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斌的一颗手榴弹,消灭这光华门的危机,立刻将许多将校都感动了。弟兄争先恐后地,随在这两连工兵之后,一小时内,把那城墙缺口,抢堵成功。等到这缺口填塞完了的时候,城外的敌兵,竟有一小股蹿到城根。这时,他们既爬不上城,敌我迫近,敌人的大炮,也不能掩护,城墙上一阵步枪与手榴弹,就把他们消灭干净。自这以后,城内外又鏖战了两日。但敌人的后续部队,随了飞机大炮增加。而我们守城军,却没有重武器与飞机,光华门虽是屹立不动,而全城的严重性,却已时时增加。
到了十二月十三日,留守的最高长官,已下令作战略的撤退。志坚在光华门附近,原可以先退,但是他们的弟兄们,已在一日前,被调上城垣,加入了步兵火线作战。他仅仅带了两个勤务兵在营本部里候令,他不忍走开。后来师长下令,刘团长在城上掩护退却,其余部队开始向城北转进。一面叫孙志坚去取出那四只橡皮船,送到某处支起来使用。志坚见大势已定,除此不能更有为国杀贼的机会,只好带了两名勤务兵奔向原来作营本部的西式楼房来。可是,这时候的南京城,已踏上了浩劫的途径。接连四五日的敌机轰炸,南城原来有七八个火头,始终在燃烧着。这日又有几处破家的百姓,自己放着火,实行焦土政策。由光华门顺了马路向西北走,就经过了三处火场。烈焰飞上天空,与其他一处的烈焰会合着,半空里成了火海。人家的浓烟,由门里窗户里,带了火焰,向街心里流着热浪,半空里的火星,像雨点落着。匆忙中绕了许多小巷,才奔向目的地,然而那几幢楼房,也正成了一丛火焰。所藏橡皮船的那所楼房,只有四周的秃墙,带了门洞与窗洞兀立在烟雾中。墙里一堆焦土,还有几丛矮小的火光在燃烧着。志坚望着怔了一怔,不免叹口气。回头看两个勤务时,又走失了一个。便在身上一摸,掏出一小卷钞票交给他道:“现在我们已没有了渡江的工具,你拿了这钱去做川资,自己找出路吧。”勤务道:“我愿跟了营长一路走。”志坚道:“你跟了我做什么?我还要到光华门去给师长回信。难道你还跟我到光华门去吗?”勤务道:“营长,光华门你也不必去吧。一来是路难走,二来是师长未必还在那里。”志坚道:“你不必管我,你自去。”说着,把钞票塞在他手上。勤务流着泪道:“我跟营长这么多年,就是在前方火线上,也没有分离过。”志坚道:“不必做这种没出息的样子,我们将来还可以会面,一同杀回南京。你快走!”那勤务只好并脚立着正,举手行个礼。志坚也来不及再管他,再由原路向东南奔走。
不想这一两小时的情形,大为不同。转上了马路,不断逢着友军,向北走动。一路问着消息,说是我们掩护的部队,已离开了城墙。这就想着,勤务说的话不错,师长未必在光华门。心想站了定一定神,在两三分钟内,把计划决定。记得那天在西北城角经过那座荒庵时,和尚说了,附近城墙外面,便是长江,那么,由那里越过城墙去,或者就是出路。这样想定了,立刻转过了身体,顺着小街小巷,就向城北的西北角上走。所走的街巷,由空洞现着生疏,全是关门闭户的人家,大地都像死了过去。有时见几个由东南向西北角走的人,穿了破烂不合身材的衣服,面带了死色,大家匆匆忙忙地走着,各看一眼,也没有言语。回头看南城的天空,烟雾遮掩了半边城,炮声听不见了,继续的枪声,却四处响着。由于天空的火焰太多遮蔽了云霄,在南方斜照来的太阳,已不可见了。这便分不出来天晴或天阴,只觉眼前凄凄惨惨的,没有一些生气。那噼一下啪一下的枪声,在这行人绝迹的路途上,增加了一份凄楚。
志坚越过两条马路,也曾遇到两队向北急走的军队,而除此以外,那整条的柏油马路,像一匹灰布展开在两旁店户的中间,没有一些点缀。这些景象,令他不便停留,加紧地向那荒庵一条路上走。出乎意料的,到了那庙门口,却见三三五五的百姓,背了包裹走,也有些人纷纷跑向庙里去。自己走到树林外那口井圈边,站着凝了一凝神。一个穿破蓝布短袄子的人,穿一条白色单裤,赤了双脚,由树林跑出来。他看到志坚武装整齐,站定了望着他道:“朋友,你还不改便装吗?”志坚道:“我是刚由火线上下来。”他道:“你打算向哪里去?”志坚手一指树林外道:“我打算由这里跳了城墙,想在这里找一根水桶上的绳子。”他摇摇头道:“我们都是打这个主意的。这外面长江里现在有了敌人的兵舰,你听,这不是机关枪响?敌人看见了岸上有人,不问男女老少,他就扫射一阵。要走得了的话,我不向回跑了,朋友,快打主意吧。听说中华门敌人已进了城。”说毕,他又跑了。志坚听时,果然在西北角上有机枪扫射声,便坐在井栏上想了一想。他将手去扶着井栏时,触到腰上挂的佩剑,不觉笑了一笑,自言自语地道:“要什么紧?有这柄佩剑,我足以自己了结了。”同时,却听庙里有一种纷乱的声音,便慢慢踱着步子,走进去看看。转过那弥勒佛龛,却看到一群衣衫不整齐的老百姓,在大殿上纷纷进出。有的将碗捧了一碗水喝。有的拿了一块饭锅巴,靠了柱子咀嚼。有的将破衣服包了一包米向外走,满地撒着米。有的抓了一把萝卜干,坐在台阶上吃。有的将瓦罐子盛了米扛在肩上。还有几个人围了那壮年和尚商量着要钱与食物。志坚站着看了些时,想起自昨日下午到现在,还只吃一个干馒头,看着人家吃东西,引起自己肠胃的欲火了。
三天三晚的火线生活,现在由南到北,又跑了半日,兴奋既已过去,疲劳也就充分地感到。于是取了殿上一个蒲团放在墙角,就靠了墙坐着。这样有半小时,那些纷乱着的老百姓,各拿了一些东西走了,自己还坐在那里不动。那个壮年和尚,看到他这个样子,倒出乎意料,因近前问道:“长官,你和我要什么东西吗?”志坚站起来道:“假如有什么吃点,送一点给我充饥,那是最好。否则给我一口热水喝,也是好的。”和尚皱了眉道:“刚才这群人来,把我们庙里都搜刮空了。不过你这位长官,进得我们庙来,并没有和我们要什么,我们很感谢。柴堆里我们还藏着一大罐粥,分两碗给你吃吧。”志坚道:“那太好了。”和尚也无二话,立刻用大碗盛了两碗粥来,放在香桌上。碗上只放有一双筷子,却没有一些菜。志坚也来不及客气了,先端起一碗来,站着就吃。虽没有菜,却喜有点温热,稀里呼噜,一口气吃完。两碗粥吃过,向和尚道了一声谢谢。那和尚站在一边,对志坚望着,因道:“你这位长官,好像很面熟。”志坚道:“你忘了吗?前几天我骑马来过这里的。”和尚道:“阿弥陀佛,我记起来了。几天的情形,南京大变了。长官穿了这一身军衣,打算向哪里去?听说敌人已经进城了。迟早这个地方,敌人也是会来的。”志坚道:“我不能连累你们,我现在吃饱了,有了几分力气,我再去拿佩刀拼几个敌人就了结了。”和尚道:“那太不值得吧?”志坚道:“那我有什么法子呢?大和尚,你这两碗粥,帮助我不少。我这里有两块钱送你结个缘吧。”说着,掏出两元钞票,伸了过去。和尚打着问讯连说不必不必,向后退了两步。这时,上次所见的那个敲木鱼老和尚摸索着走到大殿上,问道:“这里还有人吗?”和尚道:“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坐了不动的军官。”老和尚道:“南京情形很严重了,长官,你一个人穿一身军装?”志坚近前一步,向他行了个礼。这回看清了,他果然是个瞎子,但他很灵敏,知道有人和他行礼,合了一合掌,问道:“长官,你是什么阶级?”志坚道:“我是工兵营长。”老和尚道:“那么,是学校出身了。”志坚道:“说来惭愧,我还是个西洋留学生呢。”老和尚道:“啊!那是国家一个人才了。南京怕是失陷了,长官打算怎么办呢?”小和尚插嘴道:“他打算去拼几个日本人。”正说到这里,遥远地有一阵枪声送来。老和尚道:“你听,你走得出去吗?你是国家的人,你不当为国家爱惜羽毛吗?”志坚道:“呀!老师傅,你出家人有这种见解。”老和尚笑了一笑,接着道:“我也不是一个无知识的和尚。”志坚道:“老师傅,请你现在指示我一条路。”老和尚退后两步,盘了两腿坐在高蒲团上,头微微地垂下,默然地没有作声。志坚看他这样子,心里一动,也就肃立着。看他这样约有十分钟之久,老和尚道:“长官,你肯暂时解除武装吗?你听着,是暂时。”志坚依然肃立着,因道:“可以的,我只暗留下一柄佩剑也可以……”老和尚向他摇摇手。志坚道:“那也好,我可以脱了武装,请老师傅暂时收留我一下。”老和尚道:“我留你一下,与你无用。我要救你,就救个彻底。我刚才想了一下,觉得与你有缘。你答应我做几天和尚,我成全你的前途。”小和尚在旁插嘴道:“阿弥陀佛,这是老师傅大发慈悲心。你不听那枪声又密起来了吗?”志坚抬头看看那佛龛里的佛像,肃静地坐着,似乎有些微笑,便将帽子猛地一取,在老和尚面前跪了下去,因道:“愿拜老和尚为师。”老和尚伸手抚摸了他的头道:“佛门不说假话,老僧觉得与你有缘。我释名沙河,我有个师弟病着,叫沙明。这个小和尚是我徒弟,叫佛林,替你取字叫佛峰吧。你头上还有头发,叫佛林和你去剃光了。因为剃不得,万一日内有敌人进庙来,看到你这样子,他会疑心的。”志坚拜了两拜,站了起来。又和佛林合手一揖,叫了一声师兄。佛林道:“你快随我来,事情迟不得。”说着,他带了志坚到后殿披屋里,去取一套僧衣僧鞋,教给他彻底地换了。将他的军衣皮鞋佩剑卷了一捆,匆忙地拿了出去。志坚料着他是拿去毁灭了,既是做了和尚,也就不能管了。过了一会,佛林拿了一把剪刀进来,向他笑着点头道:“来,我来和你剪去这一头烦恼丝。”说着,端了一张方凳子,放在门边,让志坚坐下。于是扶了他的头,把那满头西式分发,用剪子齐头皮给他剪掉。剪了之后,找了扫帚、粪箕来,将满地的短发都打扫得干净,送了出去倒掉。然后回转身来,向他道:“师弟,我带你去见见师叔吧。”说着,又引他走进了隔壁一间屋子里去。
这里横直有三张床铺,正面一张床铺上,睡了一个和僧衣躺下的老和尚,胡桩子长满了脸腮,睁了两只大眼睛,向窗子外面望着。佛林抢前两步,向那老和尚说了一遍,然后招手将志坚叫了进去。志坚拜了两拜。老和尚沙明道:“师兄是有慧眼的人,既然他说和你有缘,一定借佛力保护你的。”志坚见这个老和尚,也是很慈祥的,心里自是安帖了许多。因已换过了僧衣了,就完全是个和尚,由着佛林的引导,重到大殿上,点了三根信香,参拜佛像。沙河坐在佛案边,招招手把他叫过来,低声道:“佛峰,你听听这外面的枪声,从今天起,南京要遭浩劫。你在这里虽有佛光照护,凡事你还得加倍慎重。不是我叫你,你不必出来。你可以在师叔房里伺候着他的病,跟他学习些佛门规矩。万一敌人来到这里,你要镇定,不必惊慌。”志坚一一答应,因道:“我所有的东西,都请师兄毁灭了。只是带的一百多元钞票,还藏在身上,怎样处置?”沙河道:“今天庙里洗劫一空了,你这钱很有用,交给你师叔就是,将来也许你用得着它。天色晚了吧?佛林去关上山门,我要做晚课。关了山门以后,佛峰可以在庙里自由行动。你初入佛门,我不拘束你。”佛林听说,自去掩庙门。这老和尚却盘膝坐在蒲团上,两手做个半环形,手托了手,垂在怀里,渐渐地低下头去。志坚觉得不便打搅他,自退到后殿来。一个人站在殿檐下,抬头向天空看看,只见红光布满了长空。那红光反压下来,见墙壁庭树,都映着发红光,这也可知道天色已入晚了。那零碎的枪声,却比下午更密切,远远近近地响,不会停一分钟。自己静静地听去,仿佛有些号哭声在空气里传递着。心想,不知道今晚上的南京成了什么世界。低头看看,自己穿了僧衣僧鞋。又想,不料我今日会在这里做了和尚。呆站了许久,佛林走了来,约他到庙后茶园里去,就在火光下,摘了两篮子菜回来。又和他到斋厨里,煮了半锅粥,做了两碗素菜,都用瓦罐装了,藏在柴堆里,因道:“老和尚说了,从明天起,这两天,我们最好静坐不动。师弟,你明天就坐在师叔屋子里,不必出来了。”志坚总觉虽是成了和尚,这个身子已在危城里面,不能凭了自己的血气之勇,连累这三个和尚。当时在天井下呆站了半小时,同和尚共同又吃过了一顿粥,也就回到沙明的禅房里来。
沙明是个病人,也不能和他多说话。志坚穿了僧袍,也不曾脱下,就和衣躺在小铺上。佛林曾分了一被一褥给他,他就将被子一卷,高高地撑了身子,歪斜地仰面坐卧着。为了外面的劫火漫天,枪声不断,老和尚早是叫大家熄了灯火。志坚坐在暗屋子里,看了窗纸上被火光照得通明,自己只想着整个南京城的人民,不知已陷在什么境地里。虽然在光华门有两三晚不曾睡觉,但是自己的神经比在火线上受着刺激要增加十倍。每每迷糊一阵,却又自己惊醒过来。到了下半夜,枪声已不大听到了,似乎多迷糊了一些时候。
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只见佛林站在面前向他合掌低声道:“阿弥陀佛,师弟,你与佛有缘。你昨晚若不在这庙里,你免不了在劫里。”志坚一仰身,站下了地,问道:“敌人已经进城了?”佛林道:“不但是进了城,恐怕在屠城,今天天不亮,我和师叔悄悄地溜出庙去,想在附近种菜园子的人家,去分一点米。不想就在这庙外树林子外,人行路上,就有几个人死在地上。有两个人衣服剥得精光,还没有头。我们走了没有半里路,已看到三十多具死尸,我们不敢走了,只好回来。这个地方,向来是很僻静的,一夜晚都死了这些人。大街小巷里,那情形是不必说了。师傅叫我大开着庙门,只管等魔鬼前来,他和师叔,会在大殿上,对付他们。叫你就在屋里,少出去。”志坚听了这些话,只管呆站着。佛林又向他望了道:“老师傅的话,你是要听的。”志坚点头答应了两声“是”。
自此,他没有敢多出房门。有时闷不过,走出来站到屋檐下向天空望望,见东南城角的天空上,浓密的烟,比昨天还要占领的空间大,便是这天井里的空气,也带了焦煳味。虽然枪声已听不到了,却更感到情形的凄惨。这天在屋子里闷了一天,只觉心绪如焚,坐卧不是。所幸这一天庙里没有来敌人,也就平安过去。到了晚上,天空里像晚霞一样红亮,便是殿前殿后不点灯火,也照着每个角落里都是亮的。沙河是双目失明的人,他不曾看到,沙明和佛林却是不断地念着佛。志坚心里头,是怒,是恨,是惭愧,满腔全是说不出来的一种情绪,他倒不言语了。这样又忍耐了一晚,天色将明,他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地起身,走向后殿小阁子上去,这一登楼,首先让他失惊一下,南城的天空,那火头已分不出几个,只是高低大小联结着,像一座火山。生平游踪所至,也看过两处火山,那火山口上喷出来的烈焰,也没有这凶猛。这南城的火头,下半截是红色的,有时也带了一阵绿焰,涌起几十个尖,形如蛇舌,在空中扇动的一层是零碎的火星,涌成百丈巨浪;上一层是紫色带黄色的烟,像云团一般卷着,倒了向上滚。照着方向判断,必是夫子庙以北,新街口以南。也就是南京市的精华所在,这全完了。回看城北,也不平安,有两座火头,远近大小相照。再向东看,紫金山却是像平常一般,挺立在天脚。东方渐渐地放出了白色,在山后面托着,衬出了山峰大三角形。山的东端,渐渐向下倾斜,伸出了几个苍翠色的支峰,由北向南伸展。天色更白一点,忽然一丛白色的建筑物小影出现在眼前。啊!这不是中山陵?他心里一阵惊讶,不免推开玻璃窗子,伏在窗栏上注视着。
天越发地亮了,那陵墓正殿,白色的立体形,依然是个有亭翼然的姿势,俯瞰着南向的丘陵地带。白石的台阶,在赭色与苍绿色中间,在高峦上,划了两道宽的白影。钟山带了树木,披了青绿色的厚甲,高高的,长长的,屏围在陵殿之后。他忘了身穿僧衣,立着正,举手行了个敬礼,敬肃地低声道:“愿总理在天之灵,宽恕我们这不肖的后辈。我们不保守南京,我们使腥膻玷污了圣地,我们使魔鬼屠杀了同胞,我们使魔火烧了这首都。但我向总理起誓,我们不会忘了这仇恨,我们一息尚存,必以热血溅洗这耻辱。”他口里念着,举了那手不放下来,只管向圣地注视着。很久很久,在东郊有几阵浓烟,卷了云头向上升,又必是哪里被敌人所烧杀,他一腔愤怒与悲哀,万分遏止不住,脸上两行热泪,直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