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船舱里,虽谈不到秩序两个字,可是谁买了的铺位,那铺位就归谁,旁人到底不能胡乱来抢夺。玉贞经茶房一番疏散人口,终于是把那床铺腾理清楚出来了,茶房笑道:“小姐你就在床上坐着吧。”她一共是四件行李,铺盖卷已是打开来着,铺好了床位。小提箱子放在床头被底下,大箱子放在床铺面前,和人家的箱子,互相支撑着,一只大网篮,却没有了地方可放了。在里面靠舱壁的所在,有一方木板斜支的独脚茶几,那下面堆了一个小铺盖卷,还有两只网篮,那茶几板不必支起,就放在网篮面上了。现在玉贞这个篮子推在床面前,将上下的路都拦住了。同舱的人便说:“我们也用不着什么茶几,那网篮索性堆在上面吧。”玉贞看了一看,这舱里除了那所在,也没有别处可以放下。说了一声对不起,也就随它去了。这舱里到的客人,玉贞算是最后一个。忙过了一阵,也就不再骚扰了,大大小小有七八个人,继续着话别。
玉贞特别的一个孤身旅客,未免感着无聊,脱了皮鞋就在床上睡着。为了谨慎一点,本要把皮鞋放到床底下去的。不想伸手在床下一掏,那里面却塞满了东西,休想放进去一个指头。对面床上一位老太太笑道:“鞋子塞在被头下,最靠得住,我们都是这样办的。”玉贞皱了眉道:“这样出门,连个上下内外全不能分,真是造孽。”一位送客的男子便插嘴笑道:“有一个房舱住,这是最上上等的旅行了。过了宜昌,要换小船入川,那更难说了。”玉贞道:“还比这挤吗?再要挤,只好把人挂在烟囱上了。”那人笑道:“不信你向后看着,离着烟囱上挂人也就不远了。”玉贞听到这话,心里又添了一个疙瘩。但已上了船,也就不作另外之想了。舱里人说是挤的,舱外虽看不见,却听到是乱哄哄的,只得按捺下心思,一个翻身向里睡着。闷极了的人,自也容易睡着的。
一觉醒来,淡黄色的灯光下,见各铺上人全蜷睡着。因为人都睡了,舱面上放的行李缝里,只有尺来宽的一条空当,这也就展开了一套被褥,有人侧了身子,在那里睡着。本待下床来,打开房舱门,向外面走一趟,这简直就没有了下脚的所在。睁开眼睛出了一会子神,只得还是侧身躺着。矇眬中觉得船身有点摇动,同时也听到嗡嗡然船客说话的声音。坐起来看时,见房舱门开着,舱里的人都已起来了。舱门口颤巍巍的站着一位老太太,手扶了门,向两面望着道:“这是怎么走法?”玉贞心里明白过来,立刻在被底下取出皮鞋来,跳下了床铺,笑着叫道:“老太太,我们一块儿出去吧。”说着,就赶了上前来。伸头向房门外看时,栏干里的船舷,全用箱子板子搭了小窄床铺,只好让人侧了身子在行李缝中走。玉贞皱了眉道:“船已经开了,船上还是挤得这样满,来来去去真费事。”那老太太道:“虽然费事,要走总还是要走的呀。”玉贞随了老太太在外面走了一趟,足费了一小时的工夫。回到舱里以后,那位老太太只是念佛,笑着摇头道:“厕所门外面的人排了队伍站着,一个挨着一个进去,这太不像话。”对面床铺上一位老太太说:“听说到了宜昌换小船,那更挤呢,不知道在船上怎样过日子。”这句话提起了玉贞的观感,越加不快活。原来昨晚上关了舱门,舱里热烘烘的,让人头脑子发闷。随了这股子热气是汗臭味,酱茶味,烂水果味。隔床睡了两个五六岁的大孩子,一个哺乳的母亲,带了一个岁把的小孩子。床面前网篮缝里,放了一只瓷铁面盆,大孩溺了大半盆尿,乳孩子的尿布竟成叠的放在舱板上,蓝布上涂着黄的屎浆,白布上涂着绿的屎浆,又腥又臭。这一晚上的嗅觉器官,受够了委屈。
早上开了舱门,自己又出去了一趟,觉得舒服些。这时回到舱里,江风吹得正大。一位苍白头发的老太太,咳嗽个不断,乳孩子的母亲,怕小孩子受感冒,同时提议,把门关了。这舱里倒是男女有别,除了四个小孩,是两位老太太,两位中年妇人,一个在玉贞对面上铺睡着的,是一位小姐。看她戴着眼镜,衣襟上插了自来水笔,显然是一位学生。在她对于这些同舱的人说话当中,每每皱了眉听着。那一种不屑于听的状态,充分地在脸上发现出来,又可以证明她是一位大学生。玉贞想着,你只管有你的学问,犯不上巴结你,但对于其余几位女客,实在也太不守秩序,又懒和她们办交涉。其中还有一位女仆,是睡在行李缝中的舱板上的。白天,舱里没有她的地位,然而她是伺候那位哺乳太太的,时时刻刻要进出着。那舱门开一下子,合一下子,江风更是呼噜呼噜地向舱里头灌着。那咳嗽的老太太,对于这个行动,非常地反对,老妈子进一次出一次,都得喊一声“关上门来”。同时,上面铺位上这个半大孩子,开始唱起歌来。哺乳太太床上两个孩子,为了要饼干吃,又相对地哭着。这回想到晚上虽然有点臭气,究竟还落个清静,现在大大小小全噪聒起来,格外感着头痛。接着茶房陆续地向舱里送着茶水。茶水不曾送完,茶房肩上扛了一只大托盒,里面摆着许多茶碗。两个小孩子一同在床上跳起来,招着手喊着吃饭。那位不咳嗽的老太太,是宁波人,她的令郎,睡在别个舱里。这时送了他们家乡腌菜来,不知是鱼是虾,一个篓子盛着,汁水淋漓的,又有一种浓厚的气味,看看别的旅客,似乎也不感到兴趣。可是人家吃东西,有人家的自由,谁也没有敢说一个字。这样一来,玉贞是渐感到这次旅行是没有什么趣味了。饭后,不便又上床铺去睡着。然而舱里除了那张宽不过二尺的床铺,并没有别的所在,可以歇脚,这只好在人缝中挤了出去,爬到三层楼甲板上来。这甲板上虽也是零零落落地坐着或站着人,可是并没有行李铺盖,那就宽敞得和楼下房舱里,别成一个世界了。
玉贞走到栏干边,向岸上看着,青色的芦苇丛,在梢子上撑出白色的花芒了。向远处看着,在黑绿色的岸上,仿佛盖了一片白雪。在高的江岸上,有时也立着三五所水面的人家,黄泥涂的墙,盖着草屋顶,屋前屋后,几棵高大的柳树,摇撼着稀疏的柳条子,自然就让人感到秋江的萧疏气氛。回望江南岸,很远的地方,有一条青青的山影,在白色的云雾中间,由那云雾一直拖平到江边,全是芦苇洲,白茫茫地开着芦花。在芦岸上,衬着打鱼的网竿子,并不见打鱼的人。再向东看去,长江还不失其伟大,一片浑茫的白影,直接到天尽头。这是个半阴晴的天色,并没有太阳。天尽头的所在,也不过是白云向下罩着,连合了左右的天脚,一个圆圆的阴蓝色盖子,盖着了大地。这时,已不知离开了武汉有多少路?可是武汉也不过在那天尽头,是可断言的。想到了武汉,不知是何缘故,就增加着心里头更为留恋的感想。于是走到甲板的船尾上,靠了栏干,呆呆向东方望着。那船尾的轮子,鼓着长江的水,翻出一条极长的浪纹,也是拖到天脚下去。这就想着,这水一直东流,流过了武汉,要到九江,要到南京,要到镇江。自己的家乡,水可以看到,自己看不到,倒不如向江里一跳,尸首顺水流着,还可以飘流到故乡呢。自己这样地想着,这倒有些明白。自上船以来,心里头总有一番说不出来的情绪,为什么这样呢?自己也有些糊涂。现在可知道了,就是靠了栏干的这些感想。这些感想,在汉口作客的时候,也可以说是有了的。但那时另一个念头,比较要强烈些的,便是应当快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现时虽还没有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可是已踏上了这条路,不必怎样挂念,于是乎那种恋恋于故乡的情意,又发生出来了。
正在这里出着神呢,耳边上却听到有人说:“汉口汉口,我们分别了。但愿我们回来的时候,你一切都照常不改。”抬头看时,看到一位长了胡子的长袍先生,斜靠栏干向东望着,站在他并排有两个青年人,随了他的话向东望着。其间一位十三四的孩子,捏了拳头拍着栏干道:“我们一定可以回来的。”老人笑道:“当然可以回来。我所说的,是我们回来以后,汉口的形状,会不会有点变化呢?”那两个青年,却没有答复。玉贞自想是个女人,不便和青年人答话。要不然,自己一定要发表自己一点意见。站了一会,天上越发的阴暗,身上的衣服太单,似乎身上有点凉飕飕的,这就回转身向舱里走去。
可是一踏进那房舱门,就碰到那乳孩子在换尿布,舱板上又堆了一堆腥臭破烂的各种旧布块。那位咳嗽的老太太,加紧着吐痰,痰盂子里外,连痰沫带纸片,还有水果皮,鱼刺,肉骨头,实在是不堪寓目。那位女学生,已经夹了一本西装书,下床要向外走。自己想着,不必在舱里挤了,找了一件短外衣加上,也就二次走了出去。自这时起,除了吃饭睡觉,总是在甲板上瞭望。可是第一日这样做浏览浏览风景,倒无所谓。第二日再度着甲板的生活,就有点烦腻,倒是船到了城陵矶,要装煤卸货,停泊在江心,却没有一个开船的时候。
旅客们三三两两地联合着,坐了小划子登岸去游览。玉贞也待上岸去玩玩,可是行李又没有人照管,也只在栏干边靠了,向四周看着。长江到了这里,狭小得成了一条河。向南头看去,只有一抹平迤的小山影,浮在云水苍茫之间。据人说,那就是岳阳城所在。云水苍茫的现象,就是洞庭湖了。这个湖在中国人眼里,向来是充满着神秘的意味的。玉贞在甲板上来往地踱着,又遇到了那位老先生了。他带领着一班儿女,指点着南头的洞庭湖,向他们道:“不要看城陵矶这个小镇市,那是洞庭湖的镇。过了城陵矶,进了那一片汪洋的洞庭湖,西向常德,南向长沙,都很方便。进不了城陵矶,就不行了。你们看看江西岸那里许多芦苇洲,很是平常吧?说了出来,你们会吓一大跳,那是鼎鼎大名的洪湖。”其中有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把舌头伸了一伸。这“洪湖”两个字,在民国十八九年间,报上是常常地登着的,玉贞也有一点印象。靠了栏干向西看去,那是一片平坦的江岸;在江岸外面,有一道小河,小河之外,还是平坦的洲岸。这倒着不出洪湖险要何在?不过在这个时候,没有登岸的旅客,纷纷地都登甲板,来谈论这个城陵矶。只看客人脸上,全透着那紧张的样子,大概大家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