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照相之類


  一材料之類

  我幼小時候,在S城②,——所謂幼小時候者,是三十年前,但從進步神速的英才看來,就是一世紀;所謂S城者,我不說他的真名字,何以不說之故,也不說。總之,是在S城,常常旁聽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談論洋鬼子挖眼睛。曾有一個女人,原在洋鬼子家裏傭工,後來出來了,據說她所以出來的原因,就因爲親見一罈鹽漬的眼睛,小鯽魚似的一層一層積疊着,快要和壇沿齊平了。她爲遠避危險起見,所以趕緊走。

  S城有一種習慣,就是凡是小康之家,到冬天一定用鹽來醃一缸白菜,以供一年之需,其用意是否和四川的榨菜相同,我不知道。但洋鬼子之醃眼睛,則用意當然別有所在,惟獨方法卻大受了S城醃白菜法的影響,相傳中國對外富於同化力,這也就是一個證據罷。然而狀如小鯽魚者何?答曰:此確爲S城人之眼睛也。S城廟宇中常有一種菩薩,號曰眼光娘娘。有眼病的,可以去求禱;愈,則用布或綢做眼睛一對,掛神龕上或左右,以答神麻。所以只要看所掛眼睛的多少,就知道這菩薩的靈不靈。而所掛的眼睛,則正是兩頭尖尖,如小鯽魚,要尋一對和洋鬼子生理圖上所畫似的圓球形者,決不可得。黃帝岐伯③尚矣;王莽誅翟義黨④,分解肢體,令醫生們察看,曾否繪圖不可知,縱使繪過,現在已佚,徒令“古已有之”而已。宋的《析骨分經》⑤,相傳也據目驗,《說郛》中有之,我曾看過它,多是胡說,大約是假的。否則,目驗尚且如此胡塗,則S城人之將眼睛理想化爲小鯽魚,實也無足深怪了。

  然而洋鬼子是吃醃眼睛來代醃菜的麼?是不然,據說是應用的。一,用於電線,這是根據別一個鄉下人的話,如何用法,他沒有談,但云用於電線罷了;至於電線的用意,他卻說過,就是每年加添鐵絲,將來鬼兵到時,使中國人無處逃走。二,用於照相,則道理分明,不必多贅,因爲我們只要和別人對立,他的瞳子裏一定有我的一個小照相的。

  而且洋鬼子又挖心肝,那用意,也是應用。我曾旁聽過一位唸佛的老太太說明理由:他們挖了去,熬成油,點了燈,向地下各處去照去。人心總是貪財的,所以照到埋着寶貝的地方,火頭便彎下去了。他們當即掘開來,取了寶貝去,所以洋鬼子都這樣的有錢。

  道學先生之所謂“萬物旨備於我”⑥的事,其實是全國,至少是S城的“目不識丁”的人們都知道,所以人爲“萬物之靈”。所以月經精液可以延年,毛髮爪甲可以補血,大小便可以醫許多病,⑦臂膊上的肉可以養親。然而這並非本論的範圍,現在姑且不說。況且S城人極重體面,有許多事不許說;否則,就要用陰謀來懲治的。

  二形式之類

  要之,照相似乎是妖術。咸豐年間,或一省裏;還有因爲能照相而家產被鄉下人搗毀的事情。但當我幼小的時候,——即三十年前,S城卻已有照相館了,大家也不甚疑懼。雖然當鬧“義和拳民”時,——即二十五年前,或一省裏,還以罐頭牛肉當作洋鬼子所殺的中國孩子的肉看。然而這是例外,萬事萬物,總不免有例外的。

  要之,S城早有照相館了,這是我每一經過,總須流連賞玩的地方,但一年中也不過經過四五回。大小長短不同顏色不同的玻璃瓶,又光滑又有刺的仙人掌,在我都是珍奇的物事;還有掛在壁上的框子裏的照片:曾大人,李大人,左中堂,鮑軍門⑧。一個族中的好心的長輩,曾經藉此來教育我,說這許多都是當今的大官,平“長毛”的功臣,你應該學學他們。我那時也很願意學,然而想,也須趕快仍復有“長毛”。

  但是,S城人卻似乎不甚愛照相,因爲精神要被照去的,所以運氣正好的時候,尤不宜照,而精神則一名“威光”:我當時所知道的只有這一點。直到近年來,才又聽到世上有因爲怕失了元氣而永不洗澡的名士,元氣大約就是威光罷,那麼,我所知道的就更多了:中國人的精神一名威光即元氣,是照得去,洗得下的。

  然而雖然不多,那時卻又確有光顧照相的人們,我也不明白是什麼人物,或者運氣不好之徒,或者是新黨⑨罷。只是半身像是大抵避忌的,因爲像腰斬。自然,清朝是已經廢去腰斬的了,但我們還能在戲文上看見包爺爺的鍘包勉⑩,一刀兩段,何等可怕,則即使是國粹乎,而亦不欲人之加諸我也,誠然也以不照爲宜。所以他們所照的多是全身,旁邊一張大茶几,上有帽架,茶碗,水菸袋,花盆,幾下一個痰盂,以表明這人的氣管枝中有許多痰,總須陸續吐出。人呢,或立或坐,或者手執書卷,或者大襟上掛一個很大的時表,我們倘用放大鏡一照,至今還可以知道他當時拍照的時辰,而且那時還不會用鎂光,所以不必疑心是夜裏。

  然而名士風流,又何代蔑有呢?雅人早不滿於這樣千篇一律的呆鳥了,於是也有赤身露體裝作晉人⑾的,也有斜領絲絛裝作X人的,但不多。較爲通行的是先將自己照下兩張,服飾態度各不同,然後合照爲一張,兩個自己即或如賓主,或如主僕,名曰“二我圖”。但設若一個自己傲然地坐着,一個自己卑劣可憐地,向了坐着的那一個自己跪着的時候,名色便又兩樣了:“求己圖”。這類“圖”曬出之後,總須題些詩,或者詞如“調寄滿庭芳”“摸魚兒”之類,然後在書房裏掛起。至於貴人富戶,則因爲屬於呆鳥一類,所以決計想不出如此雅緻的花樣來,即有特別舉動,至多也不過自己坐在中間,膝下排列着他的一百個兒子,一千個孫子和一萬個曾孫(下略)照一張“全家福”。

  Th.Lipps⑿在他那《倫理學的根本問題》中,說過這樣意思的話。就是凡是人主,也容易變成奴隸,因爲他一面既承認可做主人,一面就當然承認可做奴隸,所以威力一墜,就死心塌地,俯首帖耳於新主人之前了。那書可惜我不在手頭,只記得一個大意,好在中國已經有了譯本,雖然是節譯,這些話應該存在的罷。用事實來證明這理論的最顯著的例是孫皓⒀,治吳時候,如此驕縱酷虐的暴主,一降晉,卻是如此卑劣無恥的奴才。中國常語說,臨下驕者事上必諂,也就是看穿了這把戲的話。但表現得最透澈的卻莫如“求己圖”,將來中國如要印《繪圖倫理學的根本問題》,這實在是一張極好的插畫,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諷刺畫家也萬萬想不到,畫不出的。

  但現在我們所看見的,已沒有卑劣可憐地跪着的照相了,不是什麼會紀念的一羣,即是什麼人放大的半個,都很凜凜地。我願意我之常常將這些當作半張“求己圖”看,乃是我的杞憂。

  三無題之類

  照相館選定一個或數個闊人的照相,放大了掛在門口,似乎是北京特有,或近來流行的。我在S城所見的曾大人之流,都不過六寸或八寸,而且掛着的永遠是曾大人之流,也不像北京的時時掉換,年年不同。但革命以後,也許撤去了罷,我知道得不真確。

  至於近十年北京的事,可是略有所知了,無非其人闊,則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則其像不見,比電光自然永久得多。倘若白晝明燭,要在北京城內尋求一張不像那些闊人似的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照相,則據鄙陋所知,實在只有一位梅蘭芳⒁君。而該君的麻姑⒂一般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像,也確乎比那些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東西標緻,即此就足以證明中國人實有審美的眼睛,其一面又放大挺胸凸肚的照相者,蓋出於不得已。

  我在先只讀過《紅樓夢》⒃,沒有看見“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時候,是萬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脣如此之厚的。我以爲她該是一副瘦削的癆病臉,現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個麻姑。然而只要一看那些繼起的模仿者們的擬天女照相,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服,拘束得怪可憐的苦相,也就會立刻悟出梅蘭芳君之所以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脣,蓋出於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證明中國人實有審美的眼睛。

  印度的詩聖泰戈爾⒄先生光臨中國之際,像一大瓶好香水似地很薰上了幾位先生們以文氣和玄氣,然而夠到陪坐祝壽的程度的卻只有一位梅蘭芳君:兩國的藝術家的握手。待到這位老詩人改姓換名,化爲“竺震旦”,離開了近於他的理想境的這震旦之後,震旦詩賢頭上的印度帽也不大看見了,報章上也很少記他的消息,而裝飾這近於理想境的震旦者,也仍舊只有那巍然地掛在照相館玻璃窗裏的一張“天女散花圖”或“黛玉葬花圖”。

  惟有這一位“藝術家”的藝術,在中國是永久的。

  我所見的外國名伶美人的照相併不多,男扮女的照相沒有見過,別的名人的照相見過幾十張。托爾斯泰,伊孛生,羅丹⒅都老了,尼采一臉兇相,勖本華爾一臉苦相,淮爾特⒆,穿上他那審美的衣裝的時候,已經有點呆相了,而羅曼羅蘭⒇似乎帶點怪氣,戈爾基又簡直像一個流氓。雖說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鬥的痕跡來罷,但總不如天女的“好”得明明白白。假使吳昌碩(22)翁的刻印章也算雕刻家,加以作畫的潤格如是之貴,則在中國確是一位藝術家了,但他的照相我們看不見。林琴南(23)翁負了那麼大的文名,而天下也似乎不甚有熱心於“識荊”(24)的人,我雖然曾在一個藥房的仿單(25)上見過他的玉照,但那是代表了他的“如夫人”(26)函謝丸藥的功效,所以印上的,並不因爲他的文章。更就用了“引車賣漿者流”(27)的文字來做文章的諸君而言,南亭亭長我佛山人(28)往矣,且從略;近來則雖是奮戰忿鬥,做了這許多作品的如創造社(29)諸君子,也不過印過很小的一張三人的合照,而且是銅板而已。

  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

  異性大抵相愛。太監只能使別人放心,決沒有人愛他,因爲他是無性了,——假使我用了這“無”字還不算什麼語病。然而也就可見雖然最難放心,但是最可貴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爲從兩性看來,都近於異性,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所以這就永遠掛在照相館的玻璃窗裏,掛在國民的心中。外國沒有這樣的完全的藝術家,所以只好任憑那些捏錘鑿,調采色,弄墨水的人們跋扈。

  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二日《語絲》週刊第九期。

  ②S城指作者的出生地紹興。

  ③黃帝岐伯這裏指《黃帝內經》。這是我國著名的醫學古籍,大約爲戰國秦漢時醫家彙集古代及當時醫學資料纂述而成,託名黃帝、岐伯所作。全書分《素問》和《靈樞》兩部分,前者用黃帝和岐伯問答的形式,討論生理、病理治療的情況,後者主要講述循環系及一般解剖學、鍼灸療法等。

  ④王莽誅翟義黨西漢末年王莽篡奪漢王朝政權時,東郡太守翟義和他的外甥陳豐起兵討王莽,兵敗後被“磔屍陳市”;隨翟義起兵的人,也被屠殺。據《漢書·王莽傳》,翟義黨王孫慶被捕後,“莽使太醫、尚方與屠共刳剝之,量度五藏,以竹龜導其脈,知所始終,雲可以治病。”

  ⑤《析骨分經》明代(文中說是宋代,疑誤)寧一玉著,收入清代陶[王廷]編纂的《續說郛》第三十卷中。

  ⑥“萬物皆備於我”語見《孟子·盡心》。

  ⑦關於月經精液毛髮爪甲等入藥的說法,在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五十二《人部》中曾有記載。

  ⑧曾大人即曾國藩,李大人即李鴻章,左中堂即左宗棠,鮑軍門即鮑超。他們都是清朝的大官僚,鎮壓太平天國農民起義的劊子手。

  ⑨新黨清末一般人對維新派人物的稱呼。

  ⑩鍘包勉我國過去流行的劇目之一。內容系根據民間傳說,演宋朝包拯奉公執法,不徇私情,鍘殺犯罪的侄兒包勉的故事。

  ⑾指晉代文人劉伶等。《世說新語·任誕》中說:“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爲棟宇,屋室爲言衣,諸君何爲入我言中?’”又《德行》中說:“王平子、胡母彥國諸人,皆以任放爲達,或有裸體者。”

  ⑿Th.Lipps李普斯(1851—1941),德國心理學家、哲學家。他在《倫理學的根本問題》第二章《道德上之根本動機與惡》中說:“凡欲使他人爲奴隸者,其人即有奴隸根性。好爲暴君之專制者,乃缺道德上之自負者也。凡好傲慢之人,遇較己強者恆變爲卑屈。”(據楊昌濟譯文,北京大學出版部出版)

  ⒀孫皓(243—283)三國時吳國最後的皇帝。在位時淫侈殘酷,常隨意殺戮臣下和宮人,或剝人面,或鑿人眼,無所不用其極。降晉後封歸命侯。據《世說新語·排調》載:晉武帝有一次問他:“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爲乎?”他正在飲酒,立刻舉杯對武帝唱道:“昔與汝爲鄰,今與汝爲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

  ⒁梅蘭芳(1894—1961)名瀾,字畹華,江蘇泰州人,京劇藝術家。他是扮演旦角的男演員,在京劇表演藝術方面有重要成就。

  ⒂麻姑神話傳說中的仙女。據晉代葛洪《神仙傳》:東漢時仙人“王方平降蔡經家,召麻姑至,是好女子,年可十八九許,手似鳥爪,頂中有髻,衣有文章而非錦繡。”

  ⒃《紅樓夢》長篇小說,清代曹雪芹著。通行本爲一百二十回,後四十回一般認爲是高鶚續作。

  ⒄泰戈爾(R.Tagore,1861—1941)印度詩人。著有《新月集》、《飛鳥集》等。一九二四年四月曾到中國。下文的“竺震旦”是泰戈爾在中國度六十四歲生日時,梁啓超給他起的中國名字。

  ⒅羅丹(A.Rodin,1840—1917)法國雕塑家。作品有《加萊義民》、《巴爾扎克》等。

  ⒆淮爾特(O.Wilde,1856—1900)通譯王爾德,英國唯美派作家。著有《莎樂美》、《溫德米夫人的扇子》等。

  ⒇羅曼羅蘭(RomainRolland,1866—1944)法國作家、社會活動家。著有長篇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劇本《愛與死的搏鬥》等。

  戈爾基(1868—1936)通譯高爾基,蘇聯無產階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福瑪·高爾傑耶夫》、《母親》和自傳體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等。

  (22)吳昌碩(1844—1927)名俊卿,浙江安吉人,書畫家、篆刻家。

  (23)林琴南(1852—1924)名紓,號畏廬,福建閩侯(今福州)人,翻�K�K+��faX�K�K��K�名著,在清末至“五四”期間影響很大。到了“五四”時期,他是最激烈反對新文化運動的守舊派代表人物之一,曾在給蔡元培的信及小說《荊生》、《妖夢》中,詆譭新文化運動者;其中《荊生》一篇大意說:有田必美(影射陳獨秀)、金心異(影射錢玄同)、狄莫(影射胡適)三人聚於陶然亭,田生大罵孔丘,狄生主張白話,忽然隔壁走出一個偉丈夫荊生來,把三人打罵一頓。荊生是林琴南自況,魯迅在文中用“識荊”二字含有雙關意思。

  (24)“識荊”語出唐代李白的《與韓荊州書》:“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後來就用“識荊”作爲初次識面的敬辭。

  (25)仿單介紹商品的性質、用途和用法的說明書。

  (26)“如夫人”即小老婆,語出《左傳》僖公十七年。

  (27)“引車賣漿者流”的文字林琴南在一九一九年三月給蔡元培的信中攻擊白話文說:“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爲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據此,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爲教授矣。”

  (28)南亭亭長即李寶嘉(1867—1906),字伯元,江蘇武進人,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官場現形記》、《文明小史》等。我佛山人,即吳沃堯(1866—1910),字趼人,廣東南海佛山人,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恨海》等。

  (29)創造社“五四”新文學運動中的著名文學團體,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間成立。主要成員有郭沫若、郁達夫和成仿吾等。在一九二三年出版的《創造季刊》第二卷第一期週年紀念號上,曾刊印他們三人合攝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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