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山東濟南府接連兩次災荒之後,到了十一月裏又是一場從來少有的大雪,大量窮苦人民十九無衣無食,預料隔年麥種都要凍死,休說明年非鬧災荒不可,當此冰天雪地的殘年先就渡不過去,大家苦喊皇天,景況淒涼自不必說。官府方面卻是麻木不仁,竟把這場災雪當成瑞雪,日常宴會賓客,消寒賦詩,酬應權要,飲酒作樂。正在高興頭上,首縣歷城縣令洪斌這日也正請客,忽然聞報,省城內外出了極離奇的盜案,忙命兩個名捕雙料韓信大小活無常趙三元、畢貴前往查訪。二捕第一日清早先尋一名武師打聽,非但被對頭搶在前面向武師陳玉庭留刀警告,爲了主人聽說飛賊翼人影無雙的驚人本領和俠義行爲受了感動,又料不是敵手,自願服低,不與爲敵。話剛說完,翼人影無雙忽在後屋出現,當時只見牆上黑影一閃,便將所留飛刀取走,同時又將主人所失去的碧洗帽花送回不算,並代復原,釘在帽子上面,表示主人只肯回頭,從此各不相犯。玉庭查間回來重向二捕勸告,說這類異人俠士最受衆人敬愛,何況失主均爲所制,既未報官,不應多事。
二捕見玉庭有名武師,朋友徒黨甚多,均有本領,尚且如此,當時也頗心動。及至回衙稟告,吃洪斌一陣利誘激將,功利心重,竟將玉庭所說的話忘個乾淨。次日一早,冒着寒風趕到南關於佛山旁村鎮裏面,打算訪問清楚再行下手,先往白泉居便碰了好些軟釘子,並還親眼目睹到兩個形貌醜怪、各吊着一隻眼角的矮子狂笑出門,化爲一隻雕形巨烏沖霄而去。跟着又聽白泉居酒店主人餘富苦口勸說,再三警告。二捕明知事情艱險,但因平日做慣宦家鷹大,本性難移,既貪重賞,又想借此謀個一官半職,重振以前失去的家聲,口雖謝諾,仍不死心,費了許多口舌,強忍氣憤,探出城關內外所有土豪惡霸、富貴人家均有這位仁兄光顧,並且事主越有勢力他越不放過,所取財物也必更多。
事情業已鬧了將近兩月,因這飛賊便是上年救水災的那七個義商之一,那大量救災銀米的來源用的也都是這等方法,向有錢人家偷盜勸募而來。這件從來未有的大案如能破獲,非但發財做官,甚而本省督撫還要飛章人奏,上達天聽都在意中。可是這佈滿山東全省,遠到河南邊界的許多事主全都忍氣吞聲,不敢張揚,是見過的人全被嚇倒,從無一人敢於報官,窮人又都把他當作親人骨肉一樣,休想訪問得出一字真情,下手艱難。
實在無法,想起前面史家莊財主史二爺原是江湖出身,又是同門師兄弟,以前彼此勾結,請託官司,常有來往,交情頗深,史二夫妻全家均有本領,受了對頭這等惡氣決不甘休,就是當時害怕,不敢輕舉妄動,怎麼也能探出一點真情,便借想要拜見異人爲名前往訪問。剛行至中途,便被史二的內弟小鋼鞭崔文滑雪趕來,匆匆迎往前村平日接待江湖朋友的密室之內,公然明言主人有病,不能見客。翼人影無雙確有其人,但他和史二這兩郎舅對於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決不食言違約,向外漏露,雙方雖是好友也不例外。爲了不肯欺騙朋友,故以直言奉告。並說此人行蹤飄忽,動作如飛,宛如神龍見首,不可捉摸。休看現在重房密室之中,我們的言動仍是瞞他不過。最好吃完回衙,敷衍官事,真的爲敵卻是不可,假的也來不得。二人一聽,史、崔二人比陳玉庭的口氣更壞,直把對頭當成天神,膽怯已極。雙方這樣多年深交,並還揹着敵人競連私話都不敢說一句,不禁急怒交加,心中有氣。又都吃了兩次早酒,膽壯氣粗,表面不露,平日驕狂陰險的本性已被激發。趙三元還沉得住氣,未肯當面發作,畢貴卻是越聽越怒,實忍不住,剛說了兩句不服氣的話,便聽窗外有一女子口音笑罵:"憑你也配見我,真不要臉!"
畢貴聞言,當着主人越發愧憤難當,接口怒喝:"朋友如何欺人大甚!"一面倚着酒性起身便想往外趕去,先吃趙三元一把拉住,使了一個眼色,還未開口,崔文已搶先把門攔住,低聲警告道:"二位班頭千萬沉住氣,方纔所說實是好意,你們均和家姊丈多年老友,便是小弟雖然奉命行事,論起交情也非尋常之比。請想我們這些人哪一個是好吃的果子?不是這位異人奇俠本領真高,所行的事又是那麼公平合理,樣樣使人心服口服,怎會如此聽話,打心裏不肯說他一個不字呢?你們雙方萬一遇上,談上兩次,再把經過情形知道一點,也必和我一樣了。不怕二位班頭見怪,就要和他作對到底,憑你二位也是不行,何必拿雞蛋去撞石頭自找苦吃呢?"
三元看出主人辭色誠懇,決非幫助外人虛張聲勢,重又回憶連日所聞所見之事,心又發虛,覺着妄動無用,反更麻煩,一面暗將畢貴止住,不令開口,乘機答道:"我弟兄實是好奇心盛,心想結交不配,拜見一面談上兩句也所心願。畢二弟素來心直口快,覺着這位異人時單時雙,時男時女,又能變化飛鳥,好些神奇舉動,心生佩仰。我們今早出來雖然專爲訪問他的蹤跡,並非真個照着本官心意和他作對,休說火籤拘票未帶一張,連鎖鏈都未帶一副,就是防他多心之故。他偏認定我們不是好人,老跟在身後神出鬼沒,人爭一口氣,酒後失言自然難免,但這位朋友早晚是會明白。你和令姊丈想必見過這位朋友多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是男是女,是否真能變化飛騰,來去無蹤,這樣說兩句總可以吧。"崔文接口笑道:"二位班頭不要多心,這位隱名飛俠實在令人難測,他那聲音容貌常時改變,便說出來遇上也未必能夠看出,並非真要隱瞞。我們對他雖極敬佩,姓名來歷至今還不知道,叫我如何說法呢?"畢貴脫口氣道:"照此說來,我們都讓雁啄瞎了眼睛,就是對面相遇也決認不出來的了?"崔文看出二捕執迷不悟,心也有氣,方說:"這倒未必,不過……"底下話未出口,便聽房後有人接口笑道:
"真要見我容易,包你能夠見到就是。"
三元聞言,看出主人面色微變,彷彿吃了一驚,料知早晚有事,對頭已完全明白自己心意,因向主人追問太急,生出反應。先頗憂疑,繼一想,自己只是奉了官命而行,既是吃糧當差,便不能違背本官意旨,何況自始至終說的都是仰慕求見的話,並未向人誇口想要捉他到案,露出絲毫敵意,就是狹路相逢也非無理可說。多年威望,連山東路上綠林中的有名人物俱都知道,有的還有過交情,通來往,過於服低這人先丟不起,當着主人面子上也不好看,呆得一呆,走向旁窗,雙手朝外一拱,大聲笑道:"閣下真個高明,使人佩服。如蒙賜見實爲幸事,是非真假久能自明,只望閣下不要把人認錯,過於多心,使人迫於無奈,辜負我弟兄對你的一番仰慕之意便了。"說完,只聽前窗外面又是哈哈一笑,越想越有氣,忙即跟蹤縱過,用手捅破窗紙朝外一張,這一面乃是佈滿冰雪的淺坡菜畦,井無人跡,估計這未次笑聲至多三四丈左右,不應離開太遠,並且先聽旁窗回答,轉眼人又到了前面,照那地勢快得實在出奇,心方不解,笑聲已由近而遠,少說也在村口左近,心中一動,口裏說着佩服的話,心中埋怨畢貴真笨,單坐在那裏生氣有何用處,也不隨同用心察看,豈非蠢才?正打算跟蹤追往街上,看這路斷行人的茫茫雪地對方如何隱遁,是否真又變出一隻大鳥,剛一舉步,便被崔文將手拉住,急道:
"趙老班頭老大哥聽我一言,這位大俠實在神奇,並非小看二位班頭,你就本領多高也決追他不上,不是這樣,我和家姊丈也不至於如此服低了。聽他口氣,你們雙方遲早必能相遇,何必忙此一時呢?"
三元本來有點心虛,又見主人前後口氣一樣至誠,似知對頭厲害,下手太辣,不願自己趕去栽跟斗,又不便明言神氣,想了想只得見風收篷,忍氣歸座,表面仍裝沒事人一般,飲酒說笑,神色如常。畢貴酒後受氣,當着主人好生內愧,本來悶坐一旁心中想事,忽然低聲悄間:"趙大哥,你的耳力不差,想必聽出,天下哪有這樣快腿,就是會飛也沒有這等神速。第二次話剛說完,人便由旁窗越過一排草堆,到了前面坡上發出笑聲,你這中間多少有點耽擱還可理講。方纔留神靜聽,你由旁窗趕過時,這裏笑聲分明剛起,轉眼便遠出十好幾丈,我們連問餘富和崔二莊主,都說人只一位,豈非怪事?話又說回來,我們白泉居所見矮酒客原是兩位,算他不止一人,故意裝神鬧鬼戲弄我們,不能配合得這樣嚴絲合縫。就有幫手,也真快得出奇。去年救那水災原有七位義商,一個人決不能辦這許多的事。莫要連兩位都不止,七人都來,由一位出面,那六位全變作他的化身,聲東擊西,此呼彼應,故意迷亂人的耳目吧。"
三元聞言,立被提醒,轉向崔文笑道:"我弟兄業已甘拜下風,就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也必知難而退,決不拿雞蛋去撞石頭,何況本來沒有此意。不過我弟兄在公門中四十年,無論地方上和江湖朋友之中大小有個名姓,就這樣糊里糊塗交待過去,傳說出去豈不是個笑話?我弟兄是好是歹早晚分明,總算和二位莊主相交多年,令姊丈因病不能見客,只好將來見面再行領教。多蒙崔莊主盛情厚意,我弟兄飯飽酒足,不敢再多打擾,只請問一句話,說完立時告辭如何?"
崔文原極精明幹練,機警不在二捕之下,料知薑是老的辣,這次問出話來必在筋節上面,但又不能不理,只得從容笑答:"趙老班頭,我雖不像家姊丈和你有同門之誼,自來因親及親,因友及友,不說別的,就是多年相交,也非尋常朋友之比,真要知道而能說的,哪有不說之理?方纔小弟所說實是爲好,你說這幾句未免見外了吧?"三元聽出口氣不對,忙賠笑道:"崔莊主不要多心,恕我口快心直,請你代我想上一想,是否爲難。如今官府下了嚴令,暫時雖無他意,非要訪出這位朋友來歷姓名不可,既當官差,有什法想?這位朋友如肯見諒,我們的來意和本官所說的話他全知道,也用不着隱瞞,只肯見上一面,怎麼都好商量,哪怕全照他的意思敷衍公事均無話說,他偏不諒苦衷,豈不爲難?別的我都不問,你兩位郎舅想必和他見過不止一次,見時也許戴有面具,至今不曾看出本來面目都在意中。不過人未見面,口音總聽得出,莊主可曾覺着這位朋友的口音到底是男是女,每次所聞是否一個地方的口音,有無異處,大概知道,便我們方纔也聽出中有一次是女子的口音,這並不算隱祕的事,請回答一句真話總可以吧。"
崔文暗罵:"老狗腿哪知厲害。你分明見影無雙在省城內外兩個月來做了許多大案,以爲不止一二人所爲,必還結有幾個同黨暗中呼應,弄些手法,故示神奇,想由我嘴裏探出真情,以便多約點人連明帶暗一齊下手,這不是在做夢麼?你們平日狐假虎威,陷害良民,明知是個硬釘子,還要拿頭硬往上撞。你們活得不耐煩,我卻不能違約自找無趣呢。"念頭一轉,接口笑道:"我當有什大事,原來問他口音,這位大俠也真奇怪,如說假話我不是人,趙班頭一點料得不差,每次相見他都戴有面具,始終看不出他的本相。他那口音也是時女時男,除身材高矮裝束相同,通體一身黑而外,我所聽到的語聲實不相瞞簡直沒有一次同過,至今我還不明白他是什麼用意。如說救水災的七位弟兄全數來此,原近情理,但是怎麼交情深厚,本領高強,休說異姓兄弟,便是同胞骨肉也應有個高矮胖瘦之分,如何沒有一次不是一樣身材和打扮,連所帶的兵刃包袱,甚而胸前扎包腰帶,所打的結釦,所穿軟靴的壞舊痕跡,都會一點不差,這是什麼緣故呢?"
說時,趙、畢二捕均以全神貫注在對方面上,實看不出一點有意誇大形跡。心想:
"主人雖是江湖能手,穩練沉着,不動聲色,一則相交多年,二則他兩郎舅的家財這一次的損失決不在少,就算對頭厲害,被他嚇破了膽,必須照他所說,不敢違抗,好端端割了他的肉,還要丟人,到底不是什麼高興的事,爲何還要張大其詞,代人說話?如恐對頭聽去,此時人在房內,語聲不高,何況對頭明已示完威走去,就不敢說,眉目之間多少也有一點表示,不應如此斬釘截鐵,沒有商量,莫要對頭真是有點鬼門鬼道就更麻煩了。無緣無故碰着這樣瘟神,回衙路遠,風雪天寒,人跡稀少,敵暗我明,一個不巧先吃上他一場苦頭,丟人更甚,也最冤枉。光棍不吃眼前虧,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這裏已問不出所以然來,還是以假作真,"以真作假,及早離開此地,在雙方未破臉之下另外設法尋人打聽要好得多。"
雙方說完,便由三元領頭立起,謝教謝擾,告辭回去。主人也未挽留,只在出門時好似東西看了兩眼,重又低聲囑咐道:"我們多年好友,不怕見怪。二位班頭,今日最好回去,就有什麼迫不得已,據我所知,省城這許多名家便未吃過苦頭的也都得到警告,內中並非沒有恨極的人,只是無可如何。再說,人家做得也真能得人心,沒有褒貶二位班頭,多尋一次人多留一點痕跡,白給人家添煩,還要生氣,能夠袖手、兩不相犯,決無一人敢去告發。就算有個把冒失鬼,也必徒勞無功,多找無趣。最好向縣太爺面前直言奉上,大家方便。否則,我雖不敢斷定二位班頭必敗,這位洪大老爺恐怕先吃不住呢。"
二捕聽他一再叮囑,連趙三元平日最自負的人也有一點發毛,只苦幹回去無法交待,就能搪塞一時,將來如何銷差?略一盤算,決計回到丁三甲那裏,看他回家沒有。此人最是忠厚恭順,又是岳家多年的老佃戶,連哄帶嚇怎麼也能套出一點線索,於是冒着冰雪寒風又往回趕。二捕多年老公事,見多識廣,機警陰沉,方纔聽出對頭口氣不善,雖因不曾破臉明敵,不至於以毒手暗算,既已說出相見之言,必有顏色顯出,也許埋伏中途隱僻之處冷不防開上一個玩笑,飛賊影子不曾見到,先丟一個大人,從此英名掃地,以後拿什面目去見那些江湖上的朋友,想到這裏,早已不約而同存有戒心。當着主人還不露出,到了路上立時耳目並用,兢兢業業,一直都以全神貫注,稍有風吹草動忙即暗中戒備,分頭注視,以防對頭突起發難,使其啼笑皆非,似這樣小心謹慎,步步留神,一直走過三里河,眼看丁三甲所居村口就在前面,並無事故發生。忽然想起對頭除在白泉居無意相逢,是否本相還不可知,出現了一次之後以後再見,不是黑影一閃,便是變化飛騰,使人莫測,底下更是隻聽譏笑之聲,蹤影皆無。這等詭祕隱藏神情,他必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大白日裏怎肯使人看出他的形蹤,何況這條路上,都是冰雪鋪積的田野,兩頭人家村落相隔均遠,就有人家也不在大路旁邊。樹木早都凋零,只有滿樹冰花積雪,不能藏人。如有動作,老遠便可看出,對頭又喜故示神奇,決不明處出面,白擔了一路心,真個冤枉。
二捕互相對看了一眼,正在又有氣又好笑,忽見丁三甲由門內匆匆走出,見面請安,笑問:"方纔聽說二位班頭尋我,方纔回來,趕往白泉居,說二位已早走去。我後悔今朝不該出門,以致失迎。又防趙大爺尋我有事,恐孩子們沒聽清楚,正想親往白泉居打聽,不料二位班頭已到門外,真個高興。我已命家裏殺了兩隻肥雞,還有白泉居的好酒,想留二位老班頭吃頓粗酒粗飯。我知二位已在白泉居吃飽,鄉下人沒有什麼好東西孝敬你老,今年年景又壞,好在趙大爺最體惜我,請二位班頭賞光,包荒一點,略表我小老兒的敬意吧。"畢貴方在暗笑,這老頭子真嚕囌,賓主三人都立寒風之中,有話不會屋裏說去,偏要在外絮聒。趙三元也覺丁三甲恭敬大過,到底年老糊塗,比起往年還要話多。正想開口,忽聽裏面喊道:"爺爺,你和哪位大爺老爹們說話呢,怎不請到屋裏來?
外面風大,有多冷呢!"三甲忙答:"小老兒真個該死,許久不見趙大爺,難得貴人光降,只顧喜歡,還忘了請貴客到裏面去。"說罷,連連請安作揖賠不是,請客走進,一面高呼家人快拿茶水。
三元知道鄉農寒苦,尤其當年災荒之後,遇此大雪,就說天氣太冷,三甲平日勤儉,免於凍餓,至多燒個熱坑取暖,如何會有茶吃?分明又和那雞一樣,知道自己還要尋他催租,膽小害怕,由白泉居勻對賒欠而來,打算以禮當先,把自己奉承個夠,然後鼻涕眼淚一起下,全家苦苦哀求,想借荒年爲由,把岳家所撥祖糧欠到年後,算起來還是他得便宜,暗中笑罵:"這老兒雖然出了名的本分老實,膽子又小,一向不敢欠租,就欠也不甚多。但他全家勤儉,會過日子,能耐勞苦,多麼荒年也能勉強渡過。想是接連兩次災荒,多少有點爲難,知我公門中人不是好惹,特意想此一條苦肉計,打算減免賒欠,過年再說,所以逼得他在門外寒風中耍了許多身段,可見多麼老實的鄉下人,到了收租時節,決不捨得把他辛辛苦苦收割來的糧食慷慷慨慨忍痛交出,但有一分藉口決不放鬆,總有許多話說。多麼老實的人也會逼得他說出許多廢話,其實我是內行,早就給你估了價,任你千言萬語,我有一定之規。平日對你寬厚,那是先緊後鬆,早就算好這本賬,恰到好處,算計你收多少,要多少。因你田多,家中不分男女老少全都下地,勤儉不怕勞苦,出息比別人要多個一半倍,剩個三成兩成也足夠你吃的,樂得假裝中間人,收完租,再賣好,再將積年舊欠算在一起,永遠你是一個債務,任其積少成多,我表面還不要利息,只是不能豁免,老叫你擔着一份心事,不到豐收決不迫逼,遇到好的年景再來要他儘量歸還,一面取回舊欠,每年都要叫你承上一兩次大人情,租糧並沒少收。爲了手法高明,照例是打一巴掌揉一揉,這老傢伙非但不恨,反倒感激,以爲我好說話。今天只要留到晚來,吃完酒飯,一哭一求,照今年的年景便可一粒不交,明年再說。其實那叫白費心思。這類羊毛出在羊身上的主意到我大爺面前決使不開,吃歸吃,事歸事,我要真好說話,我是孫子,你就真個窮苦決不能沒有一點積蓄,多少也要收上一點,想要全欠那是作夢。表面且不說破,辦案要緊,樂得假裝好人嘻哈上一陣,打聽完了公事再行開口。"心正尋思,人已走進。
丁家人多,雖是一所自建的土房,因其全家勤儉,均耐勞苦,老頭子苦了一世,熬得佯樣都有精明打算,那所土房建得也極特別,離開所種的田地頗遠,只爲了三甲從小便在患難窮苦之中長大,雖沒過上一天舒服日子,但其天性忠厚,膽小知足,覺着苦了數十年,始終種着財主人家的土地,沒有絲毫產業,憑着自己白手成家,非但娶了老婆,並還兒孫滿堂,只管房無一間,地無一隴,在全家日夜勤勞、多做副業之下,居然也能捱到今天全家團聚。無論多麼災荒的年景,日子雖然極苦,不像人家那樣妻離子散、兒啼女號已是幸事。田地沒有掙到手,到底多了一堆人,好好歹歹還有一大堆的破舊東西,也知足了。這年想起近年人多,怎麼出力辛苦,想要積蓄點錢總辦不到,全家老少起早摸黑,通沒一個休息,照理應該有點積蓄,反倒越過越苦,心中納悶,想不出個道理。
最後挖空心思打主意,想起東家在村口有半畝多空地,昔年原以賤價買來,丟在那裏沒人管,荒着也是荒着,自己卻有許多用處,兩次託人,最後還是趙三元做主答應,先還不要地租,說好幾時要用幾時歸還,不許絲毫藉口,才得勉強借到手內,情願全家多吃點苦,走點遠路,把相隔裏許的原住土房平掉,多開出一片稻田,和東家說好,就這個也不白種,不過少出一點,另一面藉着朝山季節,叫家中不能下地的婦孺紡織之外,忙裏抽空,趕製出些上產和香客遊人應用之物,賣點錢來貼補。雖然那片稻田不消兩年還是和別的田一樣,非但租糧不能少交,反添許多麻煩,自己只爭了幾句,差一點東家把田收去,連苦飯都吃不成,幸而趙三元來打圓場,才得保住。因爲朝山人多,着實多出一份收入,否則在東家每年加租、花樣百出之下,單靠原種的那三數十畝肥田決不夠用。因其上來精細,有尺土寸地都不捨得虛耗。
這座小房蓋得實在特別,人家屋內土坑爲了婦女便於女紅,十九靠窗。他卻朝裏,各屋土坑全都相連,內裏打通,只消一兩個瓦鉢的火,所有土坑全是熱的。他還有個名堂,叫做六合春。隔壁教書先生曾爲此言還誇獎過他的風雅。這還不奇,最奇是所有土房一律向外開門,小得和鴿子籠一樣。因其坐南朝北,後面向陽之處卻倒開着一大間,本是全家紡織帶做副業之所,靠着內壁也有一條長坑,火道與其他三面小屋通連,並可隨意封閉。一到隆冬時節,人們日裏全都聚在這間敞屋之內,將上半年收集來的竹枝細草取出,編扎各種香客遊人喜愛的玩具,如風車竹籃草花之類。爲了便於做工,別的小屋均極簡陋,這當中一大問前面一排通體都是自家所制木格紙窗,又長又大,窗臺離地只得尺許,以便太陽好時可以坐在上面曬太陽取暖,連帶作工,沒有太陽時節,裏面也是一片雪亮。雖是泥土建成,非但打掃乾淨沒有絲毫塵土,並用各種細草編成的窗簾炕墊之類鋪在上面,端的又樸素又好看,別有一種淡雅風味。
丁家的人只知作工,耐勞喜潔,認定想多做工積錢,地方起居非好不可,無錢置辦,便就這雙粗手和田野裏的出產多出勞力,一面將它變換貨物去換錢米,一面用來謀取做工的方便。這些地方老頭子決不吝惜人力,常對人說,非要這樣纔好做事,如其房頂漏雨,牆壁透風,沒有一點光亮,夏天熱汗四流,冬天手凍腳僵,休說不能多做,好的東西也做不出來。這些虛耗掉的人力也是我們的本錢,果然日子一久生出效用,誰都說他聰明,學樣的人甚多,連草墊也被傳揚出去,家家仿製,成了遊山人的常買之物。
濟南府的窮人比較別人稍微好過,便由於名勝之地副業較多的原故。可是經過接連兩次災荒、一場大雪仍是叫苦連天。中秋節前趙三元路過當地,還曾進去過一次,看出他全家眉頭緊鎖,業已露出爲難神氣,斷定大雪之後必更窮苦,想收欠租多半沒有,便這兩隻肥雞也是養來一面下蛋,一面準備款待田主家來人,和自己萬一來此討好之用,此外大概至多爲了客來把炕燒熱,別無所有。先聽有茶,心已微動,這還當是憑着情面賒欠而來,走過當中堂屋還不甚顯,及至由穿堂小門走到後面大間倒坐的北房之內,暗中吃了一驚,斷定對方有了奇遇,否則不會如此。
原來這間用來做工兼作待客的北房竟是盆火熊熊,滿室生春,非但紙窗廬壁打掃得乾乾淨淨,旁邊還添了兩具新的紡車和一架織布的機子,上半年所養兩條肥豬業已老早醃起,沿房檐還吊着一排風的山雞、鹿腿之類,只丁三甲一人一向不捨穿新,仍是一身舊裝束,餘者雖是舊衣翻新,隻眼前見到的幾個丁家子女和老婆、媳婦沒一個不是笑容滿面,所穿衣服也均添有一層厚棉,紡車機子上面還附有棉線,布也織了一半,好似家中婦女正在紡織,聽見人來方始停止。除兩個年輕婦女早就避開而外,餘均同聲叫應,請安問好。再看火鉢也是新制項下,旁邊坐着一把缺了嘴的大瓦壺,直冒熱氣,鼻端還聞到一股酒香。因丁家房子集中,一面臨街,居中兩面和後屋前的空地早已闢作菜畦,種着山東特有的大自菜。沒有天井,所有房屋只這一間倒坐北房最大,平日紡織編扎以及飲食聚談、燒火煮飯都在這間屋內,紡車對面的屋角便是爐竈。這時,丁妻雞早殺好,連肉一大鍋,剛剛燒開水放將下去,另外還忙着準備別的酒菜,比起哪一年來收祖都要豐富得多。
二捕心明眼亮,一看便知丁三甲非但知道翼人影無雙的來蹤去跡,並還得過他的大量賙濟,否則便是尋常好年景,像他這樣勤儉本分人家也拿不出,何況他剛到家不久,急切間決辦不到這許多東西,也必無此財力,至多把家養的雞殺上兩隻,客人一走說起便要心痛,哪有這等豐富周到?便因年景不好,防備田主催租,有上一點積蓄,也必裝窮嘆苦,不會全家這樣高興。想了想,便對看了一眼,三元更是老謀深算,決計把進門時附帶催租追一點是一點的原意改變,先放他一步,過後再說。
等到坐定,三甲親自捧了熱茶端上,三元笑道:"老丁,我們原是無心路過,想起許久不見,就便看望。像今年這樣年景誰都知道,我既不催租,又不討債,只管放心。
你這大年紀,引了全家老小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像這年月,恐怕連吃穿都爲難,如何這樣破費,叫我弟兄大不安了。衙門還有公事,忙着回去,多半還不能久停呢。方纔又在前村吃過,天早過午,離黑雖然還早,也許不能領你的情,豈不冤枉?莫非又和那年一樣,吃不成還叫我們帶着走麼?快叫他們不要煮了。"
三甲送茶之後一屁股坐在炕前小木凳上,先似有話不敢說,吞吞吐吐在喉嚨裏哼了兩句,沒有出口。二捕看出有事,更生驚疑,同聲笑說:"老丁,有話快說,我們向來濟困扶危,慷慨大方,最喜幫人的忙。你如有事相煩決無推託,不要這樣膽小吞吐叫我難過。"三甲又咳了一聲嗽,吐了一口痰,方始紅漲着一個滿布皺紋的老臉,賠笑說道:
"二位班頭老爺,不,趙老大爺,請聽我說。本來今年真叫爲難,上次遇見你老還曾說過,不,小老兒真個年老糊塗,我說的不是這個話,我是說,蒙你老大爺好意,今天貴人光降,果然不是來催租糧,也不是討還舊債,我真感激你老的好處。不過一個人要有良心,這筆租糧雖已答應緩些日子,但你嶽老太爺正等錢用的時候,真個沒有,那是沒法,既然有了,理應把我的租糧交上,叫他老人家也少爲一點難。因恐你老人家拿起來不方便,特意把糧食賣掉,照市上價錢加一的舊規矩,連發財谷也打出來,換成銀子。
我全家種了三十一畝四分多田,照市價合下來,單這一季,我照舊例加上那筆舊欠,總算在內共是一百一十七兩六錢八分,連田邊的出息都在內了,請老大爺勞駕代小老兒帶去吧。這樣方便得多,省得往他糧倉裏送要借大車拉去,還要耽擱兩天人工,一個不巧又不夠數,連找補帶說好話又要跑上十來趟才能算完。好在今年年景大家都知道的。"
三甲說到這裏又停了口。
丁家種這三十多畝田,雖分在三元夫妻名下,因他岳父伍明是個訟棍出身,比三元大不了幾歲,特意將一個老姑娘嫁與三元做填房,以便勾結官事,於中取利。惟恐三元老奸巨猾,有色無財打他不動,又把自己田地挑好的暗中撥了兩處作爲女兒陪嫁。三元雖是人財兩得,一體全收,但是另有一種算計,田契只管交割,表面上卻算那田仍是伍家所有,連收來的糧食也由伍家糧倉代爲保存。年景如好,便算伍家撥借他用,否則自己便作中間人,照樣把租糧逼去,還做好人。先聽三甲答話吞吐,料定有事,正將畢貴攔住,細心察聽,忽見對方越說越起勁,明是荒年,竟照上好年景交納,連去年和上半年的欠租也不等開口自行奉上,交的又是銀子。暗忖:"照着對頭行徑只有激動佃戶與田主作對,決無好意。三甲受他賙濟,不在話下,如何還代交租還糧?真要和別的黑道中朋友一樣,打算表示好意,藉此送禮打招呼,今早幾次相遇,也不會那樣舉動。"
三元心方不解,畢貴已忍不住問道:"老丁你要明白,自來官法如爐,誰也曉得利害。像今年這等災荒人都難過,種田人誰也無法交租乃是實情,休說財主人家不像往年那樣追逼,便我們弟兄出來催徵也是虛張聲勢,誰也不肯像往年那樣做那絕子絕孫之事。
我們進得門來,以爲你就平日勤儉,有點積蓄,聽你上月相見口氣,也必不甚好過,誰知你這間屋裏連吃帶用樣樣齊備,沒到臘月房也掃了,肉也醃了,屋裏頭又是暖熱,又是乾淨,雞肉酒菜一大堆,單糧食就夠吃到明年夏天,尋常有錢人家也未必有你過得好,何況今年災荒。你平日那麼本分,就說承你的情專爲款待我們,一時之間也辦備不齊呀。
這還不說,我趙老大哥以前代他嶽老太爺收租,我也來過,十回倒有八回總嘆苦經,恨不能少個一升一角都是好的。今天見面並沒和你開口,上來就說不爲催租而來,你竟會這樣慷慨,把本年欠租全數交上,答話又是那麼吞吐可疑,我弟兄多年老公事,光棍眼裏不揉沙子,這兩月來的事情我們業已訪問明白,我知你是老實人,決不會做什犯法的事,不過知情不舉,罪加一等。你也有全家老小,少時我弟兄問你的話要是知道,你不肯說,到時身受官刑,我們就是多年相識也保你不得呢。"
趙三元先恐對頭跟來,聽去討厭,繼一想:"我和畢貴說好,他向例是做紅臉,脾氣又暴,索性由他去當惡人,也許由老傢伙口裏詐出一點虛實,便在暗中留神察看,滿擬三甲膽小忠厚,以前催租稍微嚇他兩句便急得要落眼淚,畢貴這等恐嚇一定驚慌膽寒,這樣一個老實人,事情不能怪他,人家又是遠接高迎,尊若上賓,和祖宗一樣看待,話還不曾說上幾句,就劈頭劈腦嚇他一個好的,爲了辦公事雖然沒法,到底也是多年相識,如用別的方法探詢,一樣可以問出,何必這樣急三槍,上來先是一個下馬威,當着他的妻兒老小豈不難堪?"
三元方覺畢貴做法還是太差,及至留神一看,丁三甲真似換了個人,始終睜着一雙老眼望着畢貴,神色不變,連開頭吞吐都似平日忠厚,不願當面犯上,有點不好意思,畢貴這一問已早料到,並非真因怕事情景,越知有因,忙使眼色止住畢貴,故意笑道:
"畢二弟就是這等心直口快,我和老丁多年交情,大小也幫過他好幾次忙,如果知道什事,由我來間,他還能夠幫着外人隱瞞麼?我弟兄又非真聽官話對這位朋友有什惡意,不過想見心切而已,你偏故意嚇他,一個不巧被這位朋友知道,一生誤會,更是見不成功,這是何苦?老丁,你不要怕,他是想見一個人,請教兩句話,急得他胡說八道,使出這類激將之法,不要上他的當,都有我呢。就是有什官司牽連,憑我弟兄還不是一句話就完事麼?你聽我說,包你沒錯。你祖宗墳墓、全家老小在此,還敢抗官嗎?你也喝碗熱茶,我們再談吧。"
三甲始終若無其事,聽完方要回答,三甲的小兒子名叫丁虎,本在一旁劈柴,聞聲走過,立在乃父身側,彷彿冷笑了一聲,忽然接口說道:"老大爺問的什事俺都知道,俺爹年老,說不明白,膽子又小,情面又重,說得驢脣不對馬嘴,沒的叫二位老大爺生氣,由俺丁虎代俺爹說吧。"三元知道這小夥子血氣方剛,每次催租都有不快表示,老說乃父這一輩子爲他人忙,苦得冤枉,富有山東人口直心快的剛強之性,容易受激,方纔又聽在旁冷笑,分明這一家人和白泉居所見衆苦人一樣,受了對頭好處,聽了蠱惑,業已生出反抗之念,暗罵:"雜種休狂,就是對頭厲害,跌他不倒,終有走時,早晚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多少包夠你們受的!"
三元心中尋思,面上卻不露出,故意笑道:"這話不錯,你要知道什麼只管說出,倒有好處,我們還沒有問你怎知道什麼事呢?"丁虎憨笑道:"這還用說,二位老大爺去而復轉,還不是爲了餘家酒館所見的人?實不相瞞,這件事情老大爺最好聽餘大叔的話,放下不管,就這樣,人家還未必肯高擡貴手呢。至於你那來意今天一清早我們就知道了,不過俺爹人太老實,先不好意思見面,恐怕爲難,老早避開。後來一想,老大爺多年照顧,不見面不是事,當你二位未到以前又得到恩人吩咐,俺爹還是不肯,是我再三勸說,最好直言無隱,否則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早晚總要相見,並無用處。就這樣俺爹還是怕事,嚇得避了出去。其實這有什麼,我們不過受到人家賙濟,能夠渡過今冬和明年春荒,既沒有偷,又沒有搶。如說來路不明,一則人家行好,自己送來,我父子沒有向人伸手,事前不知,事後也無法送回,也不認得。再說,受他賙濟的本村人還是不少,濟南府城關內外只是真正窮苦、不是遊手好閒的懶漢誰都得到賙濟,受他好處的人多着呢,如要捉人間罪,休說監牢大小,便把所有衙門騰空,捉了去也裝不下,並不止我一家,要捉都捉,怕什麼呢!"
三元聞言,忽然鼻間聞到新煮開的雞肉香味,猛想起今早畢貴雖曾來過,人早走開,並未留話說要再來,何況回時走得甚急,途中未遇一人,剛到門口主人便自迎出,說已殺雞備酒,留吃晚飯。先當對方料定要來催租,不曾留意,此時想起,主人平日儉省,就是斷定有客上門,這雞也必等到見面之後,說定在此吃飯,才肯開殺,斷無先就下鍋之理。聽老兒交租銀的口氣更有可疑,岳父近年不大管人宮事,除有三頃多地收租外專放印子錢,還開有一家藥鋪,每日都有不少盈餘,決用不完,怎會缺錢使用?這多祖銀全是往多處算,最刻薄的地主均不會有爭執,丁三甲由何而來,便好年景一時之間也非容易,況此歲暮風雪的荒年。念頭一轉,忍不住哈哈笑道:"小夥子你真爽快,是個好樣兒的。有話只管開口,老大爺如叫你家受上一點牽連我不是人。"丁虎便將前事一說,聽得二捕心神皆震,也不知是急是怒,是難過,是心疼,呆在座上面面相覷,做聲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