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長入福州第一中學肄業,每試輒冠其曹,而翁姑望其大成之心至切,恐學校之作業不足,於課餘之暇,復爲請師補授經史,君亦能善體親心,日夜苦攻,朝夕侍師於古廟荒齋中,未嘗言倦。至新年元日及家祭大典時。始一寧家,而君時年僅十五六耳。
君年十九,卒業於第一中學,即擬負芨京師。時先王姑年已七十晉九,抱孫之念頗殷,必欲使之完婚而行。君不敢違,因於次年六月間與林瑞英(貞)女士結婚。婚後甫一月,即束裝北上,考入北京大學,時在民國六年。
君入學後,初以言語不通,頗苦藝之難進,然不期月,已能瞭解。且君於良師講授之外,復日埋頭圖書館,手披目覽,未嘗頃刻息,因大有所得,曾著《〈周易〉政窺》等論文,刊於《法政學報》,閱者稱積學焉。
民國八年下季,因日人在福州槍殺學生案發生,旅京福建學生聞信憤極,組織福建學生聯合會,以爲雪恥計。每校例舉代表二人,君爲北京(大學)代表之一。時廬隱肄業於前國立女子師範大學,亦被推爲代表,因得識君。且君時爲《閩潮》編輯主任,廬隱則爲編輯員,以此接談之機會益多。書札往還,不覺竟成良友。不數月,福建學生聯合會以內部風潮解散。吾輩少數同志組織SR會,蓋寓改造社會之意也。第一次開成立會於萬牲園之豳風堂,同志自述已往之生活及將來之志趣。於是廬隱乃得深悉君之家事,融洽益深矣。蓋君不但學業精深,且品格清華,益使廬隱心折也。
民國十年暑假,君由京回閩,廬隱則寧家上海,因約同道而行。至滬後,鄭君振鐸及徐君六幾,倡遊西湖,遂同往焉。一夕,正星月皎潔,湖水澄澈,六幾與振鐸憑欄望月,廬隱與君同坐迴廊上閒談,時君忽詢廬隱以畢業後之行蹤,並曰:“吾二人之友誼,當抵於何時?”廬隱聞言,不禁悵觸殊深,蓋廬隱與君時已由友誼進而爲戀愛矣,然君正直,不願欺廬隱,亦不忍苦林女士,明告廬隱已娶,雖愛廬隱,而恐無以處廬隱,然又恐畢業後,勞燕分飛,不能賡續友誼,頗用悵悵。廬隱感而憐之,因許以精神之戀愛,爲彼此之慰安。君喜而贊同,遂於是夕訂約,永不相忘。暑假後,仍約同時北上。到京各入學校,每星期輒同遊萬牲園及西山等處。時君喜研究基爾特社會主義之學說,與徐君六幾日夜研討(著作頗多,散見於《京報·青年之友》、《晨報副刊》、《時事新報》之“社會主義研究”)。並以其意見要廬隱批評。於是函札每日不斷。
民國十一年,廬隱畢業於國立女子師範大學。暑假後任教安徽。君以回閩路過上海,廬隱與之話別,君不禁泣淚而曰:“精神之戀愛,究竟難慰心靈深處之願望。若長此爲別,寧不將彼此憔悴而死耶?”廬隱無以慰之,亦只相對唏噓耳。廬隱行後,君竟病矣。嗚呼,春蠶自束,廬隱實有以致之,更使之憂愁以死,廬隱究竟胡忍!
十二年春,廬隱生母忽而見背,雖有兄嫂,不患無依,而廬隱精神上之慰藉益鮮矣。君不忍廬隱之悲苦,恆徹夜思維慰安之計,不免失眠,身體衰弱,潛於斯矣。友輩有知其事者,大不以爲可,因勸君具體解決。籌思半載,始劃一策,蓋即以君與廬隱相愛之情形,訴之於翁姑,並懇其許吾輩結婚,卒蒙其贊同。然不可不商之林女士及外家也。此中大費周折,故君之不能成眠者月餘。最後雖慶成功,以同室名義與廬隱結婚於上海遠東飯店,但已心力交疲矣。且當此時,正張君勱先生與瞿君世英、胡君鐵巖,約君創辦自治學院。開辦伊始,事頗繁巨。且君不善攝養,恆恃腦力之強,夜午始眠。至飲食精粗不擇,病根潛伏於不知覺中,而形容日槁。廬隱殊引以爲憂,爲購魚肝油及牛肉汁等,君又嫌其味異,屏而不食。廬隱不忍過拂其意,亦惟聽之。嗚呼,孰知竟因此而隕其生耶?
今春自治學院總務長陳伯莊先生辭職,君因繼任。惟恐僨事,事無鉅細,必親自料理,竟至飲食無心,精神益疲。復以學校經費缺乏,籌劃應付,苦乃無藝。君曾告廬隱曰:“學校之事,實不易辦。若長此以往,必將不支。”廬隱亦然其言,惟責任所在,亦無可如何耳。
今年暑假,君回閩省親,家人見其瘦骨支離,皆大恐慌,曾勸其珍攝。君亦自認非調養不可,並告廬隱爲之將養。及至滬,見校務蝟集,復不克稍休養。至陰曆八月二十七日,忽感風寒,時正瘧疾流行,以爲亦必是疾爲厲,延醫診治,亦云恐系瘧疾,遂不以爲意,惟服金雞納霜數粒,仍照常赴校辦事。廬隱雖再三勸其請假一二日以資休養,君則曰:“事多未理,不能請假。”並雲微有寒熱,不足介意。廬隱無以強之,而心竊憂焉。乃一星期後,熱度益高,廬隱五中如焚,不知爲計。會金井羊先生頗知醫理,見君精神疲絍,舌苔極厚,因驚曰:“此病勢非輕,非請醫調治不可。”廬隱因懇其代請中醫診治。醫雲:系伏暑晚發傷寒之症頗重,連服三帖,疾不見減。復改請西醫診治,亦云疾頗棘手。因勸遷醫院爲是。因於九月初十日遷入上海寶隆醫院。經德醫診斷,系腸熱病,勢極危殆。然廬隱尚不料其與性命有關也。且進院後四五日,熱度已漸退,以爲無礙矣。乃九月十六日晨,忽大便出血不止,經德醫打針止血後,症漸有生機,以爲大難已過矣。孰料不可測之人事,竟變生倉卒。十月初六晨,廬隱經按其脈,頗和緩,熱度亦漸低,心爲竊慰,以爲更三四星期,當可出院矣。乃是午後一時,病忽大變,寒戰不已,便溺竟污衾褥,肚腹鼓漲,急請德醫視之,則曰腸斷矣,嗚呼!一聲霹靂,廬隱心膽皆碎,知君之病不起矣。自顧身後,弱女未曾週歲,寡婦孤兒,將何以度此未了歲月。時廬隱忍痛詢君,有無遺言。君方知其疾之危,因曰:“生死本不足計,唯父母養育之恩,未報涓滴,殊對不住耳。”次則囑善視幼女,待其嫁,好事翁姑,以盡其未盡人子之職。整理其所譯《世界復古》一書,以之付梓,匯其平日散見各報之論文,刊之成冊。廬隱並詢其懼死不。君則曰:“否。”又問其須待父母來否,則曰:“不必待,惟煩爾代吾贖不孝之罪耳。”嗚呼,蒼蒼者天,曷其有亟!君之聰敏忠正,乃未到顏子之年,已短命而死,所謂天道者,可信耶!讀君前致廬隱書有曰:“你說你自料不是長命之預兆,廬隱如果以天良猶未喪盡的人視我,當知道我聽了是如何的難受!若果廬隱必死,我願與廬隱一齊死去。有後悔者,不是腳色!”嗚呼,孰知廬隱未死,而君已棄廬隱而去耶?當君彌留之際,廬隱曾告君願與君同死,君則曰:“奈孺子何?”嗚呼,廬隱之心碎矣!然而爲君故,不能不強延殘喘,任不仁之造物宰割耳。君靈未遠,當知廬隱五中之辛酸滋味也。雖然,廬隱亦知死生命也,強之不祥。況君曾有宣傳基爾特社會主義之志,及改良中國政治之雄心。今也不祿,能無遺憾乎?廬隱知君之心,豈忍不爲一努力乎?縱不能爲君抉其內心所蘊藏者,然不可不爲君整理其已成文者,此廬隱亦不敢與君俱死者也。矧翁姑暮年,既遭君夭折之痛,廬隱何敢更貽其悲媳之慘。嗚呼,當君症變之前一日,君尚詢以何日可出院,並雲:年假擬不回閩,蓋恐荒弛校務。並呼廬隱將帳本至。廬隱勸君不可勞神。君尚曰:“今日已略好。”則君誠料此疾之不起也。而霎那之間,竟至腸斷而死,嗚呼,生死只一線之隔耳!廬隱今日雖不死,然而無時無刻不可死,則廬隱與君之別,乃暫別耳!況君曾許再結來世之緣,廬隱寧不能以此自遣,且以自慰耶!雖然,君與廬隱,皆愚迷不悟。今日茹此辛酸之果,尚不知悔,欲造來世之因。嗚呼,實自爲之,夫復何言!
君腦力之強,實所僅有。當君熱度至攝氏四十一度時,尚能閱報,臨命之數小時,猶能爲幼女題名曰:“薇萱”,其用意之深,及神志之清楚,廬隱實不信其將死,終至不起,其隱耶!然三尺桐棺,固赫然在也。廬隱固親見君仰臥其中也,然則,非夢矣!天乎痛哉!
郭黃廬隱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