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守义因他儿子连说他几次乡下人,十分的不快活,便板着脸道:“这样说我千里迢迢来看你的病,你倒讨厌我是乡下人了,且不说你是乡下人生养的,你现时在这里当学生,吃的穿的,以至于买包香烟,喝碗茶叶,哪一样不是我乡下人黄泥土里出来的钱,你既然讨厌乡下人,为什么倒要用乡下人的钱呢?”
惜时听到父亲说上了钱的话,就不能不怕。默然了一会,然后低声答道:“你说这话,完全是误会,我的意思,是说你到这种地方来,容易受人家的欺,怎么说是讨厌!你没有吃饭,也不能生我的气,是你自己太谨慎了。既是这样,我就陪你到小馆子里去吃一餐。从明天起,可以叫他们每餐送饭来吃,你也就不必跑了。”
黄守义一看儿子规规矩矩的样子说话,气就下去了一半,用手摸着胡子说:“我这一大把年纪的人,还能过几岁,到北京来看看你,顺便也开开眼界的。你这样说,乡下人做什么事也不便当,我真不该来。”
惜时还没有打听老头子带了多少钱来,先以为也不过往返川资而已,现在听说他也是到北京来游历的,那么,带的钱,一定不会少,似乎也不可以和他弄得太僵了。因道:“这也不算什么,让我抽两天工夫出来,陪你到各处去玩玩就是了。走罢!我陪你吃饭去罢!”于是在前引着路,将父亲引到对过一家新民居去吃饭。
这馆子虽是办着应时小吃,但是到馆子里来吃饭的,却都是些摩登男女,大家看见惜时穿着那时新的西装,带着一个大布之衣的老头子进来,都有点奇异。大家的眼光,不约而同地,就射到黄守义父子身上。黄守义哪里知道这些,只管紧紧跟随惜时走,惜时为避免大家的耳目起见,只得找了一个雅座,放下门帘子,和父亲对面坐了,他替父亲开了菜单子,就要了鸡鱼肉三大样,又叫伙计来上两壶白干,给黄守义向杯子里斟上。
黄守义一喝了酒,可把生气的事,就完全忘知了。笑道:“这样子吃法,要算多少钱呢?”惜时道:“这小馆子,专门给学生预备的,不能多算钱的。这地方,学生是餐餐要光顾的,多算钱,人家怎样肯来呢!”
黄守义道:“平常一个学生要吃多少钱一个月的伙食呢!”惜时听了这话,心里却不免打算一下,若是照实说了,父亲知道实况,那不大好,若是多说一点,然而刚才已经说了,原是花钱不多的,自己犹豫了一会子,然后笑说:“这话难说,有好吃的人,有不好吃的人,有读死书的学生,有广结交的朋友,伙食这一项,就难说。譬如我一个人吃的伙食,有一二十元那也够了,但是同学们很看得起我,遇事都推我做个首领,我就不能不请他们。在这上面,每月是要花钱很多的。”
黄守义道:“朋友自然是要交的,不过当学生的人,应酬也要少些才好。”惜时道:“你以为当大学生,也像当中学生一样吗?那就不然了!这全靠朋友抬举,无论什么会,都推我当代表,代表一出了名,当教授也好,去做官也好,都容易多了。”
黄守义端着酒杯,点了点头,对于他这话,表示很同情的样子。便说道:“教授不当也罢了,还是走上政界去,乃是一条荣宗耀祖的光明大路。从前有三考,大家都是在家里读书,随时赶考,又方便,又省钱,现在只有走学堂这一条路子,我们也就走这一条路了。只可惜这毕业的年限,定得太死一点,有本事也要等毕了业才有办法。”惜时道:“那也不一定要等毕业,我现在就有许多同学,运动差事到手。不过真要活动起来,钱更花得多了。”黄守义道:“要花多少钱呢?若是钱花得不多,我也可以出一笔啊!”惜时听了这话,心下大喜。便道:“这回你带了多少钱来呢?一二百块钱,那就不必谈。”
黄守义道:“上次我不是汇了六百块钱给你吗?这次我又带了四百,合起来就是一千了,若是不够的话,我还可以移动一点。”惜时道:“那六百块钱,我还了债,缴了医药费,已经快花光了。北京这地方害病,也是害不起的,在医院里每天耗费三四十元,那是常事。”
黄守义也曾听到有人说,医院里的费用最大,那么,他儿子为了救命,耗费五六百元,自也在人情中。便道:“你手边既是钱不够,先把我带来的钱拿去用。只要好好读书,图个上进,我花几个钱,倒是不在乎的。我玩不玩,不什么要紧,只要预备我回去一趟的盘缠钱,那就行了。”惜时道:“本来你来的也不是时候,现在天气渐冷,北方的树木,都快要落叶子,外边哪还有什么可游玩的。”
黄守义觉得儿子的话,虽说得对,但是也有点扫兴。因之只管喝酒,不再说话了。惜时只在一边,静静地陪着,等他吃喝完了,很慷慨地在身上掏出一块钱来,去会账。黄守义这时已有三分酒意,踉踉跄跄,跟着惜时回家。
惜时进了自己的房,他跟进来将鼻子耸了两耸,问道:“这屋子好香,念书的人,还要用香水吗?”惜时对于这事,不能不辩白一句,随口答道:“这不是我用的香水,大概是下午米小姐丢了手绢在这里!手绢上的香味。”守义对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你不是说这楼面就是你一个人住吗?这位米小姐住在哪里?”惜时见他父亲有意盘问,又有些不高兴了。便道:“这算什么?难道不是住在一处的人,就不能到屋子里来吗?现在北京都是男女同学,同学就和兄妹一样,要有什么分别。这话幸而是在我屋子里说,若是在别人当面说出来,那才是可笑呢。”
黄守义只随便问了一句,就碰上这样一个大钉子,觉得现在都市上的文明,变得五花八门,决不是乡下老头儿可以胡乱说话的,于是默然不敢再说。还是惜时想起父亲身边有四百元大洋,依靠他的时候还是不少,不能太得罪了他,便笑了一笑道:“这些事情,让乡下老先生看到,那是不大合胃口的!但是你老人家要在外面多过些时候,也就知道这很不算一回事了。”
黄守义听到儿子说了一声你老人家,心里又愉快了许多,也笑道:“我原是不知道才问的,设若外面都是这个样子,自然没有关系。”惜时道:“你老人家有些酒意了,先去睡觉罢!”说着,便引黄守义进房去,见他把一个小皮箱子,塞在床铺板底下,便低声道:“你老人家带来的那笔款子,都是搁在这箱子里吗?这未免太不谨慎。”黄守义道:“依你说要放到什么地方才谨慎呢?”惜时道:“我在银行里领了一个活期存款折子,你拿出钱来,我一齐和你存上就是了。”黄守义道:“那也好,这钱你可以拿去,不过……”惜时道:“你可以放心!银行里是十分稳当地,这活期存款,又和定期存款不同,我们随时要用,随时可以拿回来,而且放在那里,还有周年利息四厘,四百块钱放一年,也可以拿回十六块钱的利钱哩。”
黄守义听说,将箱子由床铺下面拖了出来,打将开来,便有八大整包洋钱,滚在一个箱子角上,另外零碎的白洋钱,就滚了满箱子,上上下下全有,他一包一包地两手捧着,放到桌上。惜时看着,不住地微笑。黄守义道:“零钱还有六七十元,不必存了,就留在手边用罢!”惜时道:“省俭一点好!放在手边,多有也就多花了,不如存上一半,留下一半。”黄守义是个崇尚俭德的人,这种话最是听得入耳。便笑着点点头道:“你究竟年岁大些,阅历也深些,很知道艰难了。就依着你,存上一半罢!”于是又数了四十元现款,交到惜时手上去。惜时接着微笑道:“我明天就存到银行里去,存出去的时候,就放心多了,你老人家睡罢!”于是捧了这一大捧洋钱,自回房去。
次日一早起来,就写了一张字条,着听差送到对过女寄宿舍去,邀锦华一路上咖啡馆去用早点,字条后附着一行字,乃是大批粮秣到了。这张字条去不多大一会的工夫,便听到楼梯上一阵高跟鞋橐橐之声,惜时走了出来,握着锦华的手,一同走进房来,锦华笑道:“大批粮秣到了,有多少呢?”惜时道:“四百元!这个数目不算多,但是我父亲有信给我,设若我有正当用途的话,可以拨三千块钱我应用。”
锦华道:“你一个学生,除了读书而外,还有什么正当用途?”惜时笑道:“当学生的除了读书而外,就没有正当用途吗?这种正当用途,简直比什么事还重要呢!”锦华摇摇头道:“你说得这样郑重,我想不出来。”惜时道:“你别向远处想,越朝近想越对。老实说一句,这件事,与你也有些关系的。”
锦华眼珠一转,笑着将手轻轻在惜时手臂上捶了一下,摇头道:“你不要得一步又进一步,三年之内,我是不结婚的。”惜时笑着将脖子一扭道:“你这样说,简直是馋我呀!你想,现在我们聚会一次,要费多大的事。”锦华笑道:“读书的人,何必注意在这上面。结了婚之后,你更是要胡闹了!”惜时道:“我的意思,不过彼此方便些!你要怎样节制我都行。”说着,一拉锦华的手,向鼻子上一闻,锦华将手一缩道:“胡说!现在不许谈这种事,你不是请我喝咖啡吗?我们喝咖啡去!”
惜时笑着,将小皮箱搬到桌上来,开了箱子,露出许多洋钱,先将箱子里一叠钞票放到衣袋里去,然后拿两包现洋,用手绢包着,皱了眉道:“带现洋出门,你说是多讨厌!这只好吃一点亏,到小钱店里去兑换了。”于是锁了箱子,挟着锦华一只手,二人一同下楼。
上得街去,先把洋钱兑了钞票,然后再上咖啡馆。恰是他们进门的时候,那位和惜时同屋的院邻高女士,提了一包点心,由里面出来,锦华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你一个人吗?”高女士道:“我是上街买东西,顺便给弟弟买些糖果。”锦华道:“来罢!我请你吃一点。”高女士向惜时看了一眼,摇了一摇头道:“我还有事。”锦华道:“今天上午,你没有课呀!忙些什么呢?”高女士道:“明天陶女士结婚,我要到银店里去把送礼的银盾先去取回来。”锦华笑道:“你这话正合孤意,我也打算到金银店里去买一两样小件东西,吃了东西,我们一块儿去,不好吗?”惜时笑道:“反正我要一辆车的,就是三个人同坐,也不见得拥挤。”锦华且不理会他的话,挽了高女士一只手,硬把她拉进店里去。高女士虽不愿意,却也情不可却。好在惜时虽不曾共话过,究竟是院邻,彼此见面的时候,已无法记起次数,终算是熟人。既是熟人,彼此在一处坐坐,吃点东西,当然也不算过分。也只好默然无语地,跟着锦华进了店。
这咖啡馆无非都是大敞间里,分别着小桌子,他们找着的桌位,三面设座,一面靠了墙,惜时为了让女宾舒服起见,让她二人各坐着一把椅子,自己只是横头摆了一个方凳子坐下。那高女士始终只认锦华做朋友,不但不和惜时说话,而且眼光也不射到他身上来,惜时的目标,全在锦华身上。高女士纵然不理会他,他也不以为意,只管谦逊着,问要什么喝的和什么吃的?高女士因他问到自己来,究竟不好意思不睬,说了一句不客气,马上掉过脸来,问锦华道:“密斯米要些什么呢?”锦华道:“我喝杯牛乳蔻蔻罢!”高女士点头说“好。”惜时道:“我也是牛乳蔻蔻罢!点心让他们多来两碟。伙计!给我们烤一碟咖喱饺子,要热热的,好的糖果给我们拿一匣子来。”锦华笑道:“对啦!密斯高最爱吃糖果,拿一盒来罢!”高女士连道了两声谢,也没说别的什么。
一会子工夫,吃的喝的,一齐端上桌子来了,又来了一盒装潢极美丽的糖果,惜时接到手,丝毫也不考量,马上就把盒子打开了,送到高女士面前去。她是爱吃糖果的人,知道价钱的,这盒糖果,总在一元以上,二元以下,惜时是常看到自己买了糖果回去的,所以这样子优待,不觉脸上现了一点笑容,站起身来一下,然后再坐着。
惜时依旧很坦然的样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功劳,他也只喝了一勺蔻蔻的工夫,想起了一件什么大事一样的,立刻起身离座,原来是到隔壁屋子里打电话叫汽车,他说了要一辆干净些的,牌子好的,然后再回座,咖喱饺子来了,他又欠着身子,接二连三地,说了几回请,高女士真觉人家太客气,吃不下,也勉强吃了一个。接着门外汽车喇叭声响,便是汽车到了,伙计进来说:“车子到了。”惜时回头随便地说了一声:“让他等等罢!”依然是慢慢地喝着吃着,约莫坐了半小时之久,直待锦华站起来说走,他才掏出钱来会茶账。
这是由文明国度里传来的高尚风俗。男女同行,无论花多少钱,都是由男子做东,女子在一处,连谦逊一声,都是用不着的,照说,既是男女平等,就可以互为宾主,纵然男子有会账的义务,女子也不便再从中需索,然而这个时候,锦华对高女士道:“那盒糖果,只吃了几个,请你带回去罢!伙计!给我拿一盒上等饼干。”伙计答应着,将一盒定价二元的饼干取来了,锦华便交给高女士道:“请你带回去给弟弟吃。”她这样要了东西,并没有知会惜时,惜时也就认为当然之责的把钱付了,三人出了咖啡馆,一同坐上汽车。这个时候,高女士已不像一小时以前,那样讨厌惜时,所以上了汽车,也毫不踌躇,就同在一排坐了,只是中间隔了一个米锦华而已。
车子到了廊房头条,在宝汇楼金银店门外停着,自然是惜时一人先下车,然后两位小姐跟了下来。这种做富贵人生意的所在,店伙的目光,自然又和寻常不同,看到坐汽车的人来了,当然是专程来做主顾的,所以拉开了玻璃门,人闪在一边,让他们进去。柜上的几个伙计,拖着长衫,斯文一派的,都满脸堆下笑容来,鞠着躬道:“你来啦!”
高女士上次和几个同学来定做银盾的时候,都是步行来的,店伙不过问一句答应一声,就不曾有多大的笑脸,今天不但他们有笑脸,而且是鞠躬,就可知道这汽车是不能不坐的,同时,几个店伙将两位女士围了起来,争着问:“要什么?”锦华说:“要买一个金别针,还要买一个银粉镜盒子。”只这一句话,店伙一片“是是”之声,打开玻璃柜,早搬出许多别针和镜盒子来。
高女士先付了钱,取了她定制的银盾,却站在一边,静看锦华买东西,锦华又非常地客气,只管请她作顾问,拿了许多东西请教。高女士见玻璃柜上放着二三十根金别针,有宝剑式的,有如意式的,有长藕式的,还有一种爱情之箭式的,总之,样样都新鲜有趣。锦华低着声音道:“你何不也买一根呢?现在穿高领子,没有别针,简直是不行。”
高女士且不答复她这一句话,却问店伙道:“要多少钱一根呢?”店伙笑道:“不一样,照分量算,大概也不过十来块钱儿罢!”高女士听了这话,默然了。惜时在一边便插嘴道:“密斯高!爱哪种样子的呢?我奉送一根。”
高女士听了这话,倒不由心里微微一跳,这位黄先生为人真好,和他一点交情也没有,怎么初次说话,就送上这样一笔重礼。因笑着点头道:“你别客气!”锦华就将那爱情之箭的,自挑了一根,笑道:“你也照样地要一根,好不好?”高女士看看金别针,又看惜时的脸,笑道:“不吧!”惜时笑道:“客气什么呢!小意思。”
高女士又看着锦华笑道:“那一支箭的未免太露骨了,我看那宝剑式的就不错。”惜时便对店伙道:“你把那宝剑式的,都拿出来挑挑。”店伙会意,便将同样的别针四五根,一齐由玻璃柜子里搬出来,放在高女士面前,高女士一想受人家如此重礼,未免交浅言深,但是东西很好,拒绝了不要,也未免太傻。便低声笑道:“随便吧!”惜时对锦华道:“你和密斯高挑个分量重些的罢!”锦华挑了一根,叫店伙用戥子一戥,计合价十八元六角。惜时点了点头道:“不算贵,就是这一根罢!”锦华就拿了过来,向高女士领子前别住,然后两手捧了一面镜子,让高女士自己去看,她伸了一个指头,轻轻按上了一按,点头微笑轻声道了两个字:“很好。”
锦华是不会客气地,放下镜子,又挑了一个银质粉盒,一齐算起账来,共是四十多元。惜时毫不踌躇地,掏了一卷钞票,就会了账。高女士这时,一看惜时并无一点自负之意。心想:这个人很好,怪不得密斯米和他交情很厚。心里想着,手就不住地伸到脖子下去按那根别针,又念着,人家这样重的礼。别是不到家,就把东西丢了,那真可惜呢?
惜时道:“密斯高手上捧了这样大的一个银盾,累赘得很,还是一路坐车回去罢!”高女士本觉同一路坐车回家,怕家里人说话,然而一念惜时这样客气,怎好不给人家一点面子,便笑道:“太客气了。”
惜时得了这分颜色,心里已安慰得多。本来这位高女士是很自负地,向来就不假以辞色,今天大家很是亲近,而且她又是那样客气,自然也是值得纪念的一件事。于是满脸堆下笑来,向高女士一弯腰道:“我们是院邻,又是同学,难道还在这些小事上分什么彼此,请上车罢!”说着,便拉开了汽车门,让两位女士上车,然后自己才上去。
到了车子上,惜时左顾右盼,好不快活。觉得有些同学,为没有接近女性的机会,只急得成了饿鹰一样,在街上遇到女子,就拼命用眼睛去盯着,太可怜了!其实只要肯花钱,没有哪个女子,得不到手的。若是舍不得花钱,只管胡乱盯梢,那就盯死了,也找不出一个朋友来。常常看到阔人带着几个美女同坐一辆汽车,招摇过市,而今看起来,自己虽不是一个阔人,依然也是在车子里左拥右抱,多么有趣!试问坐汽车的阔人,哪个能像我这样地年轻呢?简直比阔人还要胜过一筹了。
得意之下,不免向汽车窗外左顾右盼一阵,车子开到了自己家门口,惜时先走下车来,随后米高两位女士,也笑嘻嘻地下来,高女士一看大门外并没有自己家里人,倒深自庆幸,省得家里人一番盘问。锦华也紧跟着她后面走,所以三个人很自在地走进大门去。
不料他们向地面上看,却没有向高处看,殊不料那位黄老先生,听到外面有汽车喇叭声,心想这个大门里面,也有阔人,竟有坐了汽车来的。他方如此想着,等到低头向下一看,原来是自己儿子带了两个漂亮的女子一同进来,真是出乎意料以外。走到楼下,有个女子和惜时点了点头,向后面一进去了,另外一个女子,却扶了惜时一只手,一路同上楼来。
黄守义一见,心中好不明白,自己的儿子,怎么和这个轻薄女子一路走,而且自己的儿子当了父亲的面,让人夹着走,并不闪开,也不成体统,这少不得要正颜厉色做点暗示给他才好。这样想着,立刻板着脸,瞪了眼睛向惜时望去,不料惜时一直走上楼来,眼角中就像不曾看到这样一个人,大摇大摆,和锦华一路走进房去。黄守义见儿子那样轻薄相,已是气得要命,偏是儿子目无长上,自走他的,不打招呼,更是难堪,便在廊楼上连连叹气两声。惜时听得他父亲叹气声,索性将卷起的门帘子放下,在屋子里嘻嘻哈哈,和锦华作乐起来。
黄守义不料儿子到了北京以后竟变成这样一个人物,原是想把儿子升人大学,得些相当的学问,这样看来,不如留在家中看守田园还好得多!我一来,就看他的行为不对,怎么会留了一个女学生在屋子里,原来他什么也不顾忌,会和女生们同坐汽车,同进同出,胡乱起来。我想呢,在京做一个学生念书,何以会要用许多钱,除了他上北京的时候,带了六七百洋钱而外,自己也汇了六百块钱来,不过三两个月,他就会用到一千多元,未免太多了。他说把我的钱拿了去,存在银行里,这样看起来,也未见是真,回头我是要盘问盘问他,这钱存在哪家银行里?我要他把银行里证据拿出来,让我看看。心里如此想着,两手背在身后,只管在廊楼上踱来踱去。但是他在这里只管着急,那屋子里的人,却丝毫不觉察,嘻嘻哈哈,越说越有趣味。
黄守义怒火中烧,本想踢开了门,抢了进去,将这一对男女,痛打一顿。不过心中一想,自己是个乡下人,儿子又是个体面的书生,若一闹出来,要抓破儿子的面子,同时,在这屋子里住的院邻,他们也要说我这乡下老头儿不懂规矩,有些胡闹!因之屡次要进房去,屡次都按捺住了。
过了许久,仿佛听到那女子说了一句:“我们到哪里去吃饭呢?”惜时道:“汽车还没有打发走!我们一块儿坐了车子出城去找一家馆子罢!”说着,只听到屋子里喁喁地又说了一遍,然后二人满脸笑容,一同走出房来,同下楼去了。黄守义站在楼廊上只管呆望着,及至他们到了楼梯半中间,自己看到,万万忍耐不住了,便猛然开口问了一声道:“惜时,刚回来,又到哪里去?”惜时却丝毫没有听到,索性伸了一只手,扶着锦华的一只手臂,笑嘻嘻地出门去了。
黄守义站在廊楼上一顿脚道:“好杂种!花钱让你念书,念出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人来了!我暂时留他一点面子,不和他争吵,待他下午回得家来,我要仔仔细细和他算清这一笔账。”他一人生了一阵子气,也并没有什么人来劝解。心想儿子是靠不住的了,再莫想他陪我出去游玩,我有钱,自己一个人找开心去。如此想着,打开箱子,把所剩余的一些钱,拆开一条布被,都塞进棉絮里去,然后将被条捆成铺盖卷,用绳索捆绑了,箱子也照常的锁了,然后揣了一些零钱在身上,自己一人出去连吃带逛,混了一天。及至兴尽回家,惜时依然不曾回家。
到了晚上,黄守义也曾候到十二点钟,还是声息寂然。过惯了农村生活的人,始终是要早睡早起的,到了这时,他无论如何支持不住,已是睡了觉。
到了次日起来,自己也带着一个老马表,在身上掏出来看看,已经十点钟了。心想必是昨天游历困倦,又加上睡得过晚,所以今天起来得很迟,但不知惜时昨晚十二点钟未归,现在回来没有?这样地想着,便到儿子的门外去看一看,这扇门,并不是外锁的,乃是由里向外关的,大概是回家了,悄悄走向前,用一只眼睛,由窗子缝里向内张望,床上已是放下了帐子,看不甚清楚。只是帐子下面,却放了两双鞋,一双是男子的黑皮鞋,一双却是白缎子绣花的坤鞋。这一双坤鞋,是由哪里来的?当学生的人,七八点钟,就该上学了,现在日上三竿,他还是未曾起床,这读个什么书?本当撞了门进去,一想,我究竟还是初次撞见,何必抓破他的面子,等他醒过来,我可以把他叫到一边,缓缓地来劝解他,设若不受劝的话,我再严重地告诫他,也还不迟。如此想着,只得又忍下了一口气。
惜时住在这里,曾和房东约好,所用的冷热茶水,都是他们的,另外每月津贴他们三块钱,送上送下,也归房东家里一个老听差,每月贴他一块钱。这个老听差,也有五十以上的年纪,为人极是诚实,只有两种嗜好,一种喝两杯素酒,一种是喜欢找人谈话。其实这也难怪,他是孤单无靠的老人,除了这两件事,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破他的岑寂,所以如有了和人说话的机会,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黄守义来了之后,他和他送茶水来的时候,总要谈些闲话。黄守义因着地方情形不熟,也就把他当着顾问,问这样,问那样,这天老听差听到黄守义的咳嗽声,便提了一壶开水,一壶凉水,缓缓地走上楼来。他见黄守义在惜时卧室窗子外,将身子一闪,轻轻地溜了开去,自然也不敢说什么,放轻了脚步走着,将水提到黄守义屋子里来。跟着黄守义也进来了,他板着脸,眼睛珠上,冒着许多血丝,这分明是气极了,却不敢跟着说什么。自去安排茶水。
黄守义无缘无故地却叹了一口气!老听差笑道:“这种事,现在很不算什么呀!肯规规矩矩睡在家里的,这已经是第一等的好人,差不多的姑娘小姐,直可以在公园里闹得整夜不归呢!”
黄守义道:“你知道这个女孩子是什么人吗?”老听差道:“这是小黄先生的女同学,他们两个人,交情最是不错。这一程子,无日无夜,不在一处,老先生!自由的年头儿,上了岁数的人,那也就装点模糊,不必问他,生气是生不了许多。”他说着话,和黄守义泡上了一壶茶,然后倒了一杯,放在茶几上。笑道:“老先生喝茶!这位小姐,长得不坏,学堂里推做花王呢!你若是有了这样一个少奶奶,也是福气!”
黄守义道:“我黄家九百辈子没有儿媳妇,也不要这种的人!她既知道我是个长辈,其一,见了我应该打个招呼,其二,就是要自由,多少也要避点嫌疑,怎么就是这样当了人家老子的面,和人家儿子胡闹。”老听差将两把壶放在楼板上,弯着腰用手抓着大腿,现着踌躇的样子来,便望了他笑道:“你老人家大概还不明白!她以为你是由乡下来的老同乡罢了!哪里知道是老黄先生呢?”
黄守义道:“那除非是她假装痴呆,天天和我儿子在一处,这一点事都不知道,还念个什么书?当个什么大学生?”老听差说道:“倒不是她不知道,实在是黄先生没有告诉她,只说你是一个老同乡,和老太爷带钱的,并不是什么亲戚。那个米小姐她以为你老人家,不过是传书带信的人,自然毫不在意。”
黄守义道:“什么?我儿子没有告诉她,我是他老子吗?”老听差微微一笑道:“不但没有告诉米小姐,就是对我们也不肯说实话的,因为我们看出来了,他知道也隐瞒不住,就叮嘱我说:‘老先生是乡下人,说明了有许多不便,若是有人问起来,只说是老同乡就是了。’”黄守义听了这话,不由得他的脸色,一阵比一阵泛红,心里也就怦怦乱跳,跳到最后,连嘴唇皮子都抖颤起来。鼻子里透气,也呼呼作响。老听差看到黄守义气成那个样子,心里料到他必然要发作出来,深悔不该向他说明这事,两手提了两把壶,扛着肩膀,缩着头,就静悄悄地走了。
黄守义在没有听到老听差的话以前,只觉是米锦华大意,还想不到其他,现在老听差一说明白,果然不错!你看儿子陪着女朋友一处,对老子正眼也不看上一下,显然是当着一个无关系的人看待。他之所以如此,也正是要在女朋友面前表示出来,我这乡下人,他是不必理会的。这样一来,更可以证明我不是他的父亲了。其实你认我为父亲,有什么玷辱你,不过我穿的衣服朴素一点罢了。现在你还像流水一样用我的钱,就这样不认老子,若是你将来毕了业,有了职业,还肯认我吗?若是这个样子,我一辈子没有儿子,也不要了。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越想越气。想到最后,只觉浑身都抖颤起来,胸中的怒火,也是只管一阵一阵向外发泄。最后他自己都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了,抓了手上的茶杯子,就向楼板上一砸。
这一下子,不免银铛一声大响,那在屋子里高卧的黄先生,却是被他惊醒了。披衣起来,掀开一角门帘,就向外面张望。见黄守义口里衔了一杆旱烟袋,向外冒着青烟,两眼发赤,正注视着这屋子里。心想,你难道还干涉我的自由恋爱吗?不觉就冷笑了一声。黄守义已经是生气了,见儿子发出冷笑来,便瞪眼大声骂道:“惜时!你眼睛里还有老子吗?俗言道,好不过父母,你简直当我的面就胡闹起来了。”惜时听说,想叮嘱他父亲别做声,又怕惊动了屋里的米锦华,尽管让他说,又怕戳穿了纸老虎,只得一声不响,将门帘子放下,自己穿衣服。
黄守义见他不说,更是生气,又一顿脚道:“慢说我是你的老子,就算我是你一个老同乡,这样远的路,看我来了,你也应该请我吃餐饭,听回戏!你除了要拿我四百块钱去,勉强和我说几句话而外,这几天简直眼角都不看我一下,我家还有一点家财,不靠你这个时髦儿子吃饭,以后你也不要想用我的钱,在外面嫖婊子了。你这个寡廉鲜耻,丧尽天良的禽兽!”黄守义这一顿大骂,早已把米锦华惊醒,她一句一句地听得清楚,红嫩的脸色,由紫变青,匆匆忙忙,披了长衣蓬着头发,就垂头走下楼去了。
黄守义在楼阁上望着,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道:“这也是人家的姑娘!拿了父母的钱出来念书,做出这样下流的事来,有脸见人,回家有脸见自己父母吗?”
黄守义又是一顿大骂,而且骂的是惜时的爱人,惜时万万忍耐不住了,便道:“你不知道现在是婚姻自由的时代吗?你说你不靠我,哼!我也不会靠你这顽固的老子,给我丢脸。”他本是坐在屋子里,用低些声音说。
黄守义听了,直跳三丈的,向屋子里一蹦,喝道:“好畜生!我会丢你的脸。你说,我什么事丢你的脸?是为了穿着乡下人的衣服吗?你要知道,我着了这套衣服,是为省钱给你用呀!好!我丢了你的脸?我们各走各的。你不要用我的钱了。畜生畜生!你说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话来,你还想念成了书,出来做事吗?”惜时见他父亲瞪了眼睛,嘴唇皮抖颇,卷起袖子,露着两只光手臂,捏了拳头,大有要打之势。便也挺着腰杆子道:“凭我的能力,我什么事不能做,我要你那几个臭钱吗?”黄守义道:“好!畜生!你敢和我打赌吗?”说着,伸着拳头,在桌子上扑通打了一下响。
这时,声音早惊动全屋,楼下的房东房客,都拥上楼来。那个老听差,也怕自己再说话,种下祸根,连忙也跑上楼来,一伸手向他父子二人中间一拦,向黄守义道:“老先生!老先生!有话从从容容说罢,何必生这样大的气呢!”说着,只管用手势虚虚地向黄守义推着,要推他出去。
黄守义见了许多人来了,一定要在这里发脾气,也是让人家见笑的事。于是赶紧走向屋子去,将东西收拾了一番,然后对老听差道:“请你给我找辆洋车,无论拉到哪一家旅馆里去。”老听差听到,便拱了拱手道:“老先生!你忍耐一点罢!好歹总是自己的儿子,你要怎么教训他一顿都可以,何必要决裂起来。”黄守义道:“老伙计!我问你一句话,设若你的儿子不认你做老子,反要你大把的钱拿出来,你心里服不服呢,你快去和我叫车,你不去和我叫车,我就提了行李,自己走出去叫。”说着,将行李卷胁下一夹,一手提了箱子,一手提了网篮,就向外走。
老听差自然不便拦阻。院邻都是生人,也不便拦阻。还是惜时看到老子要走了,觉得有些过不去,便喊道:“这是你自己要走的,并不是我逼你走的,许多院邻都在这里看见的。”黄守义将行李放下,然后将手横空一画,叫道:“从今天起,我们断绝父子的关系,今生今世,我绝不想见你!你是个好汉子!当然也不会为要几个臭钱,就来找我,我比你大几岁年纪,当然是先死,我自到鬼门关上去等着你,看你是怎样好结果下场。”说毕,又向大家道:“诸位!我黄某人生平安守本分,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出许多血汗钱来让儿子读书,我早知道会教养出这样一个畜生来,出世的时候,我就把他丢到大河里去,免得费我老夫妻一番心血,也免得长大了贻害社会!”说着,夹了三件行李,累累赘赘,顺着楼梯走下了楼去。
到了楼下,还是房东看不过,就对他道:“老先生!你既决心要走,也不要忙这一会子,先雇好了一辆车罢!你老人家这大年纪,怎么一个人拿得动三件行李呢!”黄守义方才将东西放在大门口里,在身上掏出一块白布手巾,擦着额上的汗珠子,老听差看了,十分地不过意,问道:“你到哪里去呢,不短盘缠钱吗?”黄守义道:“我钱倒不怕,这里有好几个同乡,可以通融,只是这里我人地生疏,不知搬到哪家旅馆去住好?我听说,我们有会馆在北京城里,我搬到会馆去住,遇着同乡,也有个照应。”老听差道:“既是这样,我送你一趟罢!”说着,就望了他的东家,房东也觉这个老头子可怜!就允准了老听差,送黄守义出去一趟。于是老听差雇了两辆车,送他到会馆里去。
当黄守义要上车的时候,又走到楼梯口上,用手指着楼上道:“畜生!我现在走了,你最后讨的那笔债,也不过是四百块钱。你要好好地用,要用一辈子才好。我去了,你可去了眼中钉,不至于再丢脸了。”说着说着,不觉在脸上坠下几点老泪,一面用手巾擦着眼睛,一面走了。
黄惜时坐在楼上屋子里,一句一句地都听得清楚,想着,这事一闹穿了,人都说我不认父亲,多难为情!而且父亲说了,除非死了到阴司里去见面,以后再要向父亲要钱,已是不可能的事,不但交际费没有了,恐怕书也念不成功了。这样想着,坐在屋子里只是发呆,不走出来。然而这件事不算,还有一件使他更伤心的事,也跟着来了。你道何事如此严重,请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