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後一條黑影正是鐵笛子,一照面便將敵人的鉤打飛了一柄,如非那人機警,鬆手得快,鐵笛子驟出不意,來勢又猛又急,用的又是潛力,手腕雖不震斷,也非重傷不可。就這樣,那人虎口仍被崩裂,膀臂均被震麻,總算右手鉤未被鉤連槍裹住,不曾抖脫,仗着功力尚深,人又機警,百忙中就勢一個轉折飛向一旁,當時又驚又怒,後面同伴也正趕到,恨到急處,一聲怒吼,連敵人也未尋,仍朝文嬰撲去。後一個正朝鐵笛子追趕,雙方正要接觸,剛在喝罵:"鼠輩,是好的說出你的來歷!"一面揚刀就斫,一面口打呼哨。
南曼旁觀甚清,因見文嬰相隔漸近,人甚慌張,既未反身爲敵,手中又無兵刃,心疑那對仙人掌已被敵人奪去,見鐵笛子上來冷不防先給了敵人一個下馬威,非但挫了敵人銳氣,兵器又打飛了一柄,上風業已佔定,可是前面拿鉤的敵人並不與之爲敵,仍然瘋一般朝文嬰撲來,拿刀的一個卻朝鐵笛子撲去,心正不解,待要搶上,耳聽樹後低喝:
"且慢,等他過來再打。"剛一停步,忽聽前面林邊有人笑罵:"不要臉的狗種,打不過人家,鬼叫些什麼,我先閉了你的鳥口再說!"聲才入耳,又是一條小黑影突由持刀從樹後閃出,動作更快,也未怎樣縱跳,只一閃便到了敵人身後,左手一拍敵人肩膀,持刀的一個當然警覺,不願再和前面敵人爭鬥,忙即縱身回頭,不料對方是計,動作更快得出奇,人和粘在敵人身上一樣,他這裏一刀斫空,見人不在,身後卻在說話,手忙腳亂中待要往旁縱起,一面回刀一撩,不料小黑人早就料到有此一來,也未閃避,身形往下一矮,刀由頭上揮過,敵人恰巧縱起,身剛離地,吃小黑人身子往前一探,一手把腳撈住,話也說完,就勢一甩一送,叭嚓連聲,那人雖有一身功夫,無奈對方手法巧妙,動作如電,借勁使勁,身子凌空去勢更急,一個收不住勁,竟被扔出,往前斜飛去。前面都是一些結滿冰雪的寒林,哪禁得住整個大人自空甩落,劈里叭嚓一片亂響過處,將那些凍得又硬又脆的冰花雪枝打折了一大片,紛落如雨,人也落地,仗着應變機警,見勢不佳,雙手連刀護住頭臉,又是將背向前,雖未受到重傷,周身也被冰枝撞得疼痛非常,不禁急怒攻心。
剛剛開口喝罵,眼前人影一閃,小黑人已跟蹤縱過,口中笑罵:"你還不服,不肯閉上你那張狗嘴,非要討打不成麼!"這次來勢更快。持刀的吃了大虧,雖然急怒交加,到底知道一點利害,更沒想到敵人身法這快,人剛落地,還未看清,一點聲息皆無,業已到了面前,一聲怒喝還未出口,隨同對方笑罵之間,百忙中瞥見敵人相隔甚近,看去身材矮小,像個未成年的幼童,空着一雙小手小臂,也未拿有兵器,指手畫腳,搖頭晃腦,神態驕狂,先就氣人,由不得火上加油,一刀斫去。
先防敵人身法靈巧,這刀未必能夠斫中,本是虛實兼用,不料敵人並未閃避,口中還在笑罵,以爲對方賣弄硬功,正待用力斫下,就這心念微動、時機不容一瞬之間,猛覺手上一緊,敵人身形略閃,不知怎的一來反手向上,竟將刀背抓住,未容尋思,叭的一聲迎面中了一掌,當時門牙全被打碎,人也站立不穩,幾乎仰跌在地。負痛情急,還待拼命,藉着右手刀一奪之勢,打算略穩身形,同時左手用足全力,待朝敵人手腕上斬去。誰知敵人手腳比他更快,連手腕均未沾上,左手就勢鬆刀往前一送,右手就着這一掌再往前一推,力大絕倫,雖未再受重傷,人卻倒竄出去一兩丈,總算武功尚好,不曾跌倒。兩次吃苦,知道遇見剋星,剛有一點膽寒,眼前人影一晃,敵人重又跟蹤撲來,最奇是說來就來,人並不曾縱起,心方發慌,忽聽前面有人低喝了一聲,上來將鉤打飛的一個一路大笑正往旁邊追過,猛想起這個敵人也極厲害,自己又是順口流血,連吃大虧,口中疼痛,如何迎敵?待往旁邊縱避,意欲就勢取出暗器,面前黑影一閃,敵人忽然不戰而退,再看前面不禁又驚又急,連忙追去。
原來持鉤的一個正朝文嬰窮追不捨,不料樹後又竄出一條黑影,與傳說中的影無雙一般無二,手裏拿着一件能剛能柔,前端附着一個似鎖非鎖,看去十分沉重,像個帶有鋼鞭的鐵疙瘩攔腰打到,方纔吃過虧,平日又有耳聞,深知這兩個敵人的厲害,忙即飛身縱避,口中怒喝:"我和你們無仇無怨,爲何欺人太甚?"鐵笛子早看出後一黑影正是前遇小師叔賀回,沒想到本領這高,憑着一雙空手,打得敵人這樣狼狽。又見持鉤的一個還在窮追文嬰,忙即跟蹤追去,剛由後面縱到,一見南曼樹後縱出,成了前後夾攻之勢,方想此賊真個無恥,打算打倒擒住,拷問來歷,忽聽文嬰在前急呼:"你兩弟兄還不快逃,單我兩位兄姊你們便非敵手,何況六月梅門下小師叔也在這裏,如何不知進退?你說那事決辦不到,念在前情,我不與你們一般見識,先未還手,並非怕你,如其不知進退,你們決難活命。此後好好爲人,仍有相逢之日。我固心志難移,便是恩師最後遺命,也不要我再理你們,當初並未答應,怎叫言而無信、便你身後那人出來,今夜也是非敗不可,再不快走來不及!"說完又喊:"鐵兄、南姊、小師叔,莫與他們一般見識,讓他走吧!"
話未說完,持刀的一個人未趕到,一聽有六月梅門人在場,便嚇了一大跳,方纔又連吃大虧,越發心膽皆寒,同時瞥見小黑人正和尋常頑童一樣,一路踢着地上雪玩,往前走去,知道此人厲害無比,只不知何故忽又停手不戰,方恐乃兄不知利害,持鉤的本就覺着不妙,又想起一事,口中怒吼"賤婢,將來要你好看!"人便縱退下去。
南曼想起六月梅方纔所說,又恨他欺侮文嬰,想給他吃點苦頭,揚手兩枝小鋼梭正朝敵人兩肩膀上打去,口方怒喝:"無恥鼠輩,口發狂言,且叫你帶點記號!"忽聽——兩聲,兩枝梭鏢相隔敵人只兩三尺,忽往橫裏斜飛出去。持刀的正由這面趕過,一見敵人發出暗器,口喝"大哥留意",縱身上前,想要用刀去擋,沒想到敵人梭鏢竟會轉彎,中途改道,內中一枝忽然迎面打來,勢子又急,差一點不曾打中,一道寒光擦耳而過,落向冰雪地裏,耳聽對面笑道:"你兩弟兄不要膽小,你們此時惡跡未著,不會要你狗命,快滾回去!你兩個都吃過一點苦頭,用不着再帶記號,都有我呢。"
說時,隨同鋼梭飛處,地上墜落兩段冰雪,定睛一看,原來那小黑人不知怎的竟會搶在前側面,正當梭鏢的中部,起初看他踢了幾次冰雪,急於應援,不曾留意,竟用腳上所踢雪團將兩隻鋼梭一齊打落,妙在雙腳齊飛,一先一後,打得這樣準法,目光到處人已立穩,百忙中也未見他縱起,這一驚真非小可。隨聽身後敵人喝道:"暫時放他兩條狗命,苦頭業已夠他吃的,你兩個不要追了。"跟着又喊:"你們莫慌,還有一柄護手鉤掛在樹上呢,不就此取走,莫非要人代你送去不成?"二人早已心寒膽落,哪裏還敢回顧,跑出不遠,瞥見一彎寒光曳空而下,二人忙即縱避,正是那柄特製的護手鉤-的一聲落向面前,連鉤帶前段的鴨嘴鋼刺一齊釘向冰雪之中,錚錚有聲,知道敵人比他高明得多,只得負愧拿起,痛心切齒,往土坡那面趕回。回顧敵人也由林中穿出,越野而過,相隔已遠,心中恨毒,自去請人報復不提。
這面鐵、南二俠見文嬰業已回身趕來,三人剛剛對面,想尋賀回,人已不見,料是藏往左近樹下,喊了兩聲"師叔"未應,南曼再往前立樹後探頭一看,也無人影,想起六月梅所說之言,忙將鐵、晏二人止住。正談前事,忽聽左近樹上低喝:"你們還不快走,不久自會尋你,快由別處繞回,只管安睡,包你沒事。好在敵人還不知你三人住處,快些去吧。"三人聽出賀回口音,擡頭一看,星月光中一株大柳樹上猴着一個小黑人,料知事還未完,二女均主快走,鐵笛子只得答應,道聲:"師叔再見,我真佩服極了!"
說完便同轉身,穿林而過。到了低窪之處,後面已被林坡隔斷,就有敵人也看不出,何況還有高人在彼,剛剛繞路趕回,忽見暗影中伏着兩個村民,正向樹林那面張望,知其還不放心,三人忙即上前,說:"事已完,林中如有動靜不是我們,千萬不可往看,更不可在此停留,被人看出彼此不便,更不可使人知道我們蹤跡。"村人諾諾而去。街門本來虛掩,三人一推就開,主人兄弟正在房中挑燈相待,問知前情,好生歡喜。
原來鐵笛子人最機警,先在酒樓已覺兩少年是行家,所騎的馬又是天山名產,雖料千里馬必有千里人,因未眼見,還拿不準是否兩少年所有。後來趕到鎮上,正要投宿,又見馬在門口,忽想起前見少年眼熟,去年往孫莊窺探時似曾見過。隔不一會,前事完全想起,當初原疑主人孫尚友父子形跡可疑,老的更甚,這兩少年也在其內,同時想起文嬰對於孫莊許多顧慮,以她這樣女英雄,這等憂疑,出乎情理,便留了心。仔細一想,忽然醒悟,一到便命主人去往鎮上窺探,後來歸報,果是孫莊兩個少年,本意不願文嬰知道,準備約了南曼夜裏前往探看,不料文嬰已早發現對頭在彼,心想老這樣閃避也不是事,意欲當面明言,了此一段公案,竟在暗中裝睡,到了夜深人靜,非但不辭而別,並連兵器都未帶。
本來鐵笛子預定二更起身,往喊南曼,商計之後再去,自己雖有到時驚醒的習慣,惟恐錯過,並還託了主人到時喊醒,事前並不知道文嬰已走。還是那兩個守探的人聽了主人之言,正在暗中窺探,忽見有人戴着面具馳過,先未看清,還當鐵笛於去會敵人,正要跟去,不料對面來了兩人,剛一對面便爭吵起來,聲音不像,人卻是由宗家走出,心中驚奇。相隔甚近,見這三人還在爭吵,說要尋人評理,忙即趕往宗家探詢,採臣忙尋鐵笛子,人已起身,得到信息,覺着方纔雖然打了個盹,並沒多少時候,初意往探孫氏弟兄,沒想到文嬰竟會半夜偷出,比先前所料更深了一層,料知文嬰不知何事受人挾制,孤身少女多大本領,初次下山的人,也難免於中人圈套,心中一驚,忙囑採臣不要聲張,以防萬一是個對頭,爲他留下後患,隨即帶了面具,趕往二女居室窗外。
因是兩個少女住在裏面,採臣未便前往探看,村人所說那人形貌裝束和自己完全一樣,南曼不會不告而去,更不會與對方相見爭吵,除卻文嬰更無二人,不過天下事往往難料,文嬰會有那身皮衣面具起初也未想到,事太離奇,初上路時那麼避人,爲何又與對方相見,內中必有曲折,不便冒失進門,仗着至交兄妹,南曼又是愛妻,同臥房內,便去窗外定睛一看,月光斜照,看見南曼對面橫着一個空被窩,內中無人,南曼背向一面睡得正香,油燈已滅,還不知道。正要喊醒,忽見一村人由門外掩進,悄說:"那三人已由左近經過,去往西南樹林那面,過時似聞內中一人說,只在前面林中一談,並不遠去,當地有人相候。"鐵笛子忙令告知衆人急速回去,不可妄動,說完剛將南曼喊醒,又一村人趕進,朝西南方連指,鐵笛子見那人神態慌張,心疑雙方業已動手,惟恐誤事,忙先越房追去,村人也跟蹤掩出,將門帶好,南曼聽得門響便由於此。
鐵笛子匆匆追出,遙望前面森林中果有兩條人影一閃,內一黑影極似文嬰,並有撐拒之勢,人卻一同前進,並未停歇。心想,雙方明是極熟的人,以文嬰那高本領,爲何受人挾制,不能拒絕?並還深更半夜揹人與之相會,她出山不久,共只一年光景,恩師家中,倒住了半年多,餘者都是途中往來,極少停留了久住,怎會與這類久居山東的人發生糾葛?也許所說不實,另有原因。休看雙方爭執,既與同行,必非新識,此事奇怪,莫要冒失趕去,鬧個難於下臺。念頭一轉,因見寒林疏秀,滿樹銀花,星月交輝之下吃雪光一映,雖是下弦殘月,景物也頗清明。又知前行三人耳目均極靈敏,恐被看破,忙由側面林中掩去。到了那裏,人已不見,仔細一看,地下卻有不少腳印,但到坡前爲止,好似到此退回,但又不知去向。
正疑三人先是步行到此,後又改用輕功越坡而過,所以看不出來,想要跟蹤往探,忽聽左近樹後有人低語道:"你那裏最好,快往樹後藏起,這兩個小狗業已撲空,少時就要回來,他那靠山業已被我引走,決制文嬰不住,只管放心,等他走過我們給他吃點苦頭,警戒下次,豈不是好?你也不許過來,事完再見。"鐵宙子聽出口音甚熟,猛想起此是賀回,心神立定,正在驚喜,忽聽坡那面有了爭吵之聲,彷彿那兩少年強迫文嬰去見一人,到後人已離開,對方要她等候,文嬰看出不懷好意,正與厲聲爭論,堅執要走,雙方均似情急發怒,快要動手神氣,跟着便聽一聲怒吼,內中一人似被文嬰打倒推跌,因未聽有兵刃交觸之聲,還想再聽一會,雙方如真動手,立時跟去。
剛剛動念,便聽對方口出惡言,文嬰怒罵對方無恥,心術不正,似已翻臉。二次又要起身,猛瞥見文嬰在前,兩少年在後,越坡飛馳而來,當頭一個取出一對明光耀眼的鋼鉤,其勢洶洶,腳底甚快,文嬰那雙仙人掌竟不在手內,心疑已被敵人奪去,又聽文嬰用暗器示威喝退,但未發出,神態卻是慌張,敵人非但不退,反倒欺她空手,追得更急,不由大怒,立時縱身迎去,恰巧敵人也舞動雙鉤飛身追來。
鐵笛子得有師門真傳,非但上下縱橫疾如猿鳥,更會各種內家掌法,練就罡氣,最善藉着飛身一縱之勢盤空應敵,何況驟出不意,身手又猛又急,敵人怎當得住!揚手一鉤連槍,便將敵人鋼鉤打飛了一柄,虎口崩裂,鮮血直流,左膀也被震得發麻。總算後半看出文嬰神情雖然憤極,彷彿還有顧忌,先在坡後互相爭吵怒罵,過坡之後口氣雖更激烈,語聲卻低了許多,自家不知內情,便是賀回也只說給對方吃點小苦,警戒下次,沒有傷人之言,惟恐冒失鑄錯,未下殺手,持鉤的一個又是一身極好輕功,本領和文嬰差不多,人更機警,見勢不佳立時撒手鬆鉤,人也就勢往側翻落。事前早就料到文嬰有這兩個靠山,又抱着滿腹私念,只管又驚又怒,一時情急,仍朝文嬰拼命趕去,結果全被男女三小俠,打退回去。
到了宗家談完前事,文嬰慨然說道:"此事雖極討厭,暫時我還不願出口,還望二位兄姊原諒,將來見此兩人,也望看我薄面手下留情,能像今夜這樣使其知難而退真個再妙沒有。我真盼望他們能把脾氣改過來纔好呢。並非小妹自負,雖是女子,從來不知什麼叫作危險艱難,惟獨此事是個難題,真叫輕也不好,重也不好,所以小妹發現他兩弟兄人馬蹤跡之後,準備深夜前往勸告,爲了不願人知,未和二位兄姊明言,又恐自己性暴,萬一他們不聽良言,一與動手,就許違我本心。萬一身後的人再如跟來,不帶兵器也有話說,所以我那仙人掌都藏鋪蓋裏面,不曾帶去,可知小妹實是委曲求全,他們還是不知好歹,有什法子呢?"
鐵、南二人初會見時知那對仙人掌關係重要,如其落於敵手必須奪回才能起身,心本愁慮,後見文嬰神色自若,南曼忍不住途中探詢,答以未失,才略放心,果然一到家便取出來,聽她口氣還是不肯明言詳情,也不願傷那兩人,談起卻是恨極。鐵笛子雖有一點明白,也拿不準,因前輩劍俠六月梅也有不要傷他性命之言,後來又將賀回喊往,不令再打,南曼暗器又被賀回趕來用雪團打飛,分明其中曲折甚多,這長幼三人又都不曾出口,自然未便探詢。後見文嬰說完前事,獨坐一旁發呆,彷彿恐人疑心,面帶愧容。
鐵、南二人看出她的心意,等主人一走,又勸慰了一陣,大意是說我們早知文妹還有難言之隱,但知事情決不怪你,對你爲人更是萬分敬愛,詳情我們也不多間,將來如與這二人相遇,必照你所說行事,你不開口決不傷他。倒是這位賀師叔本領之高實在驚人,難得年紀比我們還輕,豈非奇人?夏大師叔更是聞名多年,從小就聽二位恩師說起,兩次相遇均未能夠當面領教,實在可惜。文妹去時可曾發現這兩位師徒的蹤跡麼?文嬰終是初次入世的少女,覺着鐵、南二人自一見面便以同胞骨肉相待,偏是揹他行事,半夜三更去與兩個少年男子私會,又被看出追來,雖然事均眼見,又有兩位前輩師長暗中尾隨,將來可以作證,回憶前情到底心中難安,加上事還不能算完,對方是否知難而退實在難說,正在內愧憂疑,一聽這等說法,心便寬了許多,連忙笑答:"鐵哥。南姊待我真太好了,小妹感激萬分。以我所料,此事明春也許還要請鐵兄、南姊相助都不一定,將來自知底細,我真希望不要被我料中才好呢。"
南曼忍不住問道:"莫非這廝業已知我蹤跡,明春去往新桃源擾鬧也有這兩人在內不成?"文嬰氣道:"單這兩人小妹實是不願傷他,真要破臉,休說二位兄姊,連我也未把他放在心上,倒是他那身後的人實在討厭。恩師臨終遺命我又不願違背,真急人呢。"鐵笛子聞言又聽出了幾分,料這兩人必與乃師有關,身後還有一個能手,是雙方的尊長,所以這等說法。恐南曼好奇多口,使文嬰爲難,忙用言語岔開,再暗使一個眼色,不令探詢,隨請二女安歇,養足精神,索性擾完主人早飯再走,各自回房臥倒。
三人只南曼睡了兩個更次,鐵笛子還打了一個盹,文嬰心中有事,簡直不曾睡過。
鐵,南二俠知其連日勞苦太甚,加以長途跋涉,多少天不曾睡好,早在暗中商定,故意晚起,睡到日色老高,等到文嬰醒後方同起身。主人早已設宴相待,另外還有兩個村人求見,均是藉故來此拜訪,鐵笛子知他好意,也未拒絕,就便問了問當地窮苦人們生活光景,以及來年自力生產之事,囑咐了幾句。好在這班人都有良心,宗家又存有不少銀米,如見真有爲難,隨時均可接濟。飯後就要起身,也不怕人知道,這班人和宗氏弟兄都是本鄉本土的近鄰,從小相識,採臣見三人正和來人說笑,便留同飯。
跟着又來一個村人,說昨夜兩少年乃孫莊老族長孫大公的小兒子,莊主孫尚友的異母兄弟,和長兄年紀差了三十歲,從小寄養外家,剛剛回家才得三年,帶回兩匹快馬,號稱日行千里,兩頭見日。這兩個小官人平日難得出外走動,因昨夜所居鎮店也是孫莊產業,每隔一二月必要來此看望,有時還同了朋友,人也不多。昨日衆村人雖聽鐵、南二人警告,又聽宗採臣勸說,不曾跟去,內有兩人仍不放心,互一商計,天已離明不遠,一個假裝討錢,去往鎮上窺探,一個假裝夜起去尋柴火,往森林左近守候。本來還想去往崖坡那面窺探,被一小人止住,說他也是影無雙的好友,已在當地守候,不令前進,說完往樹林中一閃,人便不見出來。
隔了一會到天快亮,正冷得發抖,想要回去,又覺那兩少年昨夜一去不曾迴轉,坡那面甚是荒涼,以前有一崖洞甚深,後來被人佔去,主人也是附近一個小財主,人卻不常在家,先蓋了一所小庵,將洞門遮住,隔了些日接來一個老尼,說是他的家廟,外面一片竹林,還有一道小溪,地方不大,風景甚好。當家老師父終年在內清修,經魚之聲日夜不斷,最喜清靜,地又隱僻,和哪一條路都不相通,有人前往均被勸止。附近民風淳厚,見她出家人,年已衰老,有時又肯施捨一點銀米,雖然脾氣古怪,不喜外人到她那裏走動,均想人家清修之地,庵中女尼步門不出,這等苦修的人理應尊敬。廟又不接香火,庵門常關,所以誰也不肯前往驚擾,年久成習,提都無人提起。這兩個少年怎會深更半夜走到尼庵裏去?念頭一轉,欲行又止。
眼看天明,猛瞥見坡上走來老少四人,老尼也在其內,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頭陀,方覺老尼看去雖有七八十歲,庵中終有年輕女尼,再過去是條絕壑,並無路徑可通,如何僧尼俗家合在一起?剛看出四人來勢甚急,那大年紀的老尼步履如飛,與平日所見衰老情景不同,並且面上都帶怒容,口中還在咒罵,相隔約有三四丈遠近,老尼好似發現樹後有人,剛喝得一聲:"你們且慢,前面有人,這廝真叫找死!"
村人業已看出來這四人倒有三個帶着兵器,其勢洶洶,頭陀手中一根禪杖又粗又大,少說也有七八十斤,老尼雖然空着雙手,但是惟她獨尊,心疑蹤跡被人看破;曠野無人,正有一些發慌,忽聽沙的一響,前見小人突由樹上縱落,低聲說了幾句,也未聽清,頭陀好似怒極,一擺鐵禪杖正要越衆向前,遙聞側面清嘯了一聲,小黑人又說了兩句,老尼立將頭陀止住,把腳一頓,當時退去,小黑人也自跑開,走得極快。前面四人到了坡上,略說幾句便各分手,頭陀往東北面越野而過,兩少年仍走原路,帶着憤激之容,穿過樹林,往鎮上來路馳去,內中一個面上還有血跡,不曾洗淨,且喜未被發現。等了一陣不見小黑人出現,剛想去往鎮上窺探,中途遇見先去的人,說少年匆匆回店,將血跡洗淨,便同騎馬上路,往孫莊一面馳去,馬還不曾出鎮,前面便有一個頭陀迎來等語,知是方纔所遇,互相商談了幾句,推出一人前來報信。
衆人聽完,料知敵人已被六月梅師徒驚退,文嬰更是喜慰,便將來人一同留住,吃完早飯,囑咐村人不令在外談說昨夜之事,尤其坡後小庵不可要前往窺探,也不可提說一字,否則惹出事來命都難保。這些窮苦村人都把影無雙奉若神明,當然滿口答應,吃完上路,同往前途進發。初意對方也許還不甘休,頭陀本領決非尋常,來路酒樓曾與對面,連文嬰也不知他來歷,說是以前不曾見過。又聽村人說,對面四人退時,只頭陀一人不大服氣,被老尼低聲喝止,方始越野而去,但未走遠,繞到鎮上又與兩少年相遇,下馬密談,隔了一會少年雖同騎馬迴轉,頭陀並未同行,先去那人不知前事,專一注意孫氏弟兄,相隔又遠,雖覺頭陀生得雄壯,頭上金箍發亮,老遠均可望見,別的卻未留意。
三人估計頭陀住在鎮上,早來還未起身,就許前途相遇都在意中。記得昨日頭陀先到酒樓獨酌,和東雅座少年一夥不像相識,不知怎會結成一黨,均覺奇怪。文嬰只對孫氏弟兄顧慮,藝高人膽大,對於頭陀並不放在心上。鐵笛子卻是心細機警,爲防萬一,走前並將上次救災存在宗家的幾身男裝取回,三人各自換過,又用易容丸憑着數年輕驗和巧妙的手法把形貌裝束一齊改變,除去身材高矮差不多,三人同路是個疑點而外,經過細心變化,連包裹都改了樣子,便是相識的人也難看得出來。當日早起,南曼見文嬰面如朝霞和雪,容光照人,雖經連日勞苦,睡起之後精神反更煥發,英姿美豔,好看到了極點,心想文妹真是絕代佳人,我見猶憐,此時易妍爲蚩,又穿着一件不大稱身的粗布棉袍,看去活像一個小本經營的行販,連那綽約丰神也完全掩去,走到路上越看越好笑,對鐵笛子道:"你近來手法真好,文妹一個絕色佳人被你變成什麼樣子,我要不是眼見,休說換個地方,便是方纔起身時不曾看清,改在別地相遇也看不出。你真討厭,美醜一樣改變,偏不把她往好裏變,再穿上這件棉袍,沒見過她本來面目還是平常,此時想她今早容光那麼美豔,變成這個神氣,你真委屈她了。"
鐵笛子四顧路上行人,相隔均遠,悄聲笑答:"南妹還是童心,也不想想太師叔師徒接連兩次尾隨相助,還有黑雕今早起身也未見面,不知是否在前相待。如非事關緊要,小師叔不說,這位昔年威震西南諸省的前輩劍俠怎會伸手管這閒事?她老人家行動又是那麼謹慎細心,樣樣都是適可而止,前途艱危不言可知。我三人業已被人照了面去,文妹雖是男裝,口帶女音,比你更甚,稍微細心便可聽出,她又生得那麼秀美,不將她變得稍微醜陋一點,穿得臃腫一點,我們身材相仿,恰又同路,豈不更易被人看出麼,如在平日自然無妨,如今事關緊要,強敵甚多,急於回山,商計應付,路上無事纔好,哪能不加小心呢!"
南曼和鐵笛子早已訂婚,由十七歲起便同下山行道,互相約定,夫妻名分雖已早定,雙方情愛尤爲深厚,但未正式完婚,此後弟兄姊妹七人在外行道,彼此雖然形影不離,常在一起,爲了完成當日對師父所許的志願,既然說好在此七年之內同心合力將所許善功做到,方始合音,何不以此考驗,在善功未完以前索性仍是同門兄妹稱呼,遇見外人就算同胞骨肉,連這虛名也都不要提起不更好麼?因此二人在外只管如影隨形,極少離開,稱呼仍是兄妹。文嬰不是下山以前聽大姨天山鷹說起也不知道,話雖如此,二人年歲差不多,南曼只比鐵笛子小了不到十天,加以從小便得師長憐愛,人又天真任性,鐵笛子遇事總是讓她一頭,日久成習,彼此年輕,童心未退,小夫妻常因細故爭執,照例都是南曼佔先。平日相親相愛,卻是情深已極,南曼心高好勝,又和文嬰一見投緣,當她同胞小妹一樣。
自從三人相會一路走來,鐵笛子心細機警,樣樣都要想到,南曼見他從前日起自己只一張口,不是被他止住,便要批評兩句,一聽又是這樣說法,深知這七個同門兄弟姊妹以鐵笛子年紀最輕,本領最高,並還得到老鐵笛子齊全的上乘真訣,練就內家罡氣,因蒙師父鍾愛,非但兼有兩家之長,連那枝威震江湖的鐵笛子也被得去,在各派小輩中已算數一數二的人物。雖奉師長嚴命,內家罡氣雖得正派真傳,但是入門年淺,功力尚差,遇見尋常敵人固然穩佔上風,真要遇見那幾個隱跡多年的老對頭,還是不敵的一面居多,偏又急於修積善功,不能久在山中苦練,因此再三囑咐在外不許輕用,不是真個極惡窮兇之徒也不可輕下殺手。尤其那根鐵笛子雖是由前輩劍俠崔老人起傳了三輩,早已威震江湖,差一點的敵人一經發現立即遠揚,但這一件利器所樹強仇大敵也非少數,須防隨意施爲,輾轉傳說,或是傷人太多,將那隱跡多年的仇敵激怒勾了出來,不到萬不得已取都不可取出。丈夫一向敬信師長,從不違背,在外行道已五六年,輕易不肯施爲。偶然遇見敵強人多,或是死有餘辜的惡霸惡賊,偶然一用,也只劈空掌和七禽掌之類,從來不曾施展全力,小心謹慎自然應該,憑自己三人的本領,真要遇見敵人也並不在心上,何必這樣膽怯多疑?再一回憶以前幾次所說,不禁氣道:"這幾天你如何變了個人,這樣多疑膽小起來。我們雖然回山性急,不願多事,也犯不着這樣膿包呀!照你所說至多被那賊頭陀尋來,也沒什大不了的事,莫非一根打狗杖稍微重大一點,你就被他嚇退不成?"
鐵笛子見愛妻面帶嬌嗔,賠笑答道:"南妹,你又犯小性了。我們休說一個賊頭陀,便多幾個敵人也非所計。不過天下事重在知己知彼,我們連救兩次災荒,便由於到處得人,深知對方虛實,能夠以少勝多,以衆制寡,一面仗着我們七人的機智,專攻對頭短處,一面卻又得到大量苦人之力,與之合成一起,隨心運用,才能手到成功,從無失敗。
現在卻是不然,第一個去年往探孫莊首先失策,明明看出照近兩年的年景,就算孫莊那班村民都能生活,多少也有損失,如何每到一家窺探,聽他們所說都是自誇安樂的話,口氣又是大同小異,並還無一處不把那爲首的兩父子敬若神明,讚不絕口。夜來無事說家常話也還罷了,怎會家家都是一個口氣,談的都是一件事,豈非奇極?日裏探詢更不必說。
"第二次往探,話雖變了一些,意思仍是相同,細查他們衣食卻又不怎豐富,水災蟲災照樣受到,無什收成,人卻說得那麼高興,彷彿事先約定,專一說與人聽一樣。而那老頭子背後訓子之言也有許多可疑。當時因見災區廣大,不能只顧一處,又是專尋災重之處救起,只聽衆口一詞,沒有怨貧愁苦之聲,就此忽略過去。後來越想越覺不合情理,偏又事忙,不曾再往仔細查探。直到起身,聽文妹談起,想將那兩處地方繞避過去,回憶孫莊中的人與三陽圄竹林庵兩老尼一樣可疑,方始警覺。
"還有一件,凡是災區人民,只是窮苦之家,最少也經我七弟兄連明帶暗,或由相助救災的那許多弟兄照應過兩三次,雖不個個相識,我們七人卻是誰都知道,內中還有多人連我們相見時的暗號也得了去。尤其我兩人在山東停留較久,又在濟南城關內外用影無雙的外號鬧了大半年,民間早已傳遍,只將信號發出,或將內穿皮衣面具稍微顯露,就未見過的人也必當作骨肉之交相待,遇事出力,親熱已極,什麼事他都能代你辦到,端的無論何處都有和我們親厚的人,惟獨來路這一片卻是不然。三陽崗前那幾處荒村還有不少相識人家,就不相識的一提是誰也都親如一家。可是由後半段起,一過橫山窪黃茅村直達孫莊這一大片竟連一個相識的都無。記得第二次前往探詢時,所尋那兩家事前並還有人引進,對方表面雖極謙恭,都是虛禮虛情,所答全不相干,不像別處見了我們那樣親熱,結果什麼活也探不出一句。此時想起,那老傢伙如是歹人卻非尋常,至少也是一個成名多年的江洋大盜,非但本領極高,全村的人也都受他兵法部勒,所以關防這樣嚴密。人前不說,便是背後,也都對他歌功頌德,不說一個不字。也許連那洗手退休都是假的,不定何時就要出手撈他一票大的,只是形跡隱祕,不值得他不出手而已。
"以前三陽圄那夥馬賊鬧得多兇,我們剛要前去,忽然全數失蹤,連賊巢也被毀掉,別處又未發現這批馬賊,山口裏面卻住着兩個老尼姑,豈非又是一件怪事?當地離開孫莊那近,莊中那麼富足,所有村民除孫莊房舍整齊,道路寬大,旁邊還有大片空牧場,像是騎馬練武之所,表面聚族而居,約有數十所瓦房而外,餘均三五家做一處,各靠着自己的田,零星分散,非但與別處村莊許多不同,這樣年月,這樣殷富的大姓村莊地勢那偏,離開官道好幾裏,中間還隔着兩條河,不是有心前往,或是由昨夜來路偏僻小徑穿行,尋常來往的人看都看它不見,所有房舍均被周圍樹林遮住。照這裏風氣來說,最少也有一圈土城,以防萬一,外表偏是那麼孤單,彷彿絲毫沒有防備。我們以前去時,日裏雖在相隔裏許的孫家集他們趕集之所,不曾往他莊上窺探,夜裏卻連去過兩次,竟會那麼安靜,連一個打更的都未碰到。
"後來細查他那地形,後倚重岡,前面溪河環繞,好似形勢天然,實則內中一條河又寬又深,環莊而流,稍微留心便可看出那是主人自用人力掘成。表面沒有防備,那些村舍星羅棋佈全可呼應,並還嚴密異常,稍有警兆,人還未到,相隔老遠便可得到信息。
我料三陽崗那班馬賊必與有關,我二人兩次往探,也必早被警覺,甚而前夜來路途中他也知道,所以纔有那兩個小賊和賊頭陀跟蹤之事。休看人家兩次裝呆,未露敵意,越是這樣越非尋常。萬一來歷動靜已被敵人知道,我們還不曉得他的底細,豈不容易吃人的虧麼?自來強中更有強中手,敵人虛實不知,如何可以自恃,稍差一點夏太師叔也不會那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