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二人正在互比手勢,爭持之間,洞內又跑出兩個少女,相貌較爲豐麗,不似前兩女那麼枯瘦如柴,精神也比較活潑得多。一個手中捧着一個竹枝編的烏籠;一個手裏端着一個木盤,上面伏臥着一個白鳥。少女手按其上,白鳥閉目合睛,似已奄奄待斃。
那少女走到頭一少女面前,說道:“十九姊你看,這東西自從被主人捉來,好多天了,硬不吃東西。昨天你勉強給它吃了點水,今天氣息更弱,簡直要死。我看給它喂點水,洗個澡吧。”前女答道:“甘六妹,你真大意。主人說此鳥通靈,不是凡鳥,稍不小心,就會逃走。如今主人又不在家,你把它去禁,取出洗澡,要被逃走,如何得了?”持鳥少女答道:“你膽子也大小了。莫說它已餓了這麼多天,想飛也飛不動,我手還按着它呢,洗時手又不放,怎逃得脫,我是看它真可憐人,你既這樣說法,好在主人回來也快,少時再洗吧。”
說時,牛子早一眼看清少女所持,正是靈姑心愛之物,不禁驚喜交集,心裏怦怦亂跳。無奈自己也怕少女神法,不敢大意。想支派鹿加,料他也決不敢去。方在爲難,聽少女語氣,似要回轉洞內,一時情急,暗忖:“主人待我多好,這是她朝夕想念之物,日前還告過奮勇,好容易找到,便拼了性命,也應給她搶回纔是。”想到這裏,膽子立壯,悄告鹿加:“那白鸚哥是主人養的,被他們偷了來。我去搶回。你幫助我一點。”
鹿加未及答話,持烏少女已是轉身要走。牛子更不怠慢,怪叫一聲,飛縱上前,一手把鳥奪過。跟着一掌將人推倒,連縱帶跳,回頭就跑。人由暗中縱出,事出倉猝,四女聞聲,方在張皇駭顧,牛子已將鸚鵡奪過,當時一陣大亂。洞中還有十幾個少女,聞警爭出;互相匆匆一說,留下兩女守洞,各持器械,齊聲吶喊,朝牛子逃處追去。
這些少女都會一點障眼法術。洞主是個洗了手的妖人,更不好惹。所幸山人奔走迅速,鹿加藏匿閃避,本有特長。聽後面喊殺之聲,衆女追來,不敢應敵,忙拉牛子繞行昏林之中,左藏右躲,未被追上。鹿加一摸身旁,還有三枝響箭,原是呂氏父女留來引誘烏加的。心懼敵人法術,恐被迫上,爲了應急,取出一枝,施展聲東擊西的慣技,覷準天光可透之處,照上面林隙把手一揚,往來路斜射上去,“姑拉”一聲怪叫,穿林而出。腳底仍和牛子不停飛跑,偶一回顧,身後起了好幾處碧光,光中各有一個拷栳大的惡鬼,有頭無足,滿林出沒隱現,相隔只有十多丈,似在追逐他倆。
二人害怕已極,忘命般逃不多遠,忽聽“姑拉”之聲又起。鹿加一聽,正是烏加所發,定是聞得響箭,知道自己在此,放箭相應。百忙中再回臉一看,碧光照處,大樹後閃出一條人影,手裏似還拿着一條茶杯粗細的死蛇。剛要往側面縱去,四面惡鬼已飛過去將他圍住,張開血盆大口便咬,晃眼倒地,被鬼咬死。二人看出那人果是烏加,必是往林中來打山糧,無心巧值,卻做了替死鬼。
牛子知道自己沒有鹿加的腿快,閃躲靈敏,忙將鸚鵡交他。喘吁吁低聲說道:“這是主人最愛的東西,我跑得慢,怕被惡鬼追上,你拿了先逃回去,不要管我。要是被鬼害死,快請主人與我報仇好了。”鹿加接鳥先跑,牛子跟在後面。回顧惡鬼吶喊之聲越大,也不知是什麼原故。二人心膽皆裂,哪敢稍息,一味忘命急馳。且喜誤打誤撞,居然逃出林外。辨明來路,一前一後,一口氣跑到崖前,見着靈姑,才放了心。至於鸚鵡怎會落在那羣少女手內,所稱洞主是個什麼樣人,全不知道。並說“那惡鬼甚是厲害,烏加才一遇上,便被咬死。臨快逃出林時,還看見一個最大的鬼頭從後追來。如今想起,還在害怕。看神氣,那第二條蛇的屍首必被尋去。既然這樣鄰近,早晚必來侵犯,主人須要留神防備。”
呂偉聞言,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烏加爲妖人所傷,恐是幻覺,死活難知。
萬一被妖人擒走,問知就裏,他把線蛇看得如此之重,豈肯甘休?自己奔波數千裏,好容易找到隱居之所,是否玉靈崖尚不可知,愛女仙緣遇合,一無徵兆,卻是變亂相尋。
妖人、兇人近在時腋之間,來日大難,如何是好?”方在愁思出神,那鸚鵡忽在靈姑手上連聲高嗚。呂偉知它通靈,弄巧還許比二山人能知妖人底細,便教靈姑細心盤問。
靈姑把話聽完,忙和王淵走到小竹林中,尋了一塊石頭坐下,向鸚鵡仔細盤問。那鸚鵡甚話都能說,只是以前所隨主人是個有道高僧,語音啾啁,乍聽不易聽出,但是性極聰明,一教便會。靈姑愛極,更有耐心,可以意會。不消個把時辰,彼此心領神會,鳥音也逐漸轉變。問出那妖人姓向,洞中少女先有三十餘人,對他都以主人相稱,只有兩個稱師父的。原是左道,先好採補之術,無惡不作。前三年遭了一次雷劫,幾乎震死。
跟着又遇見一位劍仙,已經被擒待死,僥倖逃脫。由此悔悟前非,逃來此山。衆女都是供他採補之物,個個虧了真陰,已沒幾年壽命。他雖是妖人,醫術極精,也時常醫病救人。一旦悔悟,意欲醫救這些受他害的少女。
妖人知線蛇是補還元陰的聖藥,更可治各種疑難病症,有手到回春之功。全身均可依方配製,無一棄物,只是極難尋到。妖人在本山住了兩年,無心中救了幾個獵虎族人,得知森林盡處出了線蛇。不知怎地不能親自下手,便教會四人殺蛇擒蛇之法。原意不論死活,只要得到一條整的,於願已足。四人爲了報恩,竟冒奇險,居然給他生擒到手,偏又遇見烏加。因妖人恰有要事外出,照例每次出去,至少也須月餘纔回,四人爲利所動,起了貪慾,將一條半活蛇全借給了烏加。誰知妖人惦記此事,幾天便回,在澗中發現死蛇,當時行法運回。疑心四人受了對頭愚弄,又急又氣,一邊命少女拷問四人,自出尋找那條斷的。這妖人連遭兩劫,已成驚弓之鳥,去時和衆女說話情景甚是憂慮。
鸚鵡原是別了靈姑,空中飛行,巧遇妖人正在下面。妖人看出它是靈鳥,用妖法將它攝了回去,意欲收服。不想鳥性甚烈,一連數日不進飲食。妖人不願傷生,本欲放走,偏生妖人女徒中一個名叫雲翠的,愛極此鳥,再三請求,妖人允了。鸚鵡絕食裝死,本想妖人會放它。及見不行,知道鳥食中拌得有藥,只要吃一點,永遠馴服,又苦熬了好幾天。實在支持不住,才飲了點水。鸚鵡連日聽他師徒說話,知妖人業已洗心革面,從此不再爲非。待等醫好衆女,便去雪山投師,尋過正果。便今日出去尋蛇以前,也只怕有人和他爲難,決無報復的話。鸚鵡最後並對靈姑說道:“主人你身有至寶,慢說妖人決不敢來,就來也不怕他。如不放心,可在夜裏將飛刀放出老遠,在附近空中飛繞數十週,他必不知深淺,以爲這裏有了厲害對頭,邪正不能並容,弄巧還許就此嚇跑了呢。”
這一套鳥語多半出於意會猜詳,還加上人語迎合,才得聽懂。等靈姑耐着心情問明就裏,鸚鵡的話也改順了許多,好些話俱能連串說出。靈姑看它這等靈慧,照此說法,不消多日,便可將人語學全,真個高興已極,忙去告知老父。
呂偉聽了,仍不放心,覺着事情總要摸清底細,烏加葬身惡鬼是否真實也須判明,才能安居開墾。強敵伺側,終非好事,萬一來犯,防不勝防。暫時如若不來,自己又無興戎之理。再三籌思:“鸚鵡靈異,所說的話總有幾分可信。妖人既已悔過學好,就不畏飛刀,也不會無故與人作對。況且殺死線蛇,咎在烏加以蛇害人,自己爲了防身御害,事出無知,與他談不到嫌怨。爲今之計,且等他幾日。如若上門生事,他有邪術,不可力敵,說不得只好仍仗愛女飛刀,和他拼個上下。如若不是真的改邪歸正,也許有所顧忌,那就索性找到他的洞中看事說話。約定以後,一個躬耕,一個靜修,兩不相犯,能夠彼此相安無事最好。就便還可問出烏加死活真相,一舉兩得。不過這類妖人多半強橫,不通情理,此行未免犯險。但爲一勞永逸之計,也說不得了。”呂偉主意想定以後,因恐靈姑跟去,事難逆料,更不放心,也未明言。只說:“既然如此,我們不可再去惹他。
大家戒備數日,如不相犯,再作計較好了。”
當日無事,呂偉打發鹿加拿了神箭,先回曉諭闔洞族人,免再生事;更防烏加萬一不死逃回,又蠱惑同黨前來尋仇報復。鹿加感恩拜謝而去。因有妖人發現,衆人仍未前去開墾。靈姑打算往探,呂偉執意不許。靈姑聽了鸚鵡之教,每晚俱把飛刀放在空中往復飛行。一連數日,迄無警兆。
第五日早起,呂偉決定往探,故意令靈姑、王淵二次探查墾殖之所。等他們一走,便令王氏夫妻守洞,拿了隨身兵刃暗器,胸懸寶珠,由牛子領路,主僕二人徑往妖人洞中走去。牛子對那一帶的地理前半極熟。後半密林蓊晦,蛇蟒毒蟲大多,以前就沒有去過舊前隨了鹿加逃走,又是驚急亂竄,沒留心記認。林中昏暗,進去不遠便迷了路。牛子恐主人見怪,哪敢明說,仍一味領了亂繞。又想找到棄蛇的枯澗,再往回找。心慌意亂,越走越錯。後來還是呂偉看出情形不對,喝問牛子說了實話。呂偉無法,只得停住,重又盤問那日所行方向途徑。牛子也只勉強說了一個大概。這才按照所說的活,先尋到略有天光可透之處,辨明瞭去向,再仗多年來山行經驗,往前試走。由此過去,林樹愈密,光景越暗,雖然練就目力,老眼無花,也僅僅不致撞跌絆倒而已,要想辨認途徑,仍不能夠。
二人走了一會,暗影中時見一對一對的豆大星光,或紅或碧,高低錯落,隨地隱現,閃動無常。有時從對面飛來,剛握刀劍防備,一條一兩丈長的毒蛇影子,隨着那一雙星光閃爍的怪眼已往側面竄去。呂偉暗忖:“毒蛇來勢本欲傷人,等到臨近,忽然改道避去,必是寶珠之力。此珠暗中頗能放光,何不取出照路?”忙探手懷內,解了珠囊,放在掌上託着。那珠一到窮陰晦塞之區,立時大放光明,晶輝閃閃,丈許內外的林木草石均被映照,人目分明。這一來雖然稍好,可是妖人洞穴仍然無跡可尋。再問牛子。也說不似那日所經之處,並且那日也未見到有甚大蛇,這裏大蛇這樣多法,更覺不像。
方在兩難,牛子焦急中偶一回顧,看見身後隱隱一片紅光映照林木之間,不禁驚喜道:“主人,我們快找到了。”呂偉驚問怎麼見得。牛子指着後面說:“日前同鹿加也是誤人森林,發現妖人洞前火光,才得尋到。今日這火必然更大,相隔也遠。你看火還未見,連樹枝都映紅了。”呂偉一聽,森林之中火已最險,如何還敢發動大火?細一查看,身後好似斜陽反射,又似天降紅霧,果然林木皆紅。但非真火,相隔並不甚近;否則,這麼密的林木,如是真火,非近前看不出,決映照不了這麼遠。越看越覺有異,心疑妖人鬧的玄虛。既來訪他,也不害怕,徑和牛子照發火之處趕去。
走了片刻,漸覺那紅光迎着自己而來。荒山森林,本多怪異,又疑不是妖人,是甚毒蟒、精怪之類,忙令牛子小心退路,各自戒備。那紅光迎來更速,已是越隔越近。心正驚疑,忽聽遠遠有人嬌喚了一聲:“爹爹。”
呂偉先見紅光如霧,頗似愛女身藏那兩粒大寶珠,本就心動了一下。因料靈姑不識途徑,行時又預先遣出,未使聞知,即便回洞盤問王氏夫妻,得知追來,也沒這麼快法。
哪知靈姑出時因妖人虛實未明,恐靈奴鸚鵡又被妖法攝去,沒有帶出,令在洞中等候,剛到墾殖之處不久,正和王淵談論,忽見靈奴飛來說:“主人走後,老主人命王守常夫妻守洞,同了牛子去往森林尋訪妖人,商談日後之事。妖人怕的是主人飛刀和主人的仙師,老主人自去,保不定受他欺侮,主人務要急速趕往相助纔好。”靈奴連日人語說得甚是清晰。靈姑父女關心,聞言大驚,立時便要趕去,還恐靈奴有失,靈奴連說不怕,同去不但領路,還有益處。靈姑本不認路,老父安危要緊,不暇再計及別的。王淵獨回不放心,送恐無及,也帶了同走。
靈姑因有靈奴仙禽在空中飛行領路,走的都是捷徑,雖然起身較晚,反比呂偉先到了好些時。只因呂偉、牛子先進森林,走沒多遠便把路走岔,靈姑人林時稍後一腳,以致彼此相左,沒有遇上。
靈姑所行之處不時俱有天光透下,不似呂偉誤入全林最晦之區,除了蛇蟒盤踞,從無人跡。本來目力敏銳,又有靈奴挨近引導,穿越昏林,左繞右轉,不消多時,便離妖人巢穴不遠。靈姑惟恐老父受人挫辱,連催王淵加急前行。正趕路間,靈奴好似發現什麼警兆,倏地由前飛回,落在靈姑肩上,低聲叫說:“過去不遠,如見火光,便是妖人洞穴。現在聞到一股怪味,恐有毒物在彼,不敢前飛。主人身有辟邪御毒至寶,特地飛回同走。”靈姑久行昏林之中,妖洞已近,老父蹤跡聲息一點未見,頗有戒心。聞言,益發加了防備。
靈姑又走了一會,果見前面有一叢火光從崖洞中發出。忙令王淵小心,隨在後面,相機進退。欲上前方探看,忽見對面走來兩個女子,東張西望,似在尋找什麼。靈奴叫道:“雲翠來了。”靈姑知是妖人女徒,正要喝問,對面二女即循聲迎來。那意思好似聽出靈奴叫聲,趕來捉拿。二女一見靈姑,吃了一驚,忙先開口問道:“這裏素無生人到此,尊客可是來尋家師的麼?”靈姑見她執禮甚恭,便問方纔可有人來。一女答道:
“家師名向篤,道號水月真人。我名雲翠,這是我師妹秋萍。今早家師佔了一卦,知有尊客來訪,業已等候多時。衆姊妹因等得不耐,推我二人探看,遇見尊客,尚是初次,以前尚無人來,家師現在洞前恭候,就請同去如何?”靈姑聽妖人竟能前知,心想:
“老父先來,如何未到?”拿不定所說真假。心方盤算,又聽靈奴連葉快去。回顧王淵,掩在樹後,沒有過來。暗忖:“林內如此昏黑,自己如有失閃,王淵恐連走都走不出去。
靈奴既說可去,還是不要分開的好。”便把王淵喚在一起。又向二女盤問了幾句,看出不似有詐,便令二女在前引導。
那叫雲翠的立時向那有火光之處當先跑去。靈姑快要走到,遙見林外火場上聚着十幾個少女,還有幾個野民。內中一個穿着山人裝束,身材矮胖,面泛紅光,坐在場當中,正和雲翠問答,料是洞中主人向篤無疑。再走兩步,秋萍喊聲:“師父,尊客來了。”
向篤當即站起,迎上前來,施禮相見。靈姑因老父時常勸誡不許對人輕視,雖然暗藏敵意,表面上仍然以禮相見。賓主三人通了姓名,向篤邀往洞中落座。
靈姑原是不放心老父,追蹤趕來,不知對方虛實善惡,怎肯輕人虎穴。便說:“我因聽鸚鵡靈奴說家父今早來訪先生,適有別的要事,趕來請家父回去。略爲領教,便即告辭,改日隨了家父專程拜謁,再造仙府打擾好了。”向篤見一對少年男女都是極厚根器,尤以靈姑仙骨珊珊,平生僅見。乍見匆匆,雖看不出道術深淺,但是腰懸玉匣,劍氣隱隱透出匣外;周身寶氣籠罩,光焰外露;肩上所伏靈禽又是日前失去的白鸚鵡。料非常流,哪敢怠慢。聞言答道:“適才已聽小徒說過。尊大人委實未來,想他既是道術之士,林中雖然昏暗,萬無走迷之理,許在別處遇事耽擱了吧?”靈姑察言觀色,料無謊語,林中迷路也是意中事。知道這等人面前說不得謊話,便答道:“家父內外武功甚是精純,道術從未學過。小女子雖拜在鄭顛仙門下,除家師恩賜防身利器外,也未得機深造。家父此來全仗一個老山人領路,或許真個走迷也說不定。先此告辭,等尋着家父,再來領教吧。”
向篤聞說靈姑是顛仙門下,越發驚駭。仔細查看靈姑神情,再一回想她的來路,所說似非謙詞。安心想要結納,以爲異日地步。一聽說走,忙攔道:“道友不必心忙。這片森林方圓雖不及百里,但是僻處山陰交界之區,林木厚密,不見天光,地勢高下彎環,莫辨方向,到處都是梗阻。人行其中,稍不留意,便困在裏頭走不出來。那最晦塞之區,連這裏幾個居住多年的獵虎族人也未去過,常有走迷之時,往往苦竄一兩天才尋到歸路。
尤其貧道這裏,外人更難找到。尊大人首次初來,僅憑一老山人領路哪能找到?即使他來過幾次,也不容易找到。據貧道推想,他與道友來路決不相同。不是見林就進,誤入歧途,繞到此洞後面,越走越遠;便是由天泉峽枯澗那裏翻山過來。如走第二條路,誤打誤撞,碰巧還許能走得到;如是見林就進,我們不去尋他,明日也走不到這裏,連想回去都不能。貧道道術淺薄,但這尋常占驗,如是眼前的事,也還將就算得出。何妨少候片刻,待貧道先佔一卦,算出所在之地,然後尋去,豈不比滿林亂撞強得多麼?”
靈姑因見向篤誠懇謙和,料無他意,敵意全消。也知若大森林不易尋找,又恐呂偉在林外有事耽延,並未走進,本意想把靈奴放在空中,由它先找。無奈林密蔭厚,枝柯幕連,由上不能看下,林內又不能疾飛,本在愁急。聞言想起來時果非見林就進,還繞走了好一段,連忙喜謝。
向篤隨即伸手在烈火中抓起一把通紅的木炭灑在地上,命女徒取了碗水,含在口內,手畫了一陣,滿口噴出。地面上現出好些黑印,炭多熄滅,只有兩小塊依舊通紅,並排連在一起,指向西方。向篤又用手指略爲掐算,起對靈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尊大人定是見林即入,爲地勢所誘。現時走過了頭,往西南蛇窟之中去了。那裏毒蛇甚多,自從有了線蛇,當時不死的大毒蛇多半逃去。線蛇一死,逐漸又迴轉老巢。如無道術,單憑武力,甚是危險。他爲貧道而來,誼無漠視,貧道也極願早日傾吐腹心。如不見棄,願領道友前往如何?”
靈姑見他如此周到,想不出什緣故,耳聽靈奴連聲叫好,只得謝了。當下向篤在前引導,走了一陣,那路果然難走已極。靈姑邊走邊想:“這人素昧平生,出身又是左道,怎地這麼好說話?不但殺蛇之事沒有究問,反倒敬禮關切,所說的話又不像是有假,內中必有緣故。若非靈奴說在前頭,幾令人疑他不懷好意了。”正尋思間,忽於林隙縫中遙見寒星一閃,遠處似有光華透映。王淵驚道:“那放光的莫不是伯父帶的寶珠麼?”
一句話把靈姑提醒,想起胸前黑絲囊內懸有兩粒大珠:“那光華遠望直如一幢烈火相似,相隔越遠,看得越真。林內如此昏暗,人不近前,對面不易相遇,取將出來正是絕好幌子。”忙將寶珠取出。靈姑身行暗處,本有紅光隱隱外映,這一取出,立時精芒飛射,彷彿人在火中,光焰蒸騰,照得左近林木俱成紅色。
向篤本來識貨,早看出靈姑身有異寶。先見前面寒星一閃,他不知呂偉持有寶珠,當是寶物精怪出現。正在注視,忽聽王淵說話,回頭一看,光華耀眼,靈姑已將寶珠取出。不禁驚喜交集,連誇至寶奇珍,又向靈姑詢問可是仙師所賜。靈姑也不瞞他,將斬妖得珠之事說了。向篤益發讚羨不已。
靈姑因樹枝交錯,不便飛行,恐傷靈奴,沒有放出飛刀,只照發現寒星之處趕去。
誰知呂偉、牛子也是朝前急走,兩邊腳程差不多快,相隔既遠,林木又密,星光僅僅適才林隙湊巧一現,以後更不再見,靈姑連聲高喊,並無迴音。直到呂偉、牛子又錯走了一段迴路,無心後顧,發現紅光,一同回趕,雙方方始往一處走近。又走一會,靈姑也看見前面星光掩映閃爍,由遠而近,試出聲喊了聲“爹爹”,果然答應。一高興,當先搶步跑上前去。父女相遇,略說經過。呂偉聽愛女口氣,對方好似極易相處,心中甚喜。
跟着王淵、向篤相次走近,呂偉行禮相見,謝了指引之德,向篤便邀四人去至洞中小坐。
呂偉本爲訪他而來,自無話說,一同取路回洞。有這幾粒寶珠一照,行走較易。
一會,回到洞前。衆女紛紛上前拜見。衆人隨到洞內一看,石室寬大,四壁燈籠火光熊熊,到處通明。只東南角上用石頭砌起一問大僅方丈的石室,餘者都是敞的。一邊鋪着極寬大的錦茵,一邊略設几案用具。清潔宏闊,淨無纖塵。向篤請衆人就石墩上落座,不等發問,先就說出了他的心事。
原來向篤幼時,本是貴州石阡縣的一個童生。因和同伴玩鬧,失手將人打死,害怕抵命,逃入附近山寨深處。遇見一個異派中人,愛他資質,傳他採補之術和一些邪法醫道。學成以後,便在外面雲遊,一面行醫救人,一面行那採補之術。向篤對這些少女並不強求,所有少女不是出於自願,便是用錢買來,並不以邪術搶掠。少女精髓將竭,即不再用,依舊美食美衣養着,並用藥給她盡心調治,使能多延性命。不似別的妖人趕盡殺絕,見人不行,立委溝壑,不少顧惜。就這樣。數十年中也傷了不少性命,自己想起,常引爲憾。儘管醫術神奇,長於起死回生,無如元陰已失,髓竭精枯,再加上靈藥難得,費盡心力,也不過使其多活一二十年,仍難免於短命。學的是這一類左道,不如此,不能有地仙之望,實想不出一個兩全之策。積惡成習,略爲心惻,也就拉倒。
這日正爲一山人醫病,愛他女兒雲翠生得秀麗,剛買到手,忽得山寨師父邪法傳信,令衆門下弟子務於端午前趕到。爲期已無多日,匆匆將雲翠帶回自居山洞以內,連忙趕往。途中又看見一個絕好根器的美女,方想或買或騙,弄到手內,帶去孝敬師父,不料那女子竟是峨眉派女劍仙餘英男新收的弟子,兩句話一不投機,便動了武。向篤仗着邪術,本可佔得上風,偏巧敵人兩個師叔由空中經過,看出本門劍法,下來相助,一照面便將向篤的法寶收去。向篤見勢不佳,連忙行法遁走。敵人苦苦追趕,逃到半夜,好容易才得脫險,已然誤了不少時候。
向篤連夜趕行,到了山寨,天已交午。乃師所居尚在山深處絕頂高臺之上,相隔百餘里,怎麼加急行法,也要過了正午才能趕到。心正焦急,惟恐誤了時限,難免責罰,忽然天風大作,陽烏匿影,四外黑雲疾如奔馬,滾滾翻翻,齊向去路捲去。趕至中途,遙見乃師所居山頂雷轟電擊,聲震山谷。向篤先還當是尋常風雨雷電,後來看出那雷只打一處,方覺有異。人已到了山腳,擡頭一看,乃師法臺已全被黑雲籠罩,那電火霹靂擂鼓一般,接連着往下打去。電光照處,臺上不時有黃光、黑氣衝起,與雷相持。山上雨水似千百道飛瀑往下激射,加上風雷之勢越來越大,震眩耳目,山都搖搖欲倒。這纔看出師父遇到雷劫。既令衆弟子午前趕來,必是事前知機,有了防禦之策。也許因這一步來遲,沒有如期而至,誤了大事。向篤想起師父恩義,一時情急,竟不顧危險,冒着雷霆風雨,施展法術,往上趕去。誰知不用法術,雷聲雖大,卻不打他;才一施爲,眼前電光一閃,震天價一個大霹靂立即打將下來,幾乎震暈過去。接連兩次,俱是如此。
最終無法,只得拼着性命,奮力往上硬爬,好容易爬近臺口,人已精力俱盡。
向篤耳聽雷聲漸稀,方以爲師父大劫已過,搶上臺去一看,地下橫七豎八,俱是師父用作護鼎的少女,都已嚇死過去,有好些雷火燎焦的痕跡。同門師兄弟一個不見,只師父一人伏在臺中心的法壇上。左手長幡業已斷折燒燬,只剩了半截幡竿;右手一柄寶劍甩出老遠,橫在壇口。背上道袍被雷火燒破,再被大雨一淋,露出背肉,破口邊上溼漉漉粘在肉上。後心一個碗大的洞,肉已焦黑,紫血外流,狀甚慘痛。料定被雷擊死,不禁跪在地下哀聲痛哭。
向篤正要揹回洞去設法安葬,忽見死人眼開口動,發出極微細的呻吟之聲,驚喜交集。湊近前去一聽,語音甚低,說了經過。原來乃師因作惡多端,應遭雷劫。事前算出日期,還妄想仗着邪法躲脫,打算把所有徒弟都找了來,相助行法。不料孽徒內叛,望他速死;又知此劫厲害,恐到時殃及池魚,同爲雷火所誅,暗中勾結一氣,陽奉陰違,表面應諾願爲師父效死,臨到發難前一時辰,全都避去。乃師見時機緊迫,無計可施,只得令衆少女各按方位環立壇上,手持符、劍、法器之類,仍按前法抵禦雷火。無奈這些少女元陰已虧,身心脆弱,受不得驚駭,一任事前怎麼告誡,到時全都張皇失措,震死暈倒。僅剩本人在法臺上用邪法拼命抗拒。眼看快要脫難,雷火中忽然飛來一道光華,將他抵禦雷火的寶幡削斷,跟着空中一雷打下。幸而見機,知道不妙,連忙伏倒,將背脊受了一雷。當時雖然身死,元神僥倖得脫,未至與形俱滅。現在門下十幾個孽徒俱藏匿在附近樹林內新掘成的地穴之中,準備師父一死,便去內洞瓜分所有法寶、靈丹,惡人不應有好徒弟,自作自受,本來無所怨恨。因見向篤痛哭悔恨,天良獨存,十分感動。
又知那些孽徒見他在此,必將其殺死,念在師徒情分,特忍奇痛,元神附體,預爲警告:
欲免衆害,可將腰間所藏一束斷髮取出,雷雨住後,如見衆孽徒往上走來,等到了臺口,速將此發就壇上香火點燃,衆孽徒自然講和,請求停手,兩不傷害了。那時再將少女能救的救醒,埋葬師屍,急速離去此山。否則,還有後患。
向篤含淚敬謹拜命。一看那麼大的雨,壇上香火依然甚旺,知道靈異。剛把那束斷髮尋到手內,雷住雨收後,果見大師兄王柏爲首,率了同門師兄弟,由山下樹林內飛馳而出。料知師言不虛,忙把身子蹲伏,等到臨近臺下,方行立起。王柏看見向篤,甚是驚異,停步喝問:“何時到來?可與師父見面沒有?”向篤答道:“剛到不久,師父已死。”王柏倏地面容驟變,大喝:“老鬼不懷好意,自遭雷劫,想拿我們師兄弟做替死鬼,幸得見機避去,他便不死,也不與他甘休。我料他爲人狠毒,懷恨我們,死時難保不有詭計,你如在他生前相見,須要實話實說,休要自誤。”王柏素來性情暴戾,無惡不作,專一倚強凌弱。向篤本就對他不滿,又有乃師之言,先入爲主,一見王柏語聲兇惡,所說的話與師言好些相符,更疑他來意不善,心膽一怯,便往香案前倒退。王柏見他神色慌張,也越疑慮,厲聲怒喝:“這廝果與老鬼同謀,快些除他,免遭暗算。”說着,舉起寶劍,率領衆人往上飛跑。
向篤見事危急,不暇尋思,忙將手中斷髮朝香火上點去。原意點燃下擲,禁法發動,抵禦強敵,本無傷人之心。誰知師徒兩方俱都蓄意狠毒,這種禁法兇惡已極,發剛沾火,立刻化爲十餘縷青煙朝臺下面飛去。王柏等好似深知厲害,青煙一現,也不顧再和向篤爲難,齊聲驚號,紛紛四竄,一邊行法縱逃奔避,一邊口裏亂喊饒命。那十幾縷青煙仍是一味追逐不捨,各追一人。衆人逃不多遠,全被追上,只一沾身,煙便沒了影子。緊接着身上無故自燃,疼得衆人滿泥水塘裏亂滾,有的切齒怒罵,有的哀號饒命,慘不忍睹。向篤才知師父心毒,假手自己,要衆人的性命。但已無法解救。不消片刻,眼睜睜看着衆人一齊自焚而死。
向篤心中悔恨,已是無及,觸目驚心,想起左道旁門,結果竟是如此。自己幸而來晚片刻,否則就不受叛徒脅迫,也必爲雷所誅,殉了惡師之難。看師父懷中藏發甚是縝祕,必是在王柏等叛師時,心中忿恨,百忙中用惡毒妖法禁制,藏在身上隱祕之處,等衆人將他火化,再行發作。看來不死於此,必死於彼。僥倖得脫,未始不是平日行醫救人肯盡心力,爲惡時不大過分之故。越想心越寒,由此起了懺悔之念,痛哭了一場。
向篤見紅日當空,雨收雲散,遵照師囑,走到下面洞中取些靈丹,先救那些震暈過去的少女,然後埋葬死屍。偏生所有丹藥、寶物俱被乃師收藏祕處,費了好些時候及心力,僅找到四粒。來時匆忙,自己藥囊因無甚用,並未帶來,只得持丹迴轉臺上。只見就這入洞取丹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臺上少女一個未見,只乃師屍首仍然伏臥地上。耳聽悲泣求告之聲,回顧衆少女俱在臺下山坡石上,圍着一個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人,在那裏環拜乞哀。道人不知說了句什麼,衆少女立即住聲站起,目注臺上,面轉喜色。
向篤方在駭異,忽然一陣怪風起自臺下,那泥水池裏橫七豎八倒臥着的十幾個同門屍首,紛紛躍起,夾着一團風沙黑氣,徑向道人撲去。嚇得衆少女失聲怪叫,俱欲逃避。道人喝道:“有我在此,不必害怕。”隨手揚處,一道白光飛去,迎着死屍只一兩繞,立時身首異處,腳斷手摺,可是那些斷體殘肢似有人在操縱,並不害怕,依舊一窩蜂似隨風擁來。道人怒喝一聲,兩手一搓,朝前一揚,便有大團雷火朝前打去,轟隆一聲大震,雷火橫飛,所有殘骸全都震散,墜落地上。道人再將手一指,地面泥土沙石便似漩渦一般急轉,晃眼漩成一個巨穴,將這些碎骨殘屍一齊吞了下去。”
向篤看出道人是正派中劍仙,這纔想起自己處境絕險。正害怕想逃時,猛又聽道人一聲斷喝,手朝臺上一揚,又是一團雷火夾着轟轟隆隆之聲,從對面飛來。連忙往後逃遁,已是無及。眼看快要飛臨腦後,方以爲今番準死,決難活命,倏地眼前一亮,雷火併未下落,竟從頭上飛過,直往臺下洞前飛去。驚慌失措中朝前一看,原來乃師屍首不知何時飛起,滿身黑煙圍繞,業已逃到洞口,恰值雷火追來,當頭下擊,打個正着。只聽震天價一聲大響,跟着又是十幾團雷火飛下,霹靂之聲震得山搖地陷,目眩耳鳴。哪消片刻工夫,便將山洞震塌,沙石驚飛。乃師死屍業已陷入塵沙之內,無影無蹤。
向篤嚇得心膽皆裂,呆立在那裏,也忘了逃遁。隔了好一會,見全洞崩塌,屍骨無存,回看道人和衆少女,均已不知何往。總算道人沒有尋他晦氣,僥倖兔死,驚魂乍定,哪裏還敢停留,連忙逃了回去。每一想起前事,心神都顫。
向篤斂跡潛伏了一年,靜極思動。先打算出外行醫救人,做些好事,挽蓋前蔥。日子一久,漸漸故態復萌,又在外面行那採補之術。不過驚弓之鳥,存了戒心。所交女子都是些自願上鉤的淫娃蕩女,採時也只一兩度春風,並不攝回洞去,適可而止。當時雖然不免傷及真陰,仗着藥力,仍可醫治復元。如此過有半年光景,向篤以爲這樣做法,於人無傷,於己有益。那些受傷婦女或因家貧,或因親屬有甚疾苦患難,都受過自己的好處,便良心上也還問得過去。
這日在一個大富戶家中,藉着醫治主人重病之便,勾引上他的姬妾。以前向篤每遇一女,至多留連三晚必走,不肯使其找伐過度。偏生那富戶兩個寵妾十分跋扈,平日風流事兒盡多。富戶愛極生畏,妒恨在心,只不敢管。二妾貪戀向篤牀第功夫,哪知厲害。
仗恃向篤於主人有救命之恩,又不受酬謝,竟是明目張膽,苦苦糾纏,不肯放行。向篤也是冤孽,生平交女兒以百計,偏愛二妾濃豔。先想帶回山去慢慢受用,又恐作孽大多,步了乃師覆轍。這一舉棋不定,不覺耽誤下來。那富戶見二妾當着自己就公然與人調笑,已是萬分難過。再一見他說走不走,夜夜鵲巢鳩佔,相與幽會,並還露出挾美同行之意,不禁反恩爲仇,起了敵意。只是知他法術神奇,無人能制,一個不好,丟了人還有奇禍,只是愁煩怨恨,無計可施。
事有湊巧。第六日午後,富戶因見三個狗男女又借治病爲名,大白日裏在內室調笑無忌,忿極出門,在左近林外尋了一塊石頭坐下,呆生悶氣。忽有兩個少年男女走過,看他呆坐嘆氣,過來盤問。這類家庭醜事,自不便對外人述說。因見來人氣概不俗,略爲遮飾了幾句,又請入內少坐待茶。原是句尋常套話,不料來人毫不客氣,立時應諾,富戶無法,只得請進。富戶剛把人讓到家中落座,便有下人喚出,耳語告密,說二妾俱在收拾衣物,大有隨着姓向的出走之勢。富戶一聽,氣得周身亂抖,直說反了。來客本是見他神情可疑,藉故入門查探,家人來喚時早留心潛出竊聽,得知大概。忙把主人請進,力說自己本領高強,精通道法,無論何事,均可代謀,絕對無妨。富翁哪肯造次,仍是一味支吾,不肯明言。
正說之間,偏生二妾有一心腹”廠頭走過客堂,窺見主人陪着兩位少年男女,覺着奇怪,入內報信。向篤作賊心虛,一聽來了外方生客,頓生疑慮。忙出窺探時,正趕主人因來客苦苦盤問,略爲泄露了些。來客一聽是向篤,女客首先發怒,更不再問,起身便往裏闖。男的跟着縱到院裏,腳一頓,飛起空中,人影不見,卻有大片白光將全院罩住。向篤瞥見對面少女跑來,方覺神情有異,猛然眼前奇亮,天上白光已是佈滿。暗道:
“不好!”對面少女已戟指喝道:“瞎眼妖孽!竟敢倚仗妖法,欺我門人。你當時僥倖漏網,不知悔禍,還敢來此好佔良家婦女。今日惡貫滿盈,撞在我餘英男手內,休想逃命。”說罷,手一指,便有一片光華飛將過來。向篤聽來人語氣,知是上次所遇女子的師父,益發心寒膽落,不等劍光飛起,早借遁法往裏逃走。餘英男隨指飛劍追去。
全院已被劍光籠罩,向篤本難逃出羅網。幸是命不該死,見機尚早。逃時自知無幸,剛借遁法縱起,恰值二妾追出。向篤頓生急智,一把先緊緊抱住一個,口裏急叫道:
“這位仙姑要我的命,千萬替我哀求,切不可說一句硬話,不然命就沒了。”說時劍光已是追到。英男見妖人與主人家中婦女緊抱一起,恐怕傷人,便按住劍光,正待喝問,主人也已趕到。二妾戀好情熱,本恨不得和來客拼命,因聽向篤再三央告說:“這是仙人,須要軟求,不可魯莽。”一個便和向篤抱緊,一個便上前跪求仙人饒他一命。英男喝道:“爾等背叛了主人,與妖人通姦,也在當誅之列。因念無知,受了邪迷,姑且饒恕。再不躲開,一齊殺死,悔之晚矣。”
二妾見說不通,便向主人哭求,代爲求免,什麼話都聽;否則甘與向篤同死。主人一則不捨兩個如花似玉的美妾,並且晚年無子,抱着向篤的那一個還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雖然來路不明,總比沒有的好,未免投鼠忌器;二則怕打人命官司。只得忍着忿恨,一同跪下求告。英男把同伴喚下,略爲計議,答應看在主人情面,可不殺他,但不能再容這類妖人爲惡橫行,必須擒走。向篤知道只此一線生機,萬強不得;否則對頭略一變臉,就抱持多緊也無用處。聞言立時放手,過來朝着二人跪下,哭訴經過,只求免死,從此改悔,決不再犯。
英男原聽女弟於林寧回山說起遇上妖人向篤,正在爭鬥,多蒙師叔白俠孫南等走過,下來相助,纔將他趕走等情。峨眉三英二雲中,只餘英男最護徒弟,比李英瓊還要甚些。
聞言大怒,每出雲遊,必要順便尋訪向篤蹤跡,本欲置之死地,爲世除害。這次沿途訪問,凡知道向篤的,俱說他是神醫,專一救人行善。雖也有說他好色貪淫的,並未聽說有人受害,出甚怨言,好生奇怪。來到當地,聽主人說他好佔良家婦女,還要拐走,又動除他之念。及至追出相遇,見他那樣膿包無用,殺機已減了兩分。再經一番跪哭哀求,證明沿途所聞不差,果然功罪參半,與別的左道妖邪行徑不同,雖然誤入旁門,尚知戒懼,又不由心軟了好些。因看出膽子甚小,不似敢逃走神氣,便沒十分防備。只對他喝道:“聽你所說,尚屬實情,姑寬飛劍之誅。但你所習乃是邪術,此時釋放,難免又去害人。現將你押往深山無人之處,尋一洞穴,禁閉十年。如知悔過,痛改前非,到時自來放你。”向篤暗忖:“深山十年禁閉,何等痛苦。果真罪滿能蒙收錄,得以改邪歸正,轉禍爲福,就再比這苦些也所心甘。到時不過是個釋放,別無希冀,自己又無辟穀導引本領,豈不比死還要難受?”求既無用,逃又不敢,勉強隨了二人,行法飛向山寨深處。
三人剛剛落下,忽見茂林深處有一赤身人影一閃,同行少年首先追去。快到時,由林內飛出七八道紅黃光華,跟着縱出一個紅衣妖道和幾個赤身男女。少年和餘英男也忙將飛劍放出迎敵。向篤看出雙方旗鼓相當,英男忙於禦敵,無心顧到自己,想趁此時逃走。又震於峨眉派的道法威名,終是膽怯,惟恐萬一失算,被她看破,立送性命。躊躇了一陣,想道:“自己學過木石潛暖之法,雖不能逃,卻可藉以隱形。何不試它一試,將身隱向一旁,等到事完,再見機行事?如不被發覺,自是再妙沒有;即使瞞她不過,也可推託膽小害怕,隱身以防波及,並無他意。反正人未逃走,一見隱藏不住,立即現身出面,總可無礙。”主意想好,如法施爲,藏在一旁,暗中觀陣。
只見雙方鬥了一會,妖道敵不住正派飛劍,倏將紅黃光華掣轉,施展別的邪法。當時滿天陰霆,愁雲慘霧中,黑龍也似飛出四五十道黑氣,剛和飛劍絞在一起,猛聽空中大喝:“妖道竟敢猖獗,今日劫數到了。”隨着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打將下來,震得山搖地撼,霧散煙消,滿地都是金光雷火。妖道想是知道不好,哪敢迎敵,慌不迭把手一招,帶了手下男女妖徒,借遁縱起。正要往林內逃走,不料迅雷後面又似長虹飛墜,連射下兩道光華。妖道剛覺精芒耀眼,身子已被圈住,連“哎呀”全未喊出,便即紛紛腰斬爲兩段。向篤看去,真個比電還快,略掣即回,眼才一花,妖道師徒業已屍橫地上。再看場中,英男面前卻多了一個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者,二人正向他禮拜。定睛一看,正是那年用雷火震散乃師屍骨,救走衆女之人。:心方驚懼,那道者向二人說了幾句,又對自己藏處看了一眼,同向林內走去。
向篤猜他去尋妖道巢穴,有心現身進去,苦求收錄,又無此勇氣。等了一會,不見出來,暗忖:“既無勇氣求人,又不敢逃走,如何是好?對頭這麼大本領,決難隱瞞。
看此情形,分明有心釋放自己,再不走,等待何時?”念頭一轉,忙行法往回路逃走。
剛走不遠,便聽那少年聲音在後笑道:“我說這廝已入邪道,決難改悔,一試就穿,姜師叔你看如何?”向篤才知對頭就在左近,自己沒有看見。驚弓之鳥,心膽皆寒,當時只恐追上,拼命飛逃。等到迴轉己洞,回味對頭和那道人行徑、言語,分明含有深意。
一時心粗畏苦,不曾體會,致把良機坐失,好生懊悔。
向篤經過這一次大難,方始死心塌地,不再爲惡採補。本來山洞中還有好些被害女子,真陰俱已虧失,壽限甚短。爲想治癒她們,少減罪孽;更恐一些旁門中的同道日後不免前來糾纏,又入歧途。聞說莽蒼山所產靈藥甚多,便率雲翠等少女離開故居,前往隱避。知道玉靈崖一帶時有仙靈往來,特意找到山陰森林之內,尋了一座小巖洞,將裏面開闢出來。一面給衆少女醫治;一面修道。習那道家吐納之術。向篤先還和衆少女同在一室起居,日子一久,痛悟前非,益發刻苦自勵,在洞角建了一個僅可容人的小石室,獨居其中。準備事完,面壁十年,以符仙人降罰之數。等到期滿,道基稍定,再去峨眉尋訪仙師,敬求收錄。無奈衆少女真元大損,尋常藥石難期大效,真正成形的靈藥仙草又極難覓到,自己已許下心願,不能違背,在耽延了不少對日,僅僅把少女們的命保住,復原直是無望。
這日無心中救了四個獵虎族人,因而發現那兩條線蛇恰是千年難遇的道家補還少女真陰的聖藥。只要弄到一條,照着亡師所傳方法,合藥配製,不消兩月,全數都可復原如初。如能活的得到,更可長期取它精液,配製各種靈效丹劑。端的喜出望外。一面尋找線蛇喜吃的毒草以及禁制之物,一面盤算好蛇的出現日期。
向篤籌備多日,好容易才得停當。誰知第一次正要前去,忽然來了一箇舊日同道,想拉他出去相助設壇,祭煉法寶,向正派尋仇。被他無心中從卦象看出,知是魔障,不敢招惹,卻也不便得罪,只得行法隱去洞穴,避向遠處,勉強躲掉。
第二次又定好日期,打算親去,那同道不知怎地算出他上次有心避而不見,又要來尋。向篤惟恐誤了時機,更恐妖人一時闖來分潤,因四人世居本山,慣殺毒蛇,膽大多力,矯健非常,雖然不會法術,頗知毒蛇習性畏忌,又感救命之恩,不辭艱險,只得補教了些擒蛇之法,令其代己前往,如法施爲。能捉到活的最好,否則當時殺死弄回,也一樣有用。自己卻向妖人迎去。向篤原意把妖人引離本山,再向他婉言說明,當面謝絕。
到了地頭,妖人師徒三個已爲敵人所殺。趕回一問,四人竟因一念貪慾,以爲他回來尚需時日,將一條半活線蛇全借給了烏加。功敗垂成,如何不怒,忙命女徒拷問真情,自己出去尋找。
向篤第二次尋回死蛇,得知鸚鵡被二山人搶去,二女徒用他所傳邪法滿林追趕,也未追上,僅將烏加擒到。一問才知玉靈崖洞內新近遷來一家漢人,男女老少都有。內中一個小姑娘最是厲害,會從身上放出電閃,多堅硬的鋼鐵,遇上就碎,人更不用提了。
烏加先在別處山寨裏遇到,被她將頸上鐵環斬成粉碎,犯了多環族的大忌,因此尋仇拼命。烏加知非敵手,巧遇獵虎族人,將蛇借去,意欲放蛇報仇,不料兩個放蛇的同黨一個也不曾逃回。遙望崖前電閃亂掣,知道人、蛇遭了毒手,當時逃來林內。本意想愚弄四人,藉口蛇被人擒去,引他行刺,再試一回。然後偷偷回寨,引來平日死黨,另打主意。不料四人沒有尋到,卻見同黨鹿加和老山人牛子往外奔逃,烏加才知鹿加已然降了仇人。心中忿恨,正要用身帶毒箭將他射死,便被大鬼咬住,嚇死過去,醒來已然被擒。
烏加並說小姑娘的父親手會打雷,但只聽人傳說,並未見過。
向篤一聽,料定這家漢人定是劍仙一流人物。那鸚鵡原是日前無意中遇見,行法攝回。既不敢冒昧去玉靈崖惹事,死蛇也已尋回,儘可如法配製,醫治衆少女復原。雖然要多費無數心力,只怪自己作孽太重,定數要使他多受磨折,不會容易成功,但居然尋回,總算不幸之幸。不願再爲此事傷人,僅將四人薄責了一頓。又告誡烏加幾句,隨即逐走,不許再在林中逗留。反是四人恨透了烏加,當場毫無表示,等人走後,藉口回家,暗中追去。那老野民力大手狠,動作輕靈,追上後冷不防將烏加撲倒,雙手扣緊咽喉,生生勒死。還不解恨,又用刀將人皮剝了回去。向篤哪知呂、王等人只靈姑有一口飛刀,俱不會甚法術。一心盤算日後如何應付,忘了禁止四人報復,事後方知。想到烏加這類兇人惡名久著,以暴去暴,人已死去,也就罷了。
第三日,因兩女徒不捨靈鳥,再四絮貼,說就是正派劍仙也須講理,如何任意奪人心愛之物?向篤也看出那鳥靈異,有些戀戀,意欲夜間前往,先探明對方虛實,再作計較。才一出林走向高處,便見玉靈崖前飛起一道光華,宛如神龍戲天,電掣虹飛,滿空翔舞,分明是正派中最厲害的神物至寶。不由大吃一驚,哪裏還敢近前招惹,立即退回林內。向篤想起前情,心寒膽怯,卜了一卦,只盼對方不要尋他晦氣,於願已足。照卦象一推詳,竟是吉占,再過數日,人必尋來。當日至至誠誠,又卜一卦,算出呂氏父女見訪,不特沒有惡意,而且化敵爲友,以後還有莫大助益一好生歡喜。
向篤先以爲對方必是正派中的能手,及至雙方相見,靈姑雖然身有至寶,仙骨珊珊,但是尚未得有真傳;乃父更是凡人。並且臉上晦紋隱隱,等一現出,便有殺身之禍,當時沒好意思說破。因靈姑雖未入門,已是鄭顛仙的記名弟子,傳以飛刀,十分器重,將來大可藉助,有心結交,對自己出身以及棄邪歸正等情。一點也不隱瞞,照實傾吐。又硬和靈姑拉成平輩,稱呂偉爲老怕。呂氏父女先還疑他有點言甘不實,後經向篤明道心事,方知有爲而發,其意甚誠。烏加已死,向篤又復如此恭禮相交,此後山中歲月大可高枕無憂。並還知道所居就是玉靈崖,與仙人所示相合,欣幸已極。談了一會,二人辭別。向篤因呂氏父女林徑不熟,又親送至林外,方始別回。第二日,向篤便帶了兩個女徒,去至玉靈崖拜望。雙方由此成了好友,時常來往。
呂偉也把入山避世經過逐漸吐露,毫無隱諱。向篤本就看出靈姑前途未可限量,這一來,越發加了結交之心。靈姑、王淵都是年輕好奇,知道向篤精通法術,不時請他傳授。向篤除修煉一層因是旁門左道,恐誤二人根基,說明不可妄學外,至於一切避敵防身,以及抵禦蛇、獸等禁制之術,無不盡心傳授。向篤又相助呂、王等人開闢耕地,起建居室,並在近崖一帶風景佳處,依着形勝地勢,“引泉添瀑,種竹盼花,添了許多奇景。後洞石室院落也經他行使禁法,添設改飾。先後不消三月,便煥然改觀,備極新奇。
原本洞天福地,再加上這一番匠心營運,益發像個仙靈窟宅,美妙不似人間了。
呂、王兩家老少都和他師徒親近,視若家人。呂偉見他時常來替自己經營部署,到晚仍歸昏林住宿,屢說後洞石室甚多,他師徒再多兩倍也能住下。就是崖洞左右也有不少好地方,哪裏都可安身,爲何偏要舍明就暗,住那昏暗晦塞之區,日與蛇獸爲鄰?力勸搬來同住。向篤卻說自己孽深罪重,理應刻苦,以求懺悔。如非所醫衆少女無所棲止,連現住的崖洞都不配,如何敢在這等好地方居住:呂偉見他委實志堅心苦,也就罷了。
不到一年,森林衆少女經向篤用所制靈藥,先後治癒復體。先期將洞中一應陳設用具,除合用的送給呂氏父女,餘都趁隙換了金銀。擇一吉日,請來呂、王諸人;當場將自己三十多年行醫所得,各地富室、寨酋的謝禮,如金沙、銀塊、布帛、麻絲之類,一物不留,全數分配與衆少女。再按照各人原攝來的家鄉。做三四次,分別護送回去。
起初衆少女被他攝來,不是父母、酋長受了好處,以此酬謝,便是出於自願。向篤不似別的妖人淫兇無情,衆女雖然供他採補,自知受傷太重,並不十分怨恨。及至向篤兩次倖免雷火飛劍之誅,立時放下屠刀,洗心革面,日以救復衆女爲事,從此不再沾染七自己只管刻苦,對人卻極優厚。除了不能離洞遠出,對衆少女的飯食衣服、起居動用,只要力所能及,務求精美舒適,愛護得無微不至。衆少女俱都感他優遇,視若父師,均願復體以後,依舊長此相隨,毫無去意。二女徒雲翠、秋萍更是誓死相隨,不捨別去。
向篤再三勸解,說衆少女根骨多非此道中人。雖然內中有幾個資稟較好的,無如本質已虧,元陰早失,僅仗靈藥之力得免夭折,但也不過勉終天年,要想出家修道,決難有所成就。自己尚未得人正教門下,怎能傳授?如習原來左道。已然爲此幾乎遭劫,如何還再誤人?沒有衆女牽纏,將來仙靈鑑憐愚誠,或許有點遇合。如仍相聚,自己既不能尋求正教,衆女徒也跟着受上無窮的磨折辛苦,豈非兩誤?執意不允。衆女知是實情,只得含淚應允。
雲翠、秋萍知道靈姑遲早仙緣遇合,仍是拿定主意,不願還鄉。力說自己在此既然恐誤師父前修,願在玉靈崖隨侍呂、王兩家爲奴,將來再打主意。如不見納,便在崖左近尋一個洞窟,暫且棲身。好在久居山野,膽大多力,又從師父學了防身法術,不畏艱難以及蛇獸侵襲之險。師徒分開,各自修爲,豈非兩無妨礙?靈姑頗喜二女,也代求說,並願代爲收容。向篤不忍堅阻。深知二女非但資稟不如靈姑遠甚,而且面有乖紋,就此還鄉,仗着所學一點淺近法術,嫁給酋長之類,還可享受一生。這一矢志學道,若沒有遇合,是徒受辛苦;一旦有了遇合,正派中人看她不上,再要誤入歧途,被左道妖邪物色了去,終於惡貫滿盈,難保首領,與靈姑相處一起,更是彼此無益。但不好意思明說,望着二女搖頭嘆氣。
二女也頗靈慧,見向篤不加可否,知他不甚贊可,不由把心一橫。秋萍首先正色起立說道:“我知師父之意,必以我姊妹賦性窮薄,難子尋求正果,如在外面居住,萬一又人左道,豈非求好反惡?現我姊妹早已商定,誓願出家學道,不履人世。暫棲玉靈崖既有難處,那我妹妹索性往遠處別尋洞穴棲身。此後日夕禱天,倘有仙緣遇合,自出萬幸;否則便終老此山,寧死不去。至於再陷邪途一層,師父只管放心。即便愚昧無知,當時受了妖人引誘,只一發覺,立即回頭;得便還將妖人殺死,爲世除害。決不再遺師門之憂,爲師父添造孽累便了。”說完,取了幾件防身器具以及兩包衣物,便向衆人叩頭告辭。衆人攔她不住。向篤喚住,慨嘆道:“你二人既是心志如此堅定,皇天不負苦心人。但望你們守定今日之言,不可改變初衷,將來有大成就,也是難說。金銀財帛,山居自是無用,我這些採掘山糧、藥物的用具可以帶去。再說,也不忙在一時,等大家起身同走,以免暗林之中遇見蛇獸,又要費事。山陽盡多佳地,出林即少險阻,彼此更得多聚一會,豈不是好?”二女含淚應了。
向篤把一切事情熟計停妥,命頭一撥應行的衆少女,各持分得的衣物金銀,連同呂、王諸人出了森林。二女重又拜別,自去尋找居處。呂、王諸人迴轉玉靈崖。向篤行法,領了衆少女起行出山,送回各人故鄉。
靈姑因事前向篤曾使眼色示意,不便再使二女同居,別時十分憐念,再四執手,殷勤慰勉。勸她們尋到以後,時常來往,以免寂寞,有甚險阻艱難,也可從旁相助。二女生長南疆,性情剛強,先時雖有相從之意,及見向篤作梗,便心橫發狠,決計離開衆人,不受絲毫幫助,以毅力恆力打通這條死路。對靈姑關切之意,只是感謝心領,表面應諾,別後竟一次也未往玉靈崖去。靈姑先後尋她們數次。前兩次由靈奴先往,尋到她們的住穴,再回來領路,跟着尋到,人已不見。過了兩三月,連靈奴空中飛尋,二女一見便即藏起。僅知二女仍住山中,相隔頗遠,人卻見她們不到。料是有心躲避,也就罷了。此是後話不提。
呂、王諸人回洞,過了兩月,向篤忽然走來,說衆少女只有四人無家可歸,爲此還耽誤了些日,已然各自擇配,嫁與酋長、富戶之類。餘人也都各有歸宿。自問孽累已去,積罪尚多,意欲重尋一個窮極幽晦荒寒之區,閉關靜修,應那十年面壁的願心。但是目前功候尚差,不能完全辟穀,長年不食不飲。多備糧水,原無不可,終恐年久腐朽,蟲鼠侵耗。閉關以後,非有要事,不願再出。並且外魔也多。意欲拜託靈姑,每隔兩三月前去看他一次,萬一有甚魔擾,或是缺乏糧水,可以事先求助。呂偉道:“你我至交,就你不說,我父女也要常去看望,何消說的?”
向篤悽然道:“女公子仙根仙骨,異日成就無量,別人怎能比得?人事無常,變故之來,往往出人意外。此事看似容易,但是十年光陰,不是短時歲月,彼時女公子早已仙緣遇合了。不過顛仙既以此地爲她居住之所,將來縱不在此,也斷不了來往,否則我怎敢有此不情之請?本山雖是仙靈往來之地,因爲素無正教真仙在此主持,旁門異教也常來此採掘靈藥。還有山陰一帶,蛇虺四伏,時見怪異。老前輩武藝雖高,終是常人,以後最好不要離此遠出。即或不得已,也請與女公子偕行,免冒危險。至於晚輩蝸居,地絕幽僻,道路險阻,駕臨存問尤不敢當。會短離長,務望珍重。只等三數年,女公子得了仙傳之後,便可壽並丘山,隨意所爲了。”呂偉哪解言中深意。大家惜別之心都重,一體挽勸,強留向篤在玉靈崖洞中住了十餘日,每日同出同歸。
向篤因見呂偉額上晦煞之紋越來越顯;靈姑卻似浮雲翳日,表面雖現兇優,精光業已外映。知他父女一個大限將臨,一個先憂後喜,否極入泰,不久同時發動。明知無可避免,又不好明言示警。爲感相待之厚,=暗中點醒靈姑,說:“尊大人春秋已高,不宜遠出。就是父女偕行,也最好不要離開一步。這幾處墾殖之地隨意行動無妨。那崖後絕壁之下有一夾縫,出去便是本山野獸最多的百靈坡、天池嶺、花雨潭等幽勝之區,日後難免發現,最好不要前去。入冬以後,更須小心。須知災病無常,往往出人意外,命數有定,預防尚難趨避,何況疏忽。深山絕域,不遇事便罷,遇上事就非小可。”
靈姑聽他人前背後,這些話已重複過兩三次,自然疑慮,暗中探問未來吉凶。向篤只說:“想當然耳。我道力淺薄,當時的事尚可佔算,卻不能前知。不過稍習風鑑,見尊大人已屆高齡,面上猶帶風波,恐將來難免憂危,即承賢父女厚愛,略知一二,不能不說,以便留意。但盼吉人天相爲佳,過了明春或可無事。至於究竟是何因果,應在何時何地,能否避免,實算不出,難以奉告。”靈姑知是實話,只得牢牢緊記。
向篤又把一些救急的醫術,連同所配剩的靈藥、方劑,一齊傳授靈姑。並說:“相交恨晚。只要早個十天半月,那兩條線蛇如能留下活的,多環族鹿加已然歸順,就用當地所產毒草餵養,人只要沒有腦裂腸碎,取那蛇眼精液製藥調服,不論多麼厲害的大病重傷,必能起死回生,復原如初。不料到手之物,誤在野民手裏;如今走遍字內名山,恐也難以尋到,真個可惜己極。”說時,恰值王淵隨父畦中割菜,不在跟前。靈姑以爲蛇死便完,隨着可惜,沒想到王淵留藏着蛇眼。向篤又因蛇眼破碎,這類東西見土就鑽,呂、王諸人連蛇的用途尚且不知,怎會留那眼珠?定爲靈姑飛刀斬碎落出,埋入地底。
一句話的疏忽,遂使日後呂偉返魂無術,靈姑抱恨終天。不提。
十天聚罷,向篤別去,回到森林,將洞中所剩粗重零星之物,一齊送給四人。仍在山陰僻遠無人之處,尋了一個僅可容人的巖洞,備好糧水。二次再到玉靈崖,將平日行醫的藥囊、醫書,連同自己精製的各種外科用具,一齊贈與靈姑。又將日前所傳醫術,盡心講解,考問了兩遍。然後才請靈姑、王淵同往。呂、王諸人俱欲隨去,向篤再四謙謝,仍是靈姑、王淵帶了白鸚鵡靈奴偕行。
去時,向篤施展禁法,行走甚速,不消多時,一同越過山陰,到一絕壁之下。向篤指道:“這裏便是我閉關禁修之所,少時洞門將用大石封閉。日後你們駕臨,只須叩石三下,我便在上面小洞現身,不到孽滿之期,恕不能下來相見了。”
靈姑見那地方三面峭壁刺天,一面對着絕壑,對岸又是峭壁如斬,四周俱有遮覆,日光輕易難到,只見白雲往來崖頂,人居其中,恍如甕底一般。地下草莽怒生,高几過人;老樹森森,落葉腐積;蛇蟲竄飛,悲風四起。洞在危崖上,奇石外突,一穴深陷,高不滿五尺,寬才二尺,壁上苔薛濃肥,作翠墨色,人須俯身而入。日裏看去,景物已極幽晦閉塞,陰悽悽的,迥非人境。靈姑說道:“這麼陰慘的地方,怎是修道人住居之所?還是另尋一處吧。”向篤黯然答道:“我何嘗不知此處不宜人居,怎奈罪深孽重,非以毅力苦行,懺悔平生,無以自拔。蛇獸之侵,尚非所畏,最苦的是荒山古洞,難免外魔侵害。前幾年尚屬無妨,一過三年,越往後越覺可怕。日前堅請賢姊弟以後踐約,隔些日月在臨一次,便是爲此。洞中逼狹污溼,更非人所能堪,無地延客小坐,行即入洞,請回去吧。”
靈姑要看他如何封閉洞穴,向篤便致歉作別,俯身鑽入。待有半刻,忽聽隆隆之聲,左近一塊高約丈許的怪石忽然緩緩自移,到了洞前停住,恰將洞口封住。跟着一陣怪風颳過,石上平添了一層極厚的苔薛,與壁上苔痕濃淡相仿,直似天然生就。如非事前知道,決不信石後還有一洞,人藏其內。王淵見上面並無小洞,試往叩石三下,又是一片隆隆之聲。二人擡頭一看,離頭丈許,果現一洞,與適見的洞一般無二。向篤由內現身,笑道:“諸事已定,行再相見。天已不早,來路昏黑,請回去吧。”說罷,又響了一陣,仍復原狀。
靈姑、王淵只得取路迴轉,路徑方向早經向篤說明,來時又經隨地少停,一一指點,更有仙禽靈奴飛翔辨認,二人腿腳甚快,雖無人行法相送,也慢不了許多,約有個把時辰便趕回王靈崖。二人到時,正值鹿加帶了十來個親信,拿着許多金沙、布麻以及奇禽猛獸的骨革毛羽,前來謝恩。
原來鹿加回寨以後,偷偷找了寨中神巫,許下接位後的重賄。次早由神巫向衆宣說真主某日將歸,因他以前曾受罪罰,雖是惡主烏加亂命,但是仍須請示祖神及大神之前,以定去留。並說惡主已將神箭遺失,不知落於何處,全仗真主即位,始能請回。等將衆山人哄信,做好一切故示神奇的手腳,再照預定日期時刻,一面迎接真主,一面現身出去。先當歸罪囚犯,受了一番假神判。俟神巫代神吐口,降了真命,衆人擁立。然後宣示烏加罪狀。衆山人最重祖遺神箭,勝逾性命,立即羣起搶地呼天,哭求新主將箭尋回。
鹿加知道山人新附,內有不少烏加的黨羽,烏加逃回倒不要緊,只那神箭關係非同小可。
便是神巫雖受利誘,一半也爲此箭。如若失去,衆山人必令他尋找,要是尋不回來,也難免死。因聽鹿加力任其難,說是已得祖神降兆,準能尋回,才允相助。鹿加臨時加了小心,福至心靈,竟將前策略爲變通:將箭預藏密地,推說此箭已爲烏加所污,現在祖神收去洗滌,不能即歸,須俟數日,由神巫卜請日期,自己一去即可尋回。
神巫對此原無把握,好生驚惶。但已擁立鹿加,無法再變,只得揹人向他責問。鹿加說:“我的話一句不虛。但你須設法使衆人真個順服,見了烏加,立時殺死。我看出一點無有二心,立即往取,否則只好看你設法了。”神巫反受了他制,萬般無奈,每日想盡方法,代他收服人心。鹿加卻乘此時機,一面安置好了私黨,一面示恩示威。日前看出衆人果然敬畏愛戴,又借夢兆,宣稱某日半夜神箭歸來,集衆先去神廟看過,再往廟前守候。其實箭早親自傲了手腳,放在廟內原處。到時徑直大踏步率衆奔人,果然箭在神前,箭頭雪亮如新,不由衆山人不怕。這一來,連神巫也畏服,以爲他真有神助了。
事完,鹿加想起呂氏父女恩德。久未往見。烏加竟未回寨生事,也不知被呂、王等人殺死沒有。爲踐前約,特地選了心腹山人,用山背子擡了許多金銀、禮物,前往玉靈崖貢獻。
自從鹿加回寨,早對山人說過烏加所尋仇敵,乃是漢族中仙神一流人物。休說是他,便傾全寨之力與爭,也是白白送死。幸而禍由烏加自惹,與他人無干。烏加已然有罪,不能再算本寨的人,最好擇日前去說明此事,免因烏加惹下後禍。就便送點禮物,與他結交,異日遇上災禍,可以借他神法相助解免。靈姑用飛刀斬斷烏加頸環時,隨行數十山人逃走回去,添枝加葉一說,俱都談虎色變。兩處相隔又不甚遠,本就恐怕烏加仇報不成,惹火上門。再聽鹿加許多渲染,將靈姑說得比天上神仙還厲害。這類山人雖是兇狠不怕死,畏神之心卻勝於斧鉞,惟恐斬斷頸圈,爲雷電所殺,不能超生,聞言個個膽寒。尤其與神人相交是個最體面榮耀的事,“巴不得棄嫌修好,化敵爲友。聞得寨主爲了全寨安危福利親身前往,人人踊躍歡欣,深以不能入選隨行爲憾。
至(了玉靈崖橫崖前面停住,由鹿加一人裝模作樣,繞崖而過,到了洞外,跪伏在地。呂偉正從耕地迴轉,得了老山人牛子報信,知他用本族最恭敬的禮節前來拜謁,連忙扶起,問知回寨之事,甚是快慰。鹿加聽說烏加已死,還被獵虎族人剝了人皮,大敵已去,此後安居寨主,高枕無憂,更是歡欣。雙方把話商量好,由牛子同往崖前,曉諭隨來衆人說:“主人因烏加屢次估惡不梭,以爲多環族都是如此,本欲前往問罪殺戮,因新遷洞府,開闢事忙,延遲至今。適才鹿加來此解說,才知烏加一人之過;與衆無干,姑且寬恕。以後不可再因小故傷害漢人,犯了,仍難免雷電之誅,切須緊記。所貢禮物原不願收,念在真誠,除金沙、銀塊之類,隱居修道之人不履塵世,要它無用,餘者各取十之一二,剩下仍命帶回。”衆山人來時以爲,漢族仙神必比神巫還貪財貨,惟恐難博呂氏父女歡心,都挑最貴重的東西送來。一聽主人如此仁義,所收都是些極容易的土產,值錢的幾乎全部退回,就取也不過點意思,無不喜出望外。
牛子曉諭已畢,便領進見。衆山人恭敬拜謁之後,齊聲訴說,堅欲一看仙人神法,並拜見仙娘,以求福佑。這一來,呂偉卻爲了難。知道蠢人非此不能鎮服,向篤如在,自然最妙;便靈姑、王淵,近日也學會了好些障眼法兒,足可施爲。偏巧向篤今日開關靜修,靈姑、王淵隨送前去,也未在眼前。自己一點不會,衆山人又誠心誠意的,恨不能當時便要見識,簡直無法拒卻。只得命牛子用土語代爲曉諭,說主人神法出手必定傷人,非可兒戲,命衆先受酒食犒勞,等小主人回來,再行當衆演習。跟着由王守常夫妻、牛子三人調設酒食,犒勞來人。呂偉還得裝出尊嚴神氣,坐在當中,觀看衆山人歡飲。
多環族人最爲兇狡,先把呂偉視若天人,抱着滿腔熱望而來。及見無甚奇處,呂偉生性爽直,又不善做那裝神弄鬼肉麻之狀,時候一久,衆山人表面雖隨寨主鹿加敬禮,心中都在懷疑,漸漸交頭接耳,竊竊私議,大有不信詞色。牛子在旁看出情形不對,知道這類兇人不可理喻,對人無論有多恭順,只要一被他們輕視,立即反臉成仇,回報更毒,便酋長也難制止。來者多是鹿加近人,一個鎮不住場,當時雖不致爲難,回去一傳揚,不但要起二心,他見本洞有這麼好耕牧之地,一切用具均他們心愛之物,難保不來竊取攘奪,從此多事。鹿加儘管懷德畏威,衆山人卻決不信服。兇人把擄劫燒殺當成本分的事,除了神命,誰也不能攔阻。即便靈姑飛刀厲害,來者不懼,臨了一樣可以制服,仍要費無窮心力,損害耕牧更所難免。惟恐他們吃完,靈姑尚未趕回,一被走去,事情便糟。於是牛子忙借敬茶爲由,跪近呂偉身前,請主人留意。
呂偉也知衆山人虎狼之性,今日非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不可。無奈日已偏西,王守常兩番抽空眺望,靈姑、王淵尚無蹤影。眼看衆山人已多吃完,各自起立,走向鹿加面前說了幾句,鹿加低聲怒斥,衆山人雖被壓住,神情已沒乍來時恭順。呂偉方在愁慮,忽然靈奴隔崖飛來。呂偉料知靈姑將回,心中一寬。未及張口,鹿加感恩心重,又知靈姑厲害,見手下衆山人不服,說主人與尋常漢客一樣,人言是假,恐被主人看出見怪,偏生來的這些山人一個也未見過靈姑,無可證實,也在發急。一見白鸚鵡飛到,忙先喊道:
“那不是仙孃的神鳥麼?你們還不快看,它會說人話呢。”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