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早晨十点钟以后,马路上两边一个挨着一个的,挤拥着行人。临街的一扇楼窗,有人推开了,低头向楼下看了许久,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道:“汉口的人真多!危险危险!”他关了窗门,回转头来,看到坐下的三位宾客,笑道:“难得今日是个十分浓厚的阴天,又没下雨,到冠生园吃早点去吧?”一个穿草绿色中山服的人,口里衔了半截雪茄,斜坐在沙发上,笑道:“管它是晴天是阴天?我是照着我固定的秩序,吃饭,作事,看朋友。”主人笑道:“市民心里,都是这样,看到出了很大的太阳,一定说今天要留心。看到阴天,一定要说今天无事。每日早上,看天气,成了每个市民一种照例的工作。”另一位客道:“可是汉口市上的人,一天比一天拥挤。”主人道:“来者是源源而来,去者是一时走不了,当然……”房门卜卜敲着响,接着有个娇柔的妇女声问道:“李六平先生在家吗?”主人答道:“哪一位?请进。”门推开了,进来一位少妇,大家被她的容光吸引着,都将眼光加到她的身上。
她穿了一件宝蓝色的上短衣,下配同色的短裙,衣服是敞着胸襟,露出了束腰的皮带。皮带正中,一个银质的环扣,于是隐约地看到,上衣里面,是白底紫条纹的绸衬衫。露帮紫带高跟皮鞋,套着肉色丝袜。一切是形容她为一高贵而又摩登的女子。主人翁李六平起身了,大家也跟着站起身。六平先介绍着这是白玉贞小姐,然后介绍在座的三位宾客是冯子安、黄中强、朱荡东三先生,接着大家让座。玉贞将那弯雪藕似的手臂,扶了茶几,放下那个白皮紫条沿边手提包,在藤椅上坐下。她先道:“李先生,这几天你接到上海什么朋友来信没有?力华还没有消息?”说时,在她那鹅蛋脸上,微皱着她那两弯细眉毛。虽然是悲苦的样子,而在座的人还觉得是美。那一双圆长的眼睛,簇拥了一圈长睫毛,是有人醉心的。她很无聊地抬起套上了一双金手镯的光手臂,理了一理耳朵边的长发。她那头发长长地披到肩上,在末端有几层云勾卷,直沿着两边,卷到鬓上来,齐着前额的留海。发稍上,绑了一根鹅黄色的丝辫,在左边,拴了个蝴蝶结儿。看她全身,是在静雅中透着艳丽,大家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注射着。
六平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她面前放着,笑道:“白小姐,你不必昼夜老放在心上。老放在心上,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说时,仍退回她对面椅子上,向她坐着。玉贞道:“我怎能不放在心上呢?我们一向的感情就好。记得在南京他送我上船的时候,握着我的手说:‘我们从此不见面,是情理中的事。以后还可以见面,却是例外。’他的志向,和他的职务,加上这久没有通信,教我怎样放得下心去。我看是凶多吉少吧?”六平笑道:“不过力华为人很机警。绝不至于有什么危险。”玉贞端起那杯茶待喝,放靠了嘴唇边,却又放下了,因道:“今天我是有一件事,要请李先生帮我一个忙。”六平道:“论起我和力华的交情来,我是要尽力而为的。不过现在一班朋友,都很困难。”玉贞笑道:“李先生你误会了,我并不向您借钱。”六平红了脸,苦笑了一笑,有话正待要说。玉贞接着道:“我住在汉口,原是想得着力华一点消息。既得不着他的消息,我就不必在这个海里挤着,可以去另找个安身立命之所。可是现在向哪里走呢?香港,生活费太高了。长沙是近一点,许多人说,那里反不如汉口好,也有人劝我到湘西去的,湘西地方大得很,住在哪一县呢?于是……”六平正透着难为情,要开口遮掩过去,便接嘴道:“当然是入川为妙。要找事,重庆为宜;要住家,成都为直。白小姐既无在武汉之必要,是越走着远越好。你简直就上成都去吧,那边有什么熟人没有?”玉贞道:“我生长在北方,到南方来还不到一年,四川地方,我怎么会有熟人?在南京所认识到的力华的朋友,除了武汉以外,就都在长沙,湘西也有些。人生地不熟的,我一个人跑到四川去,总感觉不好。”在座的那位冯子安先生,穿了一身挺括的西服,每当玉贞说完了一段话,他脸上,就涌出一片笑容,屡次要插言而未得。
这时他有点忍不住了,便笑道:“现在许多机关入川,随了机关去的公务员家眷,也是牵连不断。这些人,无非是在南京常见着的人,这里不会少着亲戚朋友。譬如我们现时在汉口,马路上随便兜个圈子,也可以碰到熟人,这就是个明证。”玉贞对他看了一眼,依然还是向李六平道:“我一个年轻妇女,只身走几千里,总得有个目的才好。将来,有一日和力华见面,我也可以说得出个所以然来。”六平点点头道:“这话我倒也赞成。不过我上次和白小姐提到过,主张你到大学去借读。一来,可以利用这流浪的时光,再求一点学问。二米,当学生花钱有限,听说还可以贷金呢。”玉贞笑道:“实不相瞒,自从离开了中学校的门,现在只有几个方块儿字还写得来,其余都还了先生了。”六平笑道:“这是白小姐自谦的话。要不,找点工作也好。”玉贞道:“我也是这样想。虽然手边还有几个川资,就这样过流浪生活下去,总也会坐吃山空的。不过在长沙武汉找工作,多少还有一点机会。重庆这个行都是刚刚建设……。”那位冯先生又接嘴道:“不知道白小姐可有志于教育?若是愿意的话,兄弟或者能帮点小忙。”玉贞听了这话,不觉微站起来,点了一下头坐下,笑道:“但不知是中学是小学?我担任不下来吧?”冯子安道:“有两个中学,现在要搬到四川去办……”李六平插嘴道:“对了,冯先生在教育界最有办法。他最近就要入川。白小姐若是愿意到四川去的话,可以请冯先生到四川去接治好了,写信来通知。”冯子安道:“兄弟以人格担保,决无问题。用不着写信通知。兄弟先到重庆约莫一个月左右,就上成都。白女士到了重庆,直接找我去就是了。我现在就可以留下地点。”玉贞端起那杯茶来,微微地抿了几口,因问道:“但不知冯先生什么时候到四川去?”冯子安道:“我已买好了船票,后日就可以走。”玉贞笑道:“对于买到了船和卧车票的人,我们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羡慕情绪。昨天到民生公司去随便打听一下,登记买票的人,已经有一千多号。就算一天走三百人,也要三个星期以后才买到票。而况这民生公司的船,还不能每天有。听说在宜昌等买票的人更多,连茶馆里都住的是人,这让我真有点望之却步。”说着,微笑了一笑。李六平看她那意思,倒不拒绝入川,便取了一支烟卷吸起来,靠了沙发靠,微昂着头,缓缓地向外喷了烟,先向冯子安道:“假如白小姐到四川去,子安兄一定能帮一点忙吗?”
子安正了颜色,很肯定地道:“那是当然的。六平兄,你总应当知道我,我说话向来负责任的。”六平又掉过脸来对玉贞道:“若是目的在找一个安全的地点,当然是选择一条向西较远的路去。既有冯先生肯负责找工作,白小姐就入川去罢。”子安又接嘴道:“多不敢说,一百元靠近的月薪我敢担保。白小姐既是在北平生长的,到成都去最相宜。成都一切情形同北平是具体而微,白小姐在那地方,一定很适宜。”玉贞笑着点点头道:“是的,我也这样听到人说过。”六平道:“那末,我们来和白小姐决定,就是这样办吧,到四川去。”其余两位客人也都插言说,既是在成都可以找到工作,到成都去好。玉贞将手抚摸着茶几上那个皮包,沉吟着缓缓地道:“好是好,只是一个熟人没有,那未免太孤寂了。”那冯子安先生听了这话,胸脯微微一挺,似乎有两句话要说出来。但是他目光一扫,看到其他的客人脸上带了微笑,又把话忍回去了。李六平笑道:“我想这没有多大的问题吧?像白小姐这样的人,无论到哪里去,也少不了朋友。譬如白小姐在学校里教书吧,只要过了几天,学校里同事全熟识了,不就有了朋友吗?”玉贞道:“不过还有一点可以考虑的,就是力华万一出了险,或者在上海,或者在香港,寄了信到汉口来,我又接不着了。”六平笑道:“这更不成问题了,假如白小姐走了。无论他的信寄到武汉哪位朋友手上,一定也会把信给你转交过去的。再说白小姐一定是在香港上海两处,在朋友家里或亲戚家里留下了一个通信地点。这更好办,你立刻写两封航空信,通知朋友,说是你已经入川了。若知道了力华的消息,可以写航空信,到重庆或成都的邮政总局,注明留交信件。到了重庆,到了成都,你可以到邮政局去问,有没有你的信。有呢,他自然会交给你,这比请朋友转交要稳当得多。”玉贞道:“有这个办法吗?”六平道:“现在流亡到后方来的人,几个有一定的住址,不都是托邮局留交信件吗?”玉贞笑道:“若是有这个办法,我倒愿意入川。”她说了这句话不要紧,喜欢得那位冯子安先生心房乱跳,差不多那一颗心要由腔子里跳到口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