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在屋子里踌躇了一会,也想不出一个办法来。双玉佩在门外道:“白!怎么样?是道歉赔罪的信吗?”行素说:“别胡说了!我正为难呢,你进来坐坐,我有话告诉你。”玉佩笑着进来,坐在行素对面椅子上,眼睛斜望着行素手上拿的那封信。因笑道:“拿着的那封信,能让我看一看吗?你若是能将那封信给我看看,我或者可以和你出一点主意。”行素道:“你胡猜得全不是那回事!这信也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你只管拿去看罢。”说着,将信封和信纸,一齐向玉佩怀里一抛。
玉佩从头到尾看完,笑道:“这是人家用的离间计呀!不知道是谁,要和你们演三角恋爱了。”行素红了脸道:“你别瞎说!你应该知道我,我不是那样乱七八糟。结交朋友的。”玉佩道:“虽然你没有演三角恋爱的意思,可是你怎能禁止旁人加入?这个人自然是很崇拜你的,同时,也是极恨黄先生的。这只有一个法子,查出这个写匿名信的是谁,然后你正正堂堂,去和他办一番交涉。看他怎样地答复,假设他是一个很知趣的人,他竭力地要辩护不曾写信,从此以后,他知道你意志很坚定,是不受挑拨的,那么,他就不再写信了。反过来说,他是个不知趣的人,再要写信来,他也要有一句说一句,不敢瞎说了。”
行素笑道:“你这个主意,固然不错,但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出这个写匿名信的人来?你这话不是白说了么?”玉佩笑道:“我的话,好像是没有头脑,但是这个写匿名信的人,他有所求于你,自然就会让你知道他是谁的。再不然,你就直接去问黄先生,有人写信给他没有,他说是有,你和他解释一番,自然就没事了。”行素道:“他若说是没有呢?”玉佩道:“那就更好,他并不曾听了你的什么谣言,你不更是一个干净人吗?”
行素向沙发椅上一躺,闭了眼睛,定神想了一想,接着又摇了一摇头,看她那情形,竟是说办法不妥当。玉佩道:“唉!一个人总是不要谈爱情的好,你是个无愁女郎,大可以放宽一百二十四分的心,安安稳稳去读书,现在你为了爱情,闹得神魂颠倒,笑哭不是,这都是爱情的赐予呀!”行素道:“你不要看轻了我,我是不像平常那些女子一样的,从今以后,我要把天下的男子,都看成毒蛇猛兽!无论什么人,都不和他往来了,我就是这样说的,你信不信?”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玉佩笑道:“你不要说什么了!只凭你这一口长气,已经是堕入了二十四层魔网。”说着,走了上前,拍着她的肩膀道:“我告诉你,人心都是一样,哪个也不能说那一句话,把爱情丢得开开地,可是起初对于一个男子钟情的时候,总要慎之又慎,一涉情网,再要想退后,那就迟了。这位黄先生,以前对于你那种热恋,你这样一个很少研究爱情哲学的,也难怪会迷惑起来,记得有一次,那样大的风,跑到我们家来,刮得人像个黑人一样,他又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要来看看你,和你谈谈话而已。只那一点,一个情窦刚开的女子……”行素将两只脚在沙发上乱蹬,口里连道:“胡说胡说!”她这样地说着话时,已经在身上掏出了一块手绢,将脸来盖着。玉佩笑道:“好好地念书罢!不要胡思乱想了。我让你一个人躺着想想,不来打搅你!”说毕,她笑着走了。
行素一人在屋子里,想想从前惜时的态度,觉得真是体贴周到,怎怪自己为他所动?这时固然恨极了惜时,但是心里虽然是恨他,果然能够把他办到回心转意,战胜了米锦华,也出了一口气。而且惜时这种人,在学生里面,性情是极好,学问也有个上中等,面貌更不在六十分以下,能把他夺回来,他有点小过失,也就可以把他饶恕了。这样想来,自己一味高抬着身份,不去和惜时接近,这一着棋可走错了。试想:若不和他见面,怎样可以解释误会?不能解释误会,彼此永久是站在不相投之地位上了。不过怎样去和他接近,却是一层困难。若在学校里去找他,彼此隔着系,老不容易见面,就是见着面,在许多的同学当面,也不便怎样去迁就他。要不然,便是到他住的寓所里去,然而他已经说过,让我过些时再去,倘若真的去了,他闭门不纳起来,那更让面子上搁不下去。
自己揣测了一会子,这只有一个法子,记得他借了我的一本文学概论,写信给他,请他把书送回来,他若是自己把书亲自送来,那个时候,趁便就可以和他谈谈,看他意思如何。这样想着,觉得办法很妥当。在家里便预先写好了一封信,上学的时候,将这封信放在号房里,让号房去转交,她所以不由邮政局里寄到惜时私寓里去者,正因为这样寄出去,可以迅速一点。但是信固然寄出去了,结果,却更让她难过,原来惜时并没有自己将书送来,只是将书打好了一包,派人拿了一封信送来的。信上说:
行素先生:
以前所借你的书,共有十三本,现在打叠一包,全数奉璧。有两册,因溅有墨点,不便退回,所以另买两册新的赔偿,这或者不如尊意,要原书退还,请原谅!
黄惜时谨白
行素第一行看到,便心里大不舒服。彼此通信,亲爱的,哥哥,妹妹,都几乎用过了,现在突然改称恭恭敬敬的先生二字,连女士两字都不曾用,这是何意呢?分明是把彼此的关系,看着疏而又疏了。这也罢了,怎么一下子,把所借了我的书,都退回来了。这种情形,分明绝交的意味了,绝交就绝交,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和他要书,是自己主动的,好像我交情先断,连几本书都不愿放在那里了!其实我之所以要书,正是找一个接近的机会,并不是疏远他,他把书送了来,完全猜到反面去了。以前决裂,还在心中,现在决裂,形容到表面,那岂不是由我生造出来的误会?由解释误会而生出误会,我不能不声明了。想到这里就马上写了一封信给惜时。那信上说:
惜时:
难道你真和我恼了吗?想着我们由家乡同车到北京,由路人变成了朋友,是何等地高兴,你对我所说的话,我一句一句,都依然记着,仿佛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摆在白云影里,我们凭着一个美的目标,一步步向那里走去。我极佩服你待人诚恳,你所说的话,我虽不能句句容纳,然而你对于我的话,总是极端相信的。我不知道你是看出了我什么短处呢?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很奇怪的,你忽然和我疏远了。有些同学说,你所以改进音乐系,就是为躲开着我。这话我想不见得,若果然不错,你未免因噎废食了!假使你必定要躲开我而后快,由我改变了学业的旨趣,那让我多么惶恐!既是如此,系铃解铃,还是让我退学,不更好吗?但是我决不相信他们那种话,所以我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友谊。我因为要看一看文学概论,像以前无事不说的态度,便和你要,不料这又惹起了你疑心,将所借的书,完全送回给我,而且将有了墨点的书,还买新的来赔偿,你这种对我“一介不以取诸人”的态度,形容我们的交情,平凡到了二十四分,我们还说什么气味相照呢?以往我们那一番亲密,真不解我是从何而生?这真成了那句俗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了。虽然,这或者是我的错误,我想或不是所预料的那种情形,我希望你不要客气,指出我是哪里得罪了你?我也愿意“过则勿惮改”!敬祝你愉快。
白行素谨启
这一封信写完,自己念了一遍,觉得并不切实,纵然寄了出去,也是一番闲话,待要重写一信,然而心里纷乱得很,却不知道要从何处写起?真写了出来,也许比这封信还要浮泛一点,更无意思了。将这一封信放在桌上,两只手互相抱着,靠了椅子背,斜斜地对信纸望着,发了一会子呆。用手将桌子轻轻一拍,叹了一口气道:“就是它吧!至多也不过是翻脸,事到如今,就让他翻脸罢,难道交这样一个朋友,还有什么问题不成?”她如此想着,立刻找了一个信封,将信发了。
当时原很有一番气愤,以为在字里行间,和惜时表示一点,也让他知道我是不可侮辱的;及至信发出去了,一人揣想着信里所写的句子,未免有点过火,自己原是想和惜时言归于好的,若是照着这封信的态度而论,一定是更加决裂!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写信的本意,无非是联和,不料笔一写到白纸,竟然会不由原来的意思,乱写出许多愤懑不平的话来,把原来的意思推翻了。不过信已经是寄出去了,追悔也是无益,且看惜时这一回执着什么态度?若是他真正地不曾忘了我,我这一封信解释误会的一部分,他总能明白,只要他能明白这一点,其余的事都是附带的,没有什么不能了解。男子们犯起醋缸来,只要不是真的,马上一解误会,就可以向女子来道歉,不像女子,一时转不过圈来。还得做作一番,看他如何?若是他明后天有信来,什么都不成问题了。自己心里这样想着,仿佛又宽慰了一点。
这一天绝对没有上课的意思,一来是心里乱得很,二来也怕到学校里去,遇着了他,也是一阵难为情。彼此若是因一封信和解了,倒没有什么关系,若是为这封信更加决裂了,那就不便见面了。她如此地想着,所以静静地在家中等候。
到了次日上午八点钟,她正踌躇着,今天还是上学呢,还是不上学呢?就在这时,双家的老妈子,拿了一封信进来了,将信接到手,信面上的下款,便有“黄缄”两个字,这笔迹也非常像惜时的,不必猜,他已经明白是误会,写信来道歉了。心里这一阵欢喜,却是比得着一样别的东西,更要快活。连忙拆开信来一看,倒有点出于意料以外,只是一张洋文横格纸,草草地写了几行,而且是自来水笔写的。不过这也可以疑心是他忙的缘故,少写几句,只要意思到了,也无关系。可是看了几行,脸上颜色,突然变红又变白。将信看完,两行泪珠,竟不明由何而至,人向椅上一坐下去,头枕着胳膊哭将起来。手里拿的信,只管抖颤,还不曾放下呢!
双玉佩见她昨天一天不自在,今天未知如何,老早地就来看她,一走到窗子外,就听到屋子里有嘤嘤啜泣之声,很以为怪,这一早,就有谁来招恼了她。及至走进房来,见行素依然枕了头哭着,不肯抬头,自然是哭得很厉害了,这也不必去惊动她,将她手上的信抽了过来,从头一看,那信上写的是:
行素女士:
来信读过了,干吗发这么大的脾气呢,交朋友意气相投,就亲密些,意气不投,就疏远些,无所谓特别与平凡,也无所谓今日与当初,天下无百年不散的筵席,慢说以前,咱们不见得怎样特别要好,就算特别要好,水流花谢,一了就百了。匆匆不及详言,请原谅!祝你进步!
黄惜时上言
看这封信,的确是惜时写的。信里的意思,分明表示是绝交了,这也怪不得行素要哭。因将信向桌上一放,啪的一声用铜尺压着,微叹了一口气道:“我看你这人,痴得有些过分了。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女子要交男朋友,算得了什么?他不理我,我还真不屑于理他呢!把信一撕得了,你的眼泪那样不值钱,这样地哭做什么?”行素抬起头,掏出一块手绢擦着眼泪道:“我并不是哭这个,我难道还怕丢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朋友吗!我是为着受了人家的委屈,我有些不……服。”说到这里,一个不字,没有痛快地说出来,又呜呜咽咽哭起来了。玉佩道:“你们过去的事,我不十分清楚,你这样伤心,莫非……”她觉问得突然一点,也忍住了说不出来。
行素将眼泪擦干了,正色道:“我不是说别的事受了委屈,不过我以前十分相信他,因之人家说我和他感情不错,我也承认了。现在决裂到这种程度,把从前的账簿一翻,面子上多么难为情。”玉佩笑道:“你这个面子,真是想不开,现在男女爱情角逐场中,正也和政局不平一样,今日要好,明日可以翻脸,今日翻了脸,明天还是可以言归于好的。朋友绝交也罢,情侣失恋也罢,这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为什么急得这样!”
行素垂着泪道:“虽然是这样说,可是我们站在女子的立场上说,受了人家这样的委屈,也是可耻的事呀!”玉佩笑道:“越说越不对了,你受了人家的委屈,难道哭一回,就不委屈了吗?这就不是个办法,最好是想个法子,让他也受点委屈。教他尝尝这苦味。要不,云过天空地把这事丢过去,只当没有这个朋友,岂不干净。你若老是哭,那是叫自己委屈上再加委屈,委屈死了,也是白委屈,你把我的话,仔细想上一想看。”
行素突然跳着站起来道:“你这句话不错的,我就照着你的话去办。我不哭了!我不哭了!”说毕,她就站了起来,拿凉的手巾,擦抹了脸上的眼泪,在书桌抽屉里,匆匆忙忙地,捡起了书和讲义,用两根皮带子一束,同时找了一支自来水笔,向衣襟上一插。玉佩道:“怎么着?你忽然又想起来要上学吗?”行素道:“那自然,我犯不上为了这不相干的事,耽误了我的学业。”
玉佩笑着向前,握了她一只手道:“我这几句话,不过是和你开开玩笑的,你可不要因为我鼓励一番,你真跑到学校里,和那人争吵起来,我倒成了挑拨是非的政客了。”行素道:“昨天我已经耽误了一天了,今天我再耽误一天,我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读书呢?为的是谈恋爱呢?”玉佩道:“你也把恋爱两个字说出来了。你……”
当她说这句话时,行素夹着书包,已经走到老远去了。她出了大门,一点也不考量,坐了车子,一直就向培本大学来。进了学校,立刻就觉心里有些慌乱不定,心想,假使我马上见着黄惜时,打算怎么办呢?我若不睬他,也许他不睬我,我要报复,也无从报复,就算我找话和他说,他依然是不理,我又怎么办呢?这样看来,第一步让我看见他,我就没有办法。有了,我就借着收到他那封信为由,用两句俏皮话,挑引他一下子,他决不能板着面孔,对我一个字不提吧!固然,他总要说两句话,然而他也照样和我说两句俏皮话,我又怎么办?我还能和他大吵特吵一顿不成。反过来,他也并不用俏皮话来回驳我,只说两句话敷衍我,他就走开,又奈何他?岂不是表示女子们无聊,故意去逗引男子吗?无论理我不理我,我先招呼他,那总是不妥当的了!然而不如此,恐怕他未必先理我,从此以后,算是无形绝交,我要报复他,也就不可能了。
自己只管是这样地胡思乱想,脚也就移步向前走,猛然间觉得有一样东西,挡住了去路,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堵高墙。这一堵高墙,是本校风雨操场的后方,在本校的校址中,是最后的一个所在了。由大门口到这里,要经过许多教室,大礼堂,学生休息室,校园,操场,绝不觉得当时都走过了,仿佛是飞到这里来的一般,这要让别人知道,岂不要说我是发了疯了吗?心里一阵惶恐,周围看了看,所幸还没有一个人看到,连忙转着身,向回路走。
她走了几步,遇到一个女同学了,女同学笑着问道:“密斯白!上课了,你到这后头来做什么?”行素一时哪说得出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望着她笑道:“我丢了一样东西,来找找。”女同学道:“你的东西,怎么会丢到这地方来呢?”行素笑道:“是啊!我的东西,怎么会丢到这地方来,我也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密斯何!你怎么又会到这里来的?”她微笑道:“我倒是找东西。”说着,她匆匆地走了,行素倒有点好奇心,看她究竟是为什么跑向这里的,及至她赶到一簇矮树边,矮树下走出一个男同学,笑嘻嘻地迎着她。
行素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一人说起来道:“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不中男子圈套的。”于是垂着头,一人静悄悄地,走到礼堂去上课。把要向惜时谋报复的心事,暂时丢开了。然而出于她意料以外的,就是从这天起,并不看到黄惜时的影踪。有两次装了散步,走到音乐系那边去,那位培大之花米锦华女士,倒看见了她,却不见有惜时。
直到第五日,偶然听到男同学说话,说是黄惜时病了,那两个男同学是在走廊上散步,这样无意闲谈说出来的,自己并不认得他两人,要突然去问他二人,痕迹显然,未免有点不好意思。因之他们在走廊上走,自己就在走廊下走,有意无意之间,跟随着他们后方,听他们说的是些什么?有一个人道:“他害的什么病?你知道吗?”一个笑着摇了头道:“这个病不光是形式上的病,也许还有一些精神上的关系。”一个问道:“是什么精神上的病呢?”那个又答道:“反正是脱离不了女人。”行素听到女人这两个字,身子不免微微向后一退,那两个男生,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身边监察,一路说着话,走开过去了。
行素呆呆地站了一阵,心想这是什么缘由,他既对我不满意,怎么又为我病了?他的病,决不能认为是为米锦华而病,因为米锦华天天和他在一处,只有让他更加愉快,没有转而生病之理。现在他若是为了女人生病,一定为的是我,这真是一件不可解释的事情。既是和我断绝交往,又何以为着我生病,莫不是这里面还有别的文章?我并没有知道。既是如此,还只有我亲自去见他,看他说些什么?好在他是病了,我去探他的病去,这不能算是去迁就他。无论男女,一个人对着朋友危难的时候,总应当忘了一切,去帮助人家。那么,自己还是直率一点,去看他的病吧!无论他对我是什么态度,好在我是尽我自己的心。这样想着,她也无心上课了,夹了书包,就到惜时的寓所里来。
她一拍大门,却是一个女学生走了出来,行素也不明是何缘故,心里突然一惊,向后退了一步,那学生望了她一望,问道:“找谁?”行素只得点了点头,微笑道:“有个黄惜时黄先生!他是住在这里吗?”那女生对着行素浑身上下看了一阵,似乎有些省悟的样子,点了一点头道:“不错!他就住在这楼上,可是生了病,搬到医院里去了。”行素道:“哦!病是这样重,你知道他是住在哪个医院里吗?”那女子道:“是高等医院,二等第二十四号房间。”行素点头说了一声“谢谢!”就向高等医院来。但是她心里,却十分诧异,她如何会知道如此清楚?不过这时要去探惜时的病,就无暇去过问这些细末缘由,坐了车,直向高等医院来,这医院是外国大夫私人开的,来探病的人,倒并不费什么手续,查明了病人住的房间,直接就可以向里面走。
行素走到房门外边,正好有个女看护,由里面走出来。行素退后一步,向她招了一招手,低声问道:“请问,这里有个姓黄的病人吗?”女看护对她打量了一番。笑道:“你姓米吗?”行素心中一动,点了点头。女看护道:“这个病人,他天天叫着密斯米呢!但是他昏迷的时候这样子说,清醒过来,他又否认,所以我们也没法子去找您,现在醒着,你可以进去看看。”行素听了这话,二十四分地难过。这样看来,人家说他为着女人病了,是为着另一个女人,于自己可没关系,不过既是到这地方来了,总不能不看病人就走开,因之悄悄地推着门,走了进去。
只见靠着窗户,直摆了一张小铁床,铁床上一白如雪,惜时拥了被高高地睡在床上,正注视着窗外的日影,好像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当推门的时候,他以为是女看护进来了,并没有去注意,这时他猛然一回头,看到了行素,倒吃了一惊,啊了一声。
行素见他那瘦削的面孔,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一头的乱头发,都是蓬散着,见人未笑,先露了牙齿,在这种种方面,都觉他十分可怜。在这一刹那间,对于惜时以前过去的事,自然会忘了一个干净。便走到床面前,低声向他道:“我刚才在学校里上课,才听说你病了,你怎么会突然得这样一个病呢?”惜时唉了一声道:“这无非是吃了坏东西。”行素道:“大夫没有说是什么病吗?”惜时踌躇了一会儿道:“大夫说的是外国病名,我听了也是不懂,不过到了医院里来以后,听着大夫的指挥,已是不要紧了,多谢你抽了工夫来看我,请坐坐。”说着,他就用手指了床面前一张方凳子,让她坐下。
行素见他不分界限,感情显然是好得多,心里更又痛快一点。于是含笑点了一点头,在那方凳子上坐下。因笑道:“大夫没有说,禁止别人来探病吗?”惜时道:“倒不禁止,但是也并没有人来看我病的。”行素道:“哪个送你进医院的呢?”惜时道:“不过是两个男同学。”行素道:“以后还有谁来看过你的病吗?”惜时哼着道:“不过是一个同乡。”行素哦了一声,沉默了许久,然后问道:“除了同乡,至好的朋友,也没有来看望你的病吗?”惜时对于这句话,似乎有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哼着,轻轻道了“没有”两个字。
行素背转身去,两手扶了膝盖,将衣襟上的灰,吹了两下,然后问道:“密斯……米!她,她没有来过吗?”惜时道:“她,她……或者不知道我病了。”行素道:“你是常和她见面的,何至于你病了,她会不知道呢?”惜时叹了一口气,把头别转去了。这一声叹气,虽没有叹出来,然而行素那时一回头,正看到他那种极不快活的神气,就更知道这里有紧要关键在内了。心里一明白,这时就用不了再问,看见旁边茶几上,有一个玻璃壶和玻璃杯子,就起身倒了一杯白开水,举了送到他面前,低声笑问道:“你要喝一点吗?”惜时点点头,她就将这杯开水,送到惜时嘴边,让他就在她手上喝了。
又坐谈了一会,外国大夫来了,看见行素在这里,便对她说:“病人还不能多谈话,看病的人,还是各自少说两句的好。”行素是个有新知识的人,当然极尊重医生的话,因之和惜时点了点头,就走开了。
出得医院来,觉得空气都格外地新鲜,呼吸非常灵爽。坐了车子,回到双家,见了双玉佩,微笑着点了点头,玉佩心里很奇怪,她出门的时候懊丧得如丧考妣一般,怎么回家的时候,就是这样欢喜,莫非她和黄惜时言归于好了?因之随着她进房笑问道:“行素!你见着黄惜时吗?我想你恨他恨极了,他对你赔了许多不是,你都没有理会他的。”行素笑道:“拿我开什么穷心。”玉佩道:“咦,这就很奇怪了,你出去的时候,不是和我讨论过黄惜时的事吗?我猜你到学校里去的时候,一定会……”行素道:“不必说了,他病了,在医院憔悴得不成样子了。”玉佩道:“你到医院里去看他来的吗?他害的是什么病?”行素笑道:“我没有去看他,我不知道。”玉佩道:“你还瞒着我哩! 自己都说出来了,看到他憔悴得不成样子呢!”
行素笑着向椅子上坐下来,瞟了玉佩一眼道:“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听到同学说他病了,我就觉得什么仇恨都没有了,非看他一下不可。”玉佩笑道:“怎么样?我就知道你去看了他,大概你去看他,他对你感情还算不错。”行素笑道:“那自然,我好意去看他,他还能给我颜色看不成?不过你说他对我感情不错这句话,还谈不到,他梦里头还念着那位培大之花哩!”玉佩道:“既是如此,你还去看他做什么?”行素道:“人总是感情动物,他现时在病中,我只以同学的资格,可怜着他去看看,等到他的病好了,还是各干各的,管他心里念着谁呢?”玉佩点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嗳!天下的女子,都是痴心的哟!”说着这话,昂着头,微微地摇着去了。
行素固然知道玉佩这话,是很沉痛的话,然而自己的心,已经让惜时那可怜而又可亲的样子,完全融化了,再要强硬着和他斗气,已觉是不可能。嗳!这也只好将曹孟德一句话反过来说:“宁可人负我罢!”行素前两天是恨着惜时,没有心思念书,到了今天,却又为了惜时的病,以及他病里的态度,逗引着自己去挂念。也是没有心思念书,自己在家里徘徊了一天。
到了次日,一早去上学,一进学校门,就见米锦华打扮得像花蝴蝶子似的,随了几个男女同学一同出来,看她这种样子,决不挂念到黄惜时的病。惜时在医院里害病,口里还念着她,她还是这个样子,那么,玉佩说天下的女子,都是痴心的,这也不见得。惜时在医院里,今天少不得还要念上几多遍,又算是空劳眷念了。心里想着,这向里面走的两条大腿,不觉慢慢地迈不开步,以至于停止。心想:“昨天和他见面,话不曾说得痛快,就分开手了,今天我何不再去看看他?他昨天见我,已经是那样感激不可言喻了。今天又去看他,比那种置之不闻不问的人,总要好个十倍;他对我的态度,就应当更好了。”
想到了这里,她一点也不犹豫,马上转身向外走,坐了车子,一直就向医院里来,当她走到病室门外的时候,见房门是紧紧闭着的,究竟不过是朋友关系,不便推门便进,只得照着外国人的办法,在门上先敲了一阵,里面很随便地问了一声:“谁?”行素答应了一个“我”字。里面道:“密斯米!请进来罢!”行素手扶了门上的门钮,本来只一推,人就可以挤了进去,但是听了这句话,犹如冷水兜头浇了下来一样。一个女子被男子遗弃了,又去冒充情人,这女子的身份,岂不是完全丧失。想到了这,就呆住了,那门像千斤闸一般,哪里推得动!惜时听到有人敲门,不见进来,就问道:“密斯米!请进来呀!”行素听到他战抖的声浪,知道他病体不见得好,再不进去,可就让他急了,只得将门推着侧了身子进去,一面微声答道:“是我,不是密斯米。”惜时在床上微微昂着头,向外一看,见是行素,很是难为情。点点头道:“劳驾!今天你又来了。我原不知道密斯米要来,因为她昨天托朋友带了一个口信给我,说她这时会来的。”行素在床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将脚打着地板做声,脸上露出微笑,似乎是很自在的样子。问道:“这带口信的人是同学吗?”惜时点点头,行素道:“也许你听错了!因为我由学校里出来的时候,还看到密斯米穿了很漂亮的衣服,和好几个同学出去玩哩!”惜时道:“都是些什么人,密斯白认识吗?”行素道:“我不认识,不过有女的也有男的。”惜时听说,默默不做声了许久。
行素道:“不过你一定要她来看你的话,我可以和你传一个信。”惜时依旧默默然,不曾说什么。行素道:“同学的感情既然不错,有了病来看看,也不要紧。”惜时道:“要人家来看病,人家不来,多难为情,人家来了,求得来的,也没有什么意思,朋友还是老朋友好!密斯白!你说是不是?”行素低了头不答复。停一停道:“大夫说了,请你少说话,我在这里静坐一会,不要说什么罢!”惜时听说,望了她又点点头,他在这点头之间,眼珠很诚恳地望着行素,这里面有无限的思想在内:觉悟、懊悔、亲爱,都可以表示出来。行素心里想着,我并没有离间他和米锦华的意思,我只是实话实说,既是他因此转心向着我,我自然是接受,但是米锦华决不能说是我有意挑拨的。心里如此想着,也没做声。
过了一会,大夫进来了,见行素很沉静地坐在这里,对她点点头微笑道:“这样就好,看病的人,都是如此,我们也不拒绝了。”大夫看完了病,接着行素便要走。惜时道:“你若是没有事,就再坐一会儿!”行素道:“事是有点,不过你要怕寂寞,我多坐一会儿,也不要紧。”。惜时道:“我谢谢你!”将两手抱着拳,拱了一拱。行素见他这样地挽留,心中十分欢喜。原想站起身来要待走了,又坐下了。但是当她刚刚坐下去时,忽听得外面有人道:“黄惜时就是这间病室吗?”接着,房门有人敲了两下,行素起身,将门向里一带,看见那个探病的人,却吃了一惊,这人是谁?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