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志坚回到清凉山,见着师长,就把西北城角看来的情形,作了一个简单的报告,供给他作参考。但这个时候,东南角的军情,比西北角紧张得多。西北城区防务,已另交给一个师长负责,孙志坚所属的这一师,全部调到南城。他的工兵营,也尽数调到城南。他的营部,在城南某一处民房内。这个地方,本来去六朝金粉地不远,原来是繁华场所。但因战事逐日迫近首都,每一条街巷的人家,都紧紧闭了门户。多数的市民,本已疏散走了,还有那不曾疏散的市民,也都迁居到新住宅区去,那里是国际人士所指定的难民区。南城这一带,也未能例外,整个白天,也看不到路上有人行走,看到行走的,也总是现役军人。营本部邻近几幢洋楼,都住着自前方转来的同志。志坚虽没有工夫去仔细观察,其中有两位长官,似乎在前方见过的,相见之下,不免行个礼。这一日上午,他由白鹭洲防地回来,已经隐隐地听到了炮声,迎头看到一位高级军官,由那空屋子里出来,便站住脚行了个礼。他望了志坚道:“你不是孙营长?”志坚道:“是。”他便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交给志坚,因道:“我在今天晚上,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布置防务。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就是这屋里,我们还有一部分东西,暂时不能移走,尤其是四只橡皮船。我知道你是个军事技术人才,你也会照料它。你拿我这名片交给贵师长,把这事告诉他。这事相当重要,你不可以忘了。”志坚答应是,行了军礼告别。他想着,在这水上交通感到困难的时候,有四只橡皮船可用,这自是一个好消息。下午见了师长,把名片呈上,将话告诉了一遍,师长点点头道:“你可以顺便去看看,还有其他可用的东西没有。战事移到了内地,任何军用品,都不容易再得着,应当尽量保存。”他说这话已毕,电话已来,志坚也来不及详细请示。而自这时起,炮声由远而近,也由稀而密,担任城南防务的军队,已是加倍警戒。志坚这连工兵,都驻在营本部里,听候命令。
到了晚间,全城在没有电灯的情形之下,又加上是个斜风细雨天,四周漆黑而寂静。却是那远处的炮声,因着气压的关系,反是更听得清楚。上半夜还偶听到笨重的卡车,由附近马路上响过,下半夜仅仅只听到一次皮鞋的步伐声,由巷子里过去,遥远地听到步哨喝问过两次口令,其余是一点声音没有。这种沉寂,倒令人想到暴风雨即刻将到。志坚没有安床铺,就把行李摊开在人家楼板上睡着。墙角落里,楼板上点了一支洋烛,为的是掩了灯光外露。在人家留下的一张桌子上,放着电话机。他睡在地铺上,睁了眼静候电话。在前方炮火里生活了几个月,疲劳之后,吃得饱,睡得着。但在这寂寞的首都之夜里,却反是不能安睡。心里也自念着,大概保卫大南京这个念头,容易教人兴奋吧!这一晚并没有电话前来,还是平安地过去。自己是刚刚迷糊一阵,却被轰咚的巨声惊醒。睁眼看时,勤务兵站在房门口,大声叫道:“报告营长,有空袭,弹就落在屋子外不远。”志坚坐了起来,喝道:“大惊小怪做什么?弹落在外面,已经过去了。”他说着这话,也站了起来。这时天已大亮,看那窗子外面,烟焰迷成一团,果是弹落不远。也就在这个时间,炸弹声继续地爆发着。而接着这个爆炸声,便是大炮轰击声的继起。昨晚的岑寂,到了这个时候,已告一段落,炮声由东南角蔓延到西南角,轰轰的响声,彼起此落。约莫两小时,炮声由近处猛烈地响出,证明敌人已迫近了我们的射程,我们的炮也在还击。志坚这营工兵,所担任的虽不是冲锋陷阵,可是到了这两军炮火交轰,随时有建筑工事的可能,自己已吩咐全营,赶快做好了一顿饭吃过。电话机已由弟兄们临时移到楼下,自己守坐电话机边,等候命令。有几次炮弹呜啧啧地发着怪声,由头上穿过,益发觉得两方的炮火已互相迫近。他坐守在电话机边,未敢离开,但也没有命令传来。
到了大半下午,炮声忽然停止,紧张的空气,略微松弛。电话却来了,电话是师长的命令,光华门里,有几个未爆炸的炸弹,拦阻交通,快带全营弟兄们来移去。志坚接了命令,先带了尚斌一班弟兄,跳上门外停的卡车,自己当司机,开了车子,奔上光华门。着其余弟兄,徒步前去。这时,南京城里,已不放警报,敌机来空袭,预先不能知道。汽车刚跑上马路,便有三架敌机的影子,在头上掠过。他听了空中轧轧轧刺激空气声,知道敌机已投下弹来。坐在司机座上,已看不到投弹的角度。但看到面前不远,有一幢四五层高楼,料着敌机是把这里当目标,在几秒钟间,他的观感、判断和他两手的动作,很敏捷地联合一致,将扶机一转,车子很快冲入街边南端一条巷子里,刚刚钻进巷子,身后一声大响,立刻烟雾猛升起来。卡车一点也不理会,继续向巷子里冲。冲出巷口,是另一条马路,车头转向东方,还是开向光华门。一路之上,又听到几下巨响,随了几丛弹烟向空中倒喷,笼罩了马路,硫黄气扑人。街边有几幢房屋倒坍着,还在陆续地滚着墙砖与屋瓦,想是刚刚被炸的。这一辆卡车,就在弹烟中钻过,顺了路直奔光华门。车子将到光华门那片敞地上,远远看到一个弹坑,车闸猛地关着,嘎的一声停住。路边正有一个士兵,举手招呼停住。车子停后,才听到他喊:“路中心有颗没有爆炸的炸弹,车子不能向前走了。”
车子停了,志坚跳下车来,尚斌也带了弟兄跳下,看时,车子距离那没有爆炸的小弹坑,不到一丈路。尚斌笑道:“营长坐在司机座上,看不见。我们在后面,抬头看到头上三架飞机,简直是跟了我们炸。”志坚笑道:“我何尝不知道,我们停下来,也许他炸个正着。你们先在这里,把这个炸弹搬走,我去见师长。”说毕,他自向前走去。尚斌望了弟兄们道:“你们看看,我们营长,不但是十分勇敢,而且十二分的机警。这车子再开过去几尺路,就是很大的危险。我们在阵地上,处处都应该学他。”各位弟兄,也是目击刚才这一惊人表演的,都在严肃的脸上,泛出了一阵微笑。大家也就受了志坚的感动,一分钟也不敢耽误,就各个在车上,取下了工具,挖掘马路中心的炸弹。志坚由师长指挥所在地走了回来,马路上已恢复了交通,徒步的弟兄们也来了,两连的兵士,都站在马路边待命。冬日天短,天色不觉已经昏黑了,志坚便自带了弟兄们在马路边人家屋檐下休息。但是这个夜幕,却给予敌人一种作恶的掩护,连续的大炮,又开始轰击起来。敌人的目标,似乎就是这光华门的城垣,在轰轰唰唰、隆隆啪啪各种巨响之下,那炮弹,带着通红的血光,一个跟着一个,向这一带城墙碰砸,随着火花四溅,犹如在黑暗中伸出无数道魔爪与魔网。炮弹间或地越过了城墙,落在门里空地上,成团的火焰,在地面上涌起,火网里看到地面上的碎土与乱石,向空中飞跃起来。这样的紧张场面,约莫有半小时,这里守军,却未曾加以理会。忽然这附近的钢炮,发出一声巨吼,向半空里回答出去一个火球。而附近的迫击炮与各种口径的炮,也一齐应声而起,向对面喷射了怒火出去。又是一小时上下,这城墙上的机关枪,却笃笃笃地左起右落,不断地响着。志坚和他的弟兄们虽是休息在马路上,自炮弹纷纷射落以来,大家也都找了掩蔽地方伏着,心血是随了那各种爆炸与碰撞声,刻刻因之紧张。自机枪声发动以后,这暗示了敌人在黑暗中借了炮火掩护已在向城墙进犯。机关枪的子弹,已经可以制止住他们。这样的情形,又是一小时,机关枪声便停止了。想象着,敌人是被击退了。但机关枪声停止,炮声却已复起。
志坚站起来,拿起身上挂的水壶,嘴对嘴地,喝了两口水。师部的传令兵,却来叫他去见师长。他走到城墙脚下,向那构筑的战壕走来。壕口上站着卫兵,问明了来意,进去报告过,然后才请他进去。壕是丈来见方的地窖,师长靠了一张矮桌子,坐在地上,桌子上点了两支烛,照着四五个电话机与一沓军事地图。他一手握了电话机,一手拿了地图,在烛光下看着,见志坚进来,便道:“城墙上有几处工事,被炮弹轰坏了,限你两小时修好,快去!刘团长在某处等着你。”志坚接了命令,立刻带了一连弟兄们上城。这时,星月无光,长空里飞着往来的火球,与无数抛物线的光芒,遥远地看到城外地平上,喷出成片的火花,火药气弥漫了周围。我们炮兵阵地,在左右前后,发着怒吼。不时地有一阵土层,在火光下撒上人身。这一连登城的工兵,借了城垛交通壕的掩护,半弯了身体,奔向师长所指示的地点。炮弹带着闪烁的火焰,看到刘团长静坐在掩蔽所在,他让志坚到了面前,握住他的手道:“你自己来了,好极。这里两挺重机关枪,刚才发生很大的威力,将攻城的敌人击毙不少。不幸是这两个掩蔽机关枪的工事,都被毁了,敌人二次再来,我们必须恢复这两处机枪的威力。”志坚道:“师长给了我两小时的限期,那很够。我带了水泥和酒精上城来,很快就可以把工事坚固起来。我立刻就去。”说着,他已不顾对方射来的炮火,挺立起来,督率了全连弟兄直奔被毁的工事所在。
他在城垛缺口里,向城外探望,见地面上的火焰喷吐的地带,似乎又迫近了一些。不容再考虑了,他奔走在两处被毁的工事,指挥了弟兄们搬运砖块土石,一面将酒精拌和了水泥,在工事上堆砌。那头上的炮弹,却又一个跟着一个,在长空呜溜溜作声,飞个不断。其中也有几次,恰好就落在城墙上。志坚全不理会,只是来往地指挥。在一颗炮弹落在附近之后,他也溅了一身的土。班长尚斌,跑到面前敬礼道:“报告营长,连长阵亡,还有三位弟兄阵亡,五名挂彩。”志坚道:“知道了,他们很光荣。明天找了好棺木,给他们收殓就是了。现在任务完成了再说。”他说着这话,自己便亲自上前,代替了那阵亡连长的职务,挤在弟兄队里,建筑着工事。他一面做工,一面不住地看着表。把工事做完了,还只有一小时又三十分钟,比限期要早半小时。于是教弟兄们先把挂彩的几个弟兄,找了担架抬了,先抬下城去。自己还在阵亡弟兄面前,敬了一个礼,才下城去向师长报告。
他到了这时,才发现了这半晚的作战,在城上的守军,伤亡很重。由城下上城来的援军,在火光与炮声中,虽络绎不断,可是想到在东战场一个长期消耗战之后,再又接上一个南京消耗战,这趋势是很严重的。但是他看到师长在城下,团长在城上,都已亲临火线,却又令人兴奋得很。师长已接了团长的电话,知道志坚任务完成,见面之后,很嘉奖了几句,命他退下休息,其实在光华门附近驻守着的兵士,也谈不上休息。敌人在这晚上,用了大炮掩护步兵进犯,前后共有五次之多,枪炮的响声,如崩堤放水一般,彻夜不停。城里有几处着了炮弹,已燃烧起来,几个火头,涌起了通红的火焰,在半个城南,都弥漫了紫黄色的云雾。火光被烟焰罩住,反映了这阵地上的草木房屋,在血光里露出了很显明的影子。光华门一区如此,其余各城门的攻守情势,也可想象。志坚是个留学回来的少年军人,又曾亲受着“领袖”的熏陶,对这个可爱的“首都”,有着充分的热恋与尊敬,看到这紧张的局面,真恨不得拿了一支枪跳上城去射击几个敌人。然而他自有他更重要的责任,不能如此。虽在严冬的晚上,他周身血管沸腾,汗湿透了衣服。他忘了炮火向身边射击的危险,不时在休息的民房里走出,抬头四望。每听到自己炮兵阵地里发出一声巨响,心里头暗叫一声好。一夜鏖战,他没有片刻的静止。到了天色将亮,除了敌人的炮火,向这里加紧射击之外,敌机又三三五五临空投弹。这时已不能分出哪里有弹坑,烟雾浓浓地笼罩了一切。炮弹连续地落到附近,地皮常似发生地震。这时志坚所知道的,只是我军坚守了城墙,几次连绵的机关枪声,都把敌人击退,详细情形,未曾到战壕里去,却不甚清楚。
这紧张的战事,到了下午两三点钟,却是震天震地的一声大响,在那种倒瀑布似的声浪里,他料着这是城墙崩坍的象征,心里颇感到一种惶急。约在一小时后,大炮虽或偶然地轰两三声,而敌机已不在头上投弹,志坚得着弟兄们的报告在城门左角,城墙被大炮和飞机轰击,已崩坍出来一个丈来宽的缺口。志坚听说,奔出掩蔽所在,恰好师长带了几位官长和士兵来到了面前。志坚刚行过礼,他立刻正色道:“孙营长,你带所有的弟兄,赶快把这缺口堵上。否则敌人就利用这个缺口,可以冲进来的。南京的存亡,就关系这个缺口是否能堵塞得住。我先前所在的那个指挥地方,已受着缺口的威胁。敌人已有一小股蹿到城壕这边,城墙上的机关枪,正控制着他们。若到了晚上,控制就不容易。你必定拿出大无畏的精神,在五点钟天黑以前,把这个缺口完全塞好。”志坚道:“关系这样重要,孙志坚愿带全营弟兄的血肉把这缺口堵上。”师长道:“好!你努力!”志坚转过身来立刻召集两连弟兄排队站在民房的屋檐下,因挺立了身躯向他们训话道:“城墙被敌人轰出了一个缺口,敌人有由那里冲进来的可能,南京城守得住守不住,就在于能不能立刻填上这个口子。师长把这个伟大的任务交给了我和全营弟兄,这是我们军人的光荣。弟兄们,我们接受这个光荣的任务,我们必须成功,我们就是成仁也要成功。大家随我来。”说着,便叫两个弟兄,向前面去侦察一下,自己带了全连弟兄先藏在一丛竹林中深壕里等候他们的报告。那侦察兵回来了一个,很仓促地行了个礼,面上带了忧郁的样子。他道:“报告营长,那缺口里,已发现了敌人,他利用崩坍的城砖,做了机关枪掩体,有一架机关枪架着向里面射击。”志坚听了这报吿,立刻跳了起来。这竹林外有一条浅浅的交通壕,通到城根,就是班长尚斌带弟兄们挖的。因叫着尚斌和三名弟兄,带了步枪与手榴弹,滚下这壕沟,蛇行着向前去探望,在这壕沟里弯曲着,斜斜地经过那城墙缺口。
五个人在壕里爬着,还不曾抬起头来看,不知那缺口的敌人,发现了什么,突突突的,就向空地上射了一阵子弹。志坚微微看了一看,那缺口的机关枪,居高临下,控制了这整个城门里面的空场,漫说两连人,就是两只耗子也休想上去。不把这挺机关枪消灭,就不能堵上缺口。不能堵上缺口,在今晚上,敌人就可以继续增援,冲入南京城。因悄悄地退回了竹林,对弟兄们道:“敌人很厉害,他们爬进那缺口,至多三个人,他们立刻构成工事,威胁了这整个光华门。难道我们这些人,就不如他们?我们现在可以在前面佯攻,吸住他们的注意,另派一个人带了手榴弹,迂回由左角斜坡上过去。就在那乱土堆里,逼近机关枪掩体,向里面塞进一颗手榴弹,不怕他们不消灭。”他坐在竹林下说话,弟兄们蹲伏了围绕着他听训。尚斌移近一步,脸色一正道:“营长,我去!”志坚道:“你是勇敢的军人。但这个任务,非完成不可!因为第二次再去,就不灵了。”尚斌道:“报告营长,我愿肝脑涂地,报效国家,不消灭那挺机关枪,我也不回来。”志坚连连点头,握着他的手说好。他身上挂着三颗手榴弹,手里又拿了一颗手榴弹,两次就滚下交通壕。
志坚伏在林根下的工事里,向外窥探着,不到十分钟,见他已爬出交通壕,在左角菜地沟里,顺了沟向左爬。自己便命令全部弟兄,蛇行出了竹林,故意向城缺口所在露出一些形影。自己却带了一名弟兄,由交通壕里前进。果然,那里的机关枪,却向竹林右角,不住发射,向左看时,尚斌已由菜地沟里,迂回到城墙脚下。在不平的地面上,看到一片灰色衣服在移动,那里正是崩坍的城土乱堆着。见尚斌已钻进那堆里,二十码,十五码,十码,五码,一块灰色衣服的影子,逐渐移近了那机关枪掩体。到了五码,他不蛇行了,只见他突然向前一跳,全身暴露出来,人向前一栽,右手伸着,把那个手榴弹塞进掩体里面去,那机枪突突地吐着火舌,还在向这右角射击。响声突然停止,只见一把刺刀挑起,在逼近掩体的尚斌身上,接着一阵响、一阵烟,由机关枪掩体里喷出,手榴弹爆炸了。志坚从交通壕里向外一跳,高举了右手,叫道:“尚班长成功了,弟兄们,上!”于是竹林右角拥出一阵人浪,一阵风似的奔向城墙。大家到了那里一看,三个敌人,都炸死了。尚斌成了功,也成了仁。原来这手榴弹在拔开引线和塞进掩蔽部的中间,有几秒钟的时候,才能爆炸。尚斌要一定消灭这挺机关枪,他连手都伸进掩蔽工事里去,给予敌人挑上刺刀的一个机会。可是他这一只手,挽回了光华门的危局,以军人的武德言,已是至高至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