陣一陣冒着金花,他的嘴好像不自覺地在說着什麼,也好像在喊着太太,或是喊着大衛。但是不知這聲音該多麼小,似乎連他自己也聽不見了。
馬伯樂好像有點要暈,好像神經有點不能夠自主了。
馬伯樂從鐵道的枕木上往旁邊閃一閃,好給那後來的洶涌得非常可怕的人羣讓開一條路。
但是這火車道是一個高高的土崖,枕木就鋪在這土崖上,而土崖的兩邊就都是窪地了,下邊生着水草,還有一些碎木料和煤渣之類。馬伯樂只這麼一閃,就不知道把自己閃到哪裏去了,只覺得非常的熱,又非常的冷,好像通紅的一塊火炭被浸到水裏去似的,他那滾熱的身子就涼瓦瓦地壓在那些水草上了。馬伯樂滾到鐵道下邊的水裏去。
馬伯樂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而那些搶過淞江橋的人們,也不知道在他們那一羣中有一個名叫馬伯樂的掉下土崖去了。人們還是一直向前走着。那橋上的手電筒橫一條豎一條地閃着光。路警們也每人手裏拿着手電筒在維持着秩序。他們向那逃難的人羣說:
“不要搶,慢慢走。”
“不要搶,要加小心。”
“不要搶,一個挨着一個地走。”
那路警是很周到地隨着旅客,並且用手電筒給旅客照着路過橋。但是半里路長的一個大橋,路警只有三五個,何況那路警又認清了他的職責就是打電筒,其餘的他管不着了。
所以有些擠倒的,掉江的,他一律不管。當然馬伯樂躺在水草上的這回事,也就不被任何人注意了。
馬伯樂不能夠呼喊了。他的大箱子也無聲無息地不知滾到哪裏去了。只有那小雅格受驚得非常可憐,在那水草上面站着,哇哇地哭着
但是這種哭的聲音,一夾在許多比她哭得更大的聲音裏去,就聽不見她的哭聲了。
向前進的那人羣,依然還是向前進着。
等人們都走光了,都過了橋去,那車站上才現出一個路警來,沿路視察着這一趟列車究竟出了幾次亂子,因爲每一次列車的開到,必然有傷亡的。
年老的人一跌就斷了氣。小孩被人擠死了,被人踏死了。婦女還有在枕木上生產的。載着馬伯樂的這趟列車一過完了橋,照例又有路警們打着手電筒出來搜尋。
那路警很遠就聽到有一個小孩在橋頭那地方哭着。
那路警一看見這孩子就問:
“你姓什麼?”
果然小雅格回答不出來了。
在上火車之前,那種關於姓名的練習,到底無效了。
那路警又問她:
“爹爹呢,媽媽呢?”
那路警說的是上海話,小雅格完全不懂,又加上他拿着手電筒在那小孩子的臉上亂晃,所以把小雅格嚇得更亂哭亂叫了起來。並且一邊叫着就一邊逃了,跑的非常之快,好像後邊有什麼追着她似的。
那路警看了,覺得這情形非常好玩,於是又招呼來了他的幾個同伴,三四隻手電筒都照在小雅格的身上,把小雅格照得通亮。
小雅格在前邊跑着,他們就在後邊喊着,他們喊着的聲音是非常的可怕:
“站住!站住!”
雅格覺得她自己就要被他們捉住了,於是跑得更快。
雅格不知道哪一方面水深,哪一方面水淺,就在水草裏邊越跑越遠,也越跑那水越深。那三個站在土崖上看熱鬧的警察,覺得這小孩實在是有意思,於是就隨手拾起泥塊或石頭來,向着小雅格那方面拋去。他們拋的都是很準的,一個一個的都落在小雅格的四周,而差一點都打在小雅格的身上。那水花從四邊濺起,那水是非常涼的,濺了小雅格滿臉滿頭。
他們一邊拋着,一邊喊着:
“站住!站住!”
雅格一聽,跑得更快了。她覺得後邊有人要追上她了。
等雅格跑到水深處,快沒了脖頸了,那在高處喊着的人們才覺得有些不大好。但是雅格立刻沒在水裏了,因爲她跌倒了的原故。
等雅格被抱到車站的房子裏去,馬伯樂也被人擡着來到站房。
車站上的人們,不知道馬伯樂就是雅格的父親,也不知道雅格就是馬伯樂的女兒。因爲當路警發現了雅格的時候,雅格就已經跑得離開她的父親很遠了。何況那路警用手電一照,雅格就更往一邊跑了起來,越跑越遠,所以當時人們只發現了雅格這一個孩子,而根本沒有看見馬伯樂。
車站上的人沒有人曉得雅格和馬伯樂是一家。
馬伯樂躺在擔架牀上。雅格抱在路警的懷裏。
雅格哭着,還掙扎要跑。
馬伯樂剛昏昏地睡着。他的熱水瓶打碎了,他揹着一個空空的瓶殼;他的乾糧袋完全溼透了,人們都給他解下來了。他親手縫的那白色的背兜,因爲兜口沒有縫好,好些東西,如牙刷、肥皂之類,就從兜口流了出去,致使那背兜比原來瘦了許多。因爲也浸了水,人們也把它給解下來了。
馬伯樂前些時候,那一百多斤的負擔,現在沒有了。他的大箱子不知哪裏去了,他的雅格他也不知道哪裏去了。
雅格丟不得,雅格是小寶貝。大箱子也丟不得,大箱子裏邊是他的西裝。到了現在兩樣都丟了,馬伯樂不知道了。
等他醒過來,他第一眼看到這屋子是白的,他想,或者是在醫院裏,或者是在旅館裏,或者是在過去讀書的那學校裏。馬伯樂從前發過猩紅熱。那發猩紅熱的時候,熱度一退了,就有這種感覺的,覺得全世界都涼了,而且什麼都是透明的,透明而新鮮,好像他第一次纔看見了這世界。對於這世界的不滿和批評,完全撤銷了。相反的對於這世界他要求着不要拒絕了他
他想喝一點水,他覺得口渴。他想起來了,他自己似乎記得身上揹着熱水瓶的。他想要伸手去取,但不知爲什麼全身都是非常懶惰的,於是他就開口喊了出來:
“我要喝點水。”
等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之後,他就更清醒了一些。
他想起來了,他不是在家裏,也不是在上海的旅館裏。這是一個新鮮的地方,他分明看見屋裏走來走去的人都是些不認識的生人。
馬伯樂摸一摸自己的鼻子,覺得鼻子上不大舒服。一摸,不對了,莫不是自己已經受了傷嗎?
他立刻來了一個很快的感覺,難道自己已經是個傷兵了嗎?
他的鼻子上放着棉花,用藥布敷着。
馬伯樂再一摸這鼻子,他以爲自己確是個傷兵無疑了。自己不是常常喊着要投軍,要當兵的嗎?不知爲什麼現在真的當了兵了,馬伯樂反而非常後悔,原來那當兵的話,也不過是嚇唬嚇唬父親,騙一騙太太,讓他們多給一些錢來花着就是了。不知怎麼的可真當了兵了。
馬伯樂想,只破一個鼻子不要緊,可別受了什麼重傷。他想擡擡腿,伸一伸胳膊,偏偏他的一隻左腿擡不起來了。他着慌了,他流了滿頭大汗。他想:這一定完了,左腿鋸去了。
他立刻就哭了起來,他哭的聲音很大。上前線當兵本來不是真心的意思,可是現在已經殘廢了。他萬分悲痛,他懊悔了起來,爲什麼要上前線當兵呢?一條腿算是沒有了。
馬伯樂太太和約瑟和大衛,早都來到了這站房裏,因爲他們發現了馬伯樂在所有車廂都沒有的時候,他們就回到這車站上來了。
現在太太抱着雅格坐在椅子上,那小雅格的熱度非常之高,小臉燒得通紅的。那溼了全身的衣裳都是換過的。惟有襪子不知放在哪一處了,左找右找找不到,脫下溼襪子之後,就只好光着腳。母親抱着她,用毛巾被裹着她。而那孩子似睡非睡,一驚一跳的,有一點小小的聲音,她就跳了起來,並且抓着母親的大襟,抓得緊緊的,似乎有誰來了要把她搶了去的那種樣子。
馬伯樂要喝水,太太聽見的了,但是她不能動彈,她怕驚動了雅格。她讓大衛倒了一杯水送了過去。但是馬伯樂百般地不喝,他閉着眼,哭了起來。他這一哭把雅格嚇得又哭起來。
馬伯樂哭了一陣,一聽,旁邊也有人哭,那哭聲似乎是熟悉的,而且是一個小孩。
馬伯樂一睜眼睛看見是雅格在那裏哭哩!於是他想起來了,他抱着雅格是從枕木上滾下的。他並沒有真的當了傷兵,那簡直是一個噩夢。
馬伯樂喊着太太,問太太所有的經過。太太很冷落的,對馬伯樂表示着不滿,所以那答話是很簡單的,只粗粗他說了一說。
但是馬伯樂聽了,沒有不是開心的。
太太說小雅格差一點沒有淹死。馬伯樂聽了就哭了起來……
因爲馬伯樂自己,有一種祕密的高興,這話不能對外人講,那就是他到底沒有當了傷兵。
在火車站過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馬伯樂的全家又上了火車。
這一次他們的全家都疲倦了,都不行了,精神比在上海出發的光景壞得多,裝備也差了。三個水瓶,壞了兩個半。只有約瑟的那個,到底是軍用的,還算結實,雖然壓扁了一點,總算還能盛着水。馬伯樂那個已經壞了,連影子也不見了。大衛的那個,卻只剩個掛水瓶的皮套,仍舊掛在身上,水瓶也是不見了,不知道是打碎了,還是擠掉了。
再說那乾糧袋,原來是個個飽滿,現在是個個空虛。一則是丟了,二則是三個孩子一天之中吃得也實在太多,奶油,麪包,通通吃光了。不過那裏邊還有點什麼東西,從外表上看是看不出來的了,只見那乾糧袋空虛得不成體統。
再說那三個孩子,大衛無聊地坐在那裏,自己揪着自己的頭髮;約瑟雖然很好打人,但是他沒有出去打,因爲腳被人家在昨天夜裏給踏腫了,腫了腳,不同腫了別的地方,或是眼睛,或是鼻子,那都好辦,唯獨腫了腳,打起人來是不大方便的,所以約瑟幾次想打,也都忍住了;而雅格的小臉還是發燒,見了什麼都害怕,總是躺在媽媽的懷裏,手在緊緊拉住媽媽的大襟。
馬伯樂太太的頭髮,兩天沒有好好梳過一下,蓬亂得已經不成樣子了,因爲她的頭髮是經過燙的,不然還會好一點的。但是一燙就不好辦了,好像外國雞似的,她的頭髮往四邊扎撒着,她的珍珠的耳鉗子只剩了一隻,也就不好戴了。所以她全個的頭部,只是一團亂草,而沒有一點可以閃光的東西了。她的眼睛平常是很黑的,很大的,可是兩夜沒有睡覺,也完全不亮了。
只有馬伯樂的精神是很好的,人家問他鼻子爲什麼包着藥布的時候,他就向全車的人說:
“我是榮譽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