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三元聽完前事,正在急怒交加,心中恨毒,爲恐敵人暗中掩來,不敢發作。正趕往乃妻房中看了一看,見人未醒,又去趙柱房中察看傷勢,代他揉弄。想擡到陳家去請玉庭醫治,又知此人老眼無花,自己心事瞞他不過,還要被他嗔怪不聽良言纔有這些禍事,如真能改前非,聽他別時良言,以對頭爲人決無如此趕盡殺絕,可是此外傷科雖多,均無他好。正在爲難,忽見刁福急匆匆奔將進來,驢夫不曾帶到,先聽衆人說,他近數日內常時偷偷回家,雖是天明必回,不曾誤事,到底違背當夥計的規矩。今早因乃妻膽小害怕,不令聲張,還不服氣,自往衙門去了好幾趟,不知是否泄露。正想此人性戇,行事冒失,因其人最忠實,易受利用,時常包容,但自己不在家,他便偷偷回看老孃,已非一次,說他老是憨笑,照樣不改。昨夜失盜只他一人不曾在家,雖然對頭厲害,多他一人也不相干,甚而冒失惹事,多生枝節,此風終不可長,須要罵他一頓,警戒下次,猛想起那驢夫生得短小精悍,正與對頭身材相同,頭上一頂護耳舊氈帽將臉遮住,黃昏黑暗,急於回家,也未看清面目,只覺腳底極快,跑了這長一段急路不喘一口氣,極爲可疑,但是自己業已表示不與對頭爲敵,如何稍見可疑便命人跟蹤?又想將人帶來拷問,豈非言行不符,無意之中自露馬腳。再見刁福慌張神態,情知弄巧成拙,又有變故發生,做夢也未想到平日那麼好強好勝,倚老賣老,惟我獨尊,就這兩三日內竟鬧得連受幾次重創,丟人破財之事相繼發生,和鬥敗了的公雞一樣,非但不敢露出敵意,有苦只在心裏恨毒,連句話都不敢出口。心氣一餒,人便軟了許多,故意笑問:"我因那驢夫跑得辛苦,回家心急,給錢太少,打算喊他回來多給他幾個,就便問他那驢是否肯賣,你怎去了這大一會?"
刁福指手畫腳氣憤憤說道:"天底下真有這樣怪事,那驢夫走出不遠,眼看追上,因爲喊他回來裝不聽見,心裏有氣,正想罵他,不料跑得太急,滑了一跤。我剛立起,猛覺頭頸裏吹了一口涼氣,回頭一看,正是昨夜來的那個怪人,一身漆黑,脅下還有雙翅,像是會飛神氣。因聽大家說過,追的這一路雖是背街小巷,天黑不久,路上不斷有人來往,我也嚇了一跳。忽然想起昨夜來人正是這等形貌,冷不防就是一掃堂腿,想要將他擒回獻功。不知怎的一來,這廝並未見動,我這一腿竟會掃空,又跌了一跤狠的。
恰巧東大街的米二官人城外打獵回來,聽我一喊,立時趕來幫忙,他還同有一位王武師,比他本領更高,方想今天準可露臉,將這廝擒住,誰知我剛縱起,黑影一閃,人便到了房上,轉眼失蹤。那是兩所小房,一家還是我的鄉鄰,平日頗有交情,正想衝將進去搜索,這廝忽在前面出現,相隔十來家,不是這廝有心戲弄,出聲呼喚,又立在街燈下面還看不出,相隔這遠,竟不知他怎麼過去的。
"米家打獵的兩隻大鷹原是關外得來的異種,他花百多銀子還有人情纔買到手,勇猛非常,尋常野兔山雞被它看見固是百發百中,便差一點的小獸也休想逃脫它那一雙鷹爪,身也格外強大,經原主人苦心教練,據說遇見對頭放將起來,還可抓瞎人的眼睛。
他二人每位一隻架在臂上,一半似因那廝欺人大甚,想幫我忙,一半爲了帶着鷹追行動不便,又聽我說這廝可惡,格殺勿論,想拿它試驗鷹爪是否能將人眼抓瞎,便將二鷹同時放起,人也和我分成兩路追去。不料那廝竟似有心作對,先把人氣個夠再下殺手,並還專爲收拾米二官人而來。
"我們追到孟家荒園裏面,剛想起那裏地勢荒涼和昨夜衆人所說的厲害,人又落單,心裏有些發毛,先是接連兩聲鷹的慘叫,空中呼的一聲,似有兩點金星,一閃不見,跟着便見前途上山那面燈光晃動。本來天氣陰黑,全仗雪光反映,路雖可以看出,其滑無比,一不留神便要跌倒,發現怪人時離家又遠,怒火頭上,老想起師孃不許張揚的話,忘了喊人,再說回家送信也來不及,幸有米二官人和王教師相助,先還以爲便宜,等到越追越遠,覺着不妙,一則這廝欺人大甚,你如不追,他必現形引逗,那兩隻老鷹均是有名異種,比常鷹大一兩倍,生來夜眼,暗中視物如同白晝,飛出之後便不再見,竟未發現對頭蹤跡。我請人家幫忙,自己先溜回來也不好看。米二官人又是火暴脾氣,非將這廝擒到不完。爲那園地空曠,有兩處土山樹林,這廝老是忽隱忽現,時左時右,將他逗急。王教師兩次勸他回去,反而激怒,一面破口大罵,一面把人分成三路堵截搜索,並說這廝可惡,不管是賊非賊,拼着花一點錢也非要他的命不可。
"方纔分手以後,還曾聽他吹那口哨,催鷹抓人,忽然聲息全無。那燈光又是對頭所發,方纔見過兩次,惟恐受人暗算,拿着王教師分我的一隻單刀輕悄悄掩將過去,燈光忽隱,以爲又是故意引逗氣人,呆了一會入忽聽王教師喊我快去,聲急而低,我知他二位也都帶有千里火筒,但沒對頭的亮,先追敵時還曾用過,後便不見,既喊我去,爲何不敢高聲?趕過一看,王教師剛把燈筒取出晃燃,米二官人臥在地上,一頭鮮血,身旁不遠橫着他那兩隻老鷹;業已腹裂而死。
"我嚇了一大跳。後來才知他二人先是分路搜索,因王教師年紀較老,久在江湖,經歷得多,早就看出對頭是個勁敵,再三勸他事不關己,何苦樹敵生事,要他東家回去。
無奈二官人好勝性暴,中途聽對方說話刻薄,動了真火,又想試驗那兩隻鷹的威力是否和賣主所說一樣,能夠臨陣對敵,突然飛出抓瞎對方眼睛,非但不聽,反而暴跳,罰咒定要將人擒到。並因對頭說他如嫌人少怕死,可將家中打手一齊喊來,不必發急種種氣人的活,先令王教師和他分路搜索,追到當地。雙方先還呼應,後來和我一樣不聽聲息,便知不妙,喊了兩聲未應,忽聽空中老鷹慘叫,越發心驚,惟恐同受暗算,不敢亂喊,正在暗中發活打招呼繞路尋去,忽聽前面地上忍痛低呼之聲,趕過一看,米二官人已被對頭打倒地上。據說正走之間,先是兩聲雕叫,跟着一股疾風帶着兩團金星由斜刺裏往頭上飛過,黑暗中也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料知不是好相與,忙用手中兵器護着頭頂往旁縱避,已自無及,始而腰間一麻,人便不能動轉,同時空中便有兩團黑影帶着一蓬熱的腥雨當頭打下,正是那兩隻被敵人撕裂的心愛獵鷹,雨水便是鷹血,分明剛死便被甩下。頭上一頂新皮帽被鷹爪鉤破,左臉上的皮肉也被劃裂了兩條口子,當時心膽皆裂,勇氣全消,無奈這時還不能開口,只乾着急,心念才動,以爲必死。
"面前黑影一閃,怪人忽然出現,開口便說:'二官人平日霸佔婦女,倚勢欺人,花的雖是祖產,活了這大沒做過一件好事,平日又是那麼強橫霸道,倚仗上輩交情和朝中官親的勢力作惡多端,早就想要下手警戒。因其和別的惡霸不一樣,只知浪費敗家,不知收刮,終日養了一班無業遊民擺闊行兇,欺壓良民。如今田產已差不多賣光,只剩兩家大店鋪支持這副空的場面,自己事情又忙,無暇及此,不料我不尋你,你來尋我,正好就便給你一個報應。如肯洗心革面,乖乖回去,將那些遊手好閒的惡徒分別遣散,養上三年傷還可活命。否則照我今日所點穴道,雖然少時不解自解,在此三年之內休說倚勢行兇,稍微用力便吐黑血而死。在此半月之內更連大聲說話俱有危險。就這個我還是看在你那王教師的面上,因他做人鷹犬實是迫不得已,並非出於本心,又因窮途病倒,受你照應,接來家中,才得轉危爲安,見你所用都是一班飯桶武師,方始留下。平日因你對他本領雖極敬重,爲起惡來照樣不聽良言,只得釜底抽薪,暗中化解,使你少作許多孽,便是今日你如聽勸,早些回去,也不致上我的當,遭這報應。如不服氣,這裏有一紙條,看了自會明白。'說罷遞過一張上有幾行字跡井畫着一根短笛的紙條,將燈筒晃燃,令其照看。二官人不知怎的竟被嚇倒,一試已能開口,忙向那廝哀求,對方答說:
'我先將你放倒,等王教師喊來,把我說的話轉告,令其及早回鄉,休顧一時私惠,忘卻本來面目。我如不因他有許多苦衷,今夜照樣也是對他不起。'說完燈光立隱。
"因有土堆枯樹擋住,王教師快要近前方始發現,匆匆一說,便知內傷甚重。王教師本領甚高,前數年因受仇家暗算,傷還未愈,人又病倒在一小店之中,二官人恰由當地走過,聽人說起他的本領和與羣賊動手敗中取勝經過,連忙趕去,接到家中,只差半日工夫不被賊黨仇殺,也必病死,因此感激。二官人性暴好色,以前常時霸佔良家妻女,全仗王教師苦口勸解,近年才未發生搶人之事,幾個最兇惡的黨羽也被連明帶暗警告打發。近年專喜打獵,地方上人少了許多事故,都是此人之功。他內外武功均極來得,經他周身撫摸查問,知道就此捧將回去還有不妥。先疑我也吃了大虧,對方又有不許張揚之言,試探着將我喊去,見我無事,連說好險,一面要我相助,由他輕輕將人捧起,再令我將頭捧住,不令絲毫搖動,穩步前進。走回一里多路,才遇見一個相識的人,推說打獵受傷,代他喊人用門板把二相公擡送回去。
"分手之後,我正越想越氣,離家已近,忽又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回頭一看,正是那黑衣怪人。我想起師父常說硬的不行來軟的,明的不行來暗的,不能吃眼前虧,連米。王二位那大本領尚且不行,何況於我?手中的刀又還了人家,如何鬥他得過,打算用激將之法誘他來見師父,一面說:'我家有老孃,業已窮得快要討飯,前幾年全靠二相公的奶媽代向師孃求說,才蒙師父提拔,收到門下。因我拜師年淺,人又太笨,始終是個小夥計,巴結不上去,你何必和我這個苦哈哈作對?真是好的,請到我家和我師父談上一會,休看他老人家那大名望,對你這樣有本領的江湖朋友照例遠接高迎。就是對頭,既蒙光降,來者是客,明人不作暗事,也要約好日期,大家心明眼亮分個高下。'"我正背讀師父平日所說那些話,還未說完,他已開口攔道:'你這渾人不要說了,你師父我已見過好幾次了,方纔還借了別人的驢子送他回家,他老是對面裝不相識,我怎好意思勉強他呢!實不相瞞,不是昨夜拿了他的銀子,我還不會來呢。你對他說,口是心非的話全沒用處,他要我給他日期,約人尋我一分高下,再妙沒有。我還給他一個便宜,在他所說日期以內,無論尋誰決不暗中作梗。如其先想見我一面,三日之後可去大明湖旁柳泉居酒茶館中相待,必能見到。不過他的目力不濟,只會尋那身材矮小的人,莫要對面不說,疑心生暗鬼,誤認旁人,卻莫怪我開他玩笑。還有一件,他只不到處張揚,和老百姓作對,除非自尋煩惱那是無法,否則無故決不尋他晦氣。他在狗官那裏所得四百兩銀子,還有一百剛帶回去,必須照我昨日所說備好罰款。他和畢貴共是八百兩銀子一家,畢家的今夜明早定必備齊,念在他妻還曉事,我已免去加利。你師父卻是不然,晚一天加一成,十天爲止,分文不能短少。如不照辦,便是犯我的法,此與方纔訂約之言不同,不能混爲一談,言明在先。幫手只管約請,只能將我擒住,或是打敗,還他十倍都可,目前卻無絲毫商量。還有他那寶貝兒子自尋死路,想要暗算,爲我掌風掃中,受了內傷,急速往尋內家名手醫治,還能多活幾年,像陳玉庭那樣想要醫好恐非容易。此非尋常掌風,所傷又是肝肺要害,必須和我差不多的人,還要有藥,纔好得快,否則越來越重,短命更快。'說完轉身要走。
"我想,救人要緊,打算好言求告。他說:'這次出來雖然打定主意,不是萬不得已決不傷人,但像你師父這樣的人死不足惜,何況自尋死路,並非是有心傷人,多說無用。如換旁人,昨夜就不親自下手,也必將藥留下了。'我雖氣極,拿他無法,知其不會傷我,還想暗中尾隨,看他走往何處,哪知跟了不過十來丈,眼看人已轉往前面小街,忽然又在身後出現,說他會變會飛,想要跟蹤毫無用處,莫要自找苦吃,你師父正在急等回信,還不快滾!我看出他神情不善,不敢再和他強,剛一轉身,人便變成一隻大黑鳥騰空飛走。"
三元一直細心靜聽,不許子女插口,聽完轉問:"大鳥如何變法,可曾眼見?"刁福答說:"當地原有一盞街燈,變時我剛轉身,因聽大鳥騰撲展翅之聲,回頭一看,就這連前帶後略一轉側,至多兩三句話的工夫,人已不見,三處街燈昏光影裏突然飛起一隻大鳥,向空飛去。這類大鳥如由地上起飛本較費事,何況街巷不寬。此鳥兩翅好似還未完全展開,業已將路遮滿,竟會快得那麼出奇。我舉步回走時還曾見人立在街燈之下,等到聞聲回顧,人便化鳥飛起,略一騰撲,兩翅微一收合,便和箭一般向上斜射,晃眼高出房頂,兩翅全張,再一招展便騰空而去。眼看那雙金光明亮的怪眼由大而小,射向空中,由酒杯大兩團變成兩點金豆,流星飛射竄到暗雲裏去,一閃不見。兩翼風力大得嚇人,呼的一聲由我頭上斜飛過去,差一點立足不穩,被它扇倒。昨夜人都說他不是妖怪也會邪法,我還不信,今日眼見果然是真。他臨去還說,所有的話都要帶到,否則師父和我均有不利。方始照實稟告,還望師父不要見怪。"
三元強忍悲憤愁急,略一尋思,忽然起立,走向院中,拱手朝上苦笑道:"大俠影無雙,我對閣下佩服已極,信與不信在你,我必遵你吩咐,不過打架不惱助拳的,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該連累家屬,就說我那犬子對你冒犯,但是他們事前不知來者是誰,閣下又是孤身一人夜間光降,承你不棄,代我散財消災,就算我那些錢都是在公門中造孽而來,自來善財難捨,他由夢中驚醒,一時糊塗,不知利害,聽說閣下拿走許多財物,將衆人逼住,嚇倒他的娘,當面欺凌、辱罵他的父母,稍微有點血性的漢子也難免於懷恨,何況年幼無知,自然冒失。日久自見人心,不是逼得無路終可看出真假,至多十日之內,不管畢貴如何,我必先將班頭辭去,你要的銀子也必如期奉上,哪怕向人求告借貸,決不短少分文,只望念在犬子一時無知,情有可原,能夠今夜容我拜見,固是樣樣聽命,決不敢抗。否則也請指點一條明路,賞賜一包傷藥,免其一個年輕漢子就此葬送,請閣下高擡貴手如何?"
說了兩遍沒有迴音,料知敵人已走,否則這等說法雖是面面俱到,可伸可縮,對頭那樣自恃好勝的人決無不答之禮,白費了一些口舌,還當着全家子女徒黨丟人,再想到所失財物,只管暗中咬牙切齒,心裏恨毒,還要防到敵人萬一未走,或是留有餘黨,稍有不合又吃苦頭,不敢露在外面,只得垂頭喪氣,勉強安慰衆人,禁止向外張揚,另外再說一些日內辭差的假話,然後輕腳輕手走到房內。恰巧伍氏由昏迷中驚醒,見了丈夫自更撒嬌,剛要開口咒罵,便被三元暗中示意止住,再一想起昨夜經過,心膽皆寒,看出丈夫也不是人家對手,所失財物已難取回,心裏一急,人又幾乎暈倒。
三元憐愛少妻,恐她添病,還不敢說出岳家失盜之事,聽她哭訴前情,又是心痛,又是愁急,一面還要設法延醫,去救兒子性命,敵人雖然可惡,所說決非虛假,否則便是自己多年經驗和所練本領,家中藏的傷藥也能醫治。方纔仔細撫按察看,竟會束手無策,只和日裏一樣吃了一點安神定痛的藥,不敢冒失。請陳玉庭來醫,雖然話不好說,有些爲難,敵人並還說他無用。此老畢竟內行,相識人多,怎麼也能指點一條明路。好在照敵人口氣,只不公然和他作對,暫時不會有事發生。想到這裏,因醫生已來過兩次,救子心切,便向愛妻再三勸慰,請其保重,並說日內便要辭差,今夜還須出外借那八百銀子,準備影無雙來取,免你母子又受驚嚇。伍氏自不願他離開,還在撒嬌,趙三元費了許多口舌,纔將這四十多歲的老佳人哄睡。以借銀爲名,囑咐好了徒弟子女,又向附近相識人家借來一匹快馬,往陳玉庭家趕去,準備討教之後歸途繞往畢家探詢,告以經過,表面仍是隱忍,並向本官告退,一面設法暗中警告,說飛賊如何厲害,非此做法不可,明言自己和畢貴業已吃了大虧、家產盡絕,大老爺再不謹慎,這類不是人力所能抵敵的妖賊怪人一旦觸怒,還要激出大變。我二人平日人緣名望和辦案的本領大老爺終有一點耳聞,幾時見到這樣膽怯驚慌,實在扎手,不敢稍微疏忽等語。本官人甚明白,一見即知,不過事前必須萬分謹祕,絲毫泄漏不得。
一路盤算,並想由東路上這些能手,何人有此本領,能與此賊爲敵。馬行甚急,業已走到陳家門外。見門緊閉,猛想起老頭子晚年納福,又喜練功,治家嚴肅,雖是財主,一向早睡早起,輩份又高,一班朋友都知他的性情習慣,極少深夜驚動。偶有久不相見的好友路過來訪,或是專心拜望,除非真有急事,照例也由他的兒子門人代爲接待,明日再行相見。因其口直心快,本領高強,公私兩面均有勢力,家中富有,慷慨大方,最喜幫人的忙,來的人就當時無事求他,以前多少受過幫助,至不濟也送過川資厚禮,加上多少年來的習慣,非但無人怪他性傲慢客,反而說他俠義誠懇,沒有虛假,連江湖朋友和當地紳商全都傳爲美談。休說平日,便是前夜飛賊影無雙留刀寄柬,二次現身送回帽花,將刀取走,前後鬧了兩次,聚有滿堂賓客,照樣也是剛交二更人便辭去。此時天過三更,比前夜更晚,連他練夜功的時候都已過去,來時橋上遙望,這大一片房屋園林沒見到一點燈光映照,分明人已早睡,怎好意思驚動?
三元先頗爲難,暗怪粗心,悔不早來,繼一想此人雖是紳士,人最四海,我到別的縉紳人家,凡有功名中人在座,哪怕是個秀才酸丁,都要知趣迴避。惟獨到他這裏,無論來人是何出身,一體款待。誰要自高身價,表示不快,便與絕交。是到這裏來的讀書人均知他的脾氣,向無貴賤之分,人又公正謙和,以身作則,慷慨好施,有求必應,不像別的富家淨說好聽話,一毛不拔,誰也不願斷這一條好路,就是酸氣重一點的讀書君子至多設法避開,另坐一桌,決不敢稍露辭色。自己也極知趣,遇到真正請有世家大族中的紳士早就回避,託詞走開,就這樣,一班自命高貴的厭物還說閒話。如非交了這位朋友,連出遠門都有照應,實在不捨放棄,幾乎不與交往。
其實,玉庭交我二人多一半還是爲了好名喜事心盛,覺着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府縣官不時更換,三班六房中人卻是常在的地頭蛇,呼應起來方便得多,有時本官人情還未交派下來,犯人業已得到照應,救了朋友,還有面子,就是於理有虧,不免受到官刑,官府再犯書呆子脾氣,不賣情面,他至多不準人情,想給犯人多吃苦頭決辦不到,連應受的罪孽均可因他一言而免。他的名聲越來越大,人緣越來越好,最重要便是心思周密,事無大小樣樣想到防到,都安得有人,一呼即至之故。雖然老頭子從不仗他財勢偏向犯人,以曲爲直,只要請託到他那裏,有理的不必說非救出不可,無理的也必免掉許多例外的罪孽。
這一類事甚多,雖然刑名錢穀兩面他都有人,班房的人更是仰他鼻息,但這一等人就是對方沒有門第之見,也不配做他座客,本人也必不敢高攀,除卻見面打千,諾諾連聲,決不敢說個不字。全仗上輩遺留的老交情,昔年又曾同過幾天師門,這才拉成平等之交。因其交友太雜,三教九流無所不包,用人之事最多,他一面好名喜事,又恐招搖,遇到不相干的小事大都不託本官,專託下面,所以自己雖然拿過他不少酬勞,他也簡直成了全班房中的一個財源,到底代他出過不少的力,並無一次違揹他的心意。今當危難關頭,師門交誼暫且不論,就憑爲他跑腿辦事這一點難得驚動一次,想也不好意思拒絕。
念頭一轉,剛鼓起勇氣,待要下馬叩門,忽見裏面燈光一閃,門已大開,出來一個少年,正是玉庭最心愛的徒弟雪花刀楊天壽,知其少年老成,精明強於,深夜開門必有原故,莫要又和那日一樣,主人已先得信,正要開口,對方已先舉手請進,引往外院衆門人待客的大廳裏面,隨有下人送上煙茶。看出前院漆黑,人都睡熟,下人只得一個,也似剛被喊起,心方奇怪,楊天壽已將炕桌上預先寫好的一封信連同一包傷藥遞過,笑說:"家師臨睡以前交我一信,並說昨日感冒未愈,趙班頭來早還可相見,如來大遲恐已服藥安睡,令我轉交。老班頭看完此信自會明白。我本不知何事,等到三更過後人有點倦,但知家師向無虛言,剛剛和衣臥倒,這位異人便在窗外將我喊醒,說你騎馬就來,我連忙追出,人已不見,聽那口氣還不甚壞,這包藥也他所留,上有服法,病人吃了下去至少保得一半平安,如再尋到內行醫治,靜養三月便可復原。他明知你口不應心,何以如此,全是畢班頭之妻悔過心切,所以感動,覺着多惡的人也有醒悟之時,故此不問真假,先將此藥留下,如能洗心革面,真個辭差,從此不再欺壓善良,也並非沒有活路等語。我雖不知真意如何,但這包藥關係重要,天已不早,請快回府去吧。"
三元業已把信看完,大意是說,翼人影無雙劍俠中人,趙柱已爲內家罡氣所傷,非真有功力的內行不能醫治。玉庭自己無此能力,方纔影無雙命人送信,得知此事,十分代他愁急,無奈愛莫能助,最好能照那日所說去做,遇事想開一點,或者可以無事,忠言止此,還望三思等語。三元何等陰險,看出就是自己樣樣服低,所失財產仍是休想取回。玉庭語意又極嚴重,急得心裏亂抖,一句話也不敢說,想了一想忽然起立,朝着院中拱手說道:"多謝大俠盛意,我必照辦,日久見人心,多說無用,你老將來自知分曉。"隨向楊天壽告辭,並請代向玉庭致謝,到了門口又說:"我真慚愧,還比不上畢家弟妹,一樣服低悔過,何以不肯信我,我真想到他那裏打聽=下應該如何說法纔好呢。"
說完,偷覷楊天壽只是微笑,一言不發,料知自家心事已被對頭看破,玉庭師徒也都得知,掩飾無用,心中越發愧恨,自覺無趣,只得作別起身,匆匆上馬。暗忖:"對頭這樣人物,暗殺個把人易如反掌,決不會再用什麼陰謀,何況又由玉庭的手轉交,這包傷藥定必靈效。上面寫明天明之後空腹服下,還要用人扶了走動些時,等到出汗才能臥倒。現在離天明尚早,索性去往畢家走上一趟,看他夫妻鬧的什鬼。這婆娘也真能耐,對頭那麼精明竟被哄信,先疑陳文出外代他約人,後來路遇,並無形跡,濟南府的能手十九相識,多半均被對頭嚇倒,就請人家也和玉庭一樣不會出手,如說外面約人,決不會當日就打來回。陳文雖然全部假裝,辭色可疑,請人的事明已料錯。這婆娘昔年原是一個有名女飛賊,外號飛來鳳,又叫桃花三娘子,相識的人最多,昔年兩次大盜案都她暗中獻底才得破獲,莫要城關內外還有什麼能手隱姓埋名在此匿跡,和她暗有來往,可以約出相助。自己和畢貴同道弟兄,他還是個副手,如被瞞過,丟下自己獨自成功,藉着事關機密爲由,眼看對方成名,還不能怪他不講義氣,吃了啞巴苦,說不出來。"同時想起馬翠鳳雖是婦女,機警深沉,狡猾無比,如非看準一發必中決不輕舉。前兩次大盜案早就看出她的本領心計,不由又加上一層妒念,越想越氣。如非和影無雙仇恨大深,人又穩練,幾乎想給畢氏夫婦叫破,鬧個大家都吃不成才對心思。
轉念一想,此時大家都在破船上面,理應同舟共濟,如何忘了傾家殺子之仇,先鬧窩裏反。何況這婆娘日裏先就暗示,打我招呼,不過事情機密,不便明言。她如全數隱瞞,只在暗中下手,直到成功方始說出,又當如何?我平日不是這樣量淺的人,今夜爲何浮躁起來?莫非真個爲了損失大大,連人都反常不成?對頭這樣扎手,心情再要一亂,如何能夠辦事、心裏一急,連忙把氣沉住,稍微冷靜,盤算好了主意,再裝出神,自言自語道:"這婆娘最是貪財,丟的財物比我還大,竟想得開,不知是何原故?我早不想吃這碗公門飯,偏被本官留住,如今鬧得傾家蕩產,實在冤枉。現已決計告退,不知所失財物這位影大爺能否給我留點棺材本?要是辭了差還不肯放鬆,那才糟呢。我先往畢家打聽打聽,既不想幹,便越快越好,早點告退,落個一身輕,索性往外面去避上幾月風頭,免得事情鬧大,本官尋找,不答應他還要連累家屬一同坐牢,才更冤呢。"
三元原是故意做作,先把馬放慢,獨個兒搗鬼,念念叨叨,裝着又心痛錢,又怕強敵,左右兩難,樣樣願意,最後再裝不是對手,決計辭差,去尋畢氏夫妻商量告退方法,一面暗中留意,見街上冷悄悄的,爲了夜深風寒,天氣太冷,連打更的都未遇到一個,偶然聽得兩處梆聲由街口破屋更棚中傳出,聲都發啞,明明更夫怕冷,縮在屋裏敷衍故事,心中暗罵:"奶奶的,難怪飛賊橫行,此時街上靜得一個人都沒有,蹄聲這響,這些狗孃養的更夫連頭都不探一探,真個氣人。你們多留點心,我們就不省事,也多一點耳目,偏是這懶。不過事也難怪,他們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官家又沒有口糧,全憑鋪戶人家三節婚喪喜慶的賞號和平日所給殘羹冷飯勉強度日,這樣冷天,我從頭到腳都是皮棉包裹,尚且手凍足僵,如非戴有厚棉風帽,連氣都透不轉,他們穿得那樣單薄,就肯賣命,這冷也經不住。何況這些老弱孤窮,風都吹得倒的更夫,見了飛賊也是無可如何,就出來有什麼用呢?"
三元心正胡思亂想,猛瞥見接連三四條黑影在前面轉角上閃過,料知對頭跟將下來,並還不止一人。如在平日,三元早已催馬上前,拔刀動手,一則自知不敵,事前打好主意,非但表面服低,夜裏孤身出面,連兵刃暗器均未攜帶。又見對方人多,就眼前所見已三四個,也許前面還有同黨,業已馳過,身後也有跟來都在意中,可見對方人多勢衆,日裏料得一點不差,弄巧還不止那七個號稱義商的飛賊大盜,如真孤身一人,怎麼辦出這許多大事?他便神仙鬼怪也顧不過來。這麼多的勁敵,且喜今夜不曾冒失,就是當面遇上,手無寸鐵,便是悔過明證,憑自己一張嘴也可過去。想到這裏,索性把馬放慢,以示不肯跟蹤,也未回顧。相隔畢家還有兩裏多路,正想照今夜對頭送藥情景和所說口氣,還是希望自己能夠服低告退,不與爲敵,免得張揚出去礙他的事,遇上決不妨事。
如有惡意,他這樣多的人,來路途中已早下手,怎會沒有動靜?同時遙聞轅門鼓響,天已四更,猛想起對頭所走也是畢家一面,聽說影無雙每次出手都在人家晚飯前後,只自己和畢家來得最晚,也只二更到三更的光景,此時成羣飛馳必有原因,莫要上了那婆娘的當,前往入網,自己被人瞞住還不曉得。心中一驚,口說:"只顧亂想心事,天已四更,還要趕回給病人吃藥呢。"口裏說着假話,一拎轡頭,兩腿微夾,馬便如飛往前馳去。
兩裏來路轉眼趕到,遙望畢家後院燈光隱隱上映,越料雙方業已對面,不是尊若上賓,假意款待,便是暗中伏得有人,設有一網打盡的陰謀毒計,忙將馬頭一偏,向右側面小巷後門中走進,馬也勒住,輕輕掩到後門外面,將馬系在石樁之上。待要叩門,忽聽裏面兵刃相接,金鐵交鳴,打得甚急,料知陰謀已被敵人識破,動起手來,覺着進也不好,退也不好。主人如佔上風,現成功勞不搶固是冤枉,這類強敵如爲所敗,決非對手,豈不更糟?正在舉棋不定,忽又聽出裏面動手人多,少說也有十好幾個,並還旗鼓相當,隱聞畢氏夫婦呼喝之聲,井無敗意,斷定請有能手相助,心已躍躍欲試。轉眼一想,自己並未帶有兵器,分明兩面均可佔住,主人如勝,打落水狗,主人如敗,還可向敵討好,將來另打主意。剛忍不住,匆匆捲起皮袍,紮好腰帶,往屋頂上竄去,忽聽屋脊後面有人低聲笑說:"這是什麼緣故?"
三元本打定不看準不下手的主意,聽出耳音頗熟,知道房上還藏有強敵,下面勝敗尚自難料,越發不敢冒失,故意說道:"他們夫妻日裏還在勸我服輸,及早告退,如何深夜之間動起手來?"同時定睛側顧,房脊後面一條黑影已箭一般朝側竄去,也不知是一是二,身法快極,一閃無蹤。上來聽出房後有人,沒顧到留意正面,等到黑影不見,再往後院一看,敵我雙方竟有十五六人之多,畢氏夫婦均以全力與敵拼命。院落本大,另外幾對打得更急,內有兩個好手都是以一敵三,急切間也分不出誰是敵友。兩面廊上點滿燈籠,另外還有幾個夥計一手拿着兵器,一手拿着火把,雙方都是啞鬥,除馬翠鳳偶然呼喝兩聲而外,無一發話。這班人的本領無一尋常,內一老頭本領更高,看神氣分明主人早就知道對頭要來,有了準備。心正不解,內中一個身穿黑色夜行衣的敵人好似受傷,忽往自己這面屋上逃來,馬翠風大喝:"莫放此賊逃走!"抽空揚手就是一鏢,那賊"噯呀"一聲幾乎立腳不住,連屋瓦也被踏碎了好幾塊。三元這纔看出逃的是敵人一面,同時瞥見院中又有一人打敗,被對方踢翻在地,正舉刀要斫,吃馬翠鳳趕將過去一刀架住,那人便就地一滾,竄往階沿之上,才得保命。跟着便有一人縱過,將馬翠鳳的敵人擋住,這班人除畢氏夫妻而外,十九穿着夜行衣靠,打得十分猛烈,業已成了混戰,急切間也不知如何是好。要知後事如何,請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