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十二 神龙不见尾

  在这天下午,船到了万县。由船栏干边,向岸上看去,只见一重重的屋子向上堆叠着,在一排山岗上,直堆叠到半天空里去。本来四川沿江的城市,都是在山坡上建筑起来的。这房子由上而下,由远而近,决看不到两条平行的街道。万县这地方,山势更是高耸。船停在码头上,仰起头来看着,很是雄壮。在城市的三方,全是挺拔的山峰,长江滚着很急的水溜,绕了山脚下去。在城市房屋成片的西角,簇拥着一堆青翠的山峰,远远地看到树木的当中,透露出一两处屋角,也很有点意致。冯子安见那位太太和玉贞,凭栏远眺,很是出神,便也悄悄地走近了她身后,低声道:“白小姐!万县这地方,比宜昌的市面繁华。在山缝里的江面上,钻行了好几天,想不到这万山丛里,还有这样好的地方吧?”玉贞道:“我已经代邀了,我们一定上岸去,请冯先生吃饭。”子安道:“我对于这市面,略微熟习,上去给二位引一引路吧;若说要我在房子方面想点办法,我就要二位请一顿,那是笑话了。”那位要找房子的妇人,听子安的话,已有让房子的意思,十分高兴,立刻进房舱去换了一件衣服,手拿钱皮包,笑嘻嘻地来请冯子安和白玉贞登岸。

  玉贞入川以后,这还是首次踏进了城市。在电灯光下,看到夹峙马路的店房,至少也是三层楼。路上虽不见到人力车以外的别种车辆,可是沿街两旁人行路上,成串的男女走着,那热闹情形,果然不在宜昌以下。在街上转了两个圈子,也没有另外地方可去,就由子安引到一家馆子里去吃晚饭。虽然说是那位太太请上了岸的,当然还是子安会了东。经了这一个叙会,在冯白两人之间又多了一位新朋友,玉贞也就不怎样去闪避冯子安。大家谈笑得更热了,子安索性说:“到了重庆,不必考虑,径直就搬到公司的筹备处去。能找到两间房子,那是更好;万一找不着,一间屋子是绝对没有问题的。”玉贞道:“我对于自己的前途,是一点部署没有;说不定要在重庆住一两个月的,资公司里不能容留这样一个长久的客人吧?”子安对于她这个要求,笑着连说没有问题。次日船逐渐地和重庆接近,而所听到旅客们的谈话,也就越偏重于找旅馆找房子的问题上去;而这个问题,也就越谈越觉得严重。不少旅客,为了谈话的结果,大家更在脸上,增加了一份忧郁的样子。玉贞看到,也想着这些旅客,不是无缘无故的着急。幸而自己是有了退步的,要不然,再尝一回在宜昌那种找旅馆的滋味,那决难遇到一位代定好旅馆的人。好在有了这位李太太在身边作护身符,便让冯子安再纠缠一两天,也没有什么关系。这一个转念,让她心里宽慰。对于冯子安谈话,也就很和蔼。这一来,把冯子安快活得几乎要跳到江里去。他心里想着,无论什么厉害的女人,只要你老钉住她的时候,她总会屈服的。这样更鼓励着他向努力的路上做去。当晚船停泊在汤元市,是一所六七家茅屋的小码头,大家都没有登岸。

  又过了一日,据茶房的报告,在下午三点钟,可以开到重庆。旅客们也都收拾着行李,三三两两聚拢在一处,商量着到了重庆以后的计划。玉贞是用不着这一着棋的了,很悠闲地望着人家烦恼与忙碌,心里颇也自得。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子安为了友谊的进步,竟是自到玉贞房舱里来,请她到大餐厅里去吃饭。玉贞也没有带什么痕迹地和他同去,一同人席。没有吃到一碗饭这样久,茶房却送了一封电报给他。子安拿着电报稿子看过,脸上立刻泛出了一阵笑容。玉贞坐在他上首,他就向玉贞一点头道:“白小姐叫我办的事,总算幸不辱命。敝公司已经有了电报来,说是可以腾出两间房子来,而且还派人到码头上来接。”那李太太在对面另一桌坐着的,立刻站了起来,点点头笑道:“谢谢冯先生,那太好了。但是贵公司里的同事,怎么知道冯先生在这船上呢?”子安笑道:“昨天晚上我就托船上的经理,打了一个无线电,由轮船公司转到敝公司去。我因为不知道成绩如何,所以事先并没有宣布。”他说一句,那李太太就谢谢一句,连他最后所说的一句并没有宣布,李太太也谢谢了一声,引得大餐厅里三桌吃饭的男女来宾都笑起来了。放了饭碗,李太太找着玉贞到旁边坐下,因道:“冯先生待朋友太热心了,我们怎样的报谢他呢?”玉贞道:“我先生和他是多年的老友,他不能不帮忙,将来让我先生谢他就是了。”李太太虽不知道玉贞和冯子安是站在什么立场上的友谊,但是看到玉贞那潇洒自如的神气,也就相信到她这话不虚,自己算沾玉贞的光,不必去向冯先生表示什么了。她看到茶房分别向各位旅客帮着捆铺盖,又看到旅客们把零碎小物件,向网篮子里收着;还看到旅客们彼此交换着名片,在名片背面注上通信地点;这一切,都表示着快要到目的地了。

  船是依然在两岸是山的江面上走。不过所不同的,在石壁上用石灰粉刷着见方的白底,上面写了“银耳大王”“高尚旅馆”“丹凤银楼”各种字样。都市广告牌逐渐拥挤起来,就觉得都市在望了。船两边舷上的人,随了船的前进增多起来,同时也就感到人声的嘈杂,这表示着离开重庆已不远。李太太心想着,船靠岸的时候,必定是十分拥挤,那时人多手杂,哪里去找冯先生。急中生智,她就把自己的行李,一齐堆到玉贞房舱门口。自己也就坐在行李卷上,和玉贞谈天。在栏干边站着的旅客,抬头看到两岸的山上,已经有了密集的人家,已是到了重庆。旅客的脸上,都表现了紧张的样子。冯子安就由人堆里挤了过来,笑道:“李太太的行李,也在这里,很好很好!不要忙,只管在舱里坐着,敝公司一定有人来接的。”李太太有什么话说呢?只是说着谢谢。随着人声一阵喧哗,见岸上的房屋,越发的接近。虽是房舱门外为旅客们所拥阻,不能向外面看到清晰,可是猜想着是到了码头了。喧哗之后,船舷上的施客,也就拥挤蠢动着,此喊彼叫。那行李箱子,也就让人举着很高,在人头上一样样地扛了过去。子安向二位太太道:“不要忙,请二位等一等,我去看接的人来了没有?”说着,他随了那一阵向前推拥的人浪,挤了出去。

  半小时后,他手上高举了帽子,满头是汗,复又挤回来。随在他后面,来了三位男子,他介绍着,是公司里一个职员,带了两名工友来。于是把行李都交点给他们,请他们照应。等着船上的旅客走松动了,由公司的来人,叫了挑夫来,押解了搬上岸去。玉贞和李太太是丝毫不受累,由子安引了上岸,雇了三辆车子,直送到美丰银行。玉贞一看,果然,是五层楼的新式建筑。乘升降梯到了三层楼上,是子安公司的筹备处。一排房子,门向甬道开着,也有点像上海的高等旅舍。子安先抢上前一步,找了公司里的职员,说明来意,就把两位女宾引到一间屋子里去。

  这里有铁床,有写字台,还有小沙发,仿佛是公司里的高等职员卧室。玉贞坐在沙发上,将身子闪了几下,笑道:“这房子很好,是冯先生让给我们的吧?”子安道:“不!我自己有的,白小姐需要什么?只管说。”这时,茶房送进茶来,子安便告诉他道:“这位白小姐,要什么东西,你立刻去办,你好好地伺候着。”茶房答应是。玉贞道:“冯先生你不必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我们会不安心的。”李太太道:“我是没法子,只好打搅打搅,过于客气了,我们就不好意思打搅了。”玉贞道:“李太太不必另找房子了;这铁床很宽,我们同住一间房吧。”李太太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占多了公司里的房子,恐怕会妨碍公事;我无所谓,睡在这地方,比在船上都舒服些。”说着,她伸脚踢了两踢沙发前的地毯。子安笑道:“那太对不住了,房间有的;公司里人都在汉口,什么时候来,正说不定,三楼上我们有七八间房子呢。三五个同事在这里,根本不需要许多。”玉贞向子安笑道:“请你不要拦阻我们合住。老实说,我到了重庆上岸,心里是着起慌来。”子安坐在她对面,点了一根烟卷抽着,偏了头问道:“那为什么呢?”玉贞皱了眉道:“你想呀,一个年轻女人,走到这个陌生地方,可以说举目无亲,而这里相隔家乡之远,是不必说了,就是到汉口也有三千里了。”子安笑道:“这太不成问题了;无论怎么样远,还是国内,还有远到外国去的人连说话彼此都不会懂,那怎么办呢?不必介意不必介意,等行李送得来了,我替二位洗尘。”李太大只说了一句“不敢当”。玉贞道:“今天休息休息吧,一路多承冯先生照应,明天我来作个小东。”子安笑道:“我就是不接风,二位不也要吃晚饭的吗?”玉贞笑道:“我神情恍惚,就是晚饭也不想吃。”子安想了一想,点头道:“好的,今天晚上,让二位自便,明天正午,我来奉请,并且约敝公司里的同事作陪。两位不可以拒绝,要拒绝了,那是瞧不起我,连做公司的同人,都要笑我的。”玉贞听了他这话,也就微微一笑。子安又沉吟了一会子,好像有什么事省悟过来的样子,因起身道:“二位休息一下吧,我去和同事谈谈。”说着他出来,到经理室里来。这里并没有经理,只有一位驻渝办事主任郁乐芜。他虽是个大黑麻子,穿了西装,梳着溜光的头发,他的典故,并不下于别人。迎上前握了子安的手,笑道:“接着子平的宜昌航空信,说你和一位女朋友白小姐同来,哪位是白小姐呢?是那位长得最漂亮的吧?大概我们要喝你一杯喜酒吧?”冯子安笑道:“那很好说,要看我怎样努力了。”郁乐芜笑道:“只要有努力的目的物,你是可以有办法的。”说着,两人哈哈大笑一阵。为了他那种自负,同事对于白小姐李太太的事,都处理得很好。

  不到一小时,船上的行李,都已取到。郁先生更是成人之美,把自己睡的房间腾了出来,让给李太太。因为子安对于白小姐让李太太在一间屋子里住着,非常地感到不快,现在一分开来,他就如释重负了。等工友们把两间屋子收拾好了,电灯已经亮了火,子安便向玉贞屋子来看看。见一只洗脸盆放在茶几上,玉贞脸上新换了一些粉,又换了一件衣服,便哦了一声笑道:“我倒想起一件事,这屋子里缺少一面大镜子,一座洗脸架,等一下我去找,明天早上准有。”玉贞笑道:“男子的房间,当然用不着镜子。”子安道:“本来有洗脸架的,大概因为不大好,他们搬走了;回头我一定换了好的来。白小姐还需要什么?只管说。”玉贞道:“我只需要一样。”子安本已坐着的,这就立刻站起来道:“有有有!要一样什么呢?”玉贞道:“我只需要冯先生不客气。”子安听着,不由得哈哈笑了。虽然,他还是高兴的,因为白小姐到了重庆,总是发愁,这还是第一次说笑话呢,因向白小姐脸上望了一望道:“要出去吗?约李太太一路去吃一顿便饭吧。”玉贞道:“李太太去找朋友去了。我也想去打听打听熟人的消息,此地几点钟关门?”子安道:“九、十点钟回来不晚。过去的习惯,重庆是没有夜市的。”玉贞道:“那我就出去吧。”说着,她站起来,拿了茶几上的手提包。子安道:“白小姐到什么地方去?路途生疏,我送你走一截。有些地方,人力车不能去,是要坐轿子的。”玉贞想了一想,笑道:“那也好,请冯先生指导一下。”子安高兴得不得了,取了帽子手杖来,就和玉贞一路下楼。据说她是要到上清寺去。子安道:“那是新市区,可以坐了人力车去,还要经过重庆所有的繁盛街道。顺了马路走几步,看看市景,好不好?”玉贞道:“好的,就怕回来晚了。”子安嘴里吸了一口气道:“果然,到那里大概有七八里路,回来是来不及了。就是去,也太晚了,在重庆是不便访人的。”玉贞和他说着话,脚是顺了马路旁人行路慢慢移着。

  看看街道虽不宽,可是南面的立体式楼房,夹道对峙,霓虹灯在楼窗外亮着,照见马路上的人,像成群蚂蚁似地在楼脚下来去。因为马路是波浪式的,街心的人力车一辆跟着一辆,向上走的,缓缓地行走,拉了一条半里长的长蛇阵。向下走的,却是两三辆一群,如箭离弦,在汽车缝里飞舞。那汽车虽没有上海多,但也不断的经过,而且每辆车子都是很漂亮的。玉贞道:“想不到重庆这地方,有这样繁华。”子安笑道:“这繁华是不健全的。你看那三四层楼,可不是钢骨水泥,只是用砖砌着,柱子用竹子编成夹壁,两面糊泥,算是立体建筑。”玉贞道:“房子不好,这人多得像蚂蚁,也是假的吗?”子安道:“这不假!不过繁华就是这两条马路,全重庆的人,都挤到这里来,当然多了。下江人到了此地,找不着熟人,在这马路上守候两三天,总可以遇着的。”两人说着话,带看了市景,玉贞突然叫道:“咦!那不是叔叔?”她说完了,来不及交代子安,就穿过马路去,追着马路那边人行路上的人。

  子安远远地看着,有一位老人,站住和她说话。自己本待也追了过去,偏偏来了两部汽车,将路拦着。等自己追过去,玉贞已不见了。心想,不和她亲戚见面也好;她屋子里还缺少家具呢,和她采办一下吧。于是到摩登家具店买了一架衣橱,一架梳妆台,约了明日上午送到公司。自己就在小馆子里吃了一顿便饭回公司去。可是这天晚上,玉贞却没回来。子安不知道她是迷了路,还是另出了岔子,一晚都没有睡好。

  次日起来时,看到李太太,她笑道:“冯先生!白小姐昨晚上没回来吧?我在街上遇到她,她说到一家亲戚家里去,今天十点以前,可以回来的。”子安听了这话,又高兴起来。随后,家具店里送了家具来了,子安笑嘻嘻地在屋子里指使搬夫布置。布置好了,自己正由身上掏出钞票来,要付款子。茶房却送上一封信来,子安且把钞票放在茶几上,拆开了信封,掏出一张洋信纸来。看那字是玫瑰紫的,钢笔笔迹,秀媚极了。当然这是白小姐写的了。那封信是这样的说:

子安先生:


我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蒙你帮助我到了重庆,当天就遇到了家叔。他说:外子已由香港到了昆明,一切平安,知道我要来重庆,正等待着我呢。今日飞昆明飞机,正有一空座,该公司家叔有熟人。你收到我这封信时,我已在天空上了。行李三件,请交来人带回。一切盛情,容后报答。不及告辞,谅之谅之!即祝早安。


白玉贞匆匆上言


  子安看过了信,出了一身冷汗,望望手中信,望望家具和茶几上的钞票,有十分钟不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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