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赵重甫去上衙门之后,赵太太和婉芳小姐,也都出门去了,大门口只剩了一个听差守着大门。杨妈的工夫,每天多半消磨在厨房里,这时也是一人在厨房里拣菜。落霞一人,呆坐在堂屋里烤火,静默默地又想着了那封信,那个梦。正自这样想着,堂屋门一推,那个表少爷朱柳风来了。他一进门,便道:“太太小姐,都不在家吗?”落霞想起那天罚跪,他讲情的那回事,不免有点害臊,笑着红了脸,叫了一声表少爷。
柳风一说太太小姐不在家,见她就是一红脸,便道:“落霞,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寂寞吗?”落霞道:“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寂寞,有什么热闹?无非挨命过日子罢了。”她怕朱柳风再会谈起那天罚跪的事,不如先谢谢他,便倒了一杯热茶来。他正在炉子边烤火,这杯茶又无别处可放,就一直送过递到他手上。
朱柳风一点头,笑道:“劳驾。”落霞道:“我们一个当丫头的,你何必这样客气?”柳风道:“丫头就不是人吗?不过少了两个钱,把身体卖了罢了。再说你也不是因为家里穷了,就卖你的,是拐人的拐匪,把你拐出来的,也不能用卖儿卖女的眼光,来看你们家呀。”落霞道:“这件事,表少爷怎么也知道?”柳风道:“我姑母对我说过的。我就常对我姑母说,既然知道人家是可怜的孩子,遇事就看松些吧,何必打了她,骂了她,自己又受气。不知道我姑母现在可对你好些?”落霞道:“这也无所谓,看她高兴罢了。”
朱柳风喝完了茶,手一伸,落霞自把杯子接了过去。他又笑着点了一点头,然后在火炉靠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了。笑道:“你在这里,烤火烤得很好,我一来,倒把你轰走了。你只管坐着烤火,只当我没有在这里一样,好不好?”落霞笑道:“那可不敢当。”柳风笑道:“那要什么紧?我刚说了,大家都是人,为什么我坐着,你就要站着。你若不坐,我也只好站起来了。”
说着,果然就站起来。落霞这却不好意思再和人家为难了,也就只好羞羞答答地,远远地坐在一把矮椅上。柳风因她已坐下,这才坐下来,便道:“你又何必坐得那远呢,靠近些坐着烤火不好吗?”落霞见他那笑嘻嘻的样子,很有些不诚实,这就有些不以为然起来,就站起来,随手找着一把鸡毛帚,满屋子里掸灰,只管将背来对着柳风。
柳风道:“太太小姐不在家,你何不闲闲呢?”落霞只当没有听见,依然掸她的灰。柳风道:“你坐下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落霞道:“表少爷,你就请说吧。我还有事要去做,可不能陪着你谈天呢!”柳风笑道:“干吗发急呀?我问你,你是知道你小姐性情的。她在我背后说过我什么没有?”落霞道:“没有说过什么。”柳风道:“不能够,她和我的交情,总算不错,在我背后,岂能一句话都没有?”落霞道:“纵然是有,与我又没有什么相干,我没有留心去听过,我一时也说不上来。”柳风点着头笑道:“你这孩子太聪明了。这样说着,就谁也不得罪。”落霞道:“这实在也是实情,我何必去管别人的闲事哩?”柳风道:“固然不能管别人的事,就是说说闲话也不要紧。我还请教你,你们太太很有意思让我做姑爷,但是我并不爱你们小姐,你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落霞正着颜色道:“表少爷,你可别把这些话来问我们下人,说起来可大可小的,我当丫头的,可受不了。”柳风笑道:“你倒着恼了,我还是很高兴的哩。老实一句话,我倒很相信你的,设若你愿意我帮忙的话,我是极力帮你的忙,你什么时候要脱离赵家都绝对不成问题,趁着今天无人,把我的心事和你谈上一谈,你看好不好?”落霞听了他这话,不由得脸色勃然一变。连忙跑了出去,砰的一声,反手将堂屋门关着。
就在她这关门砰的一声之间,便有无限的怒气,由这里面发泄出来。但是朱柳风以为她是个丫头,纵然生气,也抵抗不了一个表少爷,因之也就开了堂屋门,由后面追了来。落霞跑回她自己屋里,柳风就也追到屋外,因道:“落霞,你何必这样,我是一番好意,无论怎样,凭我这个人,还配你不上吗?”落霞真不料他还会追到屋子里来,一闻他的声音,连忙就将门关了起来。但是落霞有了这关门的意思之时,柳风已经到房门边了,这里房门不曾关上,那边已经插进了一只脚,这要关的一扇门,恰是和朱柳风的身子相碰,这却关不起来了。
落霞索性将门向里一拉,大大地掀开,抵住了门中间,两手一叉腰,迎着朱柳风,板了面孔问道:“表少爷,你这是做什么?青天白日,你这样欺负人,当真我们做、丫头的人,就一点骨气都没有吗?这屋子是我的,我有权不让人进来,你走远些,不然,我就要嚷了。”柳风将手连连摇着,笑道:“你别嚷别嚷,干吗呀,生这大气。青天白日要什么紧,我又不做什么坏事,不过要你说一句罢了。”
落霞道:“要我说一句,那容易。要我说一句什么话,请你吩咐。”柳风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有话慢慢地说。说一句话,你已经答应了,说两句话,怎么样,你答应不答应?”
落霞道:“表少爷,你有多少话都请说吧,我这里洗耳恭听。”朱柳风这才笑嘻嘻地道:“别多心,我要说的,都是好话。我看你在我们姑母家里,哪一辈子是出头年,不如瞒着姑母,我在外面赁下几间房子,和你住上家,将来……”
落霞一听话说得很远,也犯不上和他决裂,把他推走了就是。因道:“表少爷,这些话,请你不必对我说,我也不爱听。我只知道多做事,少挨打。我这里是是非之地,请你走开。”柳风将肩膀抬起,耸了两耸,笑道:“这些话,不对你说,对哪个说,还去对我姑母说不成?”说着,在身上一摸,摸出了四块银币,一伸手远远向落霞睡床上一抛,笑道:“这四块钱,送你买一点东西,你让我进你房来,坐着谈一谈,行不行?”口里说着,不问落霞怎样已经是挤了进来。
落霞见抵挡不住了,将那四块钱抢在手里,指着柳风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以为我们当丫头的,就是随便拿你几个钱,可以把人格卖掉的吗?你这当洋奴卖人格卖来的钱,留着自己享福吧!”只这一句话,将手一扬,把那四块钱,向柳风迎面抛了去。
双方相距很近,这钱不偏不倚,正打在他嘴唇上,噗的一声,他嘴里的鲜血,向外流出来,他哎呀一声,将手按了嘴,却按了一手的鲜血,手向下一落,只见一颗雪白的门牙,落在手心里,便顿脚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为什么下这种毒手?我今天要你的命。”随手摸了一把破茶壶,向落霞就砸了过来,落霞身子一闪,茶壶砸在砖墙上,砸了一个粉碎。
柳风见这下没有砸着,又拿了一张方凳子在手上,高高举了起来,就要向落霞砸去。落霞身子向后一缩,口里大叫救命。杨妈一脚踏进屋来,一伸手在柳风身后,将方凳子接了过去。忙问道:“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说着话时,看地上撒了几块钱,又是在落霞屋子里,心中就猜中了个八九分。
柳风指着落霞,顿脚骂道:“这东西太可恶了,她居然动手打我。我今天非打死她不可!”杨妈拉着柳风的手道:“你怎么和她一般见识,你到外面去坐,我打水给你洗脸。太太回来,自然要把她重重治罪一顿。你若是动手打她,那就有些不便,你是个聪明人,还不明白吗?你瞧我了,你瞧我了。”说着,连向柳风蹲了两蹲身子,给他请了两个安。也不容柳风不答应,两手一伸,将他带推带送,送出了落霞的门。
真是事情凑巧,柳风由里向外走,恰好赵太太和婉芳小姐,由外面进来。双方在堂屋会面,赵太太一见柳风满嘴角是血,门牙掉了一个,连忙问道:“哟!这一下不当玩,哪里碰的?”柳风先顿了一顿,只见落霞由后面跑了出来,口里叫道:“杨妈,这是他的四块臭钱,叫他拿了去。”一面说着,一面跑出来,猛抬头看见了太太小姐,不由得不向后一退,便将钱放在桌上。
柳风一看这事情大概隐瞒不了。便对赵太太道:“姑母,落霞这东西,太无廉耻了。今天你们不在家,她和我要几块钱,说是在外面买东西吃,拖了债不少,不还债不得了。我看她说得可怜,就给了她四块钱,她就把我拉进屋去,说要跟我逃跑。我骂了她几句,她倒动手打起我来了。”
婉芳小姐手扶了茶几,将牙咬了下嘴唇皮。点了头,只管冷笑。赵太太站在屋中间,浑身乱抖,望望柳风,又望望落霞。落霞冷笑道:“姓朱的,你说这种话,你不屈心吗?我怕什么?拼了一身剐,皇帝拉下马,你纵然冤枉我,我也不怕。”赵太太哪里忍耐得住,抢上前去,劈头劈脑,对落霞就是几下。
落霞也是气极了,便跳着脚哭起来道:“太太,今天的事,我没有错,你不能打我,你们做主人的太偏心了。”赵太太因她嘴硬,索性两手并起,向着她一顿乱打。婉芳在一边看见,咬了牙,顿着脚道:“打,着实地打。这贱东西当了人的面,装出那规矩样子,一背了人,什么事都做出来。不要脸的东西,着实地打。以后还打算在我面前夸嘴吗?”
柳风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恰好杨妈打一盆洗脸水来了,就借着洗脸,避了开去。赵太太对落霞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你说。”落霞哭着道:“打了我一个死去活来,现在再来问我什么事,我有理也是挨了打了。你不用问,你们体面人家的好亲戚。”赵太太道:“好哇!今天这贱东西真是泼辣,我索性打死她。”一回头见茶几后面,放了一柄鸡毛帚,顺手拿了过来,倒拿在手上,又打算上前来打。
杨妈抢了上前,将赵太太拦住,便道:“太太,你平常打落霞,我不敢说情,不过今天这件事,你打得她冤屈一点,请想,若不是她这样大闹,不声不响地过去,那不定闹什么笑话,和你的名誉更有碍了。表少爷虽然碰掉了一个牙齿,这并不要紧,他愿意镶金的镶金的,不愿意镶金的,就镶瓷的,那更是好看了。”一面说着,一面将她拉到屋子里去。
赵太太向沙发上一坐,一拍腿道:“这还了得,我只出去这一会儿,就闹出这种笑话来。柳风哪里去了?叫他滚进来,我有话问他。”杨妈道:“表少爷洗完了脸,已经走了。”赵太太先是又骂又说,这时,也不说,也不骂,只是靠了沙发躺着发呆。外面屋子里,落霞放声大哭,婉芳小姐也嘤嘤垂泣。
过了一会儿,赵重甫回来了,他一见这种情形,也呆了。便问道:“这又是落霞闹了什么乱子吗?为什么大家这样丧气?”这一问,婉芳小姐更呜呜咽咽,哭得厉害。落霞也窸窸窣窣哭着未了。赵太太躺在沙发上,叼着烟卷,板了脸,望着屋顶。这三个在屋子里的人,都像没有听见,谁也不肯答复。
赵重甫道:“你们说呀,究竟是什么事?无论有什么问题,总得说明白了,才好解决,难道哭闹一会子就算了吗?”赵太太道:“丑事罢了,我还闹不清呢!你叫杨妈来问吧。”
赵重甫于是将杨妈叫来,先问了一阵,然后又问落霞,最后赵太太把柳风的口供也说了。赵重甫听了这话,也是气得要命,嘴上几十根胡子,根根撅着,一伸手向落霞两巴掌,骂道:“你这东西,你这东西。”落霞向后退了两步道:“老爷,你做官的人,应该是讲理的,怎么你也打我?”
赵重甫道:“不管你有理无理,我先打你出出气。”落霞冷笑道:“原来如此,我是你们出气的。好,我用不着讲理了。”说着,一转身,自跑回屋子里去,又伏在床上哭了,心想,我这人太命苦了。有钱无用处,有理无讲处,生定了是做一辈子的牛马。与其如此,不如一死了之,倒也干净。自己心里,突然间有了一个死字的感想,便觉得这一生的确是毫无意味,只有一个死,能解除一切。老爷抽的鸦片膏子,放在他书房后那间小屋子里,这个时候,他或者无心去抽烟,不如趁此偷他一些来。
这一想,便拿了一个茶杯,悄悄地溜到那屋子里,将床底下竹箱里用报纸包着的一个大瓷罐,拿了出来,将茶杯向膏子里一舀,舀了大半杯。舀好了,急急忙忙仍旧将瓷罐子包好,送到小竹箱子里去,因听到赵重甫一声咳嗽,似乎是要进来,拿了茶杯子,赶忙就由后房门溜了出来。到了自己屋子里,所幸还没有人知道。当时拿了一张纸,将茶杯盖上,便塞在枕头下。
这日白天,依然忍着眼泪,照样地做事。赵太太心里想着,重甫原是很赏识柳风的,这样一来,当然要把这个偶像打破。不但打破偶像而已,经营许久的婚姻,恐怕要废约。就是以自己而论,娘家有了这样一个不争气的侄子,和自己的体面也有关。因此一口咬定,落霞所说,完全是谣言,她因为得不到表少爷,就反过来一口,说表少爷调戏她,来遮盖她的羞耻。这种女子,既不要脸,心里又狠毒,留在家里,真也是祸根,不如把她取消吧。
落霞都听得了,只是不做声,也不再哭。
到了晚上,大家都睡觉了,只有赵重甫这个烧鸦片烟的人,依然还在书房后面抽烟。落霞听得人声渐寂,就把自己藏的那半杯烟膏取出,然后拿了梳头镜屉子里一盒搽脸蜜汁,向里面一倒,用右手一个食指,插进烟膏里,和弄了一阵。手指头在膏子里搅弄时,那膏子很稠,预想喝到嘴里,一定是粘粘搭搭,不好吞下。鸦片烟是最苦的东西,若吞不下去,岂不是一种痛苦,想了一想,就悄悄地溜到厨房里去。见炉灶上正放了一壶开水,因是取了一只饭碗,将这壶开水,一路带到屋子里来。
先把房门关好,然后倒了一盆水,先洗一把手脸,其次便将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换了一套干净衣服。事情都忙着停妥了,就把茶杯里的烟膏和蜜汁,一齐倒在碗里,将开水一冲,在镜台抽屉里,找了一根骨头针,插到碗里去和弄。当她和弄的时候,自己侧了身子,斜靠在桌子一个犄角上,眼睛望着碗里出神。这个时候,屋子外头,一点声息都没有了,西北风从天空上吹过,把树枝吹着,微微有点作响,跟着那院子咿咿呀呀,仿佛有人在那里偷着走路一样,但是并不听到一点脚步响。
落霞一想,这是接我灵魂的小鬼来了吗?小鬼,你只管来,我不怕你,你又何必偷着进出呢?望了那碗烟膏水,心想,不料我活到十六岁,就是这一碗东西送命。人生迟早总是有一死的,死早一点,有什么关系?只是我这人,自从出世以至于现在,没有享过一天福。我是哪县人?姓什么?今年究竟是不是十六岁?一律不知道,这个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味?我现在要死了,我那失了女儿的娘老子,远在云南一个县城里,恐怕还念着他女儿,现在长大成人,已有出头之日了。
想到这里,一阵心酸,不由得要坠下几点泪,有几点眼泪,直落到那烟膏碗里去,手里的骨头针,也只管在碗里乱搅着,不知所云地,一味地发愣。猛然间,听到屋外的挂钟,当的响了一下,便自己埋怨自己道:我这是做什么,打算寻死,就快快地寻死得了,这样犹豫些什么?现在一点钟了。若不早喝下去,明天早起,他们赶救得及的,今晚上岂不是白白忙了一阵?这样想着,放下骨头针,将那一碗烟膏,两手捧起。一生的结果,便在此一举手之间了。正是:
生不逢辰何惜死,
刹那当作百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