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芦苇洲上的人,谁都是饱含着一汪眼泪在眼眶子里的,虽然人是整天地劳碌着,疲倦得要睡,但是安然入梦的却没有一个。风声、芦叶声、水浪声,继续不断地打入耳鼓。便是不受惊扰,那寒气向人周身的毛孔里侵袭着,也把人冷醒。
在满江雾气弥漫之下,已有了微微的曙光,冰如便醒过来了,听到帐篷外面,已有很多人的说话声,这就披了衣服钻了出来,见离着这里不远,沙滩上挖了一个地灶,江洪蹲在地面,将折断了的芦秆,向灶口里烧着火,上面盖了一只搪瓷面盆,正热着江水。王妈手提了一只小行李袋迎过来道:“一大早的,我和江先生又上船去了一次,把太太洗脸的东西寻了下来。”冰如道:“我们现在和鬼门关口,隔了一张纸,哪里还有心管洗脸不洗脸?一大早的,你又去麻烦江先生做什么?”江洪被柴烟眯了眼眶,只管把手揉着,望了冰如微笑了一笑。王妈道:“哪里是我要去?都是江先生说,他不认得太太这些零用的东西,引了我上大船去认。那船在水里差不多直立起来,才是真不好走呢。”冰如道:“江先生,你别太客气了,无论什么,我们都要你操心。”江洪站起来,向前走来,因道:“嫂子,你还可以多休息一会,操心说不上。我总这样想,我们在极危难的时候,日常生活,能做到什么地步,还让他做到什么地步。这并不是我要图舒服,我觉得这是一种训练,那水可以烧开,嫂子把那热水瓶拿来,先灌上一瓶子。剩下的这些冷水就可以洗脸了。”冰如道:“多谢江先生替我想得周到。”江洪笑着摇摇头道:“光是想得周到,那还不行。我们搜罗的食物,至多是可以维持今天。船上的厨房,正浸在水里,绝对想不到办法。刚才有人爬到堤上朝里望着,大概还要向里走十里路,才有村庄。假如今日下午九江的船不来,我们只有离开这里了。现在弄一只轮船,又正不是一件容易事。”这时王妈拿了热水瓶去灌水,两人便在帐篷子外说话,冰如对左右前后看看,不觉垂下了几点泪。江洪看她半低了头,在袋里抽出手绢来,在眼睛角上,按了两按。一时也不知道她是何感想,没有什么话说。随着王妈捧了洗脸盆过来了,便笑道:“这两三个月,我们做人真变得快,什么没有做过的事现在都要尝尝了。”她走到身边,哟了—声,将盆放在地上。冰如这才强笑道:“不用哟,其实没有什么,不过我觉得东西快丢干净了,再要离开这里,又要丢了逃命带出来的东西,以后这日子怎样过呢?自然,这也是痴想,多少人为了战事,弄得家破人亡,我们总还捡到一条命,为了舍不得的东西,把命丢了,那才不合算呢。可是,到了什么也没有了,一个人就算活着,也没有趣味。”江洪站在一边,见她说话前后颠三倒四,只管把眼望了她,却没有插嘴。冰如两手捧了脸盆,把嘴伸到盆里去含了水漱漱口。王妈立刻将牙刷牙膏送到她面前,笑道:“为了和太太找这个东西,江先生几乎落到水浸的舱里去,你那个旅行袋,挂在舱壁上,船直立起来,舱壁是斜的,真不好拿。”冰如放下脸盆,向江洪微笑着,点点头道:“一切都让江先生费心。”江洪觉得自己每做一件事,都要人家道谢一番,这也是一种麻烦事,因之也微笑了一下,没有切实答复,便悄悄地退走了。
冰如觉得受了人家的协助,道谢是十分应该的,自不会想到这事会让人家难为情,倒是很坦然地洗漱了一番。然后捧了一杯开水坐在帐篷外,晒着东方初升起来的太阳,眼望了那些遭难的人在沙洲上来往,却也心里稍微舒适一点。究竟还是初冬的日子,等太阳升到半天的时候,江风虽还依旧吹着,已是很暖和。人是糊里糊涂地经过了一日夜,也不知道饥饿。曾经看到江上有三只轮船,先后在江面上经过,它们对于这芦洲上的难民,并没有加以理会,那等于天上飞过去一批带有红印的飞机,也不再来注视一样。冰如坐得久了,便让王妈看守着行李,自己到江边上散步一两小时,但是回到帐篷里来时,却不见江洪,因问王妈道:“江先生来过了吗?”王妈道:“他不是和太太一处散步?”冰如重复地道:“我是一个人走,我是一个人走。”王妈道:“这里也没有来,也许他找个地方睡觉去了。这样大的人,绝不会走失。”冰如笑道:“不是那个话,我想,我们老在这里候着,什么意思?也要打听打听,大家有什么计划没有。”王妈道:“有什么计划呢?在这芦苇洲上,除了天上有雁飞过去,什么也看不到。”冰如道:“你说的是看不到有一个生人来往吗?我想,这又不是海里的孤岛上,多走进去几里路,总可以找到人家的。我们今晚上决不能在这芦苇洲上再熬一夜。我们还缩在帐篷里,有些人整夜在沙洲上烧芦柴过夜,那是什么情景?等江先生回来,要商议一下,搬到江边村庄上去住一两天。白天留几个人在这里等着来船就够了。”王妈听说,眼望沙洲里面的江堤,两手伸着懒腰,连打了几个呵欠。冰如道:“你觉得没有睡够吗?”王妈两手互抱住了肩膀,记着过去的那一番滋味,因道:“别的都罢了,就是冷得难受。太太说的这个主意最好,等江先生来了,我就可以去找。”冰如道:“倒不是我说女人无用,在这种境遇里,没有一个男子保护着,无论干什么都要发生困难的。”王妈听她这样说了,也就不再多说。
约莫有两小时,只见江洪满脸红光,带着两个肩上扛了扁担的人由芦洲里面跑了出来,迎着冰如笑道:“嫂嫂必定以为我失踪了。我仔细想了一想,在这里等船,不敢说十分有把握。船不来,难道大家又在这里露宿一夜不成?因之我特意跑到这江岸里面去找寻落脚的地方。只这向西北角斜走着三四里路,就有个江汊子,岸上有二三十户人家,水里也有十几只小渔船,所有我们这里的人,都可以到那里去。我在那里找了两个人来和嫂嫂挑东西,我们就去,我已托了一个老婆婆和我们煮着饭了。”冰如听说有个落脚的所在,心里自是宽慰了许多,立刻和王妈来收拾着东西。
江洪又把两只箱子叠起来,站在箱子上,对遭难的人,大声报告了一番。立刻这芦苇滩上的人,就哄然一声。有些人还欢喜得跳起来。随着又来了十几个渔夫,自动地愿意引难民到他们家里去安歇。这时大家有了歇脚的所在,江洪就不必再去顾到全体,匆忙收拾两挑东西,托引来的人挑着走,又和王妈各拿了一个小包袱,随后跑着。冰如因江洪在沉船上给她把那橡皮袋找着了,她就只拿了那个橡皮袋。
到了那江汊的渔村子里,见百十来棵老柳树,在半空里垂风拂着稀疏的枯条。柳树下沿岸一排,有七歪八倒的二三十幢泥墙草棚子。那江汊里水浅得像一条沟,在岸下低去几丈深,有十来只小渔船停着。这时,惊动了全村子的人,船上的、屋里的,都一齐出来围着看。江洪看这些人,黄着面孔,穿着补丁层叠的布袄,怕冰如不愿和他们接近,立刻引到一座草屋里去。冰如看时,这里是里外两间屋,外面算是堂屋,正中泥墙上,贴了历代祖先之神位的红纸条,而左边有座土灶,这里便是厨房了。祖先神案边,只放了一张竹架床,上面还罩了一床灰色的小蚊帐,只两尺高。那里面屋子半掩了门,漆漆黑,看不到有些什么,那灶上热气腾腾的,透出一阵大米饭香。在灶口下面,钻出来一个半白头发的老婆子,身上穿青布袄子,虽然上面也钉有两个补丁,却还洗刷得干净,并没有什么油腻。便是她手上,也不是那般黄瘦怕人。这倒让冰如心里稍微舒服些。这人家反正是这一间屋子,所以渔网、渔叉、船桨,庄稼人用的锄锹、鱼篮、稻箩,到处都摆塞着。墙壁上又挂着蓑衣,吊着鱼竿,真的很少空地。所幸一张桌子和几条板凳都没有灰尘,地下也扫得干净。那老婆子见冰如张望着,便笑道:“我依了这位先生的嘱咐,把屋子都打扫干净了,就是自己身上也把罩袄子的褂子脱了。太太,你放心,我会弄得干净的。我也到九江去过,我知道城里人的脾气。”说着,她两手牵着了衣襟摆。冰如这才晓得这个地方,也是经江洪经营了一番的,便道:“唉!我们是逃难的人,还有什么讲究?老人家,你随便吧。”这时,江洪督率着搬行李的人,安放了东西。那老婆子却搬出一张竹椅子来请冰如坐了。还从灶里取出一只乌黑的瓦罐子来,斟了一饭碗酽茶送过来。冰如看那茶,像马尿一般,里面又是无数的细末子翻腾,也没有喝,放在桌上,只斜靠了椅子背坐着,眼望同船的人,纷纷地来到村子里,各处去找落脚所在。这屋子里有几位女眷挤了进来。冰如也不动,也不作声。王妈站在面前,向她脸上张望了一下,呀了一声道:“太太,你身上不大舒服吧?你看,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冰如将一只手托住了头,把头歪枕在椅子靠背上,双目微闭,摇摇头道:“脑子有一点晕,恐怕是走热了。你让我静静地坐一会儿。”刚说到这里,胸里头一阵恶心,禁不住向地面吐出了一注黄水,江洪本在门口和难民谈话,听到哇的一声,奔向冰如这里来,见她弯了腰还向地面吐着,因对王妈道:“你太太绝是昨晚受了感冒,你扶她到里面屋子里去睡下吧!带来的铺盖,我已经替她在里面床上展开了。”冰如呕吐过了以后,益发感到脑子沉沉的,正是要找个地方躺下。听说之后,就扶着王妈走到里面屋子里去。当时心里郁塞,只觉天旋地转糊里糊涂就倒了下去,也顾不得是脏是干净,好在所睡的还是自己的行李。王妈厚厚地给她盖着,她也就蒙头大睡。
醒过来时,屋子里已有一盏茶壶式的小小白铁煤油灯,嘴子里燃着灯草,寸多长的火焰,上头冒着几寸长的黑烟。灯光下,照见这屋子依然是堆着箩筐、渔网之类。只靠墙有一张两尺长的小桌子,虽然外面屋子里人声嘈杂,这里面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据着这渔户的一张木架子床。床上没有那灰黑的帐子,架上的木头,也还雪白,这算心里安慰了一点。
王妈靠了一堆篾箩,坐在短板凳上,睁眼望了床上,看见冰如睁开了眼,便迎上前道:“太太,你觉得怎么样了?刚才可是大烧了一阵。”冰如喘了气道:“大概是重性感冒,可是病在这个荒野的渔村上,那怎么办呢?”王妈道:“那倒不要紧。江先生说,他一定陪着我们。九江船来了,接着这些人走,他一定不走。他找的这人家,是这村子上最干净的一家。这张木床,还是那个老太婆娶新儿媳的新床呢。”冰如闭眼养了一会神,见那小桌上,已放着一把洗白净了的旧瓷壶,因在枕上点点头道:“桌上那是开水吗?”王妈道:“江先生把这村子跑遍了,找到这样一把壶,又把瓦壶烧开了一壶水,他在门外问了好几回了。”说着,把粗瓷饭碗,倒了一碗开水来。冰如喝了半碗开水,因向王妈道:“有些事你不必去麻烦江先生了,我心里非常不过意。”王妈笑道:“你说不过意,若听了江先生的话,那才更新鲜呢。他说约着我们坐了这条船,才遇到了飞机轰炸,他心里非常过不去。”冰如道:“我们先生交朋友,交到江先生这种人,总算交对了。”江洪正伸进一个头来,向门里探望着,听了这话,便站定了,等了一等。等着冰如不说话了,这才问着王妈道:“你们太太,总算好些了吧?”王妈摸了一摸冰如的额头,回转来向江洪摇了两摇头,又把眉毛皱了两皱。江洪低声道:“发烧烧得很厉害吗?”王妈又点点头。江洪道:“请你告诉太太,不必发急,我一定会在这里等着的。”说完了这话,他缩头就走了。
冰如虽还烧得糊里糊涂的,这些话却听到了,一方面固然是安了心,不至于被抛弃在这荒凉的渔村;一方面可又焦虑着,若是赶脱了九江来的轮船,就不能预料怎样到汉口去,可要耽误江洪的公事。心里这样想着,就迷糊地做了好几场梦,等到自己醒来,看到小桌上,已换了瓦器菜油灯,点着一粒绿豆大小的灯火,照着屋顶里阴沉沉的,抬头看见那茅屋上,垂下来的乱草,在空中摇撼着。侧耳听听屋子外面,风呼呼沙沙地刮了雨点响,在灯光下,看到那朝外的泥墙上,开了一方面盆大的窗眼,窗格子是直立的木棍子,上面糊的旧报纸,焦黄着破了几块窟窿,那窟窿里的碎纸片儿,被风吹得飘飘闪动。这就听到的笃的笃,茅檐下落下的水溜,打着地面响。先倒是不理会这响声,在枕上把眼睛睁着久了,便觉得这檐溜声一滴一滴地送入耳朵来,不容人再把眼睛闭上。看看王妈,和衣睡在脚底下,牵着一床被,盖了半截身子。只听鼾呼声,呼噜呼噜地不断,想到人家伺候着整天的,也就不去惊动她,就这样睁了眼睛,望着茅屋顶。虽然屋外面窸窸窣窣,雨点牵连地响,可是屋子里面还沉寂极了,可以听到外面屋子里任何响动声音。先是听到有人脚步响,后来有人轻轻的说话声,随着就有人推开了屋子的门,冰如吓了一跳,又不敢看,听到脚步进了房,停了一会,那脚步却又向外走着。冰如那心房几乎要由腔子里跳出来,周身出着汗,人不知道怎么好。这时人走了,微微睁眼看时,正是这屋子里的女主人那老太婆。她出得门去,又把门反带上了,却听到她向人道:“江先生,她两个都睡着了,睡得很好。”冰如这才明白,原来是江洪请这老太太代表进屋探病的,他既是在暗里注意,显然他不愿意人家知道,也就不必去感谢他。侧了身子,向窗户上望着,看了那碎纸片打着转转,只管出神。那碎纸悠悠地动着,外面的风势,已很微小,而那淅沥淅沥的雨声,很清楚地听着。夜已很深了,不知是茅屋下哪里的缝隙,放进一丝一丝江风来,觉得那青油灯光,缓缓向下坐,而面孔上也触得一阵凉气。这时,心里说不出来是怎样的难受,眼角里突然地挤出一阵泪珠。自己伤心,自己没有法子去遏止,随了泪珠向枕头上滚去。后来远远地听到两三声鸡叫,这才一个翻身向里面模糊睡去。次日是让外面屋子里人的动乱所惊醒的。王妈倒是坐在屋子里等候,立刻送茶送水。她并不用冰如来问,先告诉她,外面借屋子住的人,不愿吵病人,都搬着走了,只有江先生和这老婆子一家人住在外面。冰如听她这话,倒也没什么疑心。江洪听到里面有了谈话声,就站在房门外问道:“嫂嫂病好些了?”冰如在枕上抬起头来点了两点,哼着道:“不要紧,无非受点感冒罢了。江先生,你不必为我的事介意,假如九江有船来的话,你尽管走。我们将来包一只渔船,也到得了九江。”江洪手扶了门框,深深地点着头道:“嫂嫂安歇吧,我当然会料理自己的事。”冰如料着他也不会因了这几句话就先走,可是不多多地这样声明两句,心里是过不去的。好在屋外面斜风细雨不停,料着在渔村里避难的人,未必走得了。人清醒过来后,这位房东,又带了她的儿媳妇进房来陪着谈话,却也不感到寂寞。雨下了两天两夜,冰如也就整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身上温度已经低落,头也轻松着不昏沉了。看那纸窗户外面,有一片阳光,知道天气晴了。洗漱以后,穿衣走到外面屋子来。果然是太阳高高地照着,门外的道路,却还是一片泥浆,左右邻居,或开门,或半掩着门,静悄悄的,并不看到同舟的难民。岸下的江汊子却涨了一点水,那一排小渔船仿佛高升了些。
江洪站在一只渔船的船艄上,和那船夫在说话。她回头见王妈也走出来,便忙问道:“九江已经来船,把人接走了?”王妈皱了眉道:“前天就走了,江先生怕你着急,让千万不要把话告诉你。”冰如道:“难道大家都是冒着雨上船的吗?”王妈道:“就是为了这个,江先生不愿你这生病的人在雨里拖了走。”冰如靠了门框站定,极目一看江汊子对岸,芦花苍茫一片,直接云天。面前这几棵柳树,经过了几天风吹雨洗,把枯条上的细小枝子打落了不少,那树上更显着空疏。心想,就留在这荒寒的地方住下去吗?一回头,不知道江洪几时站在了面前,他笑道:“嫂嫂好了?我知道你一定着急。不要紧,我已经和这只渔船老板商量好了。”说着,伸手一指岸脚下一只大些的渔船,接着道,“趁了这上午好晴天,让他们把船上洗刷干净了,下午我们就搬上船去,由他们送我们到九江。他说了,纵然遇不到顺风,背两天半的纤,也可以把船拉到九江。既是背纤,船就不会到江心去,嫂嫂你可以放心了。”
冰如对那渔船看看,有两三丈长,中间的篷舱,却不到一丈,两个船夫,正在那里用布扫帚搓抹着船板。心里想着,舱还没有床大,男女同处一舱,怎么方便?但是却点点头道:“我想着,一切江先生都会布置好的。等将来志坚回来,重重报答。”江洪道:“朋友患难相交,有‘报答’两字,便是不安。嫂嫂不必勉强起来,只管安心休息着。等船板干了,就搬东西上船,趁着天气好,今天还可以走个二三十里路。”冰如道:“船板容易干的,我们收拾东西搬了上去,船板也就干了。我索性到那渔船上去躺下。”江洪只笑着说了一声“嫂子比我还急”,也就照办了。他在那渔船小舱前后,挂了两床毡子挡了外面的风,将冰如主仆的铺盖相对地展开着,让她二人安歇。冰如经了一番行动,又疲倦了,上得船来,就躺下了。心里虽念着江洪和这两个船夫,不知道在哪里安歇。但病后的身体,禁不住摇荡,不能细想。上船之后,船夫受到江洪催促,就开了船了。岸上一个船夫背着纤,艄上一个船夫把着舵。江洪却露天坐在船头上。冰如在这一叶扁舟上,让它摇动着两三里路,便睡着了,睡醒时,船已停在一个小江镇上,江洪却在船头上支着低小的笠篷,原来他就在船头上展开了行李。这渔船简陋,前后并无舱板遮盖,中舱和船头尾只有一条毡子隔着。她心想,若不是有王妈做伴,这实是太不方便了。
一会子工夫,船夫已做了晚饭送来。掀开舱前的毡子,饭茶碗就摆在船头舱板上。而那地方,还是江洪掀开一角被头让出来的。冰如有三四天不曾吃干饭,看到那里摆着红米饭,还有辣椒末、干豆豉、炒萝卜干、煮青菜、煮鱼,一切都很香,觉得食欲大动,就让王妈把盖被作了一捆,撑腰坐住。那船头上虽已支盖了笠篷,因为太低小,江洪却推开了一块笠席,露天坐着,坐在那里,倒可以看到天上的星光。冰如觉得这样吃饭,倒很别致,浸着鱼汤,便吃了一碗红米饭。这时,天色已十分昏黑,反衬着满天星光灿烂。
船艄上船夫送了一盏竹筒架着瓦碟的菜油灯进来,灯有个长钩子,便挂在笠篷下。江洪坐在船头上,见冰如面黄发散,便道:“在船上,吃了晚饭就睡觉,嫂嫂身体刚好,不必添饭了。有人说,吃了饭就睡,也可以助消化。但是胃里过饱,晚上一定做梦。”冰如听说,也就不敢吃了。饭后各用干手巾浸些江水擦擦脸,又睡下。江洪先扯下了遮隔舱内外的毯子,盖起了笠篷,并没有什么声息,悄悄地便睡着了。冰如因白天睡够了,晚上睡不着,却找了王妈闲谈,直把一灯菜油都点干,还在黑暗中和王妈谈了一阵。她之所以谈得这样有意思,就是因为想到了南京,又想到了上海的战事,这多日没有看到报,也没有听到广播,究不知时局的形势,转变到了什么程度,王妈并没有出征的丈夫在前线,自然不如冰如那样挂念得厉害,慢慢地谈着话,慢慢地只有了简单的答复,最后又哼应着一两声而不说话了。
夜深了,江潮打着船板,啪啪有声,她的幻觉,感到这有些像军人马靴上的马刺触地声。记得丈夫孙志坚临别的那一晚上,十分恩爱。送他走出大门,直等那马刺碰地声听不到了,自己还不忍回去呢。这时,那马刺的托的托、哗朗哗朗的声音,兀自响着。这一颗心乱跳跃着,实在是忍不住了,就迎上前看去。果然丈夫孙志坚,全副武装,手里握着一支步枪走过来。他很惊讶地叫道:“冰如你怎么走到最前线的地方来?”冰如抢上前两步,两手握住了他一只手,望了他的脸,因道:“我来找你的,你还好,也罢。”志坚道:“现在没有工夫说闲话了,我们一共七个人奉着上官的命令,死守这个出口,掩护另外一营人,去达到他们的任务。刚才对方来了约一连人,让我们两支机关枪扫灭了。前面还有更多的敌军要来,走是来不及了,找一个掩蔽的地方躲着吧。”冰如听说,大吃一惊,看时,前面是一座小山岗的峡口。在峡口外是一条大路,梯形的田块,缓缓挨叠了下去。在那荒废的稻田上,横七竖八倒了很多死尸。这峡口两边,仅仅是浮土挖的两个小坑,两架机关枪,架在土堆上,枪口朝了梯形的田。枪后各伏着三个人,两个按着步枪,四个守着机枪。冰如真想不到会身临此地,待要找个退身之计的时候,立刻眼前轰然之声大作,尘土飞起来几丈高,正是炮弹向这里打来。糊里糊涂和志坚伏在地上,志坚握了她的手道:“长官让我们死守这里六小时,不到六小时,无论炮火怎样猛烈,我们是不走的。这个不成功便成仁的机会,让我夫妇双双遇着了,难得得很。”冰如只觉左右前后,全是炮弹落下。尘土硝磺的火焰,迷了天空,伏着的所在,地皮连蓑草一齐震动,人简直吓麻木了,说不出话来。这样炮击了约半小时,连自己在内,守着的八个人,直挺地贴地睡着,一丝丝不敢动。可是炮一停了,便看到有一群骑兵,向峡口冲过来。这里两挺机关枪,咯咯咯响着,向峡口外扫射了去,就在这机关枪声中,那骑兵连人带马,排竹子似的倒下,但未倒之先,他们也向这里放着枪,八个人中,已有三个人在地面滚了两滚而不能动了。志坚已不再顾到他的爱妻,跳到右边掩蔽,代替了一名中弹的机枪手,他的头向掩蔽空隙贴近,手捧住了枪膛,继续着扫射,也不过二十分钟,骑兵退了下去,一切声音也停止。可是,冰如看那守着阵地的武装同志,只有三个是活的了。志坚伏在机枪下,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看手表,向左边守着机枪的两个志士大笑道:“我们接近胜利了,到限期只剩了一小时。”说着,在身上掏出火柴纸烟来,伏在掩体下面,微昂着头,点了一支烟吸着。冰如见他态度自然,也就清醒过来。正想到那机枪下去,可是轰隆隆大响,炮弹又向这里猛袭过来,一炮跟着一炮,没有两分钟的停歇,她实在是不敢动。等到炮停止,就见左边守着两挺机枪的两个士兵,让一块倒下来的崖石压住了。志坚却还伏在掩体里,很自在地喷着烟。冰如问道:“过了限期了吗?”志坚看了手表,笑道:“我们完成了任务。过了限期十分钟了。冰如,你不要以我为念,江洪是我的生死之交,你去依托着他吧,我们再会了,握握手吧。”他丟了嘴里的纸烟,伸出一只手来。冰如跳过去,蹲在地上看时,见他半边胸襟,完全是血染了,只喊了一句志坚,便说不出话了。志坚坐起来,倒在她怀里,一手握着她,一手掏出一方手绢,替她擦着眼泪,微笑道:“傻孩子,人生这样结束了,不很痛快吗?来!同我一齐喊两句口号。”说着,跳起来,高举了手叫道:“中华民族万岁!”冰如看他高举了一只流着鲜血的手,大为感动,也跳着叫起来道:“中华民族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