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的桌上,放了一盏很亮的煤油灯,灯光下照映着两碟点心、一碟饼干和一碟鸡蛋糕、一把茶壶、两只茶杯。墙上挂的时钟,也正指着六点。这一切和孙志坚离家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但时钟所指的是下午的六点,日子却退后了一个礼拜了。
女主人翁正招待着客人江洪在谈话。江洪坐在桌子左边,很沉着地向对面的冰如道:“嫂嫂,我看你不必犹豫了。后天这只船,是我们三个机关联合包定的,算是最后一批疏散家眷了。若再不去,恐怕以后不会得着这个机会。现在轮船上拥挤的情形,你总也听说过,单是由下关江边,坐小划子到江心上船,很可能是一个人就花上三五十块钱,因为到下关的轮船,早就不靠码头了。至于由南京到汉口这一大截长途水程,现时也像以前,也许四五天,也许六七天。这几天之内,吃喝睡都成问题。不用谈客舱,货舱里都有人挤得只坐着。若坐后天这条船去,这一切困难,都可以避免。”冰如道:“我已接到志坚两封信,都是劝我到汉口去的。我若不走,他不放心服务,我也回了他两封信,决定走。只是我对于南京,很有点恋恋不舍,希望能再迟两天走。”江洪道:“既然决定走,迟两天,那是徒增自己旅行的困难。”冰如手扶了桌沿,低着头很久没作声,最后,她竟是垂下两行泪来了。江洪见她如此,也只好默然着。冰如在身上掏出手绢来擦了两擦脸腮,因道:“并非别的缘故,我总觉今天说离开南京,心里头就有一分凄楚的滋味。”江洪道:“足见嫂嫂是个有热血的女子。只要中国人都藏着这么一股凄楚的滋味在心里,我们就永远不会抛开南京。”冰如低了头沉思了很久,只是默然。江洪觉得对了她枯坐着,很是无聊,便站起来道:“嫂嫂可以仔细考量考量。除了后天这只船的话,第二次恐怕要坐火车到芜湖去坐船了。不过我受了孙兄的重托,一定尽力而为,嫂嫂真是后天走不了的话,也不要紧,我们这机关里的人,本来做几批疏散,后天还不算是扫数疏散的一批,依然有几个人留着。”冰如道:“那就太麻烦了,我今天晚上考量考量,明天早上,我一定要有一个答复的。江先生公事忙,自己不必来,只派一个人到这里来一趟就是了,我会预先写好一封信让来人带回去。”江洪答应“是是”,便走了。他劝冰如这晚上考量考量,冰如自有她的一番考量。
次日早上七点多钟,还不曾起来,王妈却进来叫着:“太太,那位江先生来了,在楼下等着呢。”冰如只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抚摸着头发,走下楼来,见江洪两手背在身后,看墙上挂的画,便先笑道:“真是不敢当,这么一大早就让江先生跑了来。”江洪皱了眉道:“上司的命令,明天我是非走不可的,丢了嫂嫂在这里,将来和孙兄见面,我何辞以对呢?”冰如道:“江先生你对于朋友的事太热心,我不能过拂你的盛情,明天决定跟江先生走。”江洪道:“那很感激嫂嫂能原谅我。”说着,微微地一鞠躬。冰如道:“其实我不走也不行了。前几天那个男用人走了,到了昨天晚上,女用人又要辞工。南京城里,已无法找用人了,我不走怎么办呢?江先生倒转过来说,是我原谅你,这不是笑话吗?不是江先生念着志坚的交情,又料定了我在南京无办法,还不肯无早无晚地来劝我呢。”江洪道:“我们那船上,多带一两个人,大概没有问题。嫂子到汉口去,猛然间,或者找不到相熟的人来往,这王妈如愿同去……”王妈便由屋后接声出来了,因道:“那就好极了,我先生我太太,待我都很好,我本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只是大家都走了,我怕将来走不了。于今江先生能让我和太太一路,将来还可以和我们先生见面,我有什么不干呢?”江洪向王妈道:“既是如此,那就很好。你今天可以和太太在家里收拾东西,不是明天绝早,就是明天晚上,一定要上船。”冰如道:“晚上罢了,若是天早……”江洪道:“嫂子只要把东西收拾好了,在家里等着我就是。我自然会在事先来打招呼,让二位从从容容地上船。”说着,他匆匆走了。王妈道:“我们先生拜托这位江先生,实在是拜托着人了。待自己嫂子,也不过这样周到。”冰如站在屋子里,抬头四面看看,因叹口气道:“说声走,不要紧,要丢了多少东西。”话不曾完结,却见江洪又回身进门来了,他道:“我糊涂,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忘记交代。现在满城找搬运车子是很困难的事。嫂子有多少行李,请归并了,预先点个数目,我负责搬上船,至于搬不了的笨重家具,尽管放在屋子里,开一张清单就行,我可以把这单子交给我一个朋友。我们在这西郊乡下租了有一幢房子,这些东西都可以堆到那里去。假如到了最后一着,依旧不能保留的话,那损失也不是任何一个人,就不必介意了。”冰如笑道:“各事全都费江先生的心替我留意。”江洪就在门口站着也没有进来,因问道:“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吗?我实在一时想不起来。请嫂子不必客气,有为难之处,尽管说出来。”冰如道:“现在办疏散的人,最为难的是一张火车票、轮船票,只要有了船票、车票,还有什么为难的呢?”江洪站着停了一停,笑着点了两点头道:“等我慢慢去想吧。回头见。”说完,这总算是真走了。
这日下午却接连地有了三次警报,最后一次解除,已经是晚上七点钟。还不到十分钟,江洪又来了,冰如在楼梯口上看到,就很快地跑下楼来迎着,因笑道:“真是让我不过意,一天要江先生跑上好几次。”江洪道:“我不能不来告诉嫂子,我们的船,今晚上停在下关上游五里路的地方,天亮的时候,我们上船,八点钟就要开船,有些人今晚上就要上船了。嫂嫂若赶得上今晚上船最好。”冰如道:“我们的东西,从‘八一三’以后就归束了的,要走随时可走。”江洪道:“那就好,我去把卡车押了来。最好我们能在十点钟以前出城。到了城外,就稍晚一点上船,也不要紧。”他见桌上放着茶壶茶杯,竟是自提起茶壶来斟着凉茶喝。冰如见他帽子下额角上,冒出豌豆大的汗珠子,因道:“为了我们的事,把江先生跑坏了。”江洪笑道:“不巧得很。就在座安了高射机关枪的楼下,遇到了紧急警报,在屋檐下站了一个多钟头。希望今晚上不再有警报,交通一断,我们出城是发生问题的。唯其如此,所以我跑来跑去比较着忙。”冰如道:“这样说,江先生定没有吃晚饭。我们就没有吃晚饭,刚才下了两子挂面吃。江先生请坐一会,我们家里还有挂面。”江洪抬起手臂看了看手表,点着头道:“时间不许可,我回头来吧。”一掉头开门出去,可是他走到天井里,又回转身来叮嘱了一句:“嫂子,请你准备着,我八点半钟可以来。”冰如说:“江先生,你尽管处理你的公事,不要为了我,只管来去地忙。”江洪也只说得一句没关系,人就走远了。
果然,在晚上八点一刻钟江洪带着几个壮汉来了。他交代着几个粗人代冰如搬运行李,向巷子里卡车送上去,自己却在手上拿了一大块干面包,一面指挥,一面将面包送到嘴里去咀嚼。冰如道:“直忙到现在,江先生还没有吃晚饭吗?”江洪抽出口袋里的手绢,擦了一擦额角上的汗珠道:“实不相瞒,我由上午到现在,脚步不曾停得一下。要不是这么着,实在也就赶不过来。”冰如自知道他是受着志坚之托,不能不十分卖力。可是自己身受人家的厚惠,总觉心里过不去。因之一切听江洪去调度,并不曾一丝一毫地执拗着。
江洪监督着搬过了一阵,见已是没有什么细软放在面前了,因引着一个穿短衣的壮汉,和冰如相见,告诉她道:“这个黄君是南京人,他在水西门外种地,无论如何,他家是不走的。运不走的东西,我们都托了他运到乡下去。嫂子只交一张清单给他,自留一张清单,将来……”冰如笑道:“整个民族都在为生存忍受牺牲,我们这点家具,还值得介意吗?江先生信得过的人,我当然信得过,就照江先生的办法,请这位黄老板照顾就是了。钟点已到了,我们出城吧。”于是带上了大门,将锁把外面锁了。因为这位姓黄的,要帮着搬运行李上船,也跟了坐上卡车去。江洪因是一辆载重的汽车,特意把冰如引到司机的座上坐着。汽车转了几个弯,奔上最有名而又最长的中山北路。柏油路面,还是那般平整,车轮子很快地滑过去。但眼睛向外看去,情形就大变了,很远的距离,有一两盏电灯,隐在暗空里,且电灯上有黑罩子罩住,那灯光只是猛烈地向路面上照着。路两边的店户,黑沉沉地关闭着,却不见有一家开了门或窗户。除了岗位上的警察而外,行人是很稀少,往日那成串奔跑的汽车,这时全没有了。偶然有一辆汽车过来,却看到两个穿军服的人,很严肃地挺了腰杆子坐在里面,那车子过去了,又可以很久地不遇到什么,冰如心里像火烧一般,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情绪。糊里糊涂地,觉得车子停在一座城门洞口上,这才知道到了挹江门,电灯下,见一排军警直立着,江洪由行李堆上跳下了车子,和一位宪兵说了几句话。他上了车,车子又开了。冰如觉得车外的路灯,已格外稀少,马路两边,也很宽阔,一阵阵的寒风,由车侧吹了过来,便有了水浪声,原来到了江边了。
车子停在两三棵高大的柳树下,江洪已开了车门,低声叫道:“嫂嫂,已经到了。”冰如推开车门出来,见前后左右,有四五辆车子停着,行李箱子乱七八糟,堆了遍地。这里便是江岸,星光下看到活动的水浪影子渐渐向远,是一片渺茫的景象。星光在天幕上,像一个圆盖,盖在水面上,昏沉沉的看不到什么。江岸下有两三盏灯光,隐约地看到三只小划船系在岸边。岸上人便陆续地将物件向小船上搬。江洪道:“嫂嫂,你可以先上船去,留王妈和黄君在这里看守着行李。东西很多,不到半夜也搬不完,你何必坐在江岸上吹西北风呢?”冰如也正要先到船上去看看,还未答言呢,王妈便道:“太太,你就先去吧。到了这里,我那颗总是高悬起来的心,现在算是落下去了。”江洪是想得很周到,已把随身带的手电筒按亮,走在前面引路。冰如随了这灯光走下江岸来,江洪首先跳上船去,伸过一根竹篙子来,因道:“嫂嫂,你仔细着,这小船在江面上,可不像在玄武湖里。”冰如扶了竹篙,顺着电光,上了小船,船上已先有几个人在等着,并不再运上一件行李,就向江心开去。到了这时,冰如也不再有什么顾恋,对着岸上,暗暗地说了一声:“南京,再会了。”船在黑暗中飘摇着,眼前看不到什么。船头所对的地方,有三五星灯火在水面闪动,渐近了那灯火,江面现出一个庞大的影子,到了轮船边了。小船靠近了,轮船上掩蔽着的灯火,已缓缓现出,人声也跟着喧杂起来,果然是上船来的人已不少。江洪引着她上了船,见虽是一只航行长江的中型轮船,但所过之处,都是行李堆塞着,人就坐在行李上。她爬过了许多行李堆,走到二楼,江洪却把她引进了大餐间,因道:“我对上司说明了,因为孙兄是在前方作战的军人,对嫂嫂特别优待,和几位上司的眷属在一处。”冰如见这大餐厅里,很稀落的,只有七八个人坐着,也没有堆什么行李,靠窗户的长软椅上,有人展开了铺盖,想起来是很舒适的。
江洪正待介绍着她和两位太太认识,冰如看到了舱壁上挂的画,哎呀了一声。江洪道:“你有什么事吗?丢了东西?”冰如道:“我非上岸去一次不可!那小船没有开吗?”说着,就向舱外走了来。江洪见她面色变红了,想到一定是有了珍贵物品丢在岸上,就跟着她一块儿出来。冰如道:“江先生,我一定要进城,趁着明日天亮出城,当然还可以赶上这只船。”江洪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没带来吗?”冰如道:“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极不要紧的东西,可是我非带出来不可。”她一面走着,一面说。江洪道:“既然如此,我护送嫂子进城吧。”冰如道:“那不必。我赶不上这只船,我一个空人,坐火车到芜湖去,也许追得上,江先生有公事,赶脱了船,那责任太大。”江洪道:“那么,我护送嫂嫂上了岸再说。看看汽车都走了没有?”冰如不作声,只是忙着走。江洪越是看得这事情严重,只好跟了复回到小划子上,催了船夫,赶快拢岸。在小船上,冰如默然无语,船上没灯,江洪看不到她的脸色,却料着她在静默中一定是十分焦躁的。船到了岸边,冰如在船上就叫起来道:“王妈,我那个橡皮布袋,挂在楼上墙上的,你带来了没有?”王妈道:“那个装相片的橡皮袋吗?是呵!里面还有先生留下来的一把佩剑。”说着话,冰如已上了岸,问道:“你带来了没有?”王妈道:“没有带来,这个袋子是太太很留意的,我以为太太总会带着的。”冰如道:“就是心慌意乱,抢了出城,把这东西丢了。”王妈道:“袋子挂在墙上,大门是锁着的,丢不了,我回城去拿一趟吧。”冰如道:“你回城去拿一趟吗?可是拿着了东西,能不能赶上这条船却是问题。”王妈听了这话,就不作声了。
江洪这才知道冰如所要去拿的,不过是一只装相片的橡皮袋,因问道:“那袋子里,除了相片,还有别的吗?”冰如道:“里面还有一柄旧的佩剑。本来他这柄剑是佩带有年了。因为上司奖送了他一柄新的佩剑。他说故剑不可忘,就交给了我。这次回来,他又对我说:‘这剑是军人魂,这个交给你随身保留着,彼此的精神就永远照顾着。’我若丢了这柄故剑……”江洪道:“对的对的,应该取了来。我今晚是不能离开这里,恐怕还有事情和船上人接洽。我可以在明日早上到城里来接嫂嫂。”冰如道:“那不必,若是走岔了路,那更要耽误事情了。不要紧,我赶不上船,我会坐明天十点钟的早车赶到芜湖去。”说到这里,这里停了两辆卡车,都轰隆轰隆地响着机件,预备回到城里去,其中一辆,就是原来坐出城的。江洪便重托了那个姓黄的,护送冰如到家。冰如对于堆在江岸上的十几件行李,都没有介意,只在黑暗中叫了一声王妈,好好地照应东西,车子就开了。
进城回到家门口,和同车的黄君,讨了半盒火柴,下车开着门进去,点了灯。这虽然还是数小时以前离去的旧家,然而楼上楼下东西凌乱,屋子里并不见第二个人影,自己踏着满地碎纸烂布走上楼梯,就听到每一移步,楼板轰然有声,这就反映着这屋子里空气凄然。手举了一盏煤油灯,走到楼上卧室里,首先看到白粉墙上,还挂了只小小的橡皮布袋。那佩剑的白铜柄,在袋口上露出了一截,心里先放下了一块石头,于是将灯放在桌上,把布袋取了下来,就站着把袋里的东西检点一番,正是一样不曾短少。捧了志坚一张武装小照看时,见他向人注视,嘴角正带了三分微笑,心里也就想着:我总算对着这小照不用惭愧了。一场惶急,这时算是消除了。可是这个家里的细软是搬空了的,回了家了,倒反是没有了睡觉的所在,因之提袋捧灯,就下楼在沙发上躺着。这巷子里还有一个岗警,半夜看到这屋里有灯光,他就来敲门。冰如开门出来,他将手电筒对她照了一照,失声道:“孙太太走了的,怎么又回来了?”冰如道:“我是来拿我们孙先生佩剑照片的,明天一早走。”此话言明,巡警也就走了。冰如东西拿到了手,便又惦记着江边上的事,不知道江岸上的行李可完全搬上了船,又不知道明早出城,能否赶得上这只船,坐着本不舒服,心里又有事,清醒不醒地望了窗子外面天亮。为了免再遗落东西起见,又在楼上楼下巡查了一遍,便提了那橡皮袋子出来,好在锁大门的钥匙,共有两把,已经交给了那黄君一把,锁着大门,便向大街走来。
离家不几步,老远看到江洪跑着迎了上来,自己笑道:“还好,还好!没有走岔。”冰如道:“哎呀!江先生真是太客气,一定要进城来接着我。”江洪道:“嫂嫂要找的东西,大概找着了?”说时,望了她手提的橡皮布袋。冰如微笑道:“东西是找着了,我们出城去,还可以赶上船吗?”江洪道:“船是赶不上了。我离开船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冰如怔了一怔,轻轻顿了脚道:“那怎么办?岂不耽误了江先生的大事?”江洪道:“不要紧!这船要到今日下午四五点钟才可以到芜湖,我们坐了八点多钟的京芜火车到芜湖去,可以赶上这只船,他们要靠船在那里买米买菜。万一赶不上,还不要紧,芜湖有两只船,在几天之内,要陆续开去汉口,我们总可以搭上一只船的。由此地到京芜火车站,倒是有相当的路,我们这就走吧。”冰如见他很镇定,大概不会发生什么问题,自没有什么异议,走上大街,找了两辆人力车子,就向中华门外来。
这一条京芜路,直到这时,还不曾受着战事影响,所以向芜湖开车的时间,还照常不曾改变。两人到了站,好在是没有带一件行李,很容易地就买得两张二等车票。因为预防空袭,车子就停在站外很远,而且二、三等车,都是疏散开了,相距有几十丈路。江洪引着冰如把月台走尽了,又走了几十步铁路,才找着一列头二等混合车厢。走上去看时,三停座位,已坐了两停人了。隔了车窗向外张望,北边有一带木栏杆,木栏杆外,又有两三幢砖墙人家。南向隔一片空地,有两棵老柳树,树外有一片矮屋,和一个很大的猪圈。向东有两列车子停在铁轨上。向西有几个火车头,也散落地放着,看一看手表,到火车开出的时间,约莫还有半小时。水泥月台上脚步摩擦得沙沙有声,那乘火车的人还正陆续地来。江洪看到车厢里座位无多,将冰如让着和一位太太同坐了。自己也在人群中挤了下去,坐了一个椅子角,自然是不敢移动。
忽然车子里有人叫了一声警报!江洪向窗外看去,车子上已有人们纷纷向下跳,电笛的悲号声,在长空里呜呜地叫着。看车厢里时,旅客们全拥着奔向车门。有几个人挤不出去,就由窗子里向外钻。冰如也被挤落在旅客群后面,四处张望着叫江先生。江洪跳着在座椅上站着,摇摆了手道:“嫂嫂,不要紧,不要紧,才放空袭警报呢。”直等车厢里旅客们完全下去了,江洪由车门先跳下去。冰如一手提橡皮袋,一手抓着江洪肩膀,也向下一跳,看时,旅客像出巢的蜂子,四处纷跑,江洪因站着定一定神,向冰如道:“我们还是向西走好一点,越走是越离开车站。”冰如手提了那橡皮布袋,因道:“我们再向前一点吧。我看到有些人由火车头带跑了。”说着,顺了铁轨外的便道,加紧了步子。几次撞跌着,都扶了江洪站住。约莫走有大半里路,呜呀呜呀,长空又放出了紧急警报。江洪四周看了一看,因道:“嫂子,不必走了,这地方已很空旷,随便找个所在掩蔽了吧。”冰如道:“那前面有道桥,已经有人钻下去了,我们也去。”说着,她便先走,江洪却随在她后面,到了那里看时,是一道干沟,两岸用水泥堆砌着,铁轨架在桥墩上。已经不少的人藏在铁轨下。冰如看到,却一点也不加考虑,就向下一跳,挤到人丛中去,江洪看到不过两丈见方的所在,已经有二三十人塞在一处,就不肯下去。远远看到十几丈路外,有一条土沟,便奔到土沟的沿上站着。就在这一迁延的时间,飞机马达轰轰轧轧的响声,已临到头上,再抬头看时,已经有三架飞机,比着翅膀飞了过来。看那翅膀下面,画着红的膏药影子,便觉有些危险性。立刻身子向沟里一滚,紧贴地伏在沟里头。那轰轰轧轧的声音,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心里念着,或已过去了,便微微地昂起头来看了一看,突然震天震地的两三响,地面都震动着,看时,就在东向一些,两股浓黑的烟雾,冲上了云霄。江洪根据刚才一阵热风,由身上蹿过去,料着中弹的地方不远。接着咯咯咯一阵机关枪响,就不免为了伏在铁路四处的人担心。由土沟里伸出头来,见飞机已去远,便俯了身子,飞奔向铁轨的桥边,口里叫着嫂嫂。那桥洞下的人,也惊慌了,一半蹿出来,四处乱跑,一半却倒在地上动不得,冰如便是在空地上乱跑的一个。一个不留神,被铁路边的石头绊着脚头向前钻着横抛出去一丈来远,人倒在地上动不得。江洪走来她身边,叫了两声嫂嫂,冰如却哎哟了两声。这时,高射炮声轰咚轰咚,高射机关枪声嗒嗒嗒,飞机马达声呼呼呼,加之前面两股浓烟高升,鼻子里充溢着硫黄味,空气十分紧张。江洪抬头四下里看,见有三架飞机,又自西方转了圈直扑过来。这就顾不得嫌疑了,蹲下身去,两手抱了冰如,就向刚才藏躲的地沟里奔了去。头上咯咯咯,已在飞着机关枪弹。于是半蹲了身子,抱住了她就向沟里一滚,但觉咚咚咚几下大响,两阵热风,卷了飞沙由沟上刮过,以后也就声音寂然。江洪断定了江南车站,已经成了轰炸的目标,只好静静地伏在沟里。约莫过了十分钟,才站起身来看了一看,冰如也随着站起来,两手扑了身上灰土,惨笑道:“几乎……”她口里说着,看到刚才藏身的桥边,已经有二三十人倒在地面,衣服血泥糊了,把一句话吓着吞了回去。江洪道:“这是炸弹碎片炸伤的,我们算是躲过了这一劫,嫂子不必害怕。”冰如不觉伸出手来,握着江洪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