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江下游乘轮船,只会感到一些船行时震撼。到了川江,那就不然,船开了,客人可以听到隆咚隆咚的响声。一来是船的马力加大,二来是水流太急。玉贞睡在床上,也是听到这隆咚的响声,从梦寐中惊醒。睁眼看时,虽然同舱的人都醒了,也有人穿衣起床,可是舱顶篷下的电灯,还灿然地亮着。抬起手表来看看,不过五点钟。虽然初秋天长夜短,也可见轮船是东方发亮就开轮的了。这床下船板上,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起的,已经有两个仆妇形的女人,在这里展开了铺盖睡觉。这时,两人弯着腰乱卷着行李捆,舱门是因为人多始终是开着的。
玉贞下床来,走到舱门口站一站,那茶房带了笑容,已经走过来了,点着头笑道:“白小姐起来了?很好,船还没有进口呢,现在是刚到西坝。”说着,他手上捧有水壶洗脸盆,走到舱门口,对里面望了一望,笑道:“白小姐!为了求得洗脸漱口痛快一点,我看,还是在这栏干边洗脸罢。”玉贞回头看看船里,人一起来了,又觉得里面是身体塞满了,只得在网篮里清理着脸盆漱口盂,到舱外船边上来洗脸。因为这里接近船头,船边上已无法展开铺盖,只堆了些装运机器零件的木箱,这倒正好放了脸盆洗脸。就是这一点时间,轮船已把宜昌市掷在舱后很远去了。玉贞漱洗着,向江上看去。长江到了这里,微微地一曲,北岸原来无山,离开了宜昌一二十里,北岸也就山峰突起。由所站的地方,顺了船头前进的方向看去,但见两岸山峰对立,长江一条水,在许多山峰的脚下,吐露了出来。长江的最远处,就是山峰抱住,好像前进并没有路。近处的长江,夹在两边山缝里,倒像是一条很宽的巷子。
正看得有趣,茶房捧了一玻璃杯热茶,送到玉贞手上,笑道:“白小姐!这就进了峡口了,一直到重庆,两面总是山。”玉贞道:“一过了宜昌就进峡口吗?”茶房道:“是的,下水船一出峡口,就到了宜昌,那是很感到兴趣的。”说着,他和玉贞倒了水,归还洗脸用具。不一会工夫,他又端了一把小方凳子来,笑道:“这是我在经理室里借来的,白小姐可以坐着看看风景,不用了,请你带回房舱里去,船上人太多,若不小心,一转眼就没有了。”玉贞很觉得这茶房伺候周到。心里想着,也许他看到我像一个有钱的旅客,希望我多给他几个酒钱。这也不在心上,手捧了茶杯,慢慢地喝茶,赏鉴峡中风景。
坐了一小时,那茶房又笑嘻嘻地来请到大餐间里去吃早饭。玉贞道:“我们坐房舱的人,可以到大餐间里去吃饭吗?”茶房道:“船上是三种厨房,一是大餐间的,一是官舱的,一是房舱统舱的。官舱里的饭,客人可以随便加入去吃。到岸的时候,加一分火食钱就是了。”玉贞所怕的,是茶房恭维过分了,自己不好处置。现在茶房说,加一分火食钱就是,这个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参加。因之也不说什么,让茶房引着到大餐间里去。这是川江里一只中等轮船,大餐间也布置了一围靠板壁的沙发,还有三张万桌,和一架玻璃厨。可是这些器具,都不能像平常那样好好的安置。桌子底下,沙发空当里,全都塞了小箱子和行李卷儿。三张桌子,固然围满了人,就是沙发上,桌子外围椅凳上,全都坐的是人。那纷乱的情形,不下于统舱房舱里面,站在舱门口,对舱里面呆了一呆。茶房了解她的意思,抢在前一步,看到有张桌子上空了两个位子,便向玉贞点头道:“白小姐请向这里坐吧,这是我们船上各位先生的一席。”玉贞听说是船上各位先生坐的位子,心里这就想着,菜饭当然好些,也就坐上席来。同时,也有一个女客坐在席上,看那样子很摩登,也很大方,玉贞料着这不算越规,很随便地在这里坐了。饭快吃完了,玉贞看到他席的人纷纷起身,说是到了第一个险滩空舲滩。自己也就出了大餐间,来看峡景。房舱里的茶房,真算侍候殷勤,捧了一大瓷杯茶,在舱门口等着。笑道:“白小姐!你就坐在这上面看看风景罢,等过了新滩,你再下楼来罢。初入川的人,总应当看看这两个最险的滩。”玉贞对于他这个建议,倒也赞同,就靠了栏干站着。
那道长江在山峰里面钻动,水势是在山石上碰撞着,远远就听到哗啦哗啦的发出震动的响声。不必人说,这已到了空舲滩了。玉贞所站的地方,已经靠近舵楼,回过头来看看,见那舵楼里面,有四五个人都靠了栏干,两眼对江里注视着,人动也不一动。那个扶舵轮的人,微微弯了腰,两只手抓着轮盘,好像用了全身的力量去转舵。这样一来,表示着大家对于这空舲滩,都拿出了全副精神来过滩。再看这滩时,江中间拱起了一片大礁石。江水碰到这礁石上,分成两股狂流,发生了千万的浪花,绕石流下。当轮船还相隔很远的地方,曾放过一声汽笛。当时不知道是什么用意,现在可以想到那轮船放汽笛,是向这滩上岸上放着信号。这滩上两岸有海关设的管理机关,得了这信号,就开出两只木划子来。每只木划子上都有一个人把着舵,有一个人掷出绳子去,绑在礁石上。礁石上也有一个人看守着,把住了绳疙瘩。这算是一个浮标。在这礁石的北漕,随了水流,安插了许多竹竿,竹竿上面,缚有红白旗子。那江中急滔,冲着那竹竿子摇撼不定,把旗子刮得飘飘荡荡的。船头对了那江中的两只木划子开了去,到了水标附近,肉眼也看得出山脚下涌出无数的鱼鳞浪纹,那就是一个滩,滩过来,是个水漕,很窄很窄的,就靠近了礁石。只看那礁石上绳子缚的两只木划子,让礁石下方的狂浪漂起来,摇撼不定,绳子拉得像一根木棍,也就想到这水滔是怎样的急。轮船看了两只木划子艄上的竹竿,稍稍地挨近,然后赶快将船掉过头来,就在水漕里走。这水漕既然很窄,而且又是歪曲着的,船一进漕,只听到船头碰了水滔,哗啦啦作响。低头看时,那江滔,有的转着旋纹,有的翻着波浪,在船外狂奔下去。这船上载有上千的客人,本来声音是很嘈杂的,这时寂静得一点声音没有,满船的人,有三分之二,在船栏干上伸出半截身子来探望。船随了那江上的浮标,在江心里弯曲着。大家眼睁睁地看到所有的浮标,都掷到船后面去了。算是过了这空舲滩,全船人都干了一把汗。事后听到船客纷纷议论,说是上水的薄木船到了这个滩头,一定要把船上的客人,都请上岸去行走,甚至把舱里的货,也要搬上一部分上岸,所以叫空舲。不然,那个江漕很窄,水滔很急,船拉纤不上去,向下一滔,一定在水底下的石礁上碰着,船会碰个粉碎。玉贞听了这些话,虽然觉得在轮船上不会有这些危险,可是听说再上去几十里路,就是新滩,这个滩是天下闻名的一个恶滩,不但在许多游记上看见,就是在学校里,学习本国地理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滩的厉害。暂时不敢进去,依然在三层楼船边上坐着。
不到两小时,又听到乘客纷纷议论,到了新滩了。这个滩,和空舲有些不同;空舲是漕窄水滔,这里江水奔腾,由水底下翻出一丛丛的旋纹,带着白沫。但看两岸山脚下,全是沙洲,那沙洲上无穷无尽的石头长得奇形怪状,由沙里钻了出来。想象着大江底下,也是这个样子,所以许多圆状的旋纹由水里面冒了出来。在南岸,山向外让着,现出一片沙洲。在洲面山脚下,有三五十户人家。靠了那沙洲的江边上,停有十几只木船。这就见有一二百纤夫,共背了一根长到百多丈的纤绳,将一只木船拖了上去。远远地看到那些纤夫,像大群蚂蚁似的,倒在地面上,慢慢地爬动,那船之不易拉上去,却也可以想见。再回看自己这只轮船,已经走到了急滔的头上,那江里的水,好像无数的黄色动物,结成了队伍,向下飞奔。小的旋纹有桌面大,大的旋纹有屋基大,在万道奔流中,一般地狂泻下来。船也开足了马力,对了这水势稍缓的缝当里,向上冲去。船头和水稻两下里一撞,把水激起来有一丈多高。好像一捧银花,在轮头上直标起来。那银花高射时,连轮船二层楼上,都溅有水点。玉贞所坐的地方,正邻近船头,只看那激起来的水花,发出那哗哗的响声,也不知道这身子到了什么所在。更低头看看船底,那旋纹和急浪,远远地扑了来,好像要把这船扑倒。看得心惊眼花,两手扶着栏干,只觉十指冰凉。心里也就想着:在这里要出个什么乱子,无论你怎么会游泳,那是不能保险的。所幸这样呆了一呆之后,那个新滩也就过去了。从此以后,船又进到两山逼紧的地方来。那山对江的一面,多半是削壁,两面削壁对立着,中间夹了那条江在下面流着。在宜昌入峡的时候,看到两面的山一层层向江里环抱,最远还可以看到几里路,到了这里就不然了,最窄的所在,江在山缝里,成了一条沟,最远只看到几十丈路。抬头看看天上,两边山峰高插,中间就剩了一线天,仿佛宽不到两丈。简直的这条船是钻进石壁里来了。在这船上的人十之七八,都是初次入川的,大家靠了栏干望着七嘴八舌地讨论。什么牛肝马肺峡、书剑峡、铁板峡,都是看了崖壁上石头的形状,随意取名。
玉贞足足看了三四小时,才下楼回到房舱里去。不多一会子,茶房又来请吃午饭了。玉贞已经在大餐间吃过一顿饭的了,也无须茶房引得,自向大餐间里走去。自然还是同船上各位先生坐在一张桌子上。坐下来还不到两分钟,几位男客同声叫道:“冯先生来了!请到这里坐,请到这里坐。”玉贞随了大家的话向舱门口看去,正是冯子安来了。他还穿的是那套浅灰色的西装,头发却梳得精光。这实在出于意料,脸一红,随了这红脸,心房就卜突卜突地跳着。那冯子安倒一点不介意,深深地点着头道:“白小姐!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会面了。我原是要到樊城去的,赶脱了车子,只好在今天上了船,上船之后就睡,直睡到现时才起来。白小姐看看这峡中的风景如何?”玉贞从头一想:显然是这家伙弄的手段。心里又一想:尽管弄手段,在这船上这么些个人,料着你也不敢怎样,到了重庆,我再想法子对付你就是了。便笑道:“这就叫人生何处不相逢了,请坐!请坐 !”她说了不算,还起身让了一让。冯子安便在她对面,挑了一把椅子上坐着。玉贞并不怎样介怀,一面吃着饭,一面谈笑。饭后,玉贞搭讪着出来看风景,缓缓地下楼,缓缓地走回房舱。不过在铺位上睡了一会,还是觉得苦闷,却又缓缓地走了出来,靠了栏干坐着。却听到同船的人纷纷的说,现在到了巫峡了。玉贞看这巫峡,也和下游那些峡差不多宽窄,只是两岸的山峰,格外高耸,有一个尖圆的山峰,颇为葱秀,玉贞看着,倒有点好感。忽听到身后有个人道:“这就是巫山第一峰,叫玉女峰。”玉贞回头看时,又是冯子安来了。当了许多旅客的面,玉贞倒不好怎样使他难堪,便点点头道:“巫山十二峰,就是这里了。峰峰都有个名字吗?”子安道:“当然是有的,不过其余许多峰是不大出名的,白小姐对于这个掌故,自然是很详细的。到了这地方,你生着什么感想呢?”这一问未免过于唐突,玉贞也只是淡淡付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