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靈姑見師父回船,衆同門紛紛上前參拜,也想前往。易靜道:“他們都要覆命,此時人多正忙善後,你可無須。鄭師叔既命譚道友今日出世,決可無礙。我們再談一會,少時同往庵中參見便了。”譚蕭因地劫災限未滿,自發龍女崔五姑也未前來援引,恐未到出世時期,心尚疑慮。經易靜一勸說,心想:“大仇妖鬼徐完已然伏誅,自己在地底苦修超劫煉形以來,道力迥非昔比,好在相去滿限不足一年,只要在此一年期中多加小心,想也無甚妨害。現時各正派中後起人物不少在此,正好乘機結識,以爲異日修爲之助。”於是不再堅持。
正談笑間,歐陽霜忽然飛來,先向易靜略爲招呼,匆匆說道:“師父由山路回庵,聽說靈妹尚有使命呢,還不快些回去。我此時忙極,先走了。”說罷先自飛去。四女遙望江中,顛仙師徒五隻木船已然沉入江中,各正派仙俠也都各縱遁光飛去。譚蕭、彩蓉因歐陽霜來去匆促,只喊靈姑一人,未及詢問,不知自己能去與否,還在遲疑,易靜已不由分說,直催快走,只得同駕遁光往苦竹庵中飛去。顛仙那木船還有用處,須先運藏江邊水洞之中,也是剛到。靈姑一看,只歐陽霜一人他去,先見諸人之外,還添了好些少年男女。女神嬰已然見過,尚有隱居顛仙南山墨峯坪梅坳別府的吳玫、楊映雪和峨眉派門人楊瑾、餘英男、白俠孫南、七星手施林、苦孩兒司徒平。南海雙童甄民和甄兌諸人。吳、楊二女剛從南山趕到,並未參與元江取寶之役。三女全都初次晤面,經慕容姊妹分別引見禮敘。顛仙已人後洞傳命入見。
衆人入內參拜之後,顛仙笑道:“今日總算大功告成,實可欣慰。我和凌道友初以爲塔頂金盆乃亙古奇珍,如能得到,字內妖邪不難一掃而完,豈不少卻許多事故?因此稍違齊道友叮囑,甘冒萬難,意欲收取此盆,改用金船封閉地肺中元磁氣竅。誰知運數難違,反被金船飛去,船中還有兩件法寶也未取出。徒勞無功,還要費卻好些人力,也可算是愚而好自用了。
“你們所得寶物多半長大,均須煉過,始能應用。適接齊道友飛劍傳書,令我即赴青城山金鞭崖。說凌真人夫婦連各派長老好幾位俱在那裏,擬用昔在白陽山古妖尸鳩後窮奇墓中得來的九疑鼎,將今日所得各類寶器重新祭煉,再行分別發還。少時便須率衆前往,除靈兒有事不能同行外,今日峨眉諸弟子好些謙讓未取的,如無他事,不妨隨去,也可長些識見。此乃曠世奇逢,良機不宜錯過。爲此連吳、楊二弟子也喚了來同往參與。
“只三徒兒歐陽霜在俗家時生有五個子女,因受情仇陷害,丈夫蕭逸疑她不貞,雪夜逼往竹園上吊,是我路過救來此地。後來爲植金蛛所食毒果,查看土宜地勢,只臥雲村最宜,因此夫妻母子得以相見。我知她感情大重,曾加告誡,她終究子女情長,擺脫不掉,再三求我引度入門。見我不允,又私將本門心法傳她子女,每一得暇,即往臥雲村與子女相見,爲此耽誤不少功行。我因母子天性,她又時常揹人默禱,求我鑑宥,別無過失,也就任之,不料近來益發妄爲。
“她長、次二子蕭璋、蕭玢,曾在幼年爲兇禽狗雕攫去。那烏原是飛過臥雲村上空,爲羣兒爆竹之聲所驚,發了兇性,飛回將二子攫走,並非有心攫食。二子俱極聰明,饒有膽智,從小便練家傳武藝,矯健多力,不同常兒。始而詐死不動,等鳥回到危崖落下,乘其不備,一同縱起,躲入崖側一個石穴之中。惡鳥性起,爪喙兼施,弄得崖石碎裂橫飛,無奈石厚洞深,莫可如何。二子覷鳥他去,便即爬出,竊取惡鳥食剩的獸肉,苟延殘喘。只是危崖百仞,無路可下,逃走不得。惡鳥也頗刁狡,有時故意遠出隱身密雲之上,等二子出洞,驟然下擊。全仗二子機智,縱躍輕靈,得以免禍。數日後,二子膽子越大,恃有石穴隱藏,那鳥無奈他們何,反弄了些石塊預藏洞內,故意現身引誘,意欲引它力乏,打死泄恨。那鳥何等獰猛,二子如何能傷,逗得那烏兇威大發,必欲抓裂快意,石穴竟被抓裂了好些,如非石厚,早已攻穿沒命了。後因鳥不耐久鬥,飢欲獵食,才行飛去。二子想起危難,又思父母,正在崖上放聲大哭,幸值宜昌三遊洞俠僧軼凡路過,現狀下來,問明後救回山去。本想送他們回家,二子偏哭求拜師。俠僧無法,因二子均非佛門中人,又轉介在崑崙派鍾先生門下。
“上次元江取寶以後不久,母子相見,二子也常往臥雲村省父。日前霜兒往視毒果收成,長子蕭漳恰巧在彼,因聞元江取寶之事,也思覬覦,再三求說。霜兒因見武當七女未經邀約也來參與,心想其子總算師門一脈,總比外人強些。表面故作不允,卻示意其子,將一切禁制方法與各派門人來歷形狀一齊告知,使其也作路過觀光,到時乘機攫取。另三個子女蕭珍、蕭璉、蕭-聞知,也要隨來。她平日溺愛太深,拼着受點責罰,依然明拒暗許。因她四子女先得機密,預伏適當所在,等各妖邪誅除將盡,金船出水,立即見機而作,各取了一件寶物。照其母預囑,應該適可而止,到手一二件即行遁回,不可貪多。那三子女尚能遵從,得寶先回。蕭璋仍是膽大心貪,還想爲二弟蕭玢取一兩件。其師兵解以前曾說過金門諸寶的來歷,略知底細,已得到手兩件,仍在覬覦。彼時滿空飛劍、法寶交飛如梭,他又不敢上前現身明奪。正在徘徊觀望,忽發現一件至寶騰空飛走。衆人各有專注,不曾留意,只他一人看破,連忙飛身追趕。追出三百里,剛剛追上,得到手內,不料巧遇先前敗逃的妖婦黑神女宋香娥,二人爲爭此寶苦鬥起來。兩人正在相持,恰值吳、楊二弟子路過,上前相助,才一照面,妖法業已發動,一道妖光,竟將蕭璋攝去,迅速非常。吳、楊二弟子迫趕不上,又恐誤了師命,只得來此。
“那妖婦邪法高強,淫兇無比,霜兒得信,自是憂急,匆匆向我求告了幾句,便往秦嶺妖婦巢穴中趕去。霜兒本領雖能敵那妖婦,但聞妖婦還有兩個厲害同黨,此去恐勝望極少。偏生我們又須趕往青城,無暇分身往援。好在她行時持有我護身靈符,即便被擒也無大害,只好等我青城事完,再去救她了。”
顛仙說完,正喚靈姑進前聽命,秦寒萼、凌雲鳳、戴湘因三人均和歐陽霜交好,不等話完,立即挺身上前說道:“妖婦淫兇惡毒,適被周、李二位師妹用紫郢、青索雙劍合壁,將她飛劍、法寶破去,也只斷了她左手三指,依舊被她逃走。霜妹身世煞是可憐,青城之行曠日持久,如等師叔歸途再去,恐有不狽測;還有她子蕭璋被陷久了,更非遭妖婦毒手不可。弟子等意欲不去青城,將適得寶物交與別位師姊妹帶去,日後煉成,轉傳用法,也是一樣。”李英瓊等一干峨眉門下俱都好義疾惡,紛紛應和,俱願同往。顛仙笑道:“我豈薄於師徒之情?一則青城之行於你價:日後關係不小;二則我也無計分身,又恨霜兒母子膽大妄爲,意欲任她受點磨折,以戒下次。既是你們義氣,我也不便攔阻。但此萬年不遇福緣,豈可爲她一人,累及大衆,雲鳳得有指南針,青城之行必須親往。我看只要兩人前去,便能濟事了。”寒萼知自己和司徒平將來俱須兵解,便和司徒平遞一眼色,與湘因同聲爭先。顛仙允了。
楊瑾、易靜知妖婦厲害,也欲同往相助。顛仙道:“有他三人,足操勝算。你二人必須先去青城,到不多日,還須借重前往巫峽,相助靈兒他們吸取金船,取那船中餘寶呢。”隨命慕容姊妹取來另一個朱盒和十餘道令符,並交靈姑詳授機宜,說盒內藏有所養神蛛。另外又賜一個專制金蛛的法寶。命俟自己行後三日內,和彩蓉由水洞中將五隻木船拿出,一同駕駛,趕往巫峽,如言施爲,吸取金船。靈姑入門未久,驟膺重任,雖然鎮船之寶,連同所有仙兵神器拿出殆盡,船中只剩兩件寶物,船沉巫峽江底,入地未深,比起適才容易得多,心中終究有點擔心。還待請問時,忽又一道金光穿人洞門,顛仙手指處,落下一封束帖,金光隨即飛去。
顛仙看完來書,起立說道:“各派長老已然齊集青城,將爐鼎法臺佈置完善,只等我一到,便即點火了。”隨對靈姑、彩蓉笑道:“你二人雖因事阻,不能赴此盛會,但此行功德福緣不小。中間雖有阻滯,不足爲害,並且還有奇遇。我起行匆迫,不及細說。
那苓兔速移洞內,由我行法封洞。免得庵中無人,受了妖邪侵害。”靈姑見師父起身在即,無暇陳說,忙把苓兔喚來,連根移植,令其暫守洞內,靜俟歸期。活剛說完,顛仙已催出洞,施展禁法,將洞封閉。徑率同去諸人飛起,數十道光華破空而起,晃眼沒入青雲中,略閃即逝,一時都盡。
秦寒萼、戴湘因。司徒平三人因是救人事急,雖然寒萼持有彌塵-,可以隨意所如,比尋常劍遁飛行都快得多,但歐陽霜已先去了個把時辰,終以早去爲是,當下與靈姑、彩蓉話別,訂了會期。隨取出彌塵-,三人並立一處,道聲再見,在一幢彩雲籠罩之下,電掣飛去。
彩蓉原想乘此機會求顛仙收錄援引,也因事機匆迫,未暇求說。青城煉法乃曠世仙緣,顛仙不欲使衆弟子一人向隅,除靈姑奉有使命不能同行外,門人全都帶去。二女因廟裏無人留守,雖然後洞已閉,此外無關重要,終究是平日棲止之地,不願被仇敵乘隙來此毀去。於是一面如言料理行事;一面由彩蓉施展以前所學法術,在左近崖側幻化出一所菴舍,又將原址嚴密禁制。
第三日一早,靈姑、彩蓉用顛仙水符同入江心,將五隻木船升向水面。船中毒果尚存少半,所帶金蛛食量較小,算起來足夠應用。二女幾經籌思,也覺有幾分自信。先由彩蓉幻化出一些舟人,裝作販貨商客,暗中行法,催舟疾駛。到了水道難通之地,再於黑夜無人時取來前途江水,隔水行舟,在空中飛渡。到了與巫峽相通的江流,才行降落水面,安穩前進。
那金船落在巫峽中最深險處,地名黑狗灘,是江心一個水眼。金船未吸出以前,那一帶江心奇石伏礁,矗立如林,水流湍急,浪濤洶涌。兩岸險崖刺天,不到中午,不見陽光,景物幽森,行旅視爲全峽中數一數二的畏途。下水尤險,上下舟船至此,無論大小,所有人、貨,全都搬運上岸。只留一二精通水性,深知地形利害的舟人掌舵,由許多土人拉縴,奮力強拽,或是上施,或是徐徐放行。過險之後,人、貨方可上船再走。
那江水大時,往往深不可測,有時咫尺之間,水位相差達一二丈。就此謹慎行舟,遇上晦氣,仍要被浪捲去,撞在伏石危礁上面,碎爲菌粉,端的險惡已極。
二女因要補辦米糧,還未到預定日期,恐怕驚動俗人耳目。見灘側兩岸危崖只有纖路,上下游岸石低處纔有人家,便自帶銀兩,同去採辦蛛糧。先還想仙法行舟,甚是迅速,爲期尚有多日,何故師命老早赴到?等一上岸購谷,才知當地甚是荒寒,雖上下游各有一處山村,居民俱無田畝,只種着一些菜蔬。至於鋪店,多是爲當地縴夫和路過的船客起早打尖食宿而設的小店,設備簡陋。連村民所用米糧,均須遠出二三百里以外的大鎮集上纔有售賣,自身常不敷用,哪有餘糧出售。峽民信鬼,二女容光絕世,裝飾不似常人。彩蓉更是愛好天然,衣着華麗。荒江野店,突來兩個異言異服少女向人買米,始而羣起猜疑,儘管敬畏維謹,連實話都難問出幾句。師令不許炫露招搖,地理又生,彩蓉雖善排教中搬運之術,無奈相去採購之區太遠,爲數大多。沿江諸峯常有仙靈聚居往來,自己所習俱是旁門驅遣五鬼邪術,即使由靈姑守船,自己押運,遇上正派仙俠窺破爲難,可以現身明說;那各異派妖邪多是仇敵,狹路相逢,絕不放過。並且無論所遇何派中人,機密均會泄露,倘來覬覦分潤,如何發付?仔細尋思,終是不妥。師令只說到後先補米糧,也未說出如何採購。
彩蓉爲難了一陣,正由上流頭沿着江岸纖路往下流頭走去,路上遇見一幫縴夫,拉着纖繩,赤膊光背,奮力前進。前半身都快貼到地上,蜿蜒蛇行於危崖峭壁之間,叱喝之聲前呼後應。一個個頸紅臉漲,青筋暴露。喊了好幾十聲,還沒走出兩丈遠,看去吃力已極。彩蓉見狀心動,打算助他們一臂。那一段纖道上有一塊突石擋路,甚是險窄。
照例上下流頭舟船各按遠近互讓,有時因爲纖道費力多險,各不相下,當時強人不過,恐毀舟船,忍氣讓開,但事後鬧成械鬥,禁忌更多。兩村相去二十餘里,另有山徑可繞,比較易走。纖道壁立數切,怒濤如雪,灘聲如雷,高危險峻,稍一失慎,立墜深淵。沒走過的,上去便覺心驚目眩,哪能舉步。崖勢高低錯落,上下艱難,除縴夫日常走慣外,輕易無人由此通行。每…幫縴夫中各有一個深悉地理禁忌的纖頭,手持木梆在前領路,按照梆聲急徐,指揮進止快慢。
那纖頭隔老遠望見二女走來,忙即敲梆,大喊喝令躲開。偏生所行正當全程中最費力關頭,衆聲吶喊如潮,二女只見前行一人縱躍叫跳,以爲照例如此,各行各路,萬想不到是向自己喝罵。再往前略走,又被那塊崖石遮住,雙方都看不見。石側恰又有一條山徑,一方不知就裏,一方以爲聞聲必已躲向另一小徑,誰知快要走到崖石前面,雙方忽然迎面相遇。行纖路遇婦女,本是當地大忌。這類終年拿生命血汗負苦謀生的人,又都性格粗野,本來就沒好氣。當這要緊費力時節,突觸大忌,並將去路擋住,勢子又稍緩不得,如何不怒。幫頭首先發急,才見人影,通沒看清,便大喝:“哪家野婆娘,耳聾了麼?還不快滾回去,老子就把你們丟到江裏去餵魚了。”那幫縴夫本在俯身貼地,力爭上游。中有兩個聞聲擡頭,見是兩個女子,立即厲聲暴喝:“不知死活的野婆娘,公公還不打她們?”總算幫頭年老,較多經歷,話罵出口,已看清二女氣度衣着不類常人,沒敢上前動手。一面敲梆,一面仍然大喝:“再不退回,他們衝你們下水莫怪。”
二子見對方纔一照面便開口罵人,也是有氣,靈姑首先喝道:“路又不是你們家的,爲何出口傷人?不看你們勞苦可憐,叫你們知道厲害。”說時,二女仍往前走,並未停步。頭排兩名縴夫見二女越發走近,憤怒已極,連喘帶吼,直喝:“公公,野人狗婆娘太不要臉,我們衝她們下去。”後幾排跟着響應,齊聲猛噪,猛一奮力,直朝二女衝來。
靈姑因想自己是好道之人,何苦與下愚一般見識?路又奇險,一動手必定傷人。原想數說幾句,走臨切近,再由衆人頭上飛過,不去理他們。彩蓉卻看出這幫縴夫只是粗野,並非惡人,心想問他們何故如此。縴夫已迎面衝來。那老纖頭讓避一旁,神色遲疑。彩蓉知難分說,見靈姑待要縱起,忙喝:“靈妹且慢,我來問他。”說時,將手向前遙指了幾指。衆縴夫情急發橫,眼看相隔二女只三四尺,滿擬一下便可衝倒,就不踹下崖去,也給二女一個厲害,正吶喊作勢之際,猛覺身後一緊,繩索好似定在鐵柱上面,一任拼命用力竟難移動分毫。
老纖頭見二女已然止步面朝前方,還在勸令二女快些回身逃躲尚來得及,否則必被衝倒;再要前行七八丈,過完最險一段,被他們分出人來追捉到山凹裏去,如打偷牛賊一樣,打死也沒有地方喊冤,那是何苦。繼見二女冷笑不答,又聽身後衆縴夫喊聲有異,纖板軋軋作響。回頭一看,衆縴夫身已整個全俯,頭面距地不過尺許,頸項間青筋突出,全都聲嘶力竭。胸前纖板已多彎曲,軋軋有聲,頗有斷折之勢。這樣拼命用力,腳底卻不能移動半步,當是舟船觸礁,不由大吃一驚。忙伏身崖口探頭遙望江上,所拽舟船仍然好好地浮在江心,只是不動,船上橈夫不住揮手示意催行,好生不解。老纖頭知道當地灘險,浪大流急,纖繩一斷,那船立即順流而下,爲惡浪吞去,捲入漩渦之中,粉碎沉沒。照此奮力挽拽,久了纖繩不斷,船頭將軍柱也必扯斷。勢子一緩,遇上一個惡浪打來,船往後猛地一退,力再用得不勻稱,弄巧連拉縴人也一齊帶着墜落江裏。端的形勢奇險,進既不能,退亦不可,絲毫不能鬆懈。老纖頭連想放下纖板,豁出一場官司,且顧性命都辦不到。一時情急,不由跪倒崖邊,求神默佑,望江痛哭起來。
衆縴夫多半是土著,只有一兩成是原船上人,當此性命關頭,也是急得連哭帶嘶聲求告神佛,亂許願心;同時拼命挽拽,恨不得吃奶力氣全使出來,哪還顧得再與人叫罵衝撞。號哭之聲盪漾江峽,與灘聲上下相應,越顯悲壯。
靈姑知是彩蓉鬧的把戲,見狀甚慘,怒氣全消。老大不忍。隨走向前對纖頭道:
“你們先時那樣兇橫,這時如此膿包,小娃兒般哭喊起來。看你們還惡不惡?”說時前排兩個耳尖的當靈姑有心挖苦,身拽纖板,不敢鬆開,氣到極處,就地下拾起一塊石頭,急喊得一聲:“打死你這狗婆娘!”待要反手向上拋出。畢竟老纖頭見機,聽靈姑一說,猛想起二女來得奇怪,適才似見內中一個朝江指了兩指,眼看衝到身上,船忽定住。不久便是祝神之期,莫不江中神女現形點化或神靈顯靈?心中一動,越想越對,見衆人暴怒,又要無禮,心中一急,恐止不住,便向手邊梆頭連擊。那梆頭不是遇有緊急異事或神靈顯靈,不能輕動,每一敲打,所有人等全須跪伏。衆縴夫聞聲大駭,紛紛跪倒。
自從纖繩一緊,衆人只是拼力前進,誰也不敢稍爲鬆勁。因是平日過信神鬼,一聽梆頭連敲,當是江神顯靈,也未細看就裏,慌不迭跪拜在地。中有四五個較爲慎重的,唯恐身子一跪不能用力,纖往後拽,人也被它拽倒,方在急喊:“鬆不得勁!”忽覺多人雖不用力,纖繩並未後拽,也未加重吃力。試略鬆勁,纖繩本被拽得筆直,已然由直而彎,仍未移動。竟似下面的船定在江心,鬆了無關。方始放心,跟着衆人喘息跪拜,顫聲祝告不置。有兩個膽大的偷眼四看,不見神影,竟松下纖板,爬到纖頭身前悄問:
“神在哪裏,怎看不見?”
纖頭敲梆以後,見衆紛紛跪拜,纔想起這危急時刻,那纖繩萬不能鬆時,人已全部拜倒。忽然眼前一暈,忙再定睛看時,纖已彎垂地面,卻未後移。當時驚喜交集,連話都說不出來。勉強按定心神,待向二女跪求,兩縴夫恰來問神所在,老纖頭立即乘機喝道:“這二位便是江中女神顯聖,被我們得罪,差點沒出大亂子。還不快跪一旁聽候發落,只管亂說,小心你的狗命。”
衆縴夫先前面將貼地,只知是兩婦女攔路取鬧,也沒看清衣貌。聞言一偷覷,有了先人之見,覺着果和廟中塑像差不多少,全把二女認作江中女神。想起適才叫罵許多冒犯,俱都膽戰心寒,頭在石地上碰得山響,不住哀聲求告:“神仙菩薩饒命!”
二女見這些愚人又可憐又可笑,靈姑喝道:“我們不是江中女神,有話好說,快些起來,放你們船走就是。”衆縴夫底下話沒聽清,只當神靈不肯饒恕,叩求越急。有幾人已頭破見血,一味哭喊,哪敢起立。彩蓉實不過意,知道衆聲嘈雜,靈姑難於分說,故作怒斥道:“我們就是江神,難道亂磕響頭哭喊一陣船就走麼?我不怪你們,快些站起,聽我吩咐。”說時將手一指,衆人哭喊之聲全被禁住,頭也叩不下去。喧聲一住,方得聽清。他們因平時敬畏江神太甚,小有侵犯,便恐禍臨,何況當面辱罵,個個以爲難邀赦免。又見女神一指,口便失音成了啞巴,越發害怕。心想無此便宜的事,依舊跪地,不敢爬起。彩蓉見老纖頭跪得最近,滿臉憂惶之容,便對他道:“因你們太蠻橫,船確是我定住的,但絕不是這裏江神。你可曉諭他們急速起立,我看你們可憐,不但寬容,免去罪責,還助你們容容易易過這一帶險灘,減輕勞苦;再如執迷不信,就任那船定住,我們也不管了。”老纖頭看出點風色,不禁驚喜交集,首先起立舉梆一敲。跟着便能張口,照話一傳,衆縴夫方始半信半疑,由地爬起,回了原狀。
二子見衆縴夫都是淚汗交流,泥痕滿臉,上身多半赤裸,只用麻索繫住一條破舊褲子,甚是襤褸,戰兢兢鵠立崖邊,不敢則聲。知他們生活極苦,好生憐憫。便問:“有話可以好好說,何故倚衆欺生,開口喝罵,還要行兇撞人?”老纖頭才把禁忌說出,實是不知神仙點化,情急無禮,並非有意欺生。又說:“衆人指江爲生,十分貧苦。神靈既然顯聖,務求大發慈悲,多加福佑。”
二女隨又問出江神廟就在附近不遠,明日開始,便是各商幫、土人祭賽酬神之期,遠近村鎮俱來趕會,竟有不遠千里而來還願的,到時什麼東西都買得到,端的熱鬧非常。
二女便說想買兩船穀子,不知能買到否?纖頭一任二女怎麼分辯,始終把她認作江中水神,答說:“神仙要穀子還不容易?他們正求之不得呢。小人少時回去一說,要多少都能獻上。”二女力說:“我們不是江神,穀米另有用處,只願公買公賣,照價給錢。今日的事不許對人提起,否則你們便有禍事。如能禁口,並助我們將穀子買到,過些日我們還許能幫你們忙,將江中那些伏石暗礁除去,使漩渦平息,省得你們費力。”
縴夫道:“按說我們這些苦人全指這些漩渦吃飯,只求少費點力,並不想將它除去。
不過小人自十幾歲就與人拉縴爲生,今年六十三歲,看得也太多了。每一年中少說也有幾十條船到此葬送,傾家的傾家,送命的送命,大人哭,娃娃叫,看去太可憐了。近三十年立了這座江神廟,仗着江神保佑,纔好一些。因船客多不誠敬,依然時常出事。上月有一條大柏木船,載着一家扶柩回籍的官眷,官太太懷着八九個月的肚子。女人家不知厲害,又怕起早,執意不肯上岸。船離大灘還有半里,只到娃娃灘附近,許是懷孕衝撞江神,一個漩渦捲去,只孕婦一人被浪衝出三十里外,被人救起,餘者連人帶船全沉江底,屍骨都沒撈起一根。那婦人不久生了一個男娃,因在水中受寒,當地沒有好醫生,不幾天也死了,剩下孤兒,被江神廟道士抱去。那情形真慘極了。我一想起這些事就心酸,只要神仙肯將險灘去掉,我們哪怕沒飯吃也心甘的。因這裏出產太少,那些還願的商船都各帶有貨來,內中就有好些米客,單施給神廟的穀子就不在少。憑公採買也行,不過神仙不許我們走嘴,要費事些罷了。”
二子見那老纖頭雖然年老,但卻極強健,說話也有條理,便令他選三個能幹同伴,事完去至停船之處相見,除代平去灘險外,各有厚酬,只不許衆人對外泄露。老纖頭聞言,自是喜出望外,率衆拜謝。之後,彩蓉便即行法,命衆上路。衆人背上纖板試一走動,果然輕鬆已極,毫不費力,江船便連越奇險,又穩又快往上流頭泊處走去。到了地頭,纖頭自去挑人應約。不提。
二女送衆走後,覺着行舟艱險,縴夫窮苦,兩俱可憫。平險以後,土人生活無依,也須預爲之地,商量了一陣。遙見遠處又有幾幫縴夫走來,江波也被法術禁住,行甚穩當,縴夫們行歌相答,甚是歡欣。
彩蓉已知當地禁忌,不願招惹,意欲隱身回船。靈姑說:“纖頭曾說,一到會期,江波便平,還願的船極少出事,平日偏那等風濤險惡,破舟傷人,層見疊出。難道只要來還願的都是好人?神應聰明正直,不應如此自私,於理不合。反正爲時尚早,回船無事,船上毒果均有顛仙靈符封閉,靠泊江岸僻處,不怕偷盜。不如乘暇往江神廟一探,看看是否妖邪作怪。歸途就便一飽鄉味,再回不晚。”彩蓉頗以爲然。總算蛛糧有了着落,如真買不到,期前二日再冒險行法購運也來得及,於是同隱身形,往江神廟走去。
到了一看,神廟孤孤單單坐列於半山坡上,相去附近村落約有裏許。當地山勢峻險,到處山石磊。獨立廟所在,是一斜坡,廟前有十來畝平地。再上十來丈,便是峻嶺排雲,危峯刺天,不可攀援。那廟背依崇巒,面對江峽。廟後翠竹森森,幹霄蔽日,廟前種着兩行松柏,景物也頗幽勝。廟址佔地不過畝許。當中一排是三大間神殿。殿外一個石臺,上供大鐵香爐。左右各有兩間道士居的偏廂,出門便是山地,並無圍牆山門。雖還未到祭期,那些遠道而來的商販以及附近山民,已各在廟外隙地上支搭攤架、竹屋,搬運貨物、陳設,還雜着一些賣豆花、燒臘、米酒、湯圓等飲食擔子,熙來攘往,各自忙碌異常。
二女見吃食攤擔有四五處俱是多年來未嘗的故鄉風味,心想在此用些,就便觀看景緻,向人打聽也好。便擇了一個賣小籠蒸扣肉帶豆花飯的攤前,就木凳上坐下。攤販王老幺見二女裝束整潔,彩蓉尤其穿得華美,當是遠來官眷屈尊就食,甚是巴結。二女要了兩小籠扣肉、兩碗冒兒頭(米飯)、一大碗豆花,帶香料鹹菜。王老幺如言端到,笑問:“兩位官小姐是否來還香願?”二女見他和氣,比上流村民開通,隨口應了,邊吃邊打聽。
當地原有不少神話流傳,二女聽出話多附會,方覺無甚意思,忽見一個廟中香火頭領着四五個短裝赤膊山民,牽拽着一牛二羊和四口肥豬經過身側,往廟側竹林中定去。
靈姑奇怪,笑問,“江神還吃葷麼?”王老幺聞言,搖手禁聲道:“神跟菩薩不同,怎不吃葷?”
靈姑又問:“不是還有兩天才上祭麼?怎麼今天就殺牲呢?”王老幺見別人都已吃完走開,左近各人都在忙亂,無人旁聽,悄聲答道:“這事莫說女客遠來不知,就小人因去年在廟裏幫過忙才得知底。人都說廟中香火盛,道士發財,連廟牆都不肯修,其實他們哪知道士暗中賠墊有多少呢。且不說每月初一、十五這兩口豬,單是今天三牲得多少錢呢?”彩蓉聽話裏有因,便問:“這些豬牛難道道士自買,不是還願人獻的麼?”
王老幺笑道:“雖說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的錢也是香客給的,到底是他們得了又吐不是?老道士又不肯對香客們實說,照這長年私下賠墊,哪有餘錢再修廟牆呢?”
二女聽他說得無頭無腦,越發生疑,再四套問,又給了些酒錢,他才做張做智地說:
“神的食量甚大,每來時,江中必有黑風暴雨。雖然每月初一、十五和每年兩次祭期,實則正日子神並不降。時常多在期前二、三日半夜無人之際,先由道士備下三牲或是肥豬,洗剝乾淨,陳列殿上,只有老道士一人披髮赤足在內伺候,餘人誰也不許進殿和偷看。到天快亮,纔出來喚人打掃,任是多少牲畜,也只剩下一堆骨頭。遇到兩次大祭,神吃完還要帶走。事後老道士總得累病兩天,有時還須人擡他回屋,寸步難行。朔望小祭,道士勞累得最是厲害。大祭想是東西多,神來去都快,卻不見甚勞累。老道士常年吃素,人最好善,對於香客各隨敬心,從不強募。因恐官家知道,說他妖言惑衆,嚴禁張揚。他也能和神說話商量,每次照例自己出錢買來牲畜,先二日上供,事後再用香錢貼補。平日又愛幫人,有求必應。趕到哪年香錢少時,連牲畜都是向人賒的,哪有餘錢修牆?聽小道士背後說,老道士近年說自己不久要死,大徒弟只能幫個小忙,不能接他,以後這裏怎麼得了?當時着急生氣。又揹人把大徒弟卞明德喚至屋內,一談就是整夜,也不知說些什麼。
“後日是正日子,今晚該當預祭。牲畜均須現殺的,神才肯用,所以這時忙着牽往竹林內燒水開剝。只一祭過,江中浪雖仍激,船卻平安無事,一直要過多少天;不似往常,多巧妙的舵手、撓夫用盡人力,也照樣會出亂子。近年人心太壞,誠心的固然不少,有那好些取巧的商船,專乘別人把神敬好來撿現成的。休說還願上供,返回時連岸都不上。一回平安渡過,便成了例,從此省下香資。有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到處傳說神廟道士算準每年兩次和朔望江潮,借神騙財。船客們誰不想省幾個,好些信以爲真,專等祭期過去,試着過灘,果然無事。鬧得近來香會一年不如一年,我們也少做好些生意。要照三五年前,這兩天山上下早住滿了,哪有這樣空閒?按說老道士既能和神對面說話,應該稟告,請神給這些刁猾人降災,不是立時就會興旺麼?他偏恐怕造孽,寧幹吃虧着急。大約神到現在還當是來往的舟船都敬供他呢,你說氣人不氣?”
二女一聽,便料江神決非正直一流。廟中住持倒是個好人,必是有難言之隱。當晚便是預祭,妖神定來享受,正好窺探動靜。偏與纖頭約定在木船停泊的崖上相見,購糧之事更關重要,不能延誤。彩蓉略一盤算,又問:“神降可有一定時刻?”王老幺答道:
“約在子夜前後,並無定時。”
二女問不出準時,欲向廟中探聽。飯錢已然付過,二女一同起立,藉口隨喜,往廟中走去。剛到石臺前面,便見一個小道士由偏廂中趕出,迎問:“施主可是拜廟燒香的麼?今日不是開殿之期,師父、師兄都不在家,請後日會期再來吧。”二女見那小道便士年約十八九歲,神情和善,身體結實,好似武功頗有根底。靈姑笑答:“我們行船路過,聞得江神是個女身,甚有靈驗,明早便要開船,特意來此朝拜,後日怎等得及?你開了殿門,容我們略爲瞻仰,立時即走,多給香資總可以吧。”小道士見二女裝束談吐俱是貴家官眷,不敢得罪,作難了一陣,才低聲悄答:“香資多少無關,這是各人憑心的事。只今晚是廟中預祭,照例是不能容許外人進來的。既是施主遠來,難得路過,明早又要開船,小道瞞着師父請進,略看即走也還可以。不過少時我們還有好些安排,最好不要在裏耽擱,留下香頭,恐師父看了見怪,也不必上香了。”二女一一應諾。
小道士又輕腳輕手掩回東廂,隔窗偷覷了兩眼才行走回。領二女由殿角繞出殿後,有一側門。同進一看,殿房共隔成一大兩小三間。當中塑着一個女像,神貌不美,脅有雙翅。旁有四五個小神,男女不一,相貌裝飾與女神大體相似。中有一個男神彷彿新塑成不久,貌最獰惡,問知是神的子女。東偏室內放着不少道家用的法器和三口高几及人的長劍,一切收拾得甚是整潔,淨無纖塵。西偏一室關着,二女欲令開視,小道士力阻,說內中是間堆東西的空屋,現時只有幾個木架,無甚好看,而且又髒,門經師父自內反鎖,無法打開。二女見他答時面色微變,情知有故。見門有縫隙,試從門縫往裏一看,果有些木架陳列在內,黑暗異常。二女因門縫大小,方想另尋縫隙張望,猛聞到一股血腥羶穢的惡臭氣味由內透出。心方奇怪,小道士已面帶惶急,因是女客不便拉扯,不住埋怨:“說好略看即走,爲何失信?”
彩蓉知道明說不行,不願炫法相強,便朝靈姑遞一眼色,笑道:“屋裏很黑,想必無甚好看,我們給了香錢走吧。我有點不舒服,出廟你扶我兩步,有話回船再說。”靈姑明白她要分身幻化,入內查看,將頭一點。隨取了三兩銀子作香資。小道士謝了接過。
快走出時,彩蓉故作在東偏室內丟了一條手帕,奔去尋找。小道士意欲陪往,靈姑又故往西偏門外走去。小道士恐二女將他調開,好往西屋窺探,不顧再隨彩蓉,忙搶向屋前,背門而立。這一轉身之際,彩蓉已將真形隱去,另幻化出一個假身走來。小道士因她迴轉甚快,並未入室,不以爲意。靈姑知假身不能說話,便道:“手帕原來就在這裏,已然尋到,我們走吧。”隨即迎上,相偕走出。小道士見二女要走,心才放定,相隨送出。
人去以後,彩蓉仍隱身形,行法開了西屋門。進門一看,地方竟比正殿還大,因半截向殿後突出成了方形,所以外觀不覺。室中一排並列着七個木架,架前各有一個長大水糟。滿屋血污狼藉,腥穢異常。壁間還掛着一個黃布包裹,上面濺了不少血點。取下打開,乃是一疊三角形的堅厚魚鱗和一束形似水草的綠毛。綠毛長約三數尺不等,比豬鬃還要粗硬得多。毛上有膠,又粘又膩,奇腥刺鼻。越料那江神是個水怪,這兩樣東西必與怪物有關。
彩蓉剛纔包好還原,忽聽隔室有人說話,牆甚厚實,聽不清切。方要走出,便聽裏牆腳下響動,跟着兩大塊並列的方磚往上一起,走上一老一少兩個道士。老的一個鬚髮皓然,相貌清秀,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個玄門清修之士。少的一個年約三十左右,生得猿背蜂腰,英氣勃勃,武功似有根底。師徒二人俱是短裝挽袖。上來以後,老的笑道:
“再有二三年,我塵緣便了。這東西近年神通越大,我已難制,何況是你,異日歸你承接,怎壓得住?我又許了願心,其勢不能捨此而去。它的子孫越來越多,每到祭期,供品逐漸增加,就你勉強制住,也是供應不起。除它又無此本領,自家安危不說,如若激怒,興風作浪,發動江潮,爲禍行旅生靈,何堪設想?將來怎麼了呢?”少的答道:
“上次江邊望月,仍然狂風暴雨,天昏地暗。我們在崖下避雨時,曾見金光霞彩夾着霹靂之聲,直墜江心。怪物巢穴左近,波浪跟山一樣涌起,那麼高的崖都被漫過。師父說那不是尋常雷電,回廟佔算了三日,才知那是一件仙家寶物自飛到此,投入江心水眼之下,不久寶主人便要尋來,怪物也應在此時遭劫。前些日還在歡喜,怎又發愁了?”
老的道:“我武功雖還不差,如論道家造詣卻是尋常。所習多是旁門小術,仗着生平行善,不曾爲惡,仍須再轉一劫,始得正果。所佔如是世俗間事,倒能十得八九;神仙玄機,究難窺測端倪。那日虔心定慮,佔算多次。第一,寶物來路只知方向,對於何處飛來,寶主是何神仙,全未算出。第二,我算取寶人近日已然起身,還是乘船來此,昨晚定到,船便停在烏龍嘴危崖之下。那裏危崖百丈,本非泊舟之所。今早天還未明,我便悄借打魚小船,沿江查訪,並無蹤影。適才仔細推算,仍和日前卦象一樣。來人神通廣大,御空飛行,相隔千百里,朝發夕至,要船何用?況且人只兩個,船卻五隻。來處應在數千裏外,水流不與江峽相通,這麼遙遠,才只三日便到達。還有好些都是不近情理。假如仙人行法將船隱去,我看不見,但那停處人卻不能挨近。我去時曾想到此,屢用禁法試驗,親駕小舟,將小舟附近上下流到處走遍,通無絲毫可疑之兆。分明仙機難測,一樣佔算不準,全盤皆錯,因此失望。想起怪物猖獗,怎不發愁呢?”
少的又道:“其實江潮也真險,近年怪物還難得失信故意傷人。倒是那些小怪物真喜歡興風作浪,每次吃飽回去,安睡不出,那幾天還好,只一睡醒,便出來生事。祭時又愛惡鬧,實在惹厭。要等成了氣候,確是後患。我想那晚電光既是仙家異寶,又在怪穴附近,失寶仙人早晚總要尋來,見了怪物,豈肯留以爲害?我們那年所得鱗甲、頭髮足夠用好幾年,不等用完,它也遭報了,仙人暫時不來,也無大害。至於我們供應不起,師父何妨略示一點靈驗給那取巧的人們,還愁他們不來奉上麼?”老的道:“人家將本求利,就取點巧也應該。何況這類邪神只會爲禍,永不知甚降福呢。”說罷,搖頭嘆息不止。
二人邊說邊打掃室中木架。少的由下面地穴中取出一些法衣、法器、香蠟、水盆之類陳列架前,將一空竹筒放入水盆以內,旁邊放一空盆。又去東室將三口高几及人的長劍取來,點好香蠟。然後披髮赤足,手持一劍,口誦法咒,行法焚符,將手中長劍朝盆一指,喝一聲:“疾!”竹筒便似有人扶起,直立盆中,倏地斜着旋轉起來,盆水便由竹筒口起,水箭一般時曲時直,隨着劍尖所指,朝四壁和各木架、水槽以內激射上去。
彩蓉見是旁門驅遣五鬼和小五行搬運之術,自己隱身在側全無警覺,法力實是有限。
適聽所說,難得旁門中會有這等正人君子,追憶出身,越起同情之感。知壁間血污年久已成墨色,憑二人法力決難滌淨,有心暗助一臂,便在暗中施展淨土之法。水勢立時加急,所到之處污穢全洗,煥然一新。
二人見狀,似出意料,各自瞪目四望,不見人跡,互看了一眼。彩蓉見二人仍未看出自己所在,暗中好笑。恐被警覺,見已沖洗得差不多,地上積水也快成河,如非行法禁阻,早往地穴倒灌下去,便即緩停施爲。水勢一小,老的吩咐:“時已不早,急速添槽收水。”少的隨又行法,舉劍一指,筒水便向後排各水槽內依次放去。一會放滿,水也停止。竹簡便由盆中飛出,直落地上。所有污穢水又由筒口涌出,落向空盆以內,滔滔不絕。流有半盆,便不往上增高,直到地上涓滴無存,仍只半盆污水。
這時壁間所懸藏鱗甲、怪毛的圓包早經老的取下。少的淨室以後,便將半盆污水和原盛清水的空盆捧回地穴,換了一箇中盛五穀的大缸出來,放在香蠟案前。另外一小壇五色米豆同放案上。打開包裹,取出六片魚鱗和六根長毛,二次邁步行法,踏罡步鬥,先將三口長劍相繼擲起,到了空中一個轉折,各自劍鋒朝上落向缸中,不偏不倚浮立米上。一切停當,老的便向正殿跑去,一會同了適見小道士,擡着一條牛進來,放在架上。
彩蓉隨出一看,後殿外聚着兩個火居道士和五名幫忙的土人屠戶,還有二羊四豬也俱洗剝乾淨。仍是老道士師徒兩人一個個擡進去,面對水槽,各陳架上。知道怪物來時,身居槽內,享受那些牲畜,正殿只是虛設。
彩蓉細情已得,恐靈姑等久不耐,便即隱身退出,飛回泊舟之處。先遇老纖頭信神心切,爲表虔誠,所拽之船將險處過完,料知無事,便囑咐好同伴,借了一塊鍋魁,攀崖-磴,老早趕來守候,正與靈姑相見說話。購谷之事也打聽清楚,可以託他代爲收買,必不誤事,這一來正好夜往除妖。晤面問完前事,強給了老縴夫賞錢,彩蓉行法將他送回鎮上。
二女在崖上眺望了些時,重去廟前,意欲再嘗鄉味。到時夕陽在山,天還不晚,一些攤挑俱都忙着收拾回去,人數已然走了多半。尋到王老幺攤上一問,才知今晚淨廟,廟前照例人須退盡,不留一人。全祭期只此一日,恐犯神怒,過此一任喧譁熱鬧。所以搭有臨時竹屋,已然住過多日的人均須退往村民家借宿。前有數人不信,曾被黑風攝走了兩個,終無下落。凡是來趕廟的人俱知此事,誰也不敢逗留違抗,各在黃昏前退避。
王老麼因在廟中住過,知道神來都在半夜,事前老道還要命人出視一回,見人都走,無可流連,雖也隨同收市,卻不似衆人害怕忙亂。又見二女是好主顧,貪做一筆買賣,好在菜飯現成,笑對二女道:“小人已快收攤,今晚前村人多,正打算挑到那裏去賣,不過雜亂一些。現離淨廟還早,他們這些人都是膽子大小,其實無妨。二位貴小姐如喜清靜,便在這裏吃些也可。我還帶有一點好醪糟酒,這酒吃多少也不醉人。我把這些燒臘每樣再整一碟,對着落山太陽,邊吃邊看晚景,完了蒸兩小籠扣肉、一大碗豆花帶香料,另外新熬一杯香油辣子,和我外敬的隔年兜兜鹹菜,加上兩碗新出鍋的帽兒頭,連酒帶飯共總才四十七個制錢,還不到七分銀子。這位貴小姐,晌午還沒吃上這一半多東西,就給我八九錢銀子,我一家四口兩個月不做生意都吃飽飯了。適才我屋裏人來送東西,聽了喜歡得眼睛亂轉,連說貴家小姐真大方,將來一定多福多壽哩。”接着突又改口岔道:“我王老幺最有良心,這都歸我孝敬,二位貴客也都嚐嚐我的手藝。少吃一樣,便是小人該死,沒有誠心。”邊說,邊忙着重鋪案板,亂取酒菜,又忙着端板凳,加倍奉承。
二女知他貪着多得點錢,把自己做財神看待,惟恐客去,鬧得手忙足亂,五官並用,話和迸一般奪喉而出,暗中好笑。見所賣燒臘樣樣新鮮,人散清靜,正好飽嘗故鄉風味,並等時至,便即坐下。靈姑道:“哪有吃你的道理?有什麼都拿來,仍和前頭一樣,加倍算錢好了。我們爲想燒香,也許住上兩天,多照顧你幾回才走呢。”王老麼聞言益發大喜,以爲二女愛聽夜中之事,手裏敬酒敬菜,便信口開河說個不休。彩蓉偶想起老纖頭所說廟中收養孤兒之事,便問可有此事?王老幺因而談起那孤兒生具異相種種怪處,現由老道士撫養,年才滿周,已能行走說話等情。二女聽了,俱想夜裏便中一視所言真否。
吃到中間,忽見適才小道士由廟中走出,經過二女身側,只看了一眼,便往坡下走去。二女淺斟低酌,言笑晏晏。這一頓飯,直吃到黃昏月上,不特廟中人未催收攤,連王老幺也無一毫急遽神色,大與適才衆人散時所說不符。還是二女恐他受人埋怨,才住飲,吃完飯,給了二兩銀子。王老幺歡天喜地稱謝收下,這才從容收拾,笑說:“今天遇見財神,將這些剩東西回家,與妻室兒女破例享受一回福、今晚不再做夜生意,在家給二位貴小姐整兩樣好飯食,明天好來孝敬。再如收錢,那我王老幺就不是人了。”收拾停當,又陪二女立談了一會,直到廟中鐘響,方始唱着挑擔別去。
二女假裝往回走,見王老幺走遠,四顧無人,彩蓉行法隱去身形,重回廟前。徘徊了一會,忽見小道士滿面喜色跑回廟去,因時間尚早,也未隨同入內。靈姑見久無動靜,漸漸雲霧滿山,月色朦朧,等久不耐,想先看看那怪孤兒,拉了彩蓉同往。本意先往道士所居廂房探看,正殿上火光突然透出,遙望人影往來不絕,當是水怪將至,連忙趕去觀看。見老道士師徒數人正在殿內,忙着行法佈置搬運東西,除神龕未動外,所有一切神案陳設、五供法器之類全部移往東間空屋之內。另用木板現砌一個有五尺寬、數丈長的大水槽,由殿門起彎向西間設供屋內。接着老道士師徒便脫衣赤腳,披散頭髮。隻日裏行法的大徒弟身着法衣,餘者俱是短裝,每人背插五支魚叉,腰懸一個黃麻布口袋。
又在門環上繫了兩根繩子,俱由門媚高處用滑車穿過,再經殿樑通人神龕後面。龕前水槽後放着五個火盆,中置木炭,火已生起。好似做過多次,甚是熟悉,各執各事,並不多話,儘管看着事多忙亂,一會便已停當。
老道便指着神龕,對二道童道:“你兩個先進去吧。”二道童意似不願,齊答:
“師父不說這回要交正子時纔來嗎?這麼早進去豈不悶氣?”老道士笑道:“你兩個小東西,必是適才把我和師兄所說聽去了。不要昏想,那不是容易的事。再說,不到事後,連我都未必看得見,何況你們。今天是你師兄代我應付,雖然弄好了可一勞永逸,但要是天不從人願呢?以後每次都是你師兄代我,這頭一回最關緊要,不得不加倍留神。萬一要和我受傷那年一樣,忽然提前趕來,你師兄臨場再一發愣,到時我顧哪一頭好?早藏在神龕裏到底穩當得多,免得措手不及。又不是看不見,快進去藏起爲是。”一道童又朝殿外細看了看,方始怏怏走入龕中藏起。
老道士又向大徒弟說道:“今晚十九能如人意。無論見什麼厲害陣仗,切忌心慌。
縱有失措。我也格外小心,保無他慮。那東西至早也須交子纔來,現在正好調理心神,坐到亥時,等你焚符催引,我再用奇門遁甲隱伏一旁爲你壯膽。”大徒弟笑答道:“弟子承師父傳授,已然熟練,知道謹慎戒備,請師父放心好了。”老道士笑道:“我也知你不會出錯,只因那年自恃熟悉,一時大意,不料那東西竟是兇殘,毫無情義,如非徒兒冒着奇險將我法器送來,幾爲所傷,闖出大禍。今晚除照例喂他外,我還存有相機除它,永絕後患之意,故此絲毫大意不得。照你天性爲人,在我門下實是埋沒了,偏生機緣似合不合,大是可疑。萬一爲師功行圓滿,務要緊記適才所說而行,不可自誤。你兩師弟天性皆厚,人極聰明向上,異日如有成就,不可淡忘。浪生自有他的去處,弄巧他年成就還許在你之上;如不務正,卻是壞極。看他自己福緣修爲如何吧,我只能到此爲止,與你無緣,由他去吧。”
二女見老道士說時喜容滿面。大徒弟卻是面帶悲慼之容,兩眼含淚,低頭不語。神龕內二道童更低聲嗚咽,悲泣起來。正尋思師徒四人爲何悲喜各殊,老道士已低聲笑喝道:“徒兒們,又忘了適才的話麼?這是什麼時候,還不打一會坐,調神養氣,準備正事,怎倒悲感起來?”說罷,二童哭聲漸止。老道士和大徒弟就水槽旁各自打坐,不再言語。大徒弟面上悲容依然未斂。
二女因知道老道士還有數年便即坐化,以爲適才談及此事,師徒情厚,所以想起難過。又往西屋看了一回,道士日裏已全準備,只在屋內外用米設了兩處奇門遁甲,以爲少時隱伏之用,防禦也頗完整,有攻有守,稍差一點的妖物決難爲害。這些在彩蓉眼裏俱是旁門中末技小術,覺無意思。妖怪來廟尚早,廟中火居道士早已避開,更無他人,正好去尋怪嬰。
剛出殿門,靈姑偶一擡頭,見窗梭高處爬着一團黑影。來時並未看見,忽然有此,乍看疑是水怪潛來。及告彩蓉,定睛一看,竟是一個兩三歲大小的嬰兒,短衣赤腳,腰間亂插着一些小刀鏢弩之類,手腳緊抓窗眼,正在悄悄往裏偷看。週歲嬰兒如此膽大身輕,人言果然不謬。彩蓉因王老幺說他還有許多怪處,乘此無人,正好抱向隱處問個仔細。爲防出聲哭喊,先伸手一指,將他禁住,然後飛身上去,輕輕抱下。
二女見西廂房燈光全熄,知有禁忌,便尋到裏間,撤去隱身法和嬰兒禁制,行法將當窗一面閉住。還未放出光明,小孩已連喊:“仙人放下,讓我磕頭。”靈姑未看清嬰兒相貌,只覺身形長瘦有異常嬰。見他被生人突然擒抱,又吃法術禁制開口不得,才一撤禁,還未見光將人看清,開口便叫仙人,毫不害怕,不禁愛極。剛喊得一聲:“小乖乖。”正要伸手去拉,彩蓉手上光華照處,幾乎嚇得連手縮回。原來那嬰兒生具異相:
扁額高顴,獅鼻龍睛,豬口暴牙,兩耳狹長垂肩,一道紫色連眉緊壓眼上,幾與鬢相連,兩額角各有一個短肉角,自發如針,又稀又短,頷下還有一叢寸許長的白鬚。從頭到腳,通體俱是火紅色。最奇是手腳俱作爪形,五指分開。乍看幾疑怪物幻化,不信會是人類,端的醜怪非常。
靈姑手才伸過,便被抓緊。方覺力氣特大,怪嬰已掙下地去,望着二女納頭便拜。
彩蓉知是天生異質,一把拉起,問道:“小乖,我抱你下來,不害怕麼?”怪嬰搶口答道:“我不怕,仙人不要叫我小乖,我叫浪生。叫我小乖,我不喜歡,你如不是仙人,我就抓你了。”靈姑問道:“你怎知我們是仙人?哪個對你說的?你爬在窗戶上做什麼?”浪生聞言,一雙龍睛怪眼連翻了幾翻,答道:“我師父最愛我,我也愛他。就大師兄嫌我麻煩,我抓破過他的鼻子,他不愛我。那天叫五鬼嚇我,被我把五鬼抓跑了。
他氣極了,一來就畫鬼符,把我困在地洞底下,不許出來。今夜祭江神,後天朝會人多,本該把我關在地洞裏頭,要朝會完了才放。前日十四祭神,師父有事,忘了跟我說好話,是大師兄將我關在洞底。我不服氣,硬往上撞,差點把江神逗急,將師父、師兄連我一齊吃去。還是師父聽見磚響,趕忙想法叫大師兄代他,偷回地下勸我一陣,纔沒鬧出事來。這回怕我鬧事,不放我在地洞裏,師父和我好說,叫我乖乖守在他屋裏,不要走出。
我原聽話,一答應,多難受也不改悔。適才一個人在屋,想起師父爲祭神發愁,那麼害人可惡的江神,偏要給它吃肥獵,我已有氣。又聽說今晚一個不好,就要和江神打死架。
我想江神厲害,師父要是打不過,着江神吃了去呢,日後還有哪個愛我?越想越着急,才帶了這些東西,等江神來了,師兄打不贏我不管,師父要打不贏,我就偷偷拿鏢箭把江神打死,省得師父沒錢置豬着急。我爬到大殿窗戶上一看,師父、師兄正打坐呢,神也沒來。正等得心急,你們就把我抱回來了。你們是仙人,本事比我師父大,你們幫我把江神打死吧。”
靈姑又問:“打死江神容易,你怎知我們是仙人?說出來,我們一定幫你。”浪生怪眼一翻,略爲尋思,才答道:“這個,師父不許說,我橫豎曉得你們是仙人。我已不聽師父的話偷跑出屋,不能再不聽話亂說了。幫我就幫,不幫,我也會打它。時候不早,師父又在打坐,莫要着江神偷偷走來,把師父偷吃了去。”邊說,縱身一躍,便往外跑。
彩蓉看出此子異稟奇資,性情桀騖,忙伸手一招。浪生情不由己便退了回來,再縱已吃彩蓉禁住,急得亂蹦道:“仙人快放我打江神去,再和師兄一樣制我,我就要抓你了。”
彩蓉說:“你去不得。”話才脫口,浪生倏地大怒,縱身一把抓來,動作極快,如非靈姑手疾眼快,伸手一擋,彩蓉幾被抓中。浪生回手又抓靈姑,被彩蓉伸手一指定住,不能再動。急得龍睛怒凸,直閃兇光,怒罵:“原來仙人也不是好人,你只要敢一放我,就把你們抓死。”
靈姑見他情急,溫言哄他道:“不是不放你去,一則時候還早,二則江神最怕你這樣厲害娃兒。他見你爬在窗戶上,當時不敢進來,等過一天夜深人睡之時,連你師徒一齊吃了去,那多不好?莫不如和我們談一會天,等江神來吃肥豬時偷偷趕去,一下殺死多好。”靈姑因見浪生膽大倔強,不受恐嚇,設詞相誑,前半竟與老道士平日所言巧合。
浪生信以爲真,立即轉怒爲喜,笑道:“我師父也說江神怕我,我還只當是哄我的。真是這樣,那我就等江神來吃大牛時再去。我不抓仙人,快放我呀。”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