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的工夫,秋鹜在床上打了一个翻身,睁眼一看,见落霞已在床下,便笑道:“起来得许早做什么?老妈子还没有起来吧?一点茶水都没有。昨夜本来睡得很晚,今天又起得如此的早,到了上午,倒要疲倦了。”落霞向着他一笑,连摇着手道:“低声一点吧。”秋鹜道:“要不然,你就在长椅子上躺一躺也好。要不然……”落霞笑着,却摇了两只手,让他不说下去。秋鹜见她如此表示,只得伸了一个懒腰,坐将起来。落霞道:“你只管睡吧,不碍事的。”秋鹜笑道:“你一人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很无聊地,我也不睡了,起来陪着你吧。”
落霞见他已起来,也不去拦着他,只是有点不好意思,搭讪着去整理桌上的化妆品。趁着秋鹜走开,又去整理着床铺,床铺整理好了,才把那一阵难为情混了过去。新雇的王妈,听见里面的说话声,赶快敲门。落霞开门让她进来,她笑嘻嘻地向她蹲腿一请安,说了一句,太太,你大喜呀。这一说不要紧,把落霞刚刚镇定了的颜色复又羞涩起来。接上王妈又向秋鹜请安,道了一声大喜。秋鹜究竟是个男子,便笑道:“你倒礼多,昨天已经道了喜了,怎么今天又道喜?”这一问,让这新来的女仆人,也是无辞可答,于是大家一笑了之。
这里住的,是一幢大屋的跨院,闭了院门,与院邻可以不相往来,所以二人虽是新婚第二天,然而无宾客在此,也就没有人来闹了。漱洗完了,落霞便要向厨房里去。秋鹜笑道:“三日下厨下,洗手做羹汤,今天还是第二天呀。”落霞道:“我们共起来是三个人的家庭,还有一个是雇来的,这还用得着彼此谦逊什么?还不是应当照着力量去办吗?”秋鹜笑道:“不,今天我们多少应该快乐一天,我们也不要谈什么蜜月旅行,我雇一辆汽车来。到西山去玩上一天吧。”落霞笑道:“何必汽车,我不是那种讲虚面子的人。”秋鹜道:“并不是要什么虚面子,唯有坐汽车,可以节省时间,省得把许多时间,在路上牺牲了。”落霞道:“我们无非是要到城外去看看风景,在路上多耽误也不要紧。我看不如雇一辆敞篷马车,坐着看看谈谈,比较坐汽车舒服多了。”秋鹜笑着点了点头道:“这个建议,也很不错,我就容纳下吧。”两个人吃过午饭,果然雇了一辆马车出城。
这是阴历五月的天气,城外庄稼地里,都绿成了一片,那人行大道上,柳树的绿叶,连成一片浓荫。马车在柳树下走着,有那绿地里吹来的南风,拂面而过,颇觉得十分爽快。秋鹜和落霞并排坐在马车上,自然也各有一种愉快难言之状。游完了香山,等到日落西山,才兴尽进城。
车子到了大街上,已是灯火万家,电灯光下的市民,正自拥挤着。落霞忽然失声道:“那不是玉如姐?”秋鹜看时,一辆人力车,闪在路边避汽车,顿了一顿。车上坐着的人,正是冯玉如。她似乎看见这边马车上一双情侣,已经把脸偏到一边去。秋鹜想着,见面之下,怪难为情的,不招呼也罢,因之默然无语。落霞原是不留意之间,突然一声叫唤,立刻也就省悟过来,她是未便与自己的丈夫见面的,就也不做声了。偏是她坐的那辆人力车,那边又有车子抵住,向这边一歪,正好与马车碰一个对照,玉如身子一侧,和这边马车上的人,六目相射。落霞一见,又笑着叫了一声玉如姐。拉着玉如的车夫,以为她们有话说,索性将车子停在路边。
玉如首先下了车,马车停着,秋鹜和落霞也下得车来,大家站在路边一棵树下。落霞以为玉如虽不招呼秋鹜,秋鹜总会招呼她的。不料彼此一见,只微微笑了一笑,大有要招呼又嫌着冒昧的样子。落霞只得先给他介绍玉如道:“这是我姐姐冯玉如。”秋鹜便略略一鞠躬。落霞待要回转身来,和秋鹜介绍两句,这可为难了,说是我当家的,太粗俗;说是我丈夫,也太直窣。说是外子,向来说话,没有这样文绉绉过,在她这样犹豫期间,玉如已是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江先生,便回转头来问道:“府上住在什么地方?改天我过去看看。”落霞告诉了她自己的住址,便也回问她的住址,她听了这话,脸上立刻有了不安之色,勉强笑道:“我住在店里,将来也许要搬家的。”她这句话答复了,等于不曾答复。店里是在什么地方呢?她也知道这句话不大高明,立刻掉转话锋来道:“二位今天就拜客。”落霞想起玉如今天是三朝,正是她拜客,便笑道:“这些礼节,都免了。我们今天是逛香山去了。玉如姐大概也是拜客都免了,你们王先生呢?”
这“先生”两个字,玉如听了,是格外地刺耳,望了这一对新夫妇,只觉肚子里,一时酸甜苦辣都有,却不知如何答复才好,随口答应了一句:“他在前面。”然而这四个字,已经细微得震动不了空气,落霞站得靠近,已经是有一半会意。秋鹜站得较远,简直是听不见了。大家对望着了一阵,还是玉如先侧转身去,上了车,点着头道:“再见吧。”说着,又低低和车夫道了一个字:“走。”于是车夫拉着走了。秋鹜搀着落霞一只手道:“我们上车去吧。”落霞见他脸上带着红色,分明也是难过,暂时只当不知,也就算了。
二人坐车到了家中,吃过晚饭,秋鹜拣了自己教课的几本书,在灯下理了一理,预备明天好上课。落霞将手一伸,按了书本,笑道:“今天索性休息一整天,不要看书吧。昨天你约我清谈,今天我倒要约你清谈。”秋鹜只得收了书本,站将起来笑道:“果然地,我也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呢!”落霞掀着帘子,伸头一望,见女仆并没有在外面屋子里,便坐在他对面,笑道:“我是一个性急的人,请你恕我没有涵容,我问你一句话,你今天见了玉如姐,有什么感想?”秋鹜对着新夫人嫣然一笑之余,自己先有三分惭愧,便踌躇了一会儿,笑道:“说到这里,我不能不迷信起来,万事都是一个缘字,强求不得,也强舍不得。”
落霞听他先说上一个虚帽子,便笑了一笑。且看他下文怎样去解释这两句话,并不做声。秋鹜笑道:“我想这件事,你当然知道一半,其余的一半,我再说出来,你就可以相信我对于这位冯女士是得之无心,也就失之无心。唯其是得失都是无心的,所以我只觉得奇怪,并没有——”说到这里,就微笑了一笑。落霞道:“以我二人的婚姻而论,你看是有心得之,还是无心得之呢?”
秋鹜道:“现在不是谈我们两人的事,这个且搁一搁,你让我把和她的姻缘说上一段吧。”于是将自己买着玉如的相片子起,直至李少庵夫妇做媒的事为止,说了个详详细细,因道:“你看,这是不是出之于无心呢?后来我到留养院里去领她,她对我十分同情,我倒出乎意料以外,我以为或者是因为院长代为疏通了。不料一场失火之后,情事大变,院里竟拒绝我再去,我也只好不去了。但不知如何,你又怎样知道了我的住址,写了一封信给我。你说看见我的相片,是不是玉如那里看见的哩?”落霞道:“嗐!我何尝写信给你,我曾听到玉如说,替我发了一封信,但不知道信上说些什么?”秋鹜道:“什么?那信不是你写的吗?这就更奇怪了。”于是在箱子里翻出那封信,和落霞在电灯下并头同看。
落霞仔细看了一遍,点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她用心良苦,我几乎错怪了她。这信就是她的笔迹,当然是她写的。只是她明明把这段婚姻让给我,报我救命之恩,然而她心里是——”说着,望了秋鹜抿嘴微笑。秋鹜笑道:“现在是名花各有主,以前的事,无论你怎样说我,我都承认。但是你说她报你救命之恩,这话又从何而起?”落霞道:“现在这事,只有我一个人完全知道,我告诉你吧!你以为她未见你以前,她并没有情吗?她可把你当做梦里情郎哩。”秋鹜笑道,搓了两搓手,连说言重言重。
落霞道:“你知道我,我不是那样刻薄耍贫嘴的人,我说的是事实。”因把玉如所说,以前有个男子在路上相遇,彼此注意,后来她又在第十中学参观,看到自己的相片,放在那男子大相之下的事,说了一遍。于是笑问道:“这和你所说路上遇着玉如,案上供着玉如,这不是很相符的吗?她心眼里的情人,不是你是谁?”秋鹜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加了一层忧郁之色,一手撑在椅靠上托了头,一只脚打着地板,的得的得地响。在这种响声里,可以知道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话。
落霞道:“以前的事还罢了,人家还为你吃着苦呢!”于是把玉如反抗牛太太的命令,以至坐黑屋子,后来我救了她的命,她答应通信,及拿,出相片来的话,都说了。最后将小桃的报告,以至玉如捧了相片流泪的话,说出来时,秋鹜斜躺在软椅上,做声不得。
落霞也是低了头,将手伸到嘴里,微,咬着自己的指甲出了神。秋鹜一伸手,握了落霞的手,放到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胳膊道:“落霞,她的办法是对的。她受过你的活命之恩,我也受过你的活命之恩,她都要成就我们的婚姻,我娶你,那更是义不容辞的了。设若我和玉如结了婚,不过是爱情上的夫妻,我们呢,才可以说是恩爱夫妻,我因为她这一比,我更是不应对你有二心,你相信我吗?”
落霞微微向秋鹜这边一靠,因道:“你这话太言重了。你忘了你是先救我的吗?”秋鹜道:“唯其如此;所以我们才可以说是恩爱夫妻。”落霞道:“我相信你这话是真的,然而玉如姐对我们这一番牺牲,我们不能忘了。”秋鹜道:“不忘了又怎么样?人家已经是有夫之妇了。”落霞道:“有夫之妇,和我们报答人家有什么关系?”
秋鹜无可说的,倒笑了起来。但是有了落霞这一番话,秋鹜心里想着,这人真是个懂得爱情真理的人,自己就这样置之不顾,良心上真说不过去。再说,她所嫁的,却是成衣匠,和她,的性情也不合。她的生活,恐怕不如落霞这样自由,应当去看看她才好。不过请夫人去,犯着很大的嫌疑,夫人去是一定去的,她照实两边说,在她的立场上,未免不成话。两边撒谎,那是无故增加她的痛苦。你看她所知道,她已是无话不说,也不应当再令她为难了。
秋鹜前前后后,想了一个透彻,于是在夫人面前,一点什么表示也没有。不过记得那天游香山回来,在灯下遇着玉如,那一种难言之隐,一闭眼想着,就在目前。要说放下不想,又如何能够。自己将这一件为难之事,放在心里三四天,始终是弃置不下。到了第四天,一人走到留养院去,就说是受了落霞之托,来打听玉如现在的住址,好去拜访她。这种事,在留养院里,也有认为极寻常的,就告诉了他。秋鹜得了这个消息,便想着哪一天去看看呢。这事并无时间性,迟一两个月去,也没有多大关系。然而既然是知道了又何必不今日就去。想到这里,立刻就照着留养院所告知的地址,向王裁缝家来。
走到胡同口上,远远望见一所白粉墙的小窄门外,挑着一幅很长的市招,上面大书上海王发记成衣。不必再向什么地方去打听,就可以知道这是冯玉如的丈夫家了。也不知什么缘故,老远地这样地一想着,脚步就缓了下来,慢慢地走到那窄门口一看,一条长院子,地面上堆满破桌椅,半空里悬了绳索,乱晾着大小衣服。那门恰掩着一扇,开着一扇,只能由开着一扇的这边,看到院子里一些东西,向北一列屋子就看不见了。走到成衣案子的窗户边,见案上老老少少几个人,有穿汗衫的,有打赤膊的,说笑着在那里做工。自己偶然一住脚向里面看去,倒见他们一齐向外面望了来。
秋鹜是装成过路的样子,便走过去了。自己总怕人家疑心,一直把这一条胡同走完,也不曾回头望望。然而到了胡同外,自己又骂自己呆子了。自己不是来打听情形的吗?怎么一点情形没有得着就走?这胡同里走路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难道我走这里过,就在背上插了旗子,让人注意不成?这也是见我心虚得无味。自己突然有了这样一个觉悟,于是复转身回来,仍走成衣铺口过。
他这一下走过来,却是会逢其适,那扇掩着的门开了,北面的正屋,也看见了。屋檐下放了一口瓦盆,玉如大汗如雨似的向下流着,将一件蓝布褂子的衣袖,卷得高高的,露出如雪藕似的手臂,在盆里搓揉衣服。只两手按在盆里,身子一起一伏,盆里的水浆,向四处乱溅,似乎盆内是一件不好洗的衣服,她正用着力呢。秋鹜对于她洗衣服,并没有什么感触,这自然是女子应当做的事。只是不解是什么东西,却要玉如这样用力去洗。
正当他这样在街上揣测着,玉如停了搓挪,将右手掀起一片围襟的角,去揩抹头上的汗。揩完了汗,用手将额前的乱发,一一送到耳朵后去。她偶然一抬头,只见秋鹜装着查门牌,抬了头向门框上注意着。自己心里一急,他的夫人穿得那样阔,同坐了马车去游山。自己却弄成一个少年老妈一样,在这里洗衣服。而且自己丈夫家里,是怎样一个家庭,也完全让他知道了。
秋鹜在外边向里一看,见她已抬起头来,正要向她微笑。只听到哗啦一声响,那个洗衣盆子,打成了七八片,玉如的身子向前一栽,人压在盆上,左手的手臂,碰在瓦盆口上,鲜血如涌泉一般,流了出来。秋鹜哎呀了一声,一抬脚,正想闯进去救人。突然又醒悟过来,自己和她家并不认识,岂可乱人人室。正自这样犹豫着,那成衣店里,早有人向外一拥,将玉如扶了起来,乱拥着进屋去了。秋鹜原在门外远望着,那些成衣匠,以为爱管闲事的人,也没有去理会,自让他去看。直等玉如进了屋,秋鹜才走了。
玉如进得屋来,手臂上的鲜血,点点滴滴,兀自流个不住,大家忙乱着找牙粉和布条,胡乱地捆上。玉如将手臂扎住,笑对大家道:“多谢诸位费心,我是盆子底滑了,盆一溜,人摔了一跤,流一点血,是不相干的所在,那不要紧。”于是走进自己的屋子,伏在炕上,头枕着枕头,抬不起来。她心里正有一种说不出的苦闷,忽听见外面屋子,有怒声了。她的婆婆也不知在和谁说话,她道:“这个新娘子,真是扫帚星临凡,我用了多少年的东西,她洗一条被单,会洗得打破了,大概把洗衣服这件事,当着铁打了。以后我家的动用东西,都得保险。”
玉如一听此话,心想,一只瓦盆,能值多少钱,一个人的手臂割了,她倒不以为意,这样看起来,一条命,还不如一只盆啦。心里头万种委屈,一齐提起,不由呜咽着哭了起来。但是怕这一哭,惊动了家人,更要罪上加罪,因之虽然很伤心,却是极力地忍耐着。还是她的丈夫王福才由外面进来,也伏在炕上,将手抚摸着她的头道:“小孩子脾气了。割了手,出一点血,包起来,就会好的,这又算什么?回头我还有话和你商量。”
玉如突然坐了起来,揩着眼泪道:“什么话商量,我知道,还不是叫我去兜揽生意吗?我不能做这样无聊的事。”王福才道:“你这话奇怪得很,我们做手艺的人,到外面去拉活来做,这是生意,怎样说是无聊?”玉如道:“拉活是店里掌柜伙计的事,与我什么相干?”王福才笑道:“这件事,我也是不愿意的。但是讨你之先,我们家里就是这样商量好了的,要弄一个女的,走人家大宅门的上房。我妈那大年纪,自然是不行,我又没有一个姐姐妹妹,有了你,人长得不错,又认识字,一定可以拉许多活来。我们从前的活不少,有一半是同行老贾家里两个小妞儿抢去了。”玉如听了这话,脸上犹如喝醉了热酒一般,冷笑一声道:“你说出这话来,还有一线人格吗?”这句话一说不要紧,王福才也忍耐不住,于是双方冲突起来。正是:
此中日月谁能惯,
却把新婚付勃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