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见她如此,便承认是十八岁,笑着以姐姐自居了。因告诉她道:“这里面大大小小,有三四百人,可良莠不齐。有的是从小在这里面长大的孤儿,有的是从拐子手上救下来的,有的是灾民,有的是从警察厅打官司,分拨过来学好的,以后你和这些人可少往还,可也别得罪谁,在这里头,总是可怜的人,说句文话,总也是同舟共济的患难之交,留点想头给人吧。”
落霞道:“听姐姐的话,大概很读过一些书,不知道是怎样落到这里面来的?”玉如道:“我原认识几个字,到留养院里来,又读了三四年书,自然能说两句不通的文话。”落霞道:“进来三四年了吗?进来的时候,那比我小哇。为着什么呢?”玉如长叹了一口气,摇了一摇头道:“今天咱们新会面,别谈这伤心的话,将来我慢慢告诉你吧。”
落霞见她不说,也就不便再问,只随便问问这里面的情形,原来这里分做工、读书和半工半读三种工作,看人的情形而论,每天不过五六小时的工作,其余便是休息了。衣服若不是自己带来,便是人家施舍的,什么样子的都有,说到饮食,玉如却摇了两摇头,笑着又不肯说。不一会儿,只听到几声钟响,玉如笑道:“吃饭去,你可以尝尝新了。”于是带着落霞同上食堂来。
这食堂是很大的一间屋子,用木板搭着几丈长的条案,也用木板搭着几丈长的条凳相配,一排一排地,由东至西列着,每排桌上,都摆下几十只粗饭碗。远望去,碗里堆着淡黄色的东西,可不知是什么?
这时,许多人拥了进来,纷纷坐定,玉如也拉着她同在一个犄角上坐下,向东边一招手道:“谁值日?今天这里添一份。”东边墙下两只大木桶放在地上,一个女看守捧着胳膊,站住监视着,就有一个女子,在桶里盛了一碗黄东西,又在旁边藤篮里拣了一小块东西,放在碗头,又拿了一双漆黑的竹筷,送了过来。
落霞起身接着,一看那碗,粗糙得像瓦钵一样,有两道裂痕,一个小缺口。碗里盛的黄东西,原来是小米饭,但是煮得稀烂,粘成一堆,一粒也分不出来。碗头上放着一块五分宽一寸长的东西,用筷子夹起来一看,有些脚泥臭,好像是咸萝卜条。这东西吃倒无所谓,只是气味难受,于是依然放下,用筷子将小米饭一挑,正待尝一尝。这一尝不要紧,一条一寸多长的米虫,随着筷子向外一翻。虫的头是红的,尾是黑的,身子一节一节,倒有些像野蚕。落霞吓得将筷子一缩,人也一闪。
玉如微微一笑,低了头轻轻地道:“你把虫挑了去,还是吃吧,这里每餐都是这样的。你若是不吃,那就会饿死。”落霞一看四周的人,大家都是行所无事地吃着。隔座一个女孩子正用筷子夹了一条虫向地下一摔,她依然低了头,挑着小米粘块,继续地向下吃。落霞一想,这样子是很不足为奇的,大家都吃,我又怕什么虫?因之只当闭了眼睛,勉强吃几口。
那小米饭吃到嘴里,水沾沾的,不但清淡无味,而且有许多沙子,硌着牙齿,哪里吃得下,只吃小半碗,就放下筷子了。玉如虽然是个苗条的个子,她吃起来,倒胜过落霞,那一大粗碗,几乎都吃下去了。她见落霞早放了碗,却对她微笑了一笑,然后牵一牵她的衣服道:“走吧,不吃饭,仔细人家说你是小姐。”落霞自信是个能吃苦的人,不料到了这里,还会成了小姐,这也只好加一步地忍耐了。所幸自己所派的,工作,完全是读书,终日和玉如在一处,倒不寂寞。
同班有五十个女子,都是姑娘们,上完了课,大家找一点游戏,精神上却也得着不少的安慰。只是自己来的时候,一身之外,别无长物,这换洗衣服,可发生了问题,呈明了院长,发下一套黄色单军衣,一双破蓝布袜,都是又大又脏的东西。落霞拿来,洗了又晒,晒了又洗,足足忙了两天,然后才拿到屋子里自去剪裁缝补。玉如看她忙得那样,也帮着给她缝褂子。落霞道:“你不必管,让我自己慢慢来吧。好在在这里是混光阴过。军衣平常有四个袋,偏是这件褂子破得奇怪,连一个袋都没有。”玉如道:“里面当小褂子穿的,没有袋也就罢,非把它缝上不可吗?”
落霞盘了两腿坐在炕沿上,两手抄着一条缝的裤子,半晌停了针,向着玉如微笑。玉如道:“这有什么可笑的,难道穿这种衣服,还爱什么漂亮吗?”落霞摇了一摇头,眼皮一撩道:“照说,我是不应当瞒你的,可是我也不好意思自己说出来,你要知道,我在小衣里缝两个口袋,那是有用意的。”
玉如也坐在炕沿上,却站了起来,拍着她的肩膀道:“看你这小鬼不出,你倒藏着有私财呢。多少钱?打算留着做什么?”落霞道:“我哪来的钱?若是有钱,小米粥把肠子都吃糙了,我也要买一套麻花烧饼换换口味了。我这东西可以给你瞧,可是——”说着,她一笑道:“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人。”玉如见她这副神情,就猜着必定另有缘故。因道:“我几时说过你多少事了,你倒怕我说。”
落霞于是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阵,将江秋鹜写的那一封信,递给玉如,自己却突然抄起自己手上做的东西,将脸蒙着,伏在玉如的肩上。玉如一看信封上的字,就明白了。笑道:“小鬼,你倒会,别闹,等我仔细地研究研究。”于是将落霞一推,向房门外看了一看,然后将门掩上,坐在炕的一个犄角上,将信抽出来,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将信筒好,向炕上一扔道:“这也无所谓,也值得随身法宝似的,这样看得重。”
落霞本躺在炕上,捡起那封信,在炕上打了一个滚,笑道:“你别藐视人,这样的信,你有几封?”说着,又跪在炕上,抱了玉如的脖子。玉如笑道:“这大丫头,说出这种话来,你也不害臊。”将嘴一撇,用一个食指,在脸上扒了一扒,落霞放了手,正襟坐在炕上,对玉如道:“姐姐,你别那样说呀!我长这么大,有哪个能像他这样照顾我的?我也是一个人,怎么不懂好歹?”玉如笑道:“这样说,你把姐姐都比下去了。”
落霞笑道:“你别绕着弯说话,我们是患难之交,可不能和人家打比呀。”玉如笑道:“我真不料你还会有这样一档子事,你既然说我比他的交情还厚,你就把这事说给我听听看,你若是有一字相瞒,你就算对我不住。”落霞道:“我当然愿意告诉你,让我们睡觉的时候,细细地谈着,也不怕人听见,你看好不好?”玉如笑着点了点头,这天巴不得马上就晚了,好来问一问这详细情形。
到了晚上,各房里的灯火,还依然亮着,玉如便催着落霞睡觉。一面将被展开,将衣服卷了一个长枕头,二人睡在一个枕上,就喁喁细语起来。落霞将江秋鹜第一次相识,以及自己救他出险,他又来信道谢的话,说了一个彻底。
玉如道:“这样说,你是很爱他,他也很爱你了。”落霞道:“我不够资格,他也未必会爱我一个丫头出身的人。”玉如道:“那是难说的。你这人有点自暴自弃,你有那样一个好机会,为什么不回他一封信?与其到这里面来吃苦,何不让他接济你一点款子,你自谋出路呢?你想,他能接济你的钱,自然会给你找一个安身之所的。”落霞道:“起先我得了他的信,我只是发愁,有钱也没有办法。后来我也想求佛求一尊,请他给我找个出路,可是来不及写信了。现在转到这里面来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今生今世,唉!只好算了。”
玉如将手伸过去,在落霞身上捶了一下,笑道:“你真是不害臊,十几岁孩子,想爷们想得叹气。”落霞道:“好哇!你骗着我把话说了,你倒来笑我。那不行,你非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不可,那不行,那不行。”说时,两脚一蹬,在被里滚将起来。玉如将手按着道:“别闹别闹,我不笑你就是了。”落霞道:“不笑也不行,你得告诉我你的事情。”说着,又滚起来。玉如按着她道:“你别闹,听我说。”于是起来将被盖好了,重新睡下道:“你想想,我是十五岁进里面来的,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可是天下事也难说。”说着,咯咯地笑起来了。落霞道:“这笑得有原因,一定有原因,你说不说?你若不说,我就胳肢你。”说着,一伸手,就向玉如胁下伸来。
玉如一翻身,滚出了被外,睡到了芦席上了。落霞倒很自在地躺着,笑道:“我看你说不说?你若是不说,你今晚晌别想睡觉。”玉如道:“你千万别动手,我说就是了,你再胳肢我,我就要恼的。”说着,牵了一只被角,缓缓伸进腿来。落霞道:“你躺下吧,只要你肯说,我又何必闹呢?”
玉如躺下来,咯咯地又笑了一阵,身子向后一缩。落霞道:“你瞧,被让你一个人卷去了,你安心躺下吧。”玉如躺在枕上,半晌,笑道:“等我想一想吧。”落霞道:“你真不肯说吗?我又要——”玉如道:“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别动手。从前,我们这留养院,地方很小,原不在这胡同里的。去年夏天,由那个老地方,搬到这新地方来,我跟着几个女看守向这边搬东西,接连跑了四五天的路。我在半路上,老遇到两个人,都在二十多岁。一个人满脸长着红酒泡,穿着绿绸长衫,很轻佻的,一个穿着白长衫,可比那人老实得多,年纪也轻些。有一次,那个穿绿绸衫的说:‘喂!你瞧,那和你桌上那个相片,不差不多吗?不要就是她?’那穿白衣服的说:‘别胡说,让人听去什么意思?’”
落霞道:“就是这样一句话,你也当作是一件得意的事吗?”玉如道:“自然还有哇。就是搬到这里来的第二个月,院长带了我们去参观各处的学堂。参观到一个第十中学,是最后一个学堂了,这事真凑巧,我说的那个人,他也在这里。”落霞笑道:“那就好极了,你可以知道他姓甚名谁了。”玉如道:“可是凑巧之中又有些不凑巧,因为我去参观的那一天,他自己并不在那里,我们参观教员的卧室,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半身相片,那正是他。在大相片下面,玻璃里面,夹着一张四寸小照片,那照片上的人就是我了。我这张照片是夹在旧书里的,后来失去了,我猜着一定是倒字纸篓换洋取灯儿(注,即火柴)换掉了,自己只可惜呢。不知道怎样会落到他手里,又不知道他何以这样地看得起我那张相片?从此以后,我总会想到这件事,自己也不解什么缘故,我就记着那人了。这是我平生一件傻事,你可真别告诉人。”
落霞道:“你真比我还傻呢。你没有知道那人姓什么吗?”玉如道:“参观的那一天,我听到有人说,这是密斯脱李的房子,大概那人姓李了。”落霞道:“真不凑巧,那天倘若是遇见你,他知道你是留养院的女生,那一定会来领你的。但是,你不会写一封信给他吗?”王如笑道:“你也是女孩,把女孩子看得这样不值钱,凭什么我写信去找他?再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若是把信寄错了,寄到别人手上去了,那岂不是一场笑话?”落霞道:“照你这样说,你白发一阵傻,可没有什么办法了。”玉如笑道:“别胡说了。睡吧,有办法怎么样?没有办法又怎么样呢?”说着,她掉转身去,用背朝着落霞,就睡觉了。
落霞自知道玉如的事情以后,两个人更是无话不谈,光阴易过,不觉已是春末夏初的日子。一日,正在教室里上课,正是一个老先生讲修身课,谁也不听,都在唧唧哝哝地谈话,和平常大家谈话的样子,大不相同,似乎是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情一样。玉如虽然也在这教室里上课,因为是分级教授,座位隔着很远,落霞却无法子去问她,向她看时,她只是点着头微微地笑。
及至下了课,大家向外蜂拥而出,好像是抢着去看什么、拿什么似的。同班的董小桃,是个喜欢蹦跳、没有脱童心的孩子。落霞一把抓住她道:“今天大家乱什么?你准知道。”小桃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今天照相啊。你的相片,挂到招待室里去,一定是吃香的,不定有多少人要找你呢!”落霞道:“你是个机灵鬼,什么全知道,照了相让人家瞧去,这事我可不干。”小桃道:“你不干也得成啦。这留养院里的小米饭,可不让你吃一辈子呢。走吧,都上前面礼堂上照相去。”
落霞先不理她,自向里面去,恰是那堂监牛太太由里面迎了出来,因道:“大家都要照相,你到哪里去?”说着,伸了两手一拦。落霞遇到这位堂监,可不敢不去,只好随着她后面,一同到礼堂上来。
大家可不进礼堂,就在礼堂外面台阶下,摆着一架照相机,一个照相的站在旁边。台阶下,站了一排女生,走过去一个,就照一个,照完一个,走开一个。这些照相的女生,没有一个不含羞答答地。但是那黄院长正颜厉色地,站在院子当中,只管向大众望着,大家也不敢不照。
落霞因牛太太监督着,低了头向排着班的队里一挤。后面的人,一步一步向前推着,走到照相机前,胡乱照了一下,掉头就向里面走。
走到屋子里,只见玉如用一只手放在那条木板桌上,撑着头,只管看了窗子外的天。落霞笑道:“姐姐,大家都去照相,为什么你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玉如道:“我上次冬季就没照相,这次更可以不照了。”落霞道:“刚才小桃对我说,留养院里的小米饭,不能养我一辈子,难道又能养你一辈子吗?”
玉如道:“明知道是不能的。可是你还不知道吗?每到这院里招领的时候,只要相照得不错,一天就有好几遍人请了出去说话,麻烦死了。一个做姑娘的人,送出去给人家看,让人家挑,这事我有点不服气。”落霞道:“就是为这个吗?可是找你出去,是让你看人家,不是让人家看你,你的相片,已经让人家看过了。看看就让人家看看,要什么紧?你不答应,他还能捏了一块肉下去不成?”
玉如笑道:“你这丫头,统共进来多少时,就关得想外边想发疯了。”落霞道:“我发什么疯,到了这步田地,没有法子罢了。譬如我今天不去照相,牛太太能答应吗?倒不知你上次怎样躲过的?”玉如道:“我是装病躲过的,其实我也并不是要一定躲过。我就是心里想着,没有一个合意的人来领我,我是不出去的。但是关在这里头,哪儿找合意的人去?找不着合意的人,挂了相片出去,是白多一道麻烦。”说毕,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向炕上一倒,倒着身子睡下了。
落霞道:“你说我疯,你才是疯了呢!我想你指的合意人,不必就是你所说那个姓李的,至少也要和他差不多。但是你不把相片拿出去,又怎样引得了合意的人来?天下事是难说的,也许你相片子挂出去,有一天大风把那姓李的刮了来参观,一下子看到了,一个锅要卖,一个要买锅……哈哈。”落霞没说完,自己倒先笑起来了。
玉如对于她的话却不理会,站了起来,靠着门框,呆呆地望着天,一声也不响。落霞笑道:“越说你越装疯了。”玉如道:“我才不装疯哩。你听听这外面,是一些什么响声?”落霞听时,原来这院墙外有幢洋楼,常常有一种音乐合奏的声音,送了过来,这时,音乐又响了。这音乐里面,有些像胡琴琵琶,有些像笛子笙管,隔着墙,声音虽是不大,却非常好听。落霞道:“这是什么人家,这样快活?”玉如道:“据邓妈说,她天天走那门口过,是个歌舞团的练习所,里面也全是女孩子。她们出门,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常常坐汽车,也常看见许多穿了西装的青年人,当听差一样,在后跟着。同一样的女子,为什么我们就锁在这老屋深院子里……”落霞笑道:“别说了。歌舞团我看过的,人家正能在台上露出白腿子给人家看,你连相片也不肯挂,也想穿西装的当听差吗?”玉如倒不理会她开玩笑,又偏着头听了下去。正是:
悠然神往非无意,
路断昭阳自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