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黄惜时当得了十几块钱,正要回家去,走到半路上,忽然变起计划来。心想,我要做一番事业,非发一笔浑财不可,刚才由大街上经过,看到电车上挂的广告牌,有“头奖志喜”四个字,这不知道是谁人中了奖券?这个人假如也是像我这样的穷光蛋一个,有了这笔钱,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多么痛快呢!管它呢,我也去碰碰看。如此想着,他就吩咐车夫跑上大街,向彩票店里来。
那彩票店门口挂着大红绸彩,上面缀着斗大的金字。一副上是“头奖志喜”,一副是“又中二奖”。柜台外面,悬了好些红牌字,上面写了粉字,乃是各种奖券的名字,和开彩日期,其间有块加大的牌子,上写着:“头奖五万元,本月十日开奖,每张五元,每条五角。”惜时看了,心里不觉一动,一张五块钱,我就是买一张,也不过去我所有的三分之一,于我的经济状况,绝没有什么损失,绝对不用犹豫了,于是走进店去,就掏出一张五元钱钞票,要买一张五万元头奖的彩票。店伙收了他五元钞票之后,将一个印着红字的封套,套了一张奖券。两手捧着,隔了柜台,连向惜时笑道:“恭喜恭喜!上次我们卖出那张头奖去的时候,有个蟢子在上面爬着,当时我们就说,准可以中奖,现在我们给您拿这一张奖券的时候,也有个蟢子在上面爬着,这岂不是一个好应兆吗?”说着,把那奖券交到惜时手上。
惜时抽出奖券来看时,上面列着的数目字是五个,每一个数字隔上一个圈,非常地整齐,心里想着:这张奖券真有些奇怪,好几个应兆碰在一处,莫非我真是要中头奖吗?接着奖券在手里,犹豫了一阵,嘴角微笑了一笑,那店伙道:“这里还有几种奖券,开奖的日期更近,你先生还要不要呢?”惜时心里想着,难道靠这一回,把我所有的钱都拿出去拼一下子吗?他心里想着时,人就靠了柜台站住,两手不住地颠倒着那奖券封套,人就出了神。
那店伙看他那犹豫的样子,知道他还有购买奖券的可能,便笑着向他一点头道:“您贵姓?”惜时答应是姓黄,伙计又道:“你府上住在哪儿?将来您要是中了奖,我好到您府上去报信。”惜时听了这话,不由心里一动,便道:“现时我住在太平公寓,将来也许我要搬到会馆里去住,好在开奖的日子,我一定要到这里来一趟的,你想,有钱可捞,我还有个不来的吗?”伙计听他的话,简直就是接受了再来两张。于是又把头奖一万元,头奖二万元的奖券,卖了五张给他,一共又是十块钱。
惜时身上,所剩已无几了,不过他花了这笔钱,是抱有无限希望的。一种抛砖引玉举动,以为此后一线生机,都靠这十几块钱去转圜。这十几块钱,绝对不能认为是白花,所以把那些买的奖券,向店里要了一张报纸,整整齐齐地包好,揣在身上,然后坐车回公寓而去。
坐在人力车上的时候,想着奖券有如此之多,若是全中了头奖的话,大概有十几万元,那还了得。想着,自己又摇了摇头,天下没有这个道理,所有头奖的奖券,都在北平,都由这家店里卖出,都由自己买得,天下固然有巧事,可是也不能巧到这种程度。这许多张奖券里面,能中那张五万元的,是千好万好!或者中二万元的,勉强也可以敷衍,若是只中一万元的那张,对于自己用途的支配,就有点左支右绌,买了这多张奖券,大概总不能一点希望都没有吧!
想时,又在身上把买的奖券都拿了出来,将号码的数目字,各念了几遍,然后闭着眼睛,心里把那数字再念上几遍,于是再套好了揣到身上去,可是这奖券不是一张,记得这张的数目,就记不得那张的,就算记得,又把五万元头奖的,当了一万元头奖的。越默记越糊涂,只好又把那些奖券拿出来重看一遍。心里可又想着,不必看了,若是抽出来送进去,抽得丢了一张,也许那张就是头奖,丢了多么可惜,这样想着,不由自己吓了一跳,立刻把所买的奖券,一张一张,从头数了一遍,一张也不少,这才每张用他自己的封套,一齐套好了,然后叠着揣到袋里去。
揣到袋里的时候,而且用手按了一按,怕是搁在衣袋里会弄丢了,而且那只手就是这样隔住衣服。按着口袋,一直等到了公寓门口下车掏车钱,才把那手放了。到了公寓里,第二个感想,跟着就来了。自己不是说了大话,今天拨付房饭费吗?现在身上的钱都买了奖券了,哪里拿得出一二十块钱付公寓费。心里只这样一动,似乎脸上就露出了畏缩的样子。那账房先生刚由里面出来,一见了他,就半鞠着躬道:“您回来啦?”这在北京生意买卖人,是一种极平常的礼节,可是惜时听了,仿佛就像人家含有一种讥笑的意思在内,以为以前说了大话,这几个房饭钱不算什么,何以到了现在一毛钱也没有掏出,但是这个哑谜,不能让人家随便猜破,能瞒一时就是一时,于是乎挺了胸脯,板着面孔向账房点了一下头。
这种做作,似乎有点效验。茶房由后面跟了来,先抢着开了房门的锁,其次便是掀开白炉子盖,放出煤火来。也不必惜时吩咐,捧了他的洗面盆,就去打水。水打来了,接着便是沏茶。沏茶之后,而且倒了一杯茶,两手捧着,放到惜时坐的桌子边,然后倒退一步,向他道:“您这就吃晚饭吗?”惜时鼻子先哼了一声,接着又道:“叫厨房里和我添两个饭菜,不用得记账,明天上午,我一齐付给他。放心罢!我决计少不了你们一文钱的。”茶房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说:“是。”
一会儿菜饭都送来了,自然是很丰盛的。这餐饭依然吃得痛快。不过心里想着,大话说了又说,明天算账,却把什么钱来付人家?想到这里,焦上心头,再也坐不住了。背了两手在身后,只管就踱起方步来。这样子走了许久,自己忽然将脚一顿,好像他已决定了一种事要办。他两眼望了自己那口衣箱摇了摇头,他又坐下了。原来他想着,这个日子,要和人家讲交情借钱,讲交情赊账,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既然今天已经当了一批衣服,走这条简捷易到的道路,那还只有当当,什么都完了,靠留着几件衣服,又中什么用?他有了这一不做二不休的主意。到了次日,一早起来,又把所剩下的几件中装衣服,再送到当铺里去。
今天比昨天所当的更少,共总还不到十块钱。就是要在这公寓里再住一个礼拜,也是不能够,这倒不如就是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先花光了再说,现在是不容犹豫的了,立刻就搬出公寓去,当时也不动声色,吃过了早饭,却叫茶房把账房请到房间里来。
账房以为是客人要给钱了,心里高兴得很,把昨天就开好了的账单子,揣在身上,就笑嘻嘻地走到惜时房间里来。只走到房门口,他就鞠着躬下去,然后一点头向里面走一步,走到惜时面前,笑道:“黄先生今天还没出门?”惜时大模大样地坐在一张圈椅上,向他微微一勾头,板住了脸道:“我老实告诉你,我的钱都用光了。”账房又向他笑:“黄先生,您还生气。”惜时道:“我实在不是生气,我今天就要搬出去了,你们见谅点,不要照什么规矩算账。我虽过了两天房期,照日子算给你,你可不要按一个月算。”账房看他那样子,似乎是真要搬,便笑道:“伙食钱呢?您可以;吃一顿算一顿,房钱都是按月算的,若是按日子算起来,跟黄先生一个人,那不要紧,可是将来别位客人都这样算起来,我们这买卖就不好做了。”说毕,又嘿嘿地笑了一声。
惜时依然板着脸道:“你们不要我走,我也就不客气,在这里住,可是我要拿不出房饭钱的时候,你可不能逼我要钱。”账房笑道:“黄先生要找好些的公寓住,我们也不敢拦着,可是您也别让我们没法子交代。”惜时站起来道:“你们不听我的话,我也没有法子,我为了免除将来的麻烦起见,我可要找个警察来当面声明一下,将来我要是给不起房饭钱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别来找我,你干不干?你不干让我自己去找警察也行。”说着,向门外提高了嗓子喊道:“茶房!来和我收拾铺盖行李。”说毕,将两个枕头叠起来,放在被褥当中,就做个要卷行李的神气。
账房站在屋子里,犹豫了一阵子,便道:“好罢!让我去算算账看。”偷眼看惜时的神气,也不理会,悄悄地走了。惜时见公寓里不致留难,倒好像逃出了一个难关,立刻叫茶房进房来,帮着收拾行李,他当的那十块钱,有一张五元的钞票,他将五元的钞票,放在外面,里头用一元的钞票和铜子票衬托着,做了一叠,拿在手里,当了茶房的面,将五元的钞票交给他,让他到账房里去交账。那茶房接下了钱,并不因为他是要走的客人,就怠慢着他,笑嘻嘻地接着去了。也不知是何缘故,账房说是不能破坏规矩的,依然是按了日期算账。五块钱还找回零头来了。惜时也不惜小费,赏了茶房两块钱,茶房很高兴地道着谢,问惜时要搬到哪里,好和他雇车。惜时想了一想说,是要搬到亲戚家里去住,让他雇车雇到会馆的那个胡同里去。于是一辆车子坐人,一辆车子拉东西,拉到会馆里来。
这时会馆里的人,天寒岁暮,都回家过年去了,屋子更是空着。惜时和长班商量着,随便挑了一个屋子住了。可是这样一番迁移之后,买炉火,买灯油,买吃食的东西。长班张罗了半天,他就耗费了两三元,今天当的钱又所剩无几了,不过住在会馆里,却有一种好处,现在人少房多,像公寓里那样杂乱的声音,却是没有。房子里笼着了一炉煤火,炉子上放着一把白铁水壶,响着细微的锣鼓声,暖气烘烘的,隔了玻璃窗子,看看屋脊上,昨天下的雪,还积得很厚,眼前一片白色,窗子外的院子,有两株松树和两棵落了叶子的树,上面落了雪,染着雪白的枝干,就像银花玉树一般,非常之好看。
自己斜躺在床上,架了两只脚,抖着文气,心里可就想着,假使这会馆里并没有什么人住,永远是这样地清闲,我也很可以在这里住着。又转一个念头道:“我若是没有金钱的接济,就是这一炉煤火,一把开水壶,也会生问题。让我住会馆,难道就这样干躺在屋子里不成?这样看起来,唯一的救星就是这几张奖券了,我若是中了五万元的奖券,我立刻就搬到最大的旅馆,北京饭店去住,何必还住在会馆里,当的衣服,那都不必去管了,应该重新制一千块钱的西服,因为天气还冷,一件狐皮大衣是少不了的。从前米锦华很羡慕人家带着钻石戒指,我一定买两个带着,至多也不过一千多块钱罢了。我穿了狐皮的大衣,坐着汽车,一定到寄宿舍里去拜访一次,我猜着到了那个时候,她不能不见我吧!不但如此,我还要预备三千块钱,带回家去,把我所花家里的钱,一齐交还父亲,那个时候,我要说两句俏皮话,问问父亲,我是不是个无用的人?那个时候,父亲当然无话可说了吧?至于母亲呢,我把单夹皮棉纱的衣服,一样和她预备几件,算是做儿子的尽了一点孝心,就是那寡妇嫂嫂,和那小侄子,也都预备着,送他们二三百元东西,让大家欢喜欢喜,假使白行素还可以和我做朋友的话,我必定要重重地报答她一阵,她现在还没有回南,假使她有回南的意思,我就定下火车上一个头等包房,和她同住。记得由南京到北京来的时候,我们同在三等火车上认识的。现在回南,依然同车,可是坐了头等车了,这不但值得纪念,而且是十分安慰的了。本来我和她翻脸,是我不好,她对我虽然冷淡下来,可是没有一点恶意,于今我竭力恭维她,也许她回心转意,可以嫁我了。那个时候,我和她同由南京同坐轮船回安庆去,并肩倚栏,看江上的山景,那是多么快乐!只要她愿意,我还可以把她带回乡去,一同拜见父母,让乡下人看看,我什么都有了,我果然是个无用主人吗?”
这样想着,一个人笑了起来,因为所想的种种幻象,都是由几张奖券而起,把那奖券拿出来看看,到底是些什么号码?因为隔了许久的时间,号码的数字,都记不清楚了,于是再打开箱子,把奖券取出来,躺在床上,将数目字看了一遍,眼睛看着奖券,心里依然不免揣想那中奖以后的滋味。
正想着,忽然有人在窗子外喊道:“这里住着有位黄惜时先生吗?”惜时答道:“哪一位找我?”只这一声,院子里噼噼啪啪,轰天轰地地响起爆竹来,立刻有两三个人抢进房来,向他拱着手道:“恭喜恭喜!黄先生中了头奖了。”惜时听了这话,心里一阵乱跳,只见那个贩卖奖券店里的店伙,手上提了一个大皮包,笑嘻嘻地放在桌上,然后向他一鞠躬道:“您中的五万块钱,我们给您带来了。”说着,将皮包打了开来,惜时上前看时,里面一卷一卷的钞票,比字纸篓里的纸,还要充满。那店伙伸了手进去,将钞票几叠拿出来,都放在桌上。他笑道:“黄先生!你点点数目罢。”惜时于是将钞票拿起,一张张地掀着,点起数目来。这些来送钱道贺的人,真是爽直,连小账也不要一文,就这样悄悄地走了。
钱真是样好东西,无论什么人,都得为了它而屈服。黄惜时偶照回头看时,只见米锦华穿了粉红色的旗袍,笑嘻嘻地站在身后。惜时正想说她两句时,她握着惜时的手,将头偎着他的肩膀,用很平和的声音向他道:“惜时!你还怪我吗?”惜时说:“哼……”锦华拉着他的手,同在床上坐下。笑道:“我现在很后悔,您饶恕我罢!”惜时被她拥抱着,心先软了,就是想说她两句,心里想说,口里也说不出来。结果,是让她麻醉了。
只在这时,房门一声响,拥进十几个人来,把桌上的钞票,一阵乱抢,完全拿了走。惜时跳了起来,要上前去抢,被一个强盗,反手一掌,打得自己向后一倒,出了一身臭汗,两眼漆黑,眼前的东西完全都看不清楚了。这一吓更非同小可,莫非是我双眼睛瞎了,于是竭力将眼睛睁着,打算恢复光明的原状,可是全身只管用力,人动转不得,只管要喊叫,可是口里叫不出来,挣扎了许久,好容易睁开了眼睛,向前面一看,倒有些模糊的白影,却是离着好远,用手摸摸身边,倒很柔软,原来并不倒在地下,却是睡在床上,闭了眼睛定定神,再睁眼向前看,这才看出,那模糊的白影,是院子外屋脊上的雪,天空上有几点星光,在玻璃窗子里,还可以看得出来。这是天色黑了,屋子里没有上灯,所以并非被人家打得如此,身边并没有女子。院子里静悄悄地,也没有什么强盗,分明是自己做了一场梦,梦中中了头奖了。不过人是醒过来了,依然懒得起身,躺在床上,静静地想那桌上叠着钞票的滋味。固然,这是一场梦,可是有一天我真中了奖券,那滋味又何尝不是这样。记得睡觉的时候,奖券是拿在手里的,手捏了一捏,奖券并没有拿着,不由得跳了起来,赶快找奖券,只是这屋子是今天新搬来的,一切家具的位置,都不大熟识,如何可以摸着灯火,所幸炉子里的煤火,依然还抽着火焰。屋子四周,还映射着看得出来。自己立刻跑了出去,和长班讨了一盒火柴来点灯。
这馆里的长班,以前和惜时见过一面,知道他是黄守义的同宗,后来因他打听黄守义的下落而后,匆匆地就走了,看那样子,好像很懊丧,心里想着,不要这个人就是黄老先生的儿子。这次惜时搬进来了,看他那魂不附体的神气,用钱又一点打算没有,更猜了几层准。于是见着会馆里寄住的先生,就把这事报告一遍。照住馆的章程,本来要先得会馆值年的馆董认可,然而这时会馆里有的是闲房,馆董又因家事,很久不曾到会馆来,所以惜时自行搬进来,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这时长班到处报道,不认老子的那个姓黄的来了!他一搬进会馆之后,笼一炉子火,就在床上躺着发愣,原来给他预备了火柴油灯的,可是他坐到黑过了一点多钟,才出来找火点灯,这个人怕有什么毛病。
黄守义被儿子驱逐这一幕戏,大家都是听够了的,一听黄守义的儿子也来了,大家当是一桩新闻,都要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子,这时惜时正亮上了灯,会馆里人悄悄地走到窗户边,由壁缝里向里面张望进来,见他一人在屋子里,很是忙碌,时而打开箱子乱翻一阵,时而搬出网篮,将里面的东西,都抖乱起来,时而打开桌子抽屉,时而掀起床上的被褥。看他的样子,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越急越找,越找也就越乱,网篮已是捡过一次的了,有些东西还不曾捡了进去,这次又再捡一次。这个屋子里,也不过是他一个人和两三件行李,倒弄得乱作一团。
有两个人起了疑心,立刻找着长班告诉他道:“我看这个姓黄的,多少有些神经病。不要搬过会馆来,就出了乱子,你可以到他屋里去瞧瞧。现时他在屋子里满屋子乱转,看他是在干什么?”长班听到这话,就提了一壶凉水,假装和惜时添水,走进他屋子里去。
惜时正将箱子放在床上,打开了箱盖,自己斜靠了箱子站定,只管低了头傻想,虽是有人进来了,他也不理会,只当不曾看到一般。长班将炉子上那壶盖掀开,用凉水斟了下去,搭讪着向他道:“黄先生!这炉火快不行了,我搬出去和您添上一炉煤吧!”惜时依然在那里低头想着,他说的话,似乎听到,又似乎没听到,随便地点点头。
长班望着他许久,才道:“先生!您丢了什么东西没有找着吗?”惜时还是点点头。长班道:“也没有第二个人进来,东西丢不了的。丢了什么呢?我替你找一找吧!”惜时这才说话,向他道:“有几张要紧的稿件,现在不见了,找了半天,始终也没有找着。”长班道:“那纸有多大一张呢?”惜时道:“不多大一张,是信封套套着的。”长班道:“那样子小,也许您顺手一揣,揣在袋里了吧?您摸摸看。”惜时听说,果然伸手一摸,掏出手来看时,一大束信封捏在手心里,不由得“哎呀”了一声。长班道:“就是这个吧?”惜时将信封拿在手上检点了一番,并不少一张奖券,但是不好意思说全找着了,点点头道:“还差一两张,找不着,就算了。”长班笑着捧了炉子出去添火,也就不说了。
这样一来,倒让惜时加倍地难为情。坐着定了定神,反是头晕眼眩起来。箱子网篮,一概都懒于检理,就这样躺下了。到了次日,他走出房来,见会馆里同住的人,都目灼灼地向自己张望,倒有些莫名其妙,而且有两个人在一处的时候,当自己走过他们面前,他们就窃窃私语起来,虽然不知道人家说些什么?可是他们没有好意的批评,那是绝对无疑的了。自己虽然想少出房门,可是住会馆和住公寓不同,会馆里住上几十人,只有一个守门的长班伺候,哪里管得许多,所有饮食起居的事情,差不多完全自己料理。
在这冬天,第一便是这炉火,自己醒过来之后,在床上便喊着长班,打算学住公寓的时候一样,等茶房送进炉火来以后,屋子里热烘烘地,然后再起床。不料由早上八点钟熬到十点多钟,长班依然不曾进来,只好自己下床,将炉子搬到屋檐下,放下纸片木炭,擦了火柴,把纸点着。那炉口里烧出来的青烟,向人脸上直扑,眼泪水抛沙似的滚了出来。眼见炉口里冒出火焰来,这可以添上煤了,可是煤球和木炭,都堆在窗户台下的,那木炭可以用指头箝着,放到炉子里去,这煤球可不能一个一个用指头箝着。踌躇了会儿,望着煤球堆出神。
那炉口上的火焰,更冒着汹涌了,不能再等,只好两手在地上捧了煤球向炉里放进去,两手立刻染上一层黑漆。眼睛被烟熏着,也不能用手去揉擦,抬起袖子,在眼上擦了几擦,看看这两只手,实在忍不住。走到房里去,想找点水洗手,脸盆又是干的,只好右手拿了茶壶,将冷茶向左手淋着,淋过了,再淋右手,两手淋得湿湿地,撕了两张报纸将手擦着,虽没有干净,但手凉着,也再受不住冷茶淋了。再跑到外面来看时,那炉子里一丝烟也没有,原来火势冷过去了,炉子里的煤球,已是添得满满的,要重新引火,非把煤球取出来不可。昨天安置家具,又不曾买得火箝火筷子,如何取得出来,要将炉底翻转来,将煤球倒出来吧,这白炉子很像一口坛,它是泥质的,而且套着一个铁片架子,倒得不留心,就要把炉子碎了,没有法子,只得再用手把煤球一个个地向外箝出来,可是一炉煤球,总有一二百个,等他把煤球全箝出来时,连两只袖口,都染成了两个黑圈。头发披到口里,灰尘扑了满身,都不能用手去管理,而且这屋檐下的雪风吹到身上来,是十分的难受。鼻子里拖出两道清水鼻涕,一直拖到嘴唇上来。两只手不但是黑,而且冻得皮肤全打起皱来,在廊檐下,简直是站不住了。火又笼不着,只好蹦跳着来去,借此取暖。
到底还是长班的妇人向后院来送茶水,看到黄惜时那个样子,很是不过意,就笑向他道:“这位先生初到北京来,大概不会笼火吧?让我来替你笼上罢!前面门房里有水,您自己带盆去舀罢!”惜时听到这活,真像得了皇恩大赦一般,就到屋子里去拿了脸盆到门房里来。这门房的房门,用铁绷簧绊住拉开门来,后又关上了。那屋子漆漆黑地,中间一个大铁煤炉子,里面火焰冲出一尺多高。炉口四围,放了两把铁壶,一大堆煤球。那壶里的水,沸腾起来,把水洒在煤球上,哧哧作响,透出一种恶劣的臭味,加之炉圈上又放了一双男鞋,一双尖头女鞋,烘烤出那股汗味来,简直熏人的头脑子。
那屋子坐着一个老妇人,是长班的母亲,她看到惜时进来了,倒是讲规矩,抢着上前,接了脸盆过来,就把壶里的水给他斟上。破桌子边,放了一口冷水缸,桌上有煤油灯,有整束的大葱,有破旧的灰色香炉,还有两双破污袜子。那老妇人就在袜子边拿了一只破碗,就在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向盆里渗着。她道:“先生你先回房去罢!你还得沏茶,我把开水壶提着,送到你屋子里去。”惜时在这屋子里,实在受不了这一股子臭味,也只好依了她的话,先回屋子去。不多一会,是长班将水送了来。他也不征求惜时的同意,在茶叶瓶里抓了一把茶叶,就和他放到茶壶里去倒了一壶茶。
惜时洗过脸,又喝一杯热茶,算是有了一些暖气,可是喝着茶的时候,凝神想了一想,那长班屋子里的水缸,环境非常之肮脏,而且那缸是不曾盖着的,壁上的灰尘,真个如堆花山水一般,那上面又不曾有生漆和胶水黏着,当然很容易落下来,而且桌子上摆着臭污袜子,今日如此,平日当然也如此,这缸里可难免落下脏东西去的了,这种水喝到肚子里去,可是有点不起好感。如此想着,这杯茶可就喝不下去了,只好渴着。
约莫过了半小时,长班代笼的那炉火,算是着了,他就代搬进来,而且上了一壶凉水,在炉口边放着。惜时对于水既是怀疑,当然对这壶水,也不大放心,可是这会馆里的自来水机头,就在长班屋子里,若不由那缸里经过,要干净点,以后只有自己去放水喝了。于是茶壶里的茶不要,水壶里的水不要,自己拿了壶到自来水机头去放水,好在屋子里有了火,暖和得多,做事比较得有精神,索性拿出钱来,叫长班去买了做饭的东西来,桌上于是摆了一个碗大的报纸口袋,那盛的是米,一张五寸见方的报纸,托了一块豆腐,一片青菜叶,包了一块巴掌大的生猪肉,又当菜,又当荤油使。一只缺口茶杯子,装了两个铜子酱油,一个铜子大的纸包,那是盐,还有一棵大白菜,也压在桌面上。
吃的东西是有了,还要自己来做。脸盆洗了米,先向长班借沙罐焖饭。其次向外面舀了水来洗菜;又要借菜刀砧板来切,又要借菜锅勺锅铲子、菜碗、饭碗、筷子、小勺子,越是怕与会馆里人见面,越是想起了许多事要进进出出。好容易把饭菜做成功。饭既是夹生的,豆腐煮白菜,放多了盐与酱油,几乎咸得不能上口。胡乱吃完,把家具送走,累得伸不直腰,又躺下了。本来这种事是生平第一次干的,以前不但不愿做,看了别人做,还嫌他小家子气,现在自己为了经济的逼迫,也只好做起厨子来了。想到这里,悔恨自己以前把钱看得太松了,于今来吃这种苦处。又想到这种局面,也断断不能持久,不但自己不愿做,而且每日拿钱去买柴米油盐,也无以为继。你看会馆里这些同乡,又是在我背后私议,他们不是笑我贫酸吗?还是那一句话,假使我中了头奖,我一定天天坐汽车回来,还带两名听差在我后面跟着,就是听差穿的衣服,也让他们各穿着一件皮袍子。到了那个时候,摆出十足的威风来,看他们是不是还窃窃私议。
一人躺在床上想着,觉得无论一件什么事,若是自己想去解决,都非等着中头奖不可。在床上躺着想还不算,又跳下床来,就着桌上的纸笔,列起一张预算表来,第一笔开的是置房产一万元。第二笔是买汽车三千元。第三笔是预备一个小书库,经费约三千元。第四笔是制衣服二千元。第五笔回家费一万元。第六笔结婚费五千元。银行活期存款一万元,定期存款二万元。写到这里不觉从头校对一番,竟是超出了五万元的数目,果然有了钱,不能这样挥霍,还得仔细审查一下。于是把列的预算表全盘推翻,又再列过一张。冬日天短,他足不出户,又是上灯时候了,这少不得又要做晚饭吃。但是上午那一餐午饭,把自己已闹得精疲力竭,现在哪里还能做第二回,简单一点,还是买几个烧饼,和一毛钱酱肉,就这样对付一餐吧。如此想着,一个人悄悄地照办了。就这样度过了一天。
次日醒来,已领教昨日炉火的滋味,一切不忙,只缩在被里睡着,等长班代为笼过火以后,然后再起来,已是十一点多钟了。算着日子,正有两张一万元的奖券,是今日开奖,在今天晚上,全部可以发表,中与不中,就在这几个钟头之内,决定命运的了,假使今天中了小奖,不见得还能中五万元的头奖。那么,就要另造一个预算表,照一万元的款项来支配了,反正在屋子里烤火,也没有别的事。于是乎又造起较小规模地预算表来,忙到两点钟,才出去找了家小饭馆,吃了三毛钱的饭,回来依然继续地造表。可是到了晚上,到奖券店里去对号码时,连附奖不曾中得一条。
寒风凛冽中步行了回来,心里还自慰着,不中一万元的奖券也好,我的好运气,留到五万元头奖的奖券上去发泄,省得中了小的不能再中大的。他如此想着,在整个星期之中,他都是预算着中五万元头奖的事,同时他也日日估量着他自己箱子里的存款。原来他搬到会馆里的时候,只有五六块钱了,添着东西,和逐日的食用,已经耗费得只剩两块钱了,若是每餐到小饭馆里去吃三毛,又只能维持三天,三天以后,又将如何呢?为延长日子起见,还只有那个办法,自己来做饭罢!买十个铜子的米,十个铜子的油盐菜,五分洋钱就可以吃一餐,每天只要一毛钱的伙食罢了。于是把前几天所认为烦腻的事,又干了起来。
这个日子,所买奖券的对奖券日期,都依次而过去,到了最后一个日子,便是五万元的开奖期了。他经过了许多日期,知道中奖不是件容易事,所以也并不怎样注意,心里淡淡地,把这个日期混过去,直到过了一天整的,然后才到那个奖券店去,远远地看到那家奖券店门口,红艳艳地挂了许多红绸帐幔,正中那福红绸,缀了四个大金字:“头奖志喜”。呀,这家店果然卖出头奖去了,买主不要就是我吧?想起来,心中立刻砰砰乱跳。及至到了大门口,只见一张大红纸上,大书几行黑字,“本期慈善奖券,头奖为四五六三号,由本号售出,为大发银行赵君购得。”原来购得头奖的,另有其人,不是自己,还是银行里的人中头奖,真是越穷越没有,越有越方便。但是头奖不中,别的小奖,能中一个也好。于是走进店去,要了十二奖的号码,仔细检查一番,又是一个也不曾相符,而且自己奖券上的号码最末一字,也不和任何一奖末字相同,就是附奖也没有希望的了。算了,一场发财的梦,到此完全告终。
垂头丧气,走出店来,向回会馆的路上走,心里可就想着,要是不买这十几元奖券,在会馆里足可以维持一个半月,于今只剩了几毛钱,下午不但要吃饭,而且还要添炉火,就是今天已经不能过了。两手插在衣袋里,扛了两只肩膀,在马路上只管低着头走,忽然呜啦呜啦一阵乱响,汽车喇叭叫着,抬头看时,嘎吱一声,一辆大汽车在迎面停住,自己吓得赶紧将身子闪开,不免向开汽车的车夫瞪了一眼,那开汽车的是穿军服的人,他不但不怨自己莽撞,反向惜时瞪眼道:“差一点儿,没有压死你这小子,便宜下你。”惜时尚待说他时,看那车上,有个穿皮大衣的女子,偎在一位穿长袍马褂的小胡子先生怀里,那人是谁?不就是培大之花米锦华吗?自己为她落魄到这般地步,她又在别人怀抱里看着自己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